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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梅音是只燕千鳥

      2016-04-12 05:28王棵
      長江文藝 2016年4期
      關鍵詞:老師

      王棵

      十八歲的梅音從巷子里走出來,迎面碰上了我們鎮(zhèn)上最臭名昭著的青年男子豐梓凱。這個壞得沒有章法的東西擋住了她的去路,“今天到底是咋個回事嘛?熱得我想調戲婦女。哎!婦女,給我站好,站好!”

      梅音試圖從豐梓凱的左側突圍,但豐梓凱發(fā)現(xiàn)了她的意圖,向左跨了一步,低頭審視比他矮一個頭的梅音。對于不到一米六零的梅音來說,他實在是太高了。梅音又要從右側逃離,豐梓凱高大的身體立即在右側堵住了她。梅音不得不站定了,探究地望著豐梓凱。這表明,面對豐梓凱的調戲,她絲毫沒有感到緊張。

      “為啥子光把個眼珠子瞪得那么大,就是不說話哩?”豐梓凱說,“我曉得了,你好看。因為你長得好看?!?/p>

      一個女人從巷子深處走過來,經(jīng)過梅音與豐梓凱身邊時,捂住嘴快步跑開了。跑出幾米遠后,她還回過頭來看了梅音一眼,目光里除了擔心還是擔心。這個匆促走過的女人心里很清楚,豐梓凱是個耐不住寂寞的人,鎮(zhèn)上易于勾引的漂亮姑娘,都被他睡過了,她們中的個別人,還被他睡了又睡,此刻,他顯然在勾引梅音??伤降卓瓷狭嗣芬羰裁??

      梅音不好看,胖、呆、老氣,倒是那些叫作青春美麗疙瘩豆的東西,對她情有獨鐘,它們把她的臉,當成一塊肥沃的土壤,轟轟烈烈地在上面安家落戶,一點兒都不懂得計劃生育。為什么多年來一直以鎮(zhèn)花自居的朱老師,會生出這么個長相乏善可陳的女兒呢?鎮(zhèn)上每個愛琢磨事兒的人,見到梅音,腦子里面就不停地跳字,跳來跳去,就只有這么個疑問句。

      “說嘛!你為啥子長得那么好看?”豐梓凱拿腔拿調地問梅音。

      梅音似乎根本沒有開腔的打算。她還是保持著那種探究的眼神,盯著豐梓凱。

      “既然你是個啞巴,那就讓我來幫你說。”豐梓凱沖梅音擠眼睛,“長得好看是天生的,啥子理由都不需要有,對不對?”

      梅音轉身往來路走去。這對豐梓凱來說是個意外,他的反應就慢了半拍。等他意識到要去抓梅音,她已經(jīng)走出去好幾步遠了。豐梓凱望著梅音的背影,遺憾地搖頭。他應該不是遺憾于梅音的身材,而是在遺憾梅音沒有配合他的勾引。像他這么個自信心爆棚的人,通常情況下都會認為,他愿意勾引哪個姑娘,是給她一個面子。這么揣測他根本不為過,瞧!他沖著梅音的背影吆喝起來了,“梅音,我住在供銷社后頭的職工宿舍里,房間號是330,就是‘上上你’的意思。哪天你可以過來找我,我們兩個一塊兒看錄像噻?!?/p>

      梅音的胖身子勻速向前,沒有任何停下來的跡象,豐梓凱再接再厲,用更大的聲音,對梅音的背影說,“要不,改天我們去蓮寶寺耍噻!你去過蓮寶寺沒得?多有歷史的一個寺廟哦,我看到門口碑文上寫著的,乾隆皇帝在那兒住過。梅音,你喜歡歷史么?”

      梅音的身體停了一下,也許,話題一轉到歷史知識方面,她的興趣就一下子給調動起來了,不過,她也就是停了那么一下子,又繼續(xù)走了起來。前面是巷子的拐彎處,她折身進去了。她的家,就在這個拐角后面另一條巷子的旁邊。

      豐梓凱的眼前,就只剩下空蕩蕩的巷子?!澳敲磁?,還傻——叫你不甩我,叫你不甩我?!彼蝗粺┰昶饋?,胡亂向空中踢了一腳。

      幾分鐘后,梅音到家了?!霸趺催@么快就回來了?”朱老師說著標準的普通話,垮著個臉,從屋里走出來。她的目光落在梅音空空的兩只手上,“生姜呢?鹽呢?沒有生姜怎么做魚?沒有鹽你不嫌淡嗎?你個沒腦子的東西,叫你去小賣部買東西,你空著兩只爪子回來了?!?/p>

