顏歌
黑亮亮的二八鳳凰颼颼地轉(zhuǎn)著車圈子。一前一后載著兩個女兒,劉啟華蹬圓了兩條腿,一路往少年宮飛奔。
“媽,你慢點,沒事的?!敝艿ぴ诤笞读顺端难鼦U。劉啟華顧不上說話,心頭罵著周偉,一腳腳地踩下去。她叮當當闖過了七仙橋,捏著剎車一劃龍頭一個左轉(zhuǎn)彎,連車帶人兔子一樣沿著順江路沖下去。
這車子風馳電掣地殺進了少年宮,引得滿壩子的家長都抬頭來看。劉啟華卻哪顧得上他們的眼神,她一捏剎車跳下來,掃落腳架再抱下兩個女娃子,推著她們:“快!快去考試!”
周丹和周青就往一樓的教室跑過去,監(jiān)考老師心慌慌地迎出來:“哎呀!周丹,周青!快!快點!”
眼見兩個女兒被老師領(lǐng)進去了,劉啟華一顆心終于落下來。她慢慢地把自行車推到停車場去,呼呼喘著氣。
守自行車的老曹放下茶盅來招呼她,說:“劉大姐,累慘了?。俊?/p>
“咳!”劉啟華一邊鎖車子,“還好趕到了,還好趕到了!”
她回頭往院子里一看,看到幾個家長都在伸起頸項朝她這邊望。她就走過去跟他們打招呼:“孫哥。朱姐。小秦?!?/p>
“我們還在說,”家長們也招呼她,“今天周丹和周青總不會不來了吧!”
“咋會!”劉啟華笑起來,“都怪我,出門耽誤了,差點誤了考試!”
“不會不會!”家長們又說,“誤不到誤不到,再說了,就算遲了老師也要讓這兩個進去考的,哪能少了她們!”
劉啟華笑了一笑,從包里拿出茶杯來,扭開蓋子,喝了一口水。
她的心跳得像伸冤的鼓一般,就看著教學樓走廊上貼的花瓷磚定神。她一片片地從底下看到了上頭,就看到墻上扯著一張橫幅,寫著:“全國小學生數(shù)學奧林匹克競賽初選賽(永豐縣賽區(qū))”。
她就又喝了一口水,想:“等到了市上比賽的時候,才是要見真功夫了?!?/p>
自從周偉和劉啟華培養(yǎng)出來一對雙胞胎神童,走哪兒去都有人專程招呼他們。周偉是什么一個情況劉啟華不知道,不過她是很愿意跟大家分享她的育兒經(jīng)驗的。畢竟周丹周青這兩個女子十月懷胎生出來,一長長到了十一歲,就沒有一分鐘離開過她的眼睛。
本來,劉啟華從少女時候就體子弱,于是這兩個娃娃一生出來也帶著命苦,相依依地從她肚皮鉆出來,皺巴巴地長得跟貓一樣,又還沒有奶水吃。
劉啟華著急得流眼淚,醫(yī)生說不要急不要急急了更不來。她一連喝了八盅姜絲鯽魚湯,啃了五個花生燉豬蹄,湯湯水水灌了一肚子,奶頭上才零星滲出了五六滴黃水水——連潤嘴皮子的都不夠!
她愛人本來就是個大而化之的人,說:“那就奶粉兌著肥兒粉喂嘛 —— 我跟我姐都這樣喂大的,也沒啥!”
劉啟華哪吞得下這口氣,坐在產(chǎn)房病床上聲不響氣不出,把燉得稀爛的豬蹄子當仇人一樣啃 —— 還是皇天不負有心人,最后,打掃衛(wèi)生的謝大姐實在看不下去了,偷偷給她說:有個住在涼水井的女人啊比她早一個星期生的,奶水多得不得了,每天接出來要一盅盅地往外倒!—— “不然,你去問她看看?”
劉啟華就推著打著讓周偉去涼水井找這個人,終于被他找到了,于是每天五角錢兩盅盅地一趟趟買回來 —— “腳都走得起了繭!”—— 但是不管,她的娃娃們終于長得白粉粉的了。
—— 這還只是開頭。
劉啟華想得很清楚,要把娃娃養(yǎng)得不一般,養(yǎng)得比過這平樂鎮(zhèn)上百分之九十九點九的人,自然不能靠一個住在東門外涼水井的女人。她早早訂了《育兒畫報》,又從上面讀到了北京婦幼院育兒專家胡穗青教授的文章。于是,她花了當時每月工資的四分之一,去郵局郵購了一套三冊的《胡穗青科學育兒大全》,從早上六點半到晚上八點半,一分鐘一秒鐘都按照胡教授的指示辦。
這錢還是花得很值得的。周丹周青從兩個縮眉縮眼的干柴團團舒舒展展地長成了整個東街上人人都夸的漂亮娃娃。
這還不算。小學一年級,其他人還在學加法,她就教會了她們做一百之內(nèi)的乘法;小學二年級,其他人還寫不清楚一篇周記,她就教會了她們背蘇東坡的“大江東去”……
當然了,這也不是她一個人的功勞。繪畫興趣班,奧數(shù)班,以及英語啟蒙班她一樣也沒落下過;全國少兒書畫展到永安市來展覽,她就專門坐著公交車一手一個地牽著去長見識;學校的老師也把這兩個當寶,每天下午放學之后都要再給她們另外補課 —— 甚至周偉也三不五時地幫些倒忙。
到了小學五年級,她劉啟華的這兩個女兒簡直是傲視平樂鎮(zhèn)的其他小學生,區(qū)縣奧數(shù)選拔賽,那肯定不在話下!等到了市區(qū),才要用用心了,要是再要到了省上,那必然是加倍努力對待:萬一,萬一得了全國金獎,那就是正兒八經(jīng)的神童了!
這一頭,劉啟華站在少年宮的院子里想了一路,終于把氣想順了;那一頭,家長們就果不其然地跟蚊蟲一般上來搭話了。
“劉姐,”小秦說,“麻煩你嘛,你真的給我支兩招嘛,你看你這一對雙兒教得這么好,我們屋頭那個劉航咋就笨得拉牛屎!”
“這小秦,”孫哥笑起來,摸出一根煙來點上了,“你硬是說得兇!哪個笨的娃娃會跑到這來上奧數(shù)班啊?再說了,女娃娃男娃娃發(fā)展不一樣,男娃娃后勁大?!?/p>
“說的就是!”朱姐也搭腔,“男娃娃耍心大,等到上了初中,學習壓力一上來,稍微認真點,成績還不就颼颼地往上漲!小秦啊你就是瞎操心?!?/p>
小秦揮了揮手,掃一掃繞住她臉面的煙子,依然不依不饒:“劉姐,你就說一下嘛,你上次給我說拿撲克牌訓練算術(shù)那個,真的多有用的!你再給我分享一下經(jīng)驗嘛!”
孫哥把煙甩了,拿腳跟子碾熄了,說:“撲克牌練算術(shù)?這是啥辦法?啟華,你說出來我們聽一下呢?”
這件事劉啟華有生以來說了不下一百次,但她還是好心好意地提起精神,娓娓道來:“這個也是我在胡教授的書上學的,就是先找一副撲克牌……”
“哎,小秦,你們先不要說這些別的,我有個正事要跟你打聽,”朱姐眼切切地,一副鬼攆上來的樣子,“你們老劉他們天山的股票現(xiàn)在還買得到不???我聽說都漲到六塊五了,他們員工有沒啥渠道嘛?我們這想買兩手?!?/p>
“哦!”孫哥也轉(zhuǎn)過臉去,面著小秦,“這倒是!小秦,你們天山的股票最近太走俏了!我找了個在政府辦的哥們都說買不到,你給我們幫幫忙,指條路嘛!”
“這……”小秦為難地看了劉啟華一眼,“這啥股票的事老劉從來都不給我說,我哪有辦法……”
“你肯定有辦法嘛,”朱姐說,“你們老劉一個堂堂副經(jīng)理,還沒員工股了?”
“哎呀,”小秦呻喚了一聲,就像哪個人伸手掐了她的胸脯子,“我們老劉的事我是從來不過問的。我們家好像是有點他們公司的股票,但說是內(nèi)部員工股,不許交易的……”
“這有啥不許!”朱姐馬上說,“股票上又沒寫你的名字!賣出來哪個認得到哪個!這樣,你賣兩手給我們嘛,按市場價!”
“對的對的,我和朱姐,一家人買你兩手!”孫哥也表態(tài)了,“啟華,你呢,要不要也買一手,這個現(xiàn)在火得很哦!發(fā)財!”孫正軍下海前和劉啟華的丈夫周偉同在土產(chǎn)公司工作,還是要照顧她。
“我不要我不要!我弄不懂這些東西!”劉啟華連連搖頭。
“劉姐你太謙虛了,”小秦也是心紅紅地想著她,“這個啊簡單得很!你要買的話,我低一點賣給你!”
“哎呀我不買我不買!”劉啟華的心剛剛才定了,又被幾個人踩得蹦起來,手心都出了汗,“你們慢慢聊,我早上還沒吃飯,我出去吃個抄手。”
說起來也是人怕鬼想念。剛剛清早上,劉啟華和周偉還為這事吵了架。兩個月來,兩口子為了這件事不知道鬧了多少回。周偉說:“你這女人咋說不清道理!人家孫哥那邊都給我談好了,一千二百元一個月,給他們的楊總開車,開的還是日本的豐田佳美,有啥不好?我們單位一個個都出去下海了,你看看人家那些都賺了好多錢了!”
劉啟華也是拿定了主意,神也說不動:“周偉你這人咋不知道感恩,當時你進土產(chǎn)公司來開車的時候,好多你的戰(zhàn)友都羨慕你。這么好的工作,這么好的單位,又穩(wěn)定,環(huán)境又好……你哪點不滿足?這么好的工作說不要就不要了?”
周偉鼓包包地瞪著一雙眼睛,抓心撓肺,想著我說的人話這婆娘怎么就聽不懂,他還是又說了一遍:“我給你說了,不是不要工作了,是停薪留職,停薪留職!”
“我不懂什么停薪留職,”劉啟華固執(zhí)起來也是嚇人,“我只知道一件事:一個蘿卜一個坑,你這一個開車的走了,車子總要再找個人來開,還能等到你回來?”
“唉呀!”周偉本來拿著勺子打稀飯,現(xiàn)在稀飯也不想打了,一把把勺子甩回鍋里,濺起米湯一片片,“老子今天跟你說了,這海反正我是下定了!我管逑你咋想!”
周丹周青兩姐妹本來抱著碗坐在桌子對面,端端正正地吃雞蛋,這下稀飯飛了滿桌子,還濺到周丹的妹妹頭上,她只得把碗放下來,周青喵地哭起來。
“周偉!”劉啟華氣急了,她一把推到這個惡人身上,把他硬生生推下了板凳,周偉屁股落地,板凳也“乓”地砸到了他身上。
“你個狗日的死婆娘!”周偉也顧不上娃娃在看,掄起手膀子來紅了眼睛,準備跟她大戰(zhàn)三百回合。
劉啟華耳朵嗡嗡地響,眉心鉆痛。就是這樣,天性使然,她還是聽到了她的女兒在喊她:“媽,媽?!?/p>
她轉(zhuǎn)過去,看到周丹已經(jīng)把頭發(fā)上的稀飯擦干凈了,拉著妹妹,對她說:“媽,我們考試要遲到了?!?/p>
劉啟華想著兩個女兒在考場上奮筆疾書的樣子,吸著鼻子吃紅湯抄手,麻油和海椒油沖得她眼睛發(fā)酸。她自來不太會吃辣椒,但久來不吃又忍不住想。小吃店的宋二姐也是街上老熟人了,此時正站在爐子邊上燒面湯,一柄鋁瓢攪兩轉(zhuǎn),就斜著身身跟她說兩句:“啟華,今天又帶兩個妹兒來上課啊?……唉你簡直辛苦,平時上班,周末又要陪她們上課,人家好多家長送來就走了,你呢,每次都陪她們把課上完。……好快啊,這都才幾年,這兩個女娃娃都長過你肩膀了,簡直是大姑娘了!”
劉啟華端起碗,吹開面上的紅油,尖著嘴皮去喝爽辣辣的抄手湯,一邊跟宋二姐聊家常,她們一直聊到了少年宮打鈴才算數(shù)。
果不其然,等劉啟華走回少年宮的院壩,其他的家長和娃娃已經(jīng)相相約約地走了,周丹周青正站在教室門邊等她。
“媽!媽!”她們看見她了,小雀兒一樣叫喚起來。
“丹丹!青青!”劉啟華兩步走了過去,看她的命肝心,“考得怎么樣?發(fā)揮還可以吧?”
“好簡單哦!”周青說,“我想提前交卷的,吳老師又不準?!?/p>
“這是初賽,當然比較簡單了,你啊,千萬不要驕傲自滿?!眲⑷A說。
“我哪驕傲自滿嘛,本來就好簡單哦?!敝芮嗾f,“姐,你說是不是嘛?”
“嗯?!敝艿艘宦?,看著劉啟華,沒有別的話。
她的一對眼睛樹林子般長著密密的睫毛,劉啟華被她一看,就像被人一把掐住了肝腸。
“劉姐!”吳老師聽到了聲音,噔噔地從隔壁辦公室跑出來招呼她,一張臉上爽朗朗地笑,“我正在找你!還好你沒走!”
“吳老師好,今天不好意思啊,遲到了!”劉啟華很是客氣的。
“我有個事想跟你說,你方便來我辦公室一下嗎?”吳老師問她。
劉啟華太陽穴上跳了一下,看了兩個女兒一眼,兩個人若無其事的樣子。她就一步一顫地跟吳老師進了辦公室,太陽穴跳得停不下來。
“吳老師,”她壓著聲音,不想讓外面的兩個女兒聽見,“有啥事?是不是這兩個女子調(diào)皮了?”
“沒有沒有!”吳老師舉著開水瓶給她倒茶,“她們兩個乖得很,你喝花茶嘛?來,坐!坐!”
“沒事沒事,”劉啟華拉開藤椅坐下來,“我不喝茶,兩個娃娃還等起在,我不用喝茶?!?/p>
“喝兩口嘛,沒事。”吳老師把茶盅子放在她面前,也坐下來。
劉啟華連連道謝,舉起手來握茶盅子,里面滾燙燙的一盅鮮開水,她就又把手縮了回去。
“劉姐,我就是想跟你商量一下這奧賽的事?!眳抢蠋煙崆榈卣f。他是前年才從省師范大學數(shù)學系畢業(yè)的高材生,被分配到這窮山惡水來,還好遇到了周丹周青,正是伯樂遇了千里馬,一把抱住了都是愛。
他把兩只手放在寫字臺上,壓在剛剛收上來的考試卷子上,仔仔細細地跟劉啟華分析著周丹周青這兩姐妹的情況:過預賽肯定沒問題,市上的比賽也不用很有壓力,只要得了二等獎以上的,都可以去省上比賽——省上的決賽就不一般了,那卷子都是北大清華的數(shù)學老師命的,題量多,難度大,角度也刁,往年很多娃娃做一半就在考場上哭了——可見有多么兇險。所以說,這樣一來,如何應對今年秋天的省決賽,才是現(xiàn)在周丹周青要面對的問題——“畢竟啊,”吳老師清了清嗓子,“劉姐,我也跟你說句大實話,這兩個娃娃也就是我們鎮(zhèn)上唯二可以拼一拼的人了,要是弄好了,在全國拿獎也不是不可能的……”
吳老師的話就像一方紅印章,重重地蓋在了劉啟華的心上,她連連點著頭,直直地看著吳老師的眼睛鼻子,說:“吳老師,謝謝你,真的謝謝你,你說怎么辦,我都聽你的!”
于是吳老師提出了他的建議。他說他認識一位在永安四中的數(shù)學老師——永安四中,那簡直了!——而且,就在這個數(shù)學老師手下,曾經(jīng)出了兩個全國奧數(shù)的金獎(銀獎銅獎那些就不說了)。本來,平樂鎮(zhèn)這地方上哪有機會結(jié)識這樣的老師,但是現(xiàn)在遇巧了,剛好因為他現(xiàn)在每禮拜天都要來一回平樂,可以下午擠點時間來幫人補習。
“他人傲得很,不輕易幫人補課,只收極其尖子的學生,我跟他推薦了周丹周青,說盡了好話,他就同意下周見一下她們——我給你說啊,劉姐,如果這兩姊妹能跟這個老師學幾個月,那真是眼界大開,奧數(shù)的長進不是一點點的,你看怎么樣,如果可以的話,下個星期天中午,我就帶你們?nèi)ヒ娝?。”吳老師殷切地說,一雙手深深壓在卷子上。
“那當然好!那當然好!你說好時間,我們一定來!”劉啟華舉起茶杯來,也顧不得吹一吹就往嘴里喝,茶水是滾滾燙的,澆在她的心上,“嗤”地燃起了一股升仙氣。
有時候,劉啟華有了空閑,她也要扳著手想一想自己是如何走到這一步的。她這個人要志氣有志氣,要毅力有毅力,笨也不笨。想當年,高考一恢復,她第一件事就是去找了套學習資料,坐在方桌前面從八點學到六點,不考個好學校誓不罷休——本來好好的,那一天,她坐在桌子前復習著古代漢語,背到“出師未捷身先死,長使英雄淚滿襟”,忽然有個人突突地來敲門。她記得她還喊了一聲“爸!有人敲門!”沒人答應。她就站起來開門。
她走過去把門鎖扭開,拉開了那扇木頭門,外面站的是一個英颯颯的解放軍——穿著一套筆挺的軍裝,至少有一米八高,方方的下巴,棱棱的鼻子,一看到她,就“啪”地抬起手來敬了個軍禮。劉啟華一下氣都不會出了,木雞一樣看著這個俊朗朗的解放軍。
“你好妹妹,請問劉館長在家嗎?”他問,聲音低沉沉的,格外客氣。
“在,在……”劉啟華清楚地記得自己結(jié)巴了一下,臉刷地燙了,她趕緊轉(zhuǎn)過臉去喊她爸。
——這就是她第一次見到周偉的情景,她跟他看了一場壩壩電影,吃了兩頓飯,轉(zhuǎn)了三次河邊,就把其他事都忘到了天外面。一九八三年元月,她跟周偉結(jié)了婚,第二年夏天生了周丹和周青——“還好有這兩個娃娃,也不算錯,還好有這兩個乖娃娃?!彼?jīng)常這么安慰自己。
她坐在飯桌邊上擇油菜,一邊擇一邊看著兩姊妹并排坐在一起做作業(yè),埋著腦殼捏著筆在紙上一筆一劃寫周記,姐妹倆都扎了一對羊角辮,纖細細地蜻蜓一般停在她們頭上。
劉啟華眼迷迷地看著這樣的場景,嘆了一口氣,又擇起了手上的油菜。
眼看周偉是不得回來吃夜飯了,母女三個人就自己開了飯。劉啟華給周丹夾了元子,又給周青夾,然后說:“丹丹,青青,今天你們吳老師給我介紹了一個很厲害的數(shù)學老師,我們下個星期天去找他補課???”