      梅音從兜里掏出一張五元紙幣,拍到朱老師的手上,目光跟朱老師打著擦邊球,快速地向屋里走去。

      朱老師的火氣一下子就水漲船高了。她剛到更年期,渾身的器官都是火藥桶,只要她愿意,隨時可以引爆自己,炸毀整個世界。“你到底是怎么回事?腦子有病還是怎么的?”見梅音依舊不搭茬,她決定來一次大爆特爆。現(xiàn)在,她要給梅音上課,像梅音從湖北回來的這半個月來她一而再、再而三做過的那樣,詳細羅列某些陳年舊事,來推論梅音的不是?!拔仪寥f苦把你弄到湖北黃岡去讀書,那里教學質量高,讓你成績好一點,高考把你弄回來,在這兒考試,可最后怎么樣?你還是沒考上。我用心良苦啊,可是你呢?你只知道辜負我。你到底能干什么?說話呀,你個什么都不會的東西,為什么不說話?”

      梅音無視朱老師地在床邊坐下來,仿佛被什么事魘住了。這個光線昏暗的小屋,印證著1993年的那個時刻,對梅音來說,是壓抑的。耳畔充斥著朱老師的訓斥,梅音卻是連把耳朵堵起來的精神勁兒都沒有。

      “說話呀!你說句話會死?”朱老師雖然已經(jīng)把自己說得眼淚汪汪,但仍然改不掉愛對梅音用反問句的習慣,“我為你做了那么多,為什么你卻只知道讓我失望?為什么你什么都干不成?為什么就那么笨?你難道要把我氣死嗎?”

      梅音站了起來,向墻角的衣櫥走去。打開衣櫥,她開始從里面往外運衣服。衣服并不多,春夏秋冬的衣服加起來,也不到十件。梅音抱著它們來到外屋,找到一只半新不舊的蛇皮袋,慢慢地把衣服往袋子里裝。她裝得仔細,顯示出對這件事有極大的耐心。她做任何事,都是有耐心的。耐心,是她的一個特質。裝好了衣服,她去書柜里取書。她只拿她自己的書,不碰朱老師的。其實只是些高中課本及她的作業(yè)本、做過的試卷。她一一將它們裝進袋里。

      “你把這些東西都裝到袋子里,要干什么?你要到哪里去?”朱老師有些驚惶地問。梅音的奶奶和弟弟這時也跑了過來,不解地望著梅音。

      梅音走出門,抬起頭來,眺望天空。那天的天空,跟未來任何一年的天空,并無太多不同。她嘆了口氣,對朱老師說,“媽!我走了!”

      朱老師無法理解梅音的行動。眼前的情形,以及梅音過往帶給她的種種不快回憶,實在是太虐心了,“你走!千萬不要再回來!你要是真的有種不回來,我改口叫你媽!”

      “你不用叫我媽!你永遠都是我媽!”梅音淡淡一笑,“我走了,你心肺功能不好,記得別再亂發(fā)脾氣了。還有你,奶奶!很抱歉,我不能再在這個家里待著了,你年紀大了,也要照顧好自己。弟弟,媽和奶奶,就交給你了,照顧好她們?!?/p>

      無論梅音的奶奶和弟弟接下來如何拖拽,都無法改變梅音要離家而去的決心。在這一天之后,我們將永遠記住,梅音的性格,不止倔強而已。她甚至可能是一塊堅硬的石頭。一旦決定了做什么事,即便前面是世界末日,她都不會改變心意。

      梅音途經(jīng)先前那個混蛋攔截她的巷道口,走出巷道,來到我們鎮(zhèn)子的主干道。沿著主干道往東走三四十米,北側是供銷社的聯(lián)排房子。上午十來點鐘的光景,梅音很快越過主干道,鉆進了供銷社東邊的巷子里,向后面的職工宿舍走去。