“啊!”兩姐妹都同時停下了筷子,抬起頭來看著她,四只大眼睛委委屈屈的。
“又補課?我們本來就要上奧數(shù)班的嘛!”周青說。
“那是上午嘛,我們下午去找這個老師補課?!眲⑷A解釋。
“?。 眱蓚€人凄厲地嘆了一聲,“為啥又要補課嘛?”周青說,拿筷子戳碗里的飯。
“這是為了你們奧數(shù)比賽,”劉啟華仔細地跟她們解釋——胡教授書上說了,有任何問題都要和孩子耐心溝通,家長一定要具有平等意識,“吳老師和我商量了,你們在我們縣上當然沒有問題,不過要是去省上比賽,就必須要更努力。這個老師教了幾個學生得全國金獎的,找他點撥一下,是多好的機會???”
聽到“全國金獎”這幾個字,兩姐妹的注意力總算回來了。周丹問:“要怎么樣才能得全國金獎啊?”
“要好好學習,多做題,找老師輔導——聽媽媽的,沒錯,你們肯定可以!我和吳老師都覺得你們很有希望。再說了,我們就找他輔導幾個月,等考完比賽,媽媽帶你們?nèi)ビ螛穲@,好不好?”劉啟華一字一句地說。
周青沒說話,扁著嘴巴想了半天,終于從嘴里嘟出了一個“好”。周丹也想了老半天,然后問:“那找老師是不是又要花錢啊?你給爸爸商量了嗎?爸爸同意了?”
劉啟華的眼角一下熱了,她趕緊壓住了自己的情緒,說:“沒關(guān)系的,媽媽這還有錢,爸爸不會有意見的?!?/p>
周丹若有所思地看了她一會,終于說:“那好嘛?!?/p>
第二個星期天出了大太陽,少年宮的課一完,劉啟華和雙胞胎就跟在吳老師后面,間諜一樣出了門。
他們在東街上隨便找了個面館子吃了面(劉啟華搶著給的錢),走到了魁星樓小區(qū)一棟五層居民樓,上了三樓左手邊。吳老師敲了門,便有個微微發(fā)胖的中年人來開門,吳老師馬上綻開了一臉的笑:“瞿老師,我們來了?!?/p>
瞿老師點了點頭,看了劉啟華她們一眼,轉(zhuǎn)身走進去。劉啟華不由地緊張起來,想著“人家名師的派頭硬是不一樣”!
房子很是簡單,看起來像是個專門上課的地方:一開門就是陽臺,旁邊客廳會議室般擺了幾張沙發(fā),飯廳則收拾成教室的樣子,有黑板,有課桌,桌上還擺了兩張白卷子。“你們兩個去做一下,”瞿老師對周丹周青說,“我看一下你們的情況。 ”
兩姐妹嚇了一跳,雙雙轉(zhuǎn)頭來看她們的媽,一副馬上要被拖去殺頭的樣子。當媽的看了也是不忍心,但不舍生不成仁,她拍了拍周丹的肩膀,說:“你們?nèi)プ雎铮灰o張?!?/p>
兩個人只得拖著書包過去了,扯出文具盒,各取了一枝鉛筆,握在手里要跟它同歸于盡的樣子?!拔覀?nèi)タ蛷d說嘛?!宾睦蠋熣f。
于是三個人去了客廳,由吳老師當中間人,把補奧數(shù)的情況說了:每個星期天下午來補,兩點到四點,兩個小時,一個月一個人兩百元。
劉啟華心里打了個突,這就是說一個月要在這交四百元。“這也太貴了!”她忍不住想。少年宮的奧數(shù)班一個月也才不過一個人三十元。
“我本來只教了一個娃娃——今年要升高中的,找我補數(shù)學;現(xiàn)在加上你兩個女兒,也就是三個,她們做的題和補習的內(nèi)容我都是要專門準備的?!宾睦蠋熝鄄徽獠怀?,淡淡地說。
“是是,老師幸苦了?!眲⑷A低聲下氣地說,盤算著自己那點私房錢,她想反正湊一個月的學費嘛,之后怎么辦再看,總不能因為錢來委屈娃娃。
瞿老師點了點頭,指了指墻邊的小茶幾:“那有茶,還有開水,你自己倒水喝嘛?!?/p>
“沒事沒事,”劉啟華說,“我不渴,不用喝?!?/p>
他就又點了個頭,轉(zhuǎn)過去跟吳老師說事了,兩個人看來很有些業(yè)務往來的樣子。劉啟華反正也不感興趣,就干脆不聽了,她看著墻上的鐘,一點五十五分。
就在這個時候有人來敲門,瞿老師馬上站了起來?!拔夷莻€學生來了?!彼f。
他走去開門,劉啟華看不見,但聽見門口很是有點熱鬧?!巴艚?,丹心,你們來啦?吃中飯沒?”這是瞿老師的聲音。
“我們吃了,都吃了。麻煩你了,每個星期這么跑一趟?!币粋€女人的聲音,聽起來軟軟的,“丹心,喊人?。 ?/p>
“瞿老師好?!庇幸粋€男聲說,這聲音自然是很年輕,但里面又有一股低沉。
“這娃娃!”瞿老師笑起來。
客廳里面的兩個人不由自主地站起來,想去迎門口走進來的這一對母子,劉啟華還沒想好要從茶幾哪一邊走出去,就看見瞿老師帶著一個很是白凈的男學生走了進來,他們后面跟著一個三十出頭的女人,乍看之下有幾分面熟。
“這就是我教的學生,叫傅丹心。初三了,馬上考高中?!宾睦蠋熍闹袑W生的肩膀介紹。
“啊,你就是傅丹心啊,我聽數(shù)學組其他老師跟我說過你,你初三了,長得高啊!”吳老師上下打量他。
“丹心,喊人啊,喊叔叔,喊阿姨?!彼麐尦读顺端男渥?。
“阿姨好,叔叔好。”傅丹心喊他們。
他這么一喊,劉啟華覺得莫名的奇怪。等念頭一轉(zhuǎn)過來,她臉馬上就紅了:“哎!哎!不是!這是我女兒的老師,吳老師!”
吳老師也有點尷尬,大約是想怎么把我跟這中年婦女認成了兩口子,他擺了擺手:“唉,我也耽擱夠久了,下午還有事,我先走了。你們慢慢上課,啊,劉姐,瞿老師,還有兩位,再見!”
他就走了,門“砰”地一下,傅丹心的媽——汪姐尷尬地捏著手:“哎呀!是我看錯了,我這啥眼神!不好意思啊!”
“咳!不知不怪!不知不怪!“瞿老師說,“那你們兩位自便,我先去跟他們上課了。”
剩下兩個媽媽站在那里,互相把對方看一看。這一回,劉啟華看得更仔細了,這汪姐應該實際有將近四十歲了,但臉上皮膚還是顯白,一白就遮了百丑,她抿出一個笑來,歉疚疚地招呼劉啟華:“你姓劉???我姓汪?!?/p>
“啊,你好。”劉啟華應了聲。
癡了心的父母都看不到其他人的娃娃,劉啟華帶著周丹周青從瞿老師那出來,一心只想問她們課上得怎么樣,有沒有學到什么東西——兩個小女子卻興奮地跟她說起了別的事。
“媽!媽!”周青和周丹一前一后地喊,“傅哥哥原來就是那個神童!”
劉啟華被這兩個字刺了一刺。她手把龍頭,懷里圈著周青,背后載了周丹,踩著自行車又要轉(zhuǎn)拐,百忙之中還是問了一句:“怎么呢?”
“那個傅哥哥就是那個以前來我們學??汲踔腥缓笕靠剂藵M分的那個人!”周青仰著頭,激動地屁股轉(zhuǎn)來轉(zhuǎn)去。
“就是!他好厲害??!我聽說他還沒上初中,就會說英語!”周丹也在后面扯著她的衣裳應和。
兩個娃娃很久沒這么激動了,車子差點被她們打翻,劉啟華正是大海航行掌舵難——她好不容易穩(wěn)住了龍頭,轉(zhuǎn)了右轉(zhuǎn),嚇出了很是幾滴冷汗:“哎呀!青青!丹丹!你們不要亂動!媽媽在騎車的嘛!——你說他是哪個神童呢?”
“就是那個不上小學的人!”周丹說。劉啟華把車往菜市場騎過去,慢慢想起來:的確是有這么個娃娃。聽說小學一天都沒上過,都是在家頭讀的,后來要來參加統(tǒng)考考初中——還很是起了一點波瀾:九年義務教育六年都沒讀,這事是咋搞的?——后來好像是有縣政府的關(guān)系,才抹平了,讓他考了試。老師們都氣不過,就專門給他命了一套題,據(jù)說是達到了初二初三的難度:結(jié)果呢!這娃娃輕輕巧巧做出了,一道錯的都沒得!
當時,劉啟華記得,整個二小都轟動了,說這的確是個神童?。∵@還不算,聽說這個娃娃是真正過目不忘的,背幾百首古詩詞,還會讀英語!
——這么說起來,劉啟華心欠欠地想,瞿老師的熱辣辣,甚至汪姐的冷淡淡都有了解釋:人家的娃娃是個神童!
“唉呀!”她忍不住懊悔,“早知道下午跟她聊一下,打聽一點培養(yǎng)娃娃的經(jīng)驗嘛!下回,下回一定!”
她心里亂麻麻地說不出的滋味,走到了菜市場,隨便買了兩根菜就要回家,卻在市場門口撞見了孫正軍。他提了一手的鹵味,雞翅膀和鴨腳板,還有兩個鵝腦殼,不知道要給哪個啃。
“啟華!啟華!”劉啟華想走,孫正軍卻偏偏要喊她。沒奈何,她只得停下來,笑一笑,招呼他:“孫哥,好久不見?!?/p>
“就是!好久沒跟你說兩句話了,你最近忙啥???丹丹,青青!好乖啊!”孫哥很是親熱。
“喊孫叔叔?!眲⑷A只想趕緊打發(fā)他。
“哎呀!太乖了!你們兩個!”孫正軍瞟眼過去給雙胞胎點點頭,然后趕緊轉(zhuǎn)回來說正事:“啟華啊,我本來就要找你,正好碰到了,我給你說個事嘛?!?/p>
不用想劉啟華也知道他要說啥,果然,他一開口:“就是你們偉哥工作那個事情……”
“哎呀孫哥,這還有娃娃,不說這個嘛……”劉啟華看了周丹周青一樣,還好,兩姐妹自得其樂的,趴在一起邊說邊笑。
“就是因為娃娃嘛,”孫正軍說,“我懂你覺得現(xiàn)在圖穩(wěn)定,不求其他的。但你看看我兩個侄女這么乖,這么懂事,以后出息更大了:讀大學,要這樣,要那樣——萬一要出國讀書呢?——我們家長總要給娃娃創(chuàng)造更好的條件嘛!現(xiàn)在這世道,哪里來的條件?”他手指拇刷刷一搓,“票子里面出條件!你土產(chǎn)公司一輩子,也就是不餓死,現(xiàn)在有啥前途?你說我們公司,那是真資格香港注資……”
他越說越來勁,立刻就要在菜市門口支開一個道場,劉啟華黑著一張臉,心里有打算。
她就把他打斷了:“孫哥,孫哥,我真的來不及了,你說的我都聽了,我回去再跟周偉商量,?。俊薄皇忠粋€地把兩個娃娃抱上了車,一蹬腳,一轉(zhuǎn)車輪子,說走就走。
“哎!哎!啟華!啟華……”孫正軍還在背后喊她,她就只裝聽不見。還是周丹更懂事,她坐在后座上擺擺手:“孫叔叔再見!”
整個鎮(zhèn)上絞盡心力想要說服劉啟華的當然不只孫正軍一個人。下了班,周偉悶杵杵地走回家,滿心的遠大前程螞蟻一樣咬著他的腳板心。
“今天不要吵架,吵架沒用,好生跟她講道理?!彼贿呄耄贿呣D(zhuǎn)腳去街邊的鹵味鋪子買了兩根豬尾巴,“劉啟華喜歡吃這個,給她買點?!彼P算著。
他一路想一路回了家,兩個娃娃正在飯廳做作業(yè),一聽到門開了,都趕緊把頭抬起來。“爸爸!”周青脆生生地喊他?!鞍职只貋砹??!敝艿ふf。
“哎!乖幺女,好生做作業(yè)!”周偉招呼了她們一句,一閃身去了廚房:廚房里,煤氣爐上煙滾滾的,一邊煮著白肉冬瓜湯,另一邊,劉啟華舉著鏟子滋滋煎著鹽煎肉。她也轉(zhuǎn)頭來看了他一眼:“你回來啦?”
“?。 敝軅フf,“我給你買了豬尾巴,你喜歡吃的?!?/p>
“你硬是,”劉啟華轉(zhuǎn)回去倒蒜苗,“又不是沒晚飯,你又浪費錢!”
周偉想大局為重大局為重,他就把豬尾巴放在碗柜上,拿了一個出來自己吃。
一點葷腥下肚,他就多了些許勇氣,張嘴說:“啟華啊,今天我去單位問了,秦主任說了,他們現(xiàn)在也是支持下海的——單位本來效益不太好,多些人出去闖,減輕負擔嘛!——他給我打了包票,停薪留職肯定是算數(shù)的,以后萬一我想回去,一定有我的位置?!?/p>
劉啟華背對著他炒鹽煎肉,沒聲沒氣,炒一炒,轉(zhuǎn)頭說:“你幫我遞一個盤子呢?!?/p>
周偉就打開碗柜拿了一個盤子遞過去,順手又偷了一塊豬尾巴。
“我給丹丹青青找了個老師補習奧數(shù)。”劉啟華一鏟一鏟往盤子里盛鹽煎肉,“每個星期天下午兩個小時,兩點到四點,老師是永安四中的,培養(yǎng)了好幾個全國奧賽金牌?!?/p>
周偉想你給我說這個干啥娃娃的事又不該我管。
“就是學費有點貴?!眲⑷A把盤子放在旁邊的小方桌上,轉(zhuǎn)身拿鍋去洗,她把手放在水龍頭上,蓄勢待發(fā)的樣子,側(cè)過頭來看著周偉,“一個月一個人兩百,兩個人就要四百,你看,這錢從你那一千二的工資里出,行不?”
周偉想補啥子課啊兩百元一個月!搶人??!他正想拒絕,卻忽然靈光一點地明白過來了:“啟華,你同意啦?”
“就這么辦嗎?”劉啟華問他,然后手一扭開了水龍頭,冷水嘩地澆上滾燙的鐵鍋上,“噗”的一聲巨響。
這聲響就像是解放區(qū)人民的歡呼,聽得周偉心都飛騰起了?!昂?!好!你說了算!”他忙不迭地答應。
文教局家屬院里有這么幾個女人,特別地愛打麻將,一年到頭一張桌子架在樹子下面,從早搓到晚。劉啟華每次推了自行車從她們身邊走過,看著她們鬼迷日眼的樣子,就要難免地火從心頭起,想著:“這些人咋一點都不管自己的娃娃!”——她這輩子最見不得就是打甩手的爸媽:“生了娃娃出來咋不對人家負責呢?”
因此,再次在瞿老師那兒見到汪姐的時候,她對她就多了幾分崇敬。兩個人一見到了,劉啟華便發(fā)自內(nèi)心地喊:“汪姐!”
一回生,二回熟,再到魁星樓,風物人情都顯出了幾分親熱。陽臺上晾著剛剛洗出來的一件襯衣和一個汗衫,飄飄灑灑地遞出白貓洗衣粉那熟悉的味道。周家兩姐妹給瞿老師檢查她們做的作業(yè),居然得到了表揚:“做得不錯,做得不錯!繼續(xù)努力!”劉啟華喜滋滋地退到客廳里,汪姐又說:“小劉啊,你真是好幸福,這么乖一對雙胞胎,好好?。 ?/p>
劉啟華臉上笑瞇瞇,心里暖洋洋,但嘴上說:“我們那兩個還沒長醒,哪比得上你們傅丹心,我才想問你呢汪姐,你怎么培養(yǎng)出個這么優(yōu)秀的娃娃啊,要多指點指點我啊?!?/p>
汪姐笑一笑,舉起手來捶著膝蓋:“我們家這個娃娃啊,我不管,管也說不上話,都是他爸在管。唉!男娃娃啊,不省心,我真羨慕你養(yǎng)女兒啊?!?/p>
“丹心這么懂事的娃娃,有啥不省心的?我才不相信?!眲⑷A笑起來。
“唉,不說了不說了,”汪姐擺擺手,從手提包里拿出毛線和打了一半的一件毛衣,“家家有本難念的經(jīng)啊。”
劉啟華被她心事重重的樣子嚇了一跳,懷疑自己是不是說錯了話。但是,為了跟神童的親媽交上朋友,她絕不輕言放棄,又搭話說:“汪姐,你這是給丹心打的毛衣啊?你這毛衣針打得好細啊?!?/p>
“沒有,我?guī)腿思掖虻?,這家人想要個圖案,都打了我半個月了!”汪姐把毛衣翻過來,劉啟華才看見正面有一只靈巧巧的梅花鹿,顯然是要給女孩穿的。
“汪姐你人太好了,還要幫人家打,這好麻煩啊!”劉啟華感嘆。
“哎呀,”汪姐笑了笑,手里面的棒針來回牽穿毫不停滯,“你說得!我哪有那么好!我也是在鋪子上幫人打的,掙點零錢。”
“這樣啊,”她直白白地說出來,劉啟華反而有點尷尬了,“也對!也對!有點零錢掙也挺好啊,現(xiàn)在不比以前了,總要多掙點錢好,不瞞你說,”她頓了一頓,“我們家那位啊,剛剛才停薪留職下海去了!我怎么攔也攔不住!”