      幾分鐘后,梅音站在豐梓凱的宿舍門前,將滿滿的蛇皮袋放下,一屁股坐到袋子上,從口袋里掏出一只橘子,仔細地剝了皮,一瓣一瓣地撕下來吃。她在那兒坐了兩個多小時,直到下午,豐梓凱才出現(xiàn)。期間,好幾個住在這里的男女從梅音身邊走過。他們中大多數(shù)人不認識梅音。不認識的原因,是梅音從十三歲到十八歲期間,被朱老師送到湖北她妹妹那兒念書去了。而十三歲前的梅音雖然也胖,但還沒發(fā)育,跟現(xiàn)在這個滿臉粉刺的姑娘幾無任何相似之處。這個上午,個別認識梅音的人,就停下來問梅音坐在這里干什么。梅音說,“我等豐梓凱。”問者因梅音的回答嚇了一跳,想說什么又沒有說,一步三回頭地走了。

      豐梓凱回來了,這個壞東西,說他是流氓一點都不為過,一見到梅音,他就表演詫異,“你怎么連人帶包地過來了?是打算給我當保姆嗎?”

      “你覺得我好看?”梅音仰起臉,沒有表情,望著豐梓凱,“你真的覺得我好看?”

      豐梓凱愣了一下,“你多好看啊。也許別人會說你胖,但那是他們用詞不當。你那不叫胖,是嬰兒肥?!都t高梁》里的鞏俐,漂亮吧?就跟你一樣,有點嬰兒肥,好可愛哦。你看你的眼睛,也像鞏俐,那叫一個亮。我屋里就有一張鞏俐的畫報,我可喜歡看了?!?/p>

      豐梓凱的話聽起來多么誠懇啊,由不得人不相信。梅音淺淺一笑,“那我可以去你屋里看一看那個畫報嗎?”

      豐梓凱萬萬沒料到,梅音是個這么沒有防備心的姑娘,竟然主動提出要去一個流氓的屋里,也正因為這一點,他多少覺得這個姑娘有點特別了,“行!進去吧!”

      梅音站起來,提起蛇皮袋,吃力地往里走。豐梓凱并不幫她提。他領著梅音,穿過供銷社職工宿舍黑洞洞的走廊,進入他的宿舍。

      我們完全可以想象,在接下來一個小時的時間里,一個好色且精力充沛的青年男子對主動送上門來的獵物會做什么。不!根本不用想象我們就應該猜得到,梅音,一個十九歲的處女,就在這一天,被豐梓凱睡了。

      先前在宿舍區(qū)前面跟梅音說話的人中的一個,在這段時間里充當了一回好事者,專門去了朱老師家里,把梅音去找豐梓凱的事告訴了朱老師,所以梅音和豐梓凱最終被朱老師堵在了宿舍里。很神奇的是,門被朱老師撞開的時候,朱老師,以及那些跟過來看熱鬧的人,看到的是梅音與豐梓凱在窗邊練啞鈴的情形。豐梓凱教,梅音學,他們正在做一組啞鈴操。

      “你們兩個干什么了?”朱老師頓足捶胸,傷心地望著單手提著啞鈴的梅音。

      “我們沒干啥子呀?”豐梓凱扮演無辜者,“就是強身健體噻。朱老師!梅音的力氣好大哦,你看,這是五公斤級別的啞鈴,我才勉強能耍,她也耍得起來?!?/p>

      “住嘴!”朱老師怒斥,“沒干什么你們還在練啞鈴?你這不是自相矛盾嗎?畜牲!”

      “畜牲?朱老師,你作為一個堂堂人民教師,人類靈魂的工程師,怎么能說這么臟的話呢?你的話太臟了?!?/p>

      “對你這樣一個骯臟的人,我有必要不說臟話嗎?你到底把梅音怎么了?”

      豐梓凱瞬間拉下臉來。他抓過梅音手里那只啞鈴,一小步一小步地走向朱老師。圍觀的人連忙往門外閃,但又“呼啦”一下沖了進來。他們個個瞪大眼睛,期待又擔憂地望著正在縮小的朱老師與這個高大的二十四歲男青年之間的距離,卻見豐梓凱忽地向朱老師展示起啞鈴健臂的動作來。隨著他手臂的屈伸,大家看到,他右臂的肱二頭肌像一只老鼠在皮下扭動、伸縮?!澳憧矗疑砩线@個東西,可以大,也可以小?!必S梓凱神情促狹,望著朱老師,“我身上呢,還有其它東西,也是可大可小的哦,你女兒喜歡得不行哩。朱老師!你要不要也看一下?從你離婚到現(xiàn)在,該有十好幾年了吧?那么久沒看到這種東西了呀,我好同情你的哦?!?/p>