“噢?”這下汪姐終于抬起頭來看著劉啟華,手上的活路也放下了。
劉啟華見她來了興致,難免心花花地。她就把周偉下海的事情一五一十添油加醋地說了一遍:“……不管嘛,最少他們現(xiàn)在這個公司還算是個大公司,香港注資的,聽說有幾百萬的資產(chǎn)!我們周偉去雖然是給老板開車,還是能長見識,先多看看,多學學嘛?!?/p>
“你說得對,你說得對,”汪姐聽得津津有味,連連點頭,“像你們這樣還年輕,就要多出去闖,多難得?。 ?/p>
劉啟華也點著頭,把他們兩口子吵的那么多架一把甩到了窗外面:“就是啊,就是?!?/p>
汪姐抿一抿嘴,又問:“小劉啊,再問你個不該問的。我只是好奇啊,你愛人這樣去公司上班一個月大概拿得到好多錢呢?我聽人說,好像比公家的工資幾倍幾倍地翻,是不是?。俊?/p>
“哪有!”劉啟華擺擺手,在心里打掂量,“哪有好幾倍?。坎贿^也還不錯了,差不多有一千元的樣子——唉,但是我們家花銷大啊,兩個娃娃!”
“一千元!”汪姐驚呼起來,“你愛人太能干了!唉,老傅就沒出息了,說起來還是在政府辦上班,結(jié)果光好聽,一個月才拿那么點錢,唉我都不好意思說——四百二十八塊八角五!”
劉啟華沒來由地生出了一股優(yōu)越感,也就更感到應該說兩句寬慰的:“其實政府辦上班好?。‖F(xiàn)在這邊活躍的那幾個公司,天山啊,龍騰啊,他們的股票都是政府辦在發(fā),火得很,我聽說有的前一個月一塊錢買,下一個月五塊錢賣——你們?nèi)绻谡k工作,拿點內(nèi)部股票出來,那才不得了呢!”
“哎呀!”汪姐在大腿上啪啪連拍了兩下,“你不要說這個,你說到這個我才生氣!人家有人找到我們家來,拿著錢求著老傅幫他們買點股票——這本來正當買賣,又不犯法,他們政府辦哪個沒在搞?——結(jié)果他一連著幾個人都一把趕了出去!你說,哪有人這么迂的!”
“真的啊?”劉啟華聽得張大了嘴巴。
“我哪能騙你嘛!”汪姐一肚子的冤屈沒處訴說,穿起手指來,把她的愛人里里外外罵了一長串。
兩個女人客客氣氣地坐進來,就這樣親親熱熱地聊開去了。兩個小時課上完,她們還有好多話沒有說。
瞿老師送娃娃出來,站在陽臺上點了一根煙,說:“小劉,汪姐,你們兩個今天擺得高興啊,我們在里面都聽得熱熱鬧鬧的。”
劉啟華趕緊跟他抱歉:“哎呀不好意思瞿老師,我們說話大聲吵到你們上課了,下回一定注意?!?/p>
“無所謂,”瞿老師擺擺手,吐出煙來,“你們說這點話算啥,到時候考試還不知道有啥干擾呢——娃娃些平時就要多訓練,要學會靜心,要抗干擾。”
劉啟華也拿不準他是不是在說笑,只有哈哈地領(lǐng)著兩個娃娃往外走。傅家兩娘母還在收拾,劉啟華說:“汪姐,我們走了!下周見!”
汪姐說:“好的,啟華,下周見!”
說來這人情相交,靠的還是一個緣分。劉啟華和汪紅燕聊起來,才發(fā)現(xiàn)雙方原來早就是熟人了。汪紅燕就是東街外面獨柏樹汪駝背的女兒,當時她的母親死得早,是靠汪駝背做電工一點一滴拉扯大的,在東門上也算有名了。劉啟華說:“我就說你第一眼看起來就面熟熟的!我小時候經(jīng)常在街上看到你,你那個時候就好舒氣?。〈┑牡拇_良襯衣?!?/p>
汪紅燕也說:“原來你是劉館長的女兒,我認識你哥,他現(xiàn)在還好嘛?我聽說他去教育局工作了?”
劉啟華的哥哥還很好,汪紅燕的爸爸卻過世了,劉啟華不忍地感嘆:“汪姐啊,唉,你真是不容易?!蓖艏t燕卻擺擺手,說:“當父母啊就跟還賬一樣,我爸這一走也算輕松了?!?/p>
可不就是這樣,劉啟華載著兩個小債主回家去,聽她們前一句后一句地嘰嘰喳,討論著一道今天瞿老師講的題。周青在課上沒有算出來,周丹就說:“你笨得很,這么簡單都不會!”周青說:“你才笨!我哪不會了!”“你做出來沒嘛?”周丹伸手繞過劉啟華的腰桿去戳她,“你做出來沒嘛?笨蛋!”
“丹丹!丹丹!”劉啟華一邊騎車一邊喊。
“你才笨!你以為我沒看到,你那道題還不是傅哥哥幫你做的!”周青哭起來,一邊哭,一邊扭頭過去要打周丹。
這下誰也穩(wěn)不住這輛自行車,劉啟華只有把車打倒在路邊,兩個女子重重地摔在地上,一前一后地哭起來。
“你們兩個!”她難得地發(fā)了脾氣,“你們兩個今天咋了?”
她把車推到城門邊代師傅那里去修,一手一個拎著回了家。她氣得一句話不想說,把兩姐妹往客廳里一丟,跑到廚房里去做飯,一邊擇菜,一邊再次覺得汪紅燕說得有道理:自己含辛茹苦這么十幾年,真是欠這兩個小祖宗的!
氣氛正是低沉,門口就有人叮叮當?shù)啬弥€匙串開門——周偉今天倒還回來得早,他開了門,手上大包小包地提著,喊道:“來!來!我的乖幺女些,看爸爸給你們帶了啥?”
兩個娃娃臉上還掛著眼淚珠,就看見周偉手上提著滿滿兩個塑料袋“砰”地落在了茶幾上。她們驚呼了一聲,上去打開來看,里面全是各種各樣的亮晶晶的零食:有大大卷,有跳跳糖,有果丹皮,還有好多好多好多的金幣巧克力,還有兩大瓶芬達!
“爸爸萬歲!爸爸萬歲!”兩姐妹激動地跳了起來,有天大的仇怨都忘了,小狗小貓一般趴在袋子邊尋寶。周青說:“姐姐,你要不要吃這個夾心餅干,好好吃啊,你吃一個?”周丹說:“妹妹,這個巧克力酥糖也好好吃,來,我給你剝一個?!?/p>
劉啟華從廚房聞聲走出來,就看到這兩個小女子親親熱熱地互相喂著吃零食。“丹丹,青青,不要吃多啦,等會還要吃飯!”她說。
“唉呀,娃娃嘛,難得一回,等她們吃?!敝軅フf。
周偉反正平時不管事,最會臨時裝好人,劉啟華也見怪不怪了,只說:“你走哪買這么多零食給她們?又沒營養(yǎng),又浪費錢?!?/p>
“哎呀,我們單位今天搞活動,這都是吃不完的,楊總就喊我拿回來了?!敝軅ハ沧套痰卣f。
世上還有這樣的好事。劉啟華一時有點轉(zhuǎn)不過彎?!斑€有這個,”周偉又從包里拿出一樣東西,“我們楊總上周去深圳出差,回來給總經(jīng)理辦每個人都帶了個這個搽臉的,我說我男的用不著,他說讓我拿回來送給老婆,你看!”
劉啟華接過來,雪白的盒子印著金字,有些英文,繁體中文寫著“雅詩保濕霜”。
“這是香港的,好得很!”周偉說。
劉啟華兩只手才從廚房來,也不好用來拆包裝。她就把盒子湊到鼻子邊,深深吸了一口氣,正有一股沁人心脾的蘭花香。
四月份過去了然后又是五月,天氣一天天地熱起來,該開的花都開過了一遍,樹上的葉子也越來越是油綠。自從周丹周青到瞿老師那補課以來,劉啟華的生活也發(fā)生了許多變化。
少年宮的奧數(shù)班依然萬年不動地星期天早上八點準時上課,院子里面家長們的話題又有了幾分變遷。天山的股票漲到了十塊零二角,一副要漲到天荒地老的樣子——但也說不定明天就跌了:朱姐說不然我現(xiàn)在趕緊走了,孫哥連連罵她婦人之見。小秦的愛人又被提拔了,說是馬上就要把他調(diào)到廣州總部去當主管房地產(chǎn)開發(fā)的總經(jīng)理,小秦說起來倒是有點唉聲嘆氣的,但就連劉啟華都安慰她要忍得暫時的犧牲?!霸僬f了,”孫哥說,“真正他們這些做生意的,坐飛機就跟我們坐公共汽車一樣,廣州算啥,咻一聲就回來了!”
大家都笑起來,太陽曬在身上,格外地暖洋洋。
這一回劉啟華也有了新的談資,除了娃娃,有時候也要聊一聊自己的愛人。人家朱姐就很關(guān)心她:“啟華啊,你們老周現(xiàn)在去新泰宇了,做得怎么樣啊?”
“還挺不錯的,他們公司有規(guī)模,也正規(guī),他們楊總?cè)擞趾?,豪爽,大方,很照顧我們老周?!眲⑷A說。
孫正軍剛剛當上開發(fā)部總經(jīng)理,正是春風得意:“那當然!我早就給你說了,啟華,這份工作太合適周偉了,你看你現(xiàn)在信了嘛?!?/p>
“說起來,”朱姐又一句話問到了關(guān)鍵問題,“你們新泰宇肯定也要發(fā)股票了啊?到時候原始股也給我們這些老朋友留幾手嘛,?。繂⑷A,還有孫哥,你們這都是有關(guān)系的啊?!?/p>
孫正軍馬上說:“唉!不要亂說!這還早得很的事,政府辦那邊手續(xù)多啊。希望嘛,到時候一定給你們留起!”