      朱老師渾身顫抖,眼看著就要把身上的火藥桶抖下來,但她克制住,悲憤地鉗住梅音的手,往門外拽?!案一厝?,別在這兒丟我的人了?!?/p>

      梅音毫不費力地甩開了朱老師的手,躲到豐梓凱身后,“我不會跟你回去,永遠都不會?!?/p>

      “你瘋了還是怎么了?”朱老師絕望地望著梅音。

      梅音大聲說,“我沒瘋,我跟豐梓凱在談戀愛?!?/p>

      包括豐梓凱在內的所有人,都愕然望著梅音。時間仿佛被梅音的話嚇得停了下來,屋子里忽然沒有了一丁點兒的聲音。最終是朱老師最不爭氣,她捂住胸口,撲倒在地?!白髂跹剑 彼诘厣蠒灹诉^去。

      梅音和豐梓凱之間的故事,似乎就是從這個時候才正式開始的。不是嗎?如果我們還愿意注意梅音說出那句話后豐梓凱的愕然表情的話,我們應該知道,在此之前,豐梓凱從來就沒有打算真正地跟梅音好過,即便是,在朱老師撞開他宿舍門之前,他真的剛剛速戰(zhàn)速決地把梅音睡過。那么,接下來,豐梓凱,這個起初只想對梅音玩玩而已的壞青年,他和石頭般的梅音之間,到底會發(fā)生什么呢?

      1993年夏天的這個小鎮(zhèn)總是顯得那么的無聊。人們總在期待發(fā)生點什么質量過硬的故事。梅音很快滿足了大家的期待。就在朱老師因梅音與豐梓凱的事暈倒的半個月后,梅音和豐梓凱同時從鎮(zhèn)上失蹤了。

      這個事情當然也可以不用說得那么籠統(tǒng),也就是說,那半個月里,梅音與豐梓凱之間,還是發(fā)生過一些事情的。比如,豐梓凱在梅音入住他宿舍后第三天,開始找借口把她弄出去。他想了很多辦法,包括利用先前曾經(jīng)與她好過一段的鎮(zhèn)上一個叫季妙清的漂亮姑娘去調動梅音的醋意,他還把梅音裝滿衣服和書的那只蛇皮袋清理了出去,并在梅音發(fā)現(xiàn)這事之后,謊稱袋子被人偷走了。但以上兩種方法,均告失敗,梅音非但未對季妙清產生醋意,還虔誠地向季妙清請教成為一名小鎮(zhèn)破鞋的訣竅。季妙清很快意識到梅音在用這種方法諷刺她,很生氣地走掉了。至于那只蛇皮袋,梅音自己把它從垃圾堆里扒了出來,重新放進了豐梓凱的宿舍里。

      梅音與豐梓凱同居第八天,我們聽說豐梓凱把梅音摁在床上,使勁地掐她。不過,豐梓凱本來要掐她的脖子的,但臨到真要掐的時候,他還是把手放到了她的腰上,“看你這腰,跟柴油桶似的。我要把它掐斷,看你還敢賴在我這里?!苯Y果是,梅音發(fā)現(xiàn)豐梓凱用的力度不夠大,便完全不掙扎地笑了,“我看出來了,你是個不會打女人的男人。一個不會打女人的男人,怎么可能是壞男人呢?我找你,是對的?!?/p>

      豐梓凱簡直不知道要不要對梅音生氣。她竟然不知道,一個好色的流氓不舍得打女人,僅僅是因為打女人不利于他的獵艷。他像看一個怪物一樣看著她,末了從床底下掏出木工刀,又從柜子里取出他雕了一半的一只木頭鳥,來到陽臺,狠狠地雕刻。他刀刀用狠勁,仿佛要以此發(fā)泄對梅音的厭煩。梅音過去看她雕刻。雕得真好,他竟然還有這等才華啊。梅音的心怦怦跳了起來。這在以前,是從沒發(fā)生過的事。豐梓凱忽然感覺這鳥雕得哪兒不對勁,停了下來。“為什么我雕出的總是一只死鳥?”他忽然就怒了,“我要的是一只活鳥,不是這種沒靈氣的東西?!彼鍪謱⒛绝B丟向陽臺外廣闊的天空。然后,他跑進屋子,用力扯開櫥門。隨著他的動作,梅音看到一只又一只成品木鳥從櫥內滑出。豐梓凱開始用腳踩它們,一邊踩,一邊罵,“這些破玩意兒,全部不達標?!?/p>