“哎呀你硬是生怕我們賺錢了!”朱姐一翻白眼,親親熱熱挽起了劉啟華的手,“啟華,我們都是姐妹家,你不能像孫正軍這么虛偽啊,到時候發(fā)了股票,給朱姐我留兩手。”
“對的,對的,就這樣,”孫哥接話,“朱姐就啟華負責嘛,我來負責小秦,?。俊?/p>
“哪個要你負責!”小秦甩了他一眼,“我也找啟華姐!”
劉啟華心慌慌地又甜蜜蜜,正是有一番別樣的好滋味。
另一方面,雙胞胎果然毫無意外地過了縣初賽,又參加了市復賽,雙雙拿了一等獎,只在摩拳擦掌,等著到省上決賽一展實力。當然,劉啟華也記得要感謝老師們的栽培:她從床頭柜抽屜里飄飄抽出兩三張青白白的一百元,給吳老師買了一條紅牡丹,又給瞿老師買了兩瓶瀘州老窖;還教育周丹周青:要隨時記得感恩,千萬不能驕傲自滿。
兩個女兒的學習勁頭居然十分高漲,每個星期都仰著脖子盼著去找瞿老師補數(shù)學。公平地說,這也成了劉啟華每個星期最盼望的時刻:到瞿老師那去,坐在客廳里,跟汪紅燕拉拉家常,跟著她學學織織毛衣,覺得格外親熱舒服。
一開始是汪紅燕主動提出的,說要給兩個乖侄女打一件毛衣,劉啟華無功不受祿,說這哪里好意思,不然汪姐你教我打嘛,我也該學一下這些,笨手笨腳的簡直不行——她們就一起去攤販市場買了兩斤毛線,又在《上海時尚》雜志上挑好了花色(姐姐選的白雪公主,妹妹選的藍精靈),汪紅燕便指導著劉啟華一挑一回地打起來。
一邊打毛線,一邊也要聊些龍門陣。汪紅燕說:“恭喜啊,我聽瞿老師說兩個妹妹都得了市上一等獎?。俊?/p>
“那算啥,都是瞿老師教得好!”劉啟華隨時很謙虛。
“那當然是,那當然是?!蓖艏t燕說,“我們家傅丹心啊,哪個都不服,就服他!”
“說起來,”劉啟華也是好奇,“你們丹心這么優(yōu)秀了,為啥要來補課?”
汪紅燕就嘆了一口氣:“都是他爸!弄的什么三年計劃!想傅丹心到市上去讀高中!”
“那很好啊?!眲⑷A說,“市上四中啊,實驗中學,我聽說這些學校每年上北大清華都是十幾個!”
汪紅燕說:“我才舍不得我的兒子那么小就一個人跑那么遠,圖個啥啊!”
“你啊,還真是媽媽心腸,丹心哪里還是小娃娃,都那么高了,簡直是大小伙子了!”劉啟華笑。
汪紅燕連連搖頭:“他看起那樣子,其實不懂事得很!唉!老傅這個人啊,簡直鐵石心腸!——丹心從小就被他整起來,一年到頭沒一天不在上課補課,造孽啊。”
想到終究是看一眼少一眼了,劉啟華也就對傅丹心多了些注意。上完課,瞿老師站在陽臺上抽煙,三個學生收拾了書包你一句我一句地出來了。傅丹心正在跟周丹說話,他穿著平樂一中的校服,是一套深藍色的中山裝,星眸劍眉的樣子。劉啟華盯著他看,心里感嘆:“難怪汪姐舍不得,我要有個這么漂亮的兒子,我也舍不得?!?/p>
傅丹心感覺到劉啟華正在看他,也轉(zhuǎn)過臉來瞄了她一眼,臉面上居然紅了一紅。
“咳,這娃娃!”劉啟華暗暗笑起來。
她心里又生出了新的計劃。周偉半夜到家,踮起腳腳推開防盜門,居然看見劉啟華還坐在客廳里打毛線。
他嚇了一跳,勉強穩(wěn)住心神,招呼她:“啟華,你咋還不睡?”
“你才回來得早呢,”劉啟華放下毛線,悠悠然地站起來,“喝不喝點水?我才燒了水?!?/p>
“不喝 ,不喝。唉啊,你自己早睡了嘛,等我干啥。”周偉站在門口脫鞋子,脫了一只放到鞋柜里,又脫一只放進去,然后穿上拖鞋進了屋。
劉啟華關(guān)關(guān)心心地說:“你還是要注意身體,這么遲都還在外面,長期下去吃不消啊?!?/p>
“我有啥法!楊總不下班,我總不能走嘛!”周偉擺擺手,心想我身上應該沒沾到啥香水味道嘛。
劉啟華沒說話,站起來去給他倒洗臉水。周偉把夾克衫脫了,丟在沙發(fā)上,挽起襯衣袖子來,跟著她走進了衛(wèi)生間,扯下洗臉帕來浸到臉盆里,扭一扭往臉上橫著一抹。
劉啟華說:“哎,你這哪叫洗臉?”——她把帕子從他手上奪過來,重新在洗臉盆里浸了一道,扭干了,拿著帕子去揩他的臉,揩了眉毛,揩了嘴角,揩了耳朵,又要揩頸項。
周偉就把她的手捏住了,奪下洗臉帕來往臉盆里一甩,兩只手一抓把她的腰桿攬了過來,埋下腦殼去跟她親熱:他像啃兔腦殼一樣把嘴貼劉啟華的嘴上,里里外外地,又是咬又是吮又是舔;兩只手從腰桿滑到屁股,又從屁股轉(zhuǎn)回胸口,揉灰面般一松一頂,一捏一緊。
劉啟華呻喚了一聲,兩只手抱住他身上,腳指拇蜷起來,全身都酥爛了。
她說你,你不洗腳啊,周偉忙得很才沒空理她——兩個人揉成一團裹回了寢室,啪地把門一關(guān)。
話都說到了這里,劉啟華還是必須承認:同意周偉下海真是一個明智的決定。也就是往爛柴堆子里面丟了一個火星子,沒想到轟地燒起來了。周偉以前都是早早下班,一回來就懶在寢室看武俠小說,現(xiàn)在整個人都是咄咄的干勁,每天忙得滴溜溜轉(zhuǎn),說起話來都是公司,業(yè)務,這個總那個經(jīng)理。一千二的工資是按月拿起了,各種外水也是源源不斷——下海的第二個月,周偉就拍起胸脯子說:“以后工資都給你了,我反正還有其他錢!”
連周丹都在吃晚飯的時候問她:“媽媽,最近你跟爸爸是不是變好了?”
“我跟爸爸啥時候不好嘛!”劉啟華笑起來。
她的日子現(xiàn)在真是一路地爬到了山巔巔上,但劉啟華還要偏偏伸手撈月亮。在床上,眼看周偉腦殼一轉(zhuǎn)就要打起了仆鼾,她趕緊扯扯他的手膀子,說:“我給你商量個事?!?/p>
“啊?”周偉迷迷糊糊地。
“我在想啊,既然現(xiàn)在我們經(jīng)濟條件也可以了,不然把兩個娃娃送到市里面去上省重點初中,你看好不好?”
“你在說啥?。俊敝軅ハ衤牭搅颂旆揭棺T。
“我越想越覺得這樣更好,其實就跟這次奧賽一樣,她們兩個在我們鎮(zhèn)上,我們縣上,都沒有什么競爭對手——優(yōu)秀的娃娃都在市上那些好學校里!她們再過一年就小升初了,隨隨便便考平樂一中,但有啥意思呢?同學沒競爭,老師也跟不上,還是應該送到市上那些好學校去!”眼看半夜都過了,劉啟華的思路反而清晰得很。
“市上的學校?我們縣上的娃娃,咋可能去市上讀書嘛?你這簡直有點異想天開?!敝軅[擺手,瞇著眼睛去見周公了。
劉啟華一個光胴胴躺在鋪蓋里,身邊飄來了愛人的仆鼾聲,她想著平樂鎮(zhèn)上這些庸庸碌碌的家長,心口里的氣泉水一樣往外冒:“所以說你們目光短淺,注定了沒出息!汪紅燕他們傅丹心都能去,我的周丹周青當然能去,看她有啥門路嘛,難道我劉啟華就找不到門路了!”
她把她的決心磨得像不銹鋼一般閃閃發(fā)光,如一把鋒利的匕首,只等投入敵人的心臟。
周三下午,劉啟華約著汪紅燕去攤販市場買毛線,兩個人在攤子面前挑挑揀揀,她就問:“汪姐,你上次說傅丹心要去市上讀高中,我想問你咋才讀得到呢?”
汪紅燕手上掂著一卷海綠色的毛線,看她一眼:“咋呢?”
劉啟華心里刷刷地跑過兩個人這幾個月的交情,細水長流,情深意綿。她就一咬牙齒:“汪姐,我也不瞞你,跟你說老實話:我這兩個女娃娃也想看能不能送到市上去讀書?!?/p>
汪紅燕就把毛線放下了,說:“哎,你跟我們老傅簡直是對知心朋友!”