      梅音驚心動魄地望著豐梓凱踢踩的動作。在那一刻,她覺得,豐梓凱不是凡人。她的心跳更快了。她按住心房,耐心地體會心跳加速的感覺。后來,她找出一只紙簍,把木鳥的碎片往里面撿。豐梓凱發(fā)出一聲嗷叫,逃出宿舍。既然你不走,那我走。這就是豐梓凱的想法。接下來的幾天,他借住到一個初中同學家里。梅音卻打聽到了豐梓凱的去向,來到這位同學家,請豐梓凱回去。

      這太可笑了。豐梓凱,我們鎮(zhèn)上這個任何漂亮姑娘都拿他沒辦法的壞東西,竟栽到了梅音的手上。而她制服他的方式,是持之以恒地、無條件地接納他的一切,忍受他的一切?!澳阙A了!”在他們同居十五天后,豐梓凱對梅音說,“為了說明我實在是服了你,我要從鎮(zhèn)上消失?!?/p>

      稍微想想就知道,豐梓凱是在耍陰謀詭計。既然在這個鎮(zhèn)上,他去了哪里梅音都要跟到哪里,他離開鎮(zhèn)子,梅音怎么可能不跟著離開?顯然,他是要誘使梅音跟他一起離開這個鎮(zhèn)子。至于他為什么要這么做,答案很快會水落石出。

      幾天后,梅音背著她那只蛇皮袋飛奔在火車站的站臺上。正如我們應該想到的那樣,她一臉的焦慮,踮起腳尖,四下里張望,試圖找到當日早晨與他的行李從宿舍里一起消失的豐梓凱。當然,她發(fā)現(xiàn)豐梓凱了。如果她發(fā)現(xiàn)不了他,那才怪了。一個剛剛在即將駛往廣州的列車上與人販子談完價錢的臭流氓,怎么可能在還沒有正式把梅音交給買主前就從她的生活里真的消失呢?他故意在那個早上偷偷離開宿舍、離開小鎮(zhèn),并巧妙留下能促使梅音知道他上了某輛列車的線索,不就是為了使梅音落入他精心設計的圈套嗎?

      梅音站在還有幾秒鐘就要啟動的列車外,看到豐梓凱了。他們的目光,隔著車窗玻璃,交匯。梅音三步并作兩步跑著,跳上了車。她飛快地穿過擁擠的車廂,向豐梓凱的座位跑去。她絲毫沒有意識到,隨著她與他越來越近,危險也越來越近。讓梅音始料未及的是,豐梓凱的旁邊還坐著季妙清。怎么回事?梅音的腦子短路了,但馬上,她對眼前的事情有了結論:豐梓凱要與季妙清私奔,背著她私奔。也許私奔是他們很早以前就計劃好了的,而豐梓凱早就想離開那個小鎮(zhèn)了,只是,一直沒找到必須離開的理由。是梅音讓豐梓凱有了一個理由:為了逃避梅音的糾纏,要遠離那個小鎮(zhèn),順便帶上他眾多情婦中長相最好的季妙清。

      列車已經(jīng)啟動,越來越快,梅音站立不穩(wěn),她扶住椅肩,愣怔地望著并肩而坐的豐梓凱和季妙清。列車停止加速,勻速前進,梅音得以穩(wěn)下身子。她提起蛇皮袋,步履沉重地向她自己座位所在的那個車廂走去。

      “你是哪個車廂?”季妙清忽然沖著梅音的背影喊道,“到廣州要一兩天的時間哦,到時候我們會很悶的,說不定會去找你?!?/p>

      梅音轉過身來,看看季妙清,最終深情地凝望豐梓凱。她多么希望這句話,是豐梓凱說出來的啊。豐梓凱當然沒有理由不問清梅音的車廂號,否則他該如何讓人販子順利找到梅音?理所當然,他立即把季妙清的話大聲跟梅音重復了一遍。梅音聽他說完,淡淡笑了,“我在十三號車廂,歡迎你們過來找我?!?/p>