劉啟華被她說得臉上一辣。她還在找話出來應對,汪紅燕說:“老傅以前大學同學有一個在七中當教導主任,就找的這個關(guān)系?!?/p>
正像在洞底下看見了一線光,劉啟華趕緊說:“那你能不能幫我引見一下呢?”
汪紅燕卻撿起手邊一卷橘紅的羊毛線,問她:“你看這個好不好看?”
“好看!好看!”劉啟華眼巴巴地。
汪紅燕就把這卷毛線放到簍子里,一邊繼續(xù)看,一邊說:“你有這心,我就幫你問一下老傅,找一找他同學,不過,就算有了這層關(guān)系,要讀他們七中那個書也是難:首先娃娃要通過他們的入學考試,再次外地學生還要給擇校費……”
劉啟華聽到了這一個關(guān)鍵,趕緊問:“擇校費要好多呢?”
汪紅燕就轉(zhuǎn)過來,壓著聲音,舉了三個手指頭:“貴得很??!三萬!”
劉啟華嚇了一跳:“三萬一年還是三萬管讀完?”
“一年一萬?!蓖粽f到了心痛處,“唉,這是砸鍋賣鐵啊。我們老傅那點工資,摳出來存了點錢,一下子就灰都沒了!”
劉啟華的心稍微落下去了有個三厘米,又突地彈了起來:她兩個娃娃,這一來不就是六萬!她咬著嘴皮。
“你想嘛,”汪紅燕又選了一卷線,“還有學費,生活費……你說養(yǎng)娃娃是不是欠債!”
劉啟華不說話了,手在毛線上摸來摸去,算著家里的那點存款——那差得不是一丁點!
她們把毛線買了(劉啟華想幫她給錢又實在舍不得),都要各自回去煮飯,汪紅燕說:“你想好嘛,老傅他們辦公室最近忙,馬上要發(fā)一批股票和債卷,每天都加班!——等他忙完了,我?guī)湍銈兟?lián)系一起吃飯嘛!”
這一頭,劉啟華就千感恩萬謝謝了,絞著手往回走,心里數(shù)著“一萬,兩萬,三萬……”;卻不想那一頭,周偉也絞著手兒往回走,滿心的算盤同樣要找劉啟華打商量。
他把門一推開,就看到劉啟華正坐在客廳里打毛線,一見了他,居然立刻把毛線丟了,跑過來招呼:“你回來啦?”
周偉想啥事啊這是,但他不作聲色,只說:“啊,回來了?!?/p>
劉啟華就兩只手抓著他,說:“來!來!我有個事跟你商量?!?/p>
周偉想完了完了,這婆娘又興妖作怪要干啥子了,但他依然不作聲色,把鞋換了,跟她一同走到沙發(fā)邊上坐下來。
劉啟華手心抓著手心,眼睛對著眼睛,一五一十地把今天汪紅燕說的話又給周偉轉(zhuǎn)述了一遍,然后說:“……你說嘛,這多好一個機會!我們也找到了關(guān)系,通過考試這兩個娃娃也肯定沒問題,但就是沒那個錢!我今天把屋頭的存款前前后后算了,我們加起來也就只有四萬元,這還有不到一年的時間,還有兩萬我們?nèi)ツ恼野 ?/p>
周偉想狗日的這婆娘!我還以為我這屋頭就兩萬的存款,這下自己給我吐出來了!他心里一陣狂喜,正是拜對了天上的神仙佛,但表面上,他依然表達得很穩(wěn)重,捏著劉啟華的手心:“啟華啊,你不著急,你看,我正想跟你說個好事!我們楊總今天說了,我們公司下個月馬上要發(fā)股票了,員工內(nèi)購,可以提前報名,我就正想跟你商量,你看我們還是買一點——畢竟是原始股,肯定不得虧,今天買明天賣,一轉(zhuǎn)手就賺好幾倍的錢!那到時候錢哪是問題呢?丹丹青青要去哪兒讀書都沒問題!”
劉啟華的手一顫,下意識就想往回縮,但周偉哪里肯放手,牢牢地把它們握得緊梆緊。
“你想一下呢?啟華,為了娃娃嘛?!彼f。
劉啟華她辛辛苦苦守了好多年,日復一日。周偉也等了好多年,水滴日穿。終于地,這一下,他愛人心里頭的戰(zhàn)兢兢“哐當”垮了臺。
“好嘛,”她點了頭,“我們就拿錢進去買一萬股,漲了就賣出來,不能炒股,給娃娃存夠擇校費就收手!”
也是巧了,這頭話才說完,那頭兩口子就聽到姐妹倆在屋里面咯咯咯地笑起來,不知道說到了什么好事情。這聲音聽在劉啟華和周偉的耳朵里,正像是催他們戰(zhàn)斗的小號角。
六月份的天氣逐漸悶熱起來,學生們正是煎熬的時候,期末考試升學考試兇神惡煞地排過來,壓過去,轉(zhuǎn)眼間就又要長一個年級。而大人們卻抖擻精神,正當激動:新泰宇的股票千呼萬喚之后,終于哪吒一般蹦出了肉球球——它這一出來,就把鎮(zhèn)上的人都驚了一跳:原始股!兩塊錢一股!大家揣在屁股包包里面的錢頓時縮水了一半!
劉啟華先是發(fā)了猶豫——她的計劃一下就被打亂了!她想打退堂鼓,說:“那我們就買五千股嘛?”周偉說:“你這個女人就是不果斷,兩塊錢就把你嚇到了?這么好的機會!快快快,把存折都拿給我!”
他就把她的三張存折一把奪了,留下反應慢的在屋里發(fā)扭捏。
皇天不負有心人:第二天,新泰宇就成了二塊六,第三天,是三塊五,然后第四天第五天第六天……過了一個星期來,新泰宇在平樂鎮(zhèn)的公價是:五塊七!——簡直比坐火箭還快!
按理說家長們這一下應該發(fā)了財了,其實卻不然——趁著星期天股市休息,他們站少年宮的院壩里發(fā)哀怨。
“唉呀!”朱姐氣得心肝都黑了,“孫正軍!就是你嘛!當時攔著不讓我賣,你看這幾天天山,跌得渣渣都沒了!我手頭那么多怎么辦??!”
“朱姐,你還有新泰宇嘛,你想我們家頭有好多天山的股啊,唉……這才幾天啊,一輛桑塔納都沒了!”小秦才是受害最深,幽幽地瞟了孫哥一眼。
還是孫哥經(jīng)得風浪,最是樂觀:“唉你們這些女的就是這樣,見不得一點事!這幾天嘛,新泰宇風頭正勁,其他肯定要被壓下去一點,正?,F(xiàn)象。過一段又慢慢走回來了,肯定的!”
朱姐又嘆一口氣:“都聽你說!我呀,要不是錢都壓在天山里面的,我就多買幾手新泰宇了,那現(xiàn)在好安逸!……孫正軍,你娃發(fā)財了哇?”
“我?”孫哥搖搖頭,“我老實給你說,我就買了兩千股,比你還買得少,我能發(fā)啥財?——你們都看錯了,劉啟華這家才是大戶!”
這下大家都吃了一驚,來看劉啟華。小秦說:“劉姐,你啥時候也開竅了?”
“孫哥你亂說嘛!”劉啟華心麻麻的,擺了擺手——她的全部家當都押在這兩萬股里了——“你注意到看啊,等漲到三塊錢了,我們就去賣了!擇校費就夠了!”她叮囑周偉。
“就你那點抱雞婆膽子!”周偉笑得哈哈哈。
那都是三四天以前的事了。劉啟華暗暗地想:今天,我就有十萬多了!——這么多錢啥概念,她腦殼一下子糊了。
“擇校費有了,生活費那些也不擔心了,大學的學費都起了坎坎啊……”她想著,越是想越是覺得不像是真的。
一想到青花花的那么多錢,她的心突突突跳得像個灶頭上的奶鍋兒,一整天都心不在焉(下午瞿老師那也是照常補課,汪紅燕說我們丹心下個月三號就要考七中的入學考試了不然你跟我去找老師認識一下劉啟華說感謝啊,周丹周青說奧數(shù)班老師說要交材料費一個人二十三她說好,過了一會又說下周我們想跟同學去看《獅子王》對不對啊她說對對對)。
她算了一整天,把賬算清楚了:兩個娃娃要讀完大學,四年學費生活費,至少再要十萬元!
“那就等漲到十塊錢再賣!”她終于下了決心。
人生有了新目標,就顯得更加的充實了。劉啟華每天騎著她的鳳凰自行車,上班下班,接娃娃買菜,無時無刻不在行軍打仗——街上的人看見她一陣風似的過去了,都說:“這劉啟華最近咋這么肝精火旺的?”
就有人接話:“日子過得滋潤了嘛!人家愛人現(xiàn)在好能干哦!”
再接下去就說:“你說這下海下海,人人都覺得要發(fā)財。實際上哪有那么容易的事,哪天一個浪花兒打過來,人花兒都沒了!”
又把話圓回來:“還好劉啟華還端個鐵飯碗,最后總不得挨餓?!?/p>
劉啟華聽不見這些渣渣瓦瓦的事,這一向她的眼睛里只看得到新泰宇的股價:第二周開了盤,漲勢稍微緩了些:五塊九,六塊二,六塊三——這樣一點點地往上爬。她心里又開始不踏實了,躺在床上,翻過來翻過去的,還跟周偉商量:要不要賣了,要不要賣了?