      梅音將永遠不會知道,在她去往她自己的車廂那短短幾分鐘里,季妙清用了多少惡劣的話來嘲笑她。販賣梅音的主意,竟然是季妙清出的。曾幾何時,她與豐梓凱談到要南下去廣東淘金的想法,那時候,他們都覺得心有余而力不足。他們這種人,好吃懶做,可不愿像那些本分的年輕男女那樣,離開家鄉(xiāng)去廣東,就只是去打工。他們一旦去廣東,就只能去做生意,賺大錢。而做生意、賺大錢需要本錢。這對狗男女,都是有爹娘生沒爹娘養(yǎng)的貨,在我們鎮(zhèn)上,他們除了把自己打扮得溜光水滑,什么都不會,哪里弄得到本錢?所以,他們就遲遲沒有把南下的打算付諸實踐。是梅音給了這一對狗男女機會。沒錯!賣掉梅音,可以為他們提供在廣東做生意的第一桶金。

      列車開了很久,豐梓凱和季妙清都沒有到梅音的車廂里來過。這讓梅音失望。但她耐住性子,等待他們出現(xiàn)。她等啊等,列車在昭關站停車上下客的時候,豐梓凱和季妙清終于出現(xiàn)了。跟著這對狗男女一起出現(xiàn)的,還有另外三個廣東男人。接下來,豐梓凱負責騙梅音下車,季妙清負責去車下跟昭關站前來與人販子接應的人要販賣費。梅音在豐梓凱的巧言之下下車了,她站在車下,望著忽然對她熱情起來的豐梓凱,心里產生了一種溫暖的感覺。她看著豐梓凱,直到車下人販子的同伙與車上的人販子,加起來總共六個人,以一種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將她劫掠。他們前后左右地架住她,捂住她的嘴,快速將她劫出車站,并在途中扔掉她竭力維護的蛇皮袋。直到此際,梅音才意識到豐梓凱對她耍了手腕。她欲哭無淚地被六個人販子押上一輛車,帶往一個倉庫。在那個倉庫,被解開蒙眼之物的梅音剛適應了室內的昏暗,就看到大門突然洞開,季妙清被人推了進來。

      無疑,先前季妙清與豐梓凱策劃著如何賣掉梅音時,她壓根兒沒有想到,在豐梓凱的這一單拐賣人口的生意里,貨品不止梅音一個。一個是賣,兩個也是賣,何況季妙清漂亮,售價比梅音高,豐梓凱要干就干大點,他怎么可能舍棄賣掉季妙清以得到更多錢的機會?

      我們不甚清楚,季妙清發(fā)現(xiàn)自己跟梅音一樣被豐梓凱賣掉之后,該會如何地憤怒。自從他們離開小鎮(zhèn),關于他們的消息,因為缺乏目擊證人,便變得支離破碎。我們只能在后來的許多年里,通過傳回小鎮(zhèn)的關乎他們的消息碎片,再結合我們自己的想象,努力去厘清他們后來許多年的生活軌跡。

      據(jù)說,梅音和季妙清被關在倉庫里等買主過來的兩天時間里,迅速結成同盟。季妙清心眼兒多,她用淚水調動出警衛(wèi)的同情心,換取了逃跑的機會,而梅音力氣大,膽子也不小,關鍵時候從地上摸了塊磚頭砸暈了警衛(wèi)。順利逃離后,梅音打算回四川,季妙清要梅音跟她去廣州找豐梓凱報仇。善于順從朋友的梅音聽從了季妙清的建議——現(xiàn)在,她把季妙清當成朋友了。巧的是,她們在昭關站售票廳遇到了正試圖利用色相騙取一位婦女信任以便得到一筆去廣州差旅費的豐梓凱。這個混賬,他算天算地,還是沒有算過經(jīng)驗老到的人販子們,他們收走了人,但不給他錢,非但不給,還把他揍了個半死。

      季妙清當場要跟豐梓凱決斗,而豐梓凱呢,好男不跟女斗,甩開她與梅音,逃出了售票大廳,迅速從兩個同鄉(xiāng)姑娘的視野里消失。季妙清站在車站廣場上,拉著梅音到處找警察。她要報警,把豐梓凱送進監(jiān)獄。還是梅音堅決的態(tài)度,改變了季妙清的念頭。梅音情真意切地求季妙清網(wǎng)開一面。豐梓凱眼下也已經(jīng)夠慘的了,她們與他,畢竟是老鄉(xiāng),并且,都愛過他,就隨他去吧。季妙清在梅音的求情之后,抱著梅音在異鄉(xiāng