周偉被她問得煩:“說了十塊錢賣!等到慢慢漲嘛!”
等等等的,等到周三那天晚上,就出了一樁事。
說起來只是一件幺兒女間的事,你道是啥:孫正軍在小秦屋頭被忽然回來的劉國強逮了個正著,兩個男人就打了起來,也不知道咋搞的,劉國強撞到了茶幾上,磕了一腦殼的血——人倒是沒大事,但氣就更咽不下了:劉報了警,孫就被派出所的人帶走了。
其實只是一件民事糾紛,孫正軍拘留了一晚上,也就放回了家——但傳到街上卻不得了。大家說:新泰宇出事了!開發(fā)部經(jīng)理都被警察抓了!
也有少部分有良知的幫著辟謠,說:沒有的事,孫只是跟人家的老婆通奸被逮了,不是公事——但這一點聲音渣渣馬上就被新泰宇要垮臺的浪子蓋了。
這一個星期天,少年宮的院壩里只有稀稀落落的幾個家長,孫哥和小秦自然沒有來,就由朱姐負責主講:“這事肯定是他們天山的人搞的鬼,劉國強這娃娃從小就陰險,新泰宇這下遭整了!”——她倒是笑瞇瞇了,保大流小嘛:新泰宇股票“啪”地跌了一截,天山又起來了。
劉啟華勉強打起精神送兩個娃娃來上學,但整個人明顯蔫了:你說她眼皮跳,跳得真有道理!才兩天的事,嘩啦啦的,新泰宇就只有二塊九了!
“還有本錢,還有本錢,”她顫巍巍地想,“周一趕緊去賣了!”
書上說一夜起高樓,轉(zhuǎn)眼樓塌了——原來真有這樣的事。也就是才過了七八天,她心上的那一柄歡喜喜的小奶鍋就翻了鍋,倒在灶頭上一陣焦臭。她眼皮跳得停不下來,數(shù)著分分秒秒等著這一天過去(汪紅燕說啟華啊真不好意思你這么忙還帶這幾個娃娃去看了電影太麻煩你了她說沒事沒事,周丹周青一路上鬼鬼祟祟巴著耳朵笑她也沒空去管她們)。
晚上,周偉回來了,臉色凝重。劉啟華說:“我周一就拿去賣了,趁現(xiàn)在還有本!”
“隨便你!”他回了一句,心里想的都是今天孫正軍被楊總當眾炒了魷魚的事。
星期一一大清早周偉就走了,劉啟華一起來就在廚房里打爛了一個碗,“嘩啦”一聲。她嚇了一大跳,脫口罵了句:“X你媽!”——好不容易忍著沒流眼淚花兒,她把地掃了,給兩個娃娃交代了一句自己去上學啊,提著包包出了門。
她走到七仙橋的股票交易市場,一打聽,發(fā)現(xiàn)新泰宇已經(jīng)降到了一塊八。她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連問了幾張桌子:“咋可能一塊八,原始股賣出來都兩塊的嘛!”
人家說:“你賣不賣嘛?等會一塊都賣不到了!你看這還有幾家人在收新泰宇嘛?——大姐啊,我給你說,股市水深!你們這些搞不懂的不要隨便耍!”
劉啟華站在清溪河邊上,心里茫茫然地看著七仙橋,覺得還不如一把跳河頭算了。但她終于把心情收拾了,想著還有兩個乖女兒,一下覺得恍惚幾輩子都沒見過她們了,心里面越發(fā)酸楚,覺得自己最近實在失職為母親了。
她就找了一張桌子,把那些廢紙賣了。除去交易費,得了三萬五千四百七十元。她又趕緊走到橋頭上的中國銀行,一張折子把錢存了,慢慢走出來。
北街上滿地都是灰塵。也就是幾天之內(nèi),劉啟華覺得自己活生生長出了白頭發(fā)。她推著自行車,心一顛一顫,也不想往哪趕了,就沿著河邊慢慢繞回家去。
她這一番出了魔障,重新抬起眼睛來,看到了世上的花花綠綠:清溪河的水正是清亮,嘩嘩地從上面流下來,河兩邊種著柳樹,列著花臺,還有長椅子。
劉啟華她一路走來,從來是打不倒的,她慢慢地吸了幾口氣,把心平了,重新整理眼前的思路:“就這幾天要期末考試了吧,我要趕緊檢查一下丹丹青青最近的學習情況;下周要跟汪紅燕去見七中的老師,買點禮品;周偉這頭的工資要儉省下來用,一個月存一千,一年就能存一萬二;不然,干脆,反正我在文教局也是坐辦公室,不然我也停薪留職去下海算了,做一年,給娃娃把錢存夠——不管怎么說,總不能耽擱她們的前程……”
她眼花花地走在河邊上,想著東,想著西,想著她和周偉在這轉(zhuǎn)河邊的時候,這還是一片荒地,一晃眼,就十幾年了。
現(xiàn)在的河邊依然有青年男女在耍朋友,劉啟華看到前面的桂花樹下的椅子上依稀地坐了一對男女,兩個人正摟抱在一起親嘴?!艾F(xiàn)在這社會!”她心里還是有怨氣,“我們以前就是散個步,手都不敢牽!”
她又看了他們一眼,這一看,就才真是見了鬼。劉啟華“啊”的一聲慘叫了出來,好像哪個一把刀插進了她的肚皮。
那兩個人也被這一聲嚇到了,慌慌張張站起來,這一下劉啟華就看得更明白了:男的穿了一件白色的校服襯衣,女的穿了一條天藍色的連衣裙,胸口還繡了三個氣球——這條裙子正是她去年在土產(chǎn)公司買的!而傅丹心和周丹的手居然還沒有放開,攝了魂般看著她,兩個人的書包也挨在一起,死了一樣耷在桂花樹邊上。
劉啟華發(fā)誓,那一瞬間她真真切切地聽到了自己心碎的聲音:它不是像打碎碗那樣“嘩啦”的一片——那聲音就像有人從樓頂上一把跳下來摔到地上的那一下:“嘭!”
她眼睛白蒙蒙的,一下子啥都看不到了。
周偉餓得肚皮軟塌塌的,蔫頭耷耳地走回家去吃中午飯。他肚皮是沒勁了,心里卻熊熊的一股火。
“狗日的楊在前!”他一邊走進文教局家屬院一邊暗暗地罵,“居然真的說翻臉就翻臉!”
“……說我啥私吞公款,老子拿的錢還不都是你給我的,居然倒打一耙!無非就是因為孫正軍這事嘛——孫走人了,我又是孫介紹的,就把我一起炒了!”他越想越冒火。
也是真正倒霉到了頂,他腳下忽然地一絆,在自家樓門口一個踉蹌,轟地整個人摔到了水泥地上。
周偉的肩膀“咔”地撞到了樓梯第一級的臺階上,鉆骨頭一陣痛,但是他畢竟是當兵訓練的,咬著牙齒,一點聲氣都沒有出來。
他躺在地上,腦殼里嗡嗡嗡地響,卻恍恍惚地想起了第一次見到劉啟華的樣子。那一天,他心頭也是燒得熊熊的:在部隊上出了禍,說是轉(zhuǎn)業(yè)卻要他自己找接收單位,他就捏著介紹信,蒼蠅一樣在永豐縣各個單位之間亂繞,正是英雄末路,人家說,不然你去文化館劉館長那問一下,他們那最近要布館,可能要人幫忙。
他就去了,走到老文教局家屬院,站在劉館長家門口,手心冒了好一陣汗,終于敲了門——來開門的是一個十七八歲的女娃子,一張臉紅撲撲的,一雙眼睛圓溜溜地看著他。
他緊張得腦子也不轉(zhuǎn)了,居然“啪”地給她敬了一個軍禮。然后才想起要說話,他問她:“劉館長在不在?”
他認為自己很是出洋相了,又唐突突的,這女娃娃卻笑了。她一笑耳朵也是紅了,轉(zhuǎn)了頭去喊:“爸!爸!……有人找你!”
周偉從地上坐起來,想到這一段,眼睛里面一陣酸澀?!拔疫@輩子還是多虧遇到了啟華啊。”他一邊想,一邊爬起來,這才發(fā)現(xiàn)絆倒他的是一個書包。
那書包一邊的背帶扯斷了,落在地上,看起來很有點眼熟。他把書包撿起來,又往樓門口瞟了一眼,看見劉啟華的二八鳳凰正倒在那里,掛在另外一輛車上,鎖也沒有鎖。
“這個人!” 他想起來劉啟華今天早上是去賣股票了,股票肯定虧了,她心里必然不舒服。他就過去把自行車扶起來,把灰塵拍了,又把鎖鎖了。
他慢慢上著樓,也是謝謝這書包絆了他一跤,心里居然不氣了。兩口子這么多年的風風雨雨,總還要繼續(xù)走下去?!鞍?,我要好生勸一下她,她這人本來就好勝,這一下?lián)p失了,肯定難受得很,”他想,“反正回頭還有工作在,大家就踏踏實實過嘛,還有兩個乖娃娃,很可以了……”
他走到家門口,站定了,莫名地手心冒汗。他想伸手敲門——門緊緊地關(guān)著,里面清風啞靜的,半點聲氣也沒有。
周偉的太陽穴上忽然跳了一下。他就把手縮回來了,從褲子兜里摸出了鑰匙,伸進鎖里扭開了門。
責任編輯 楚 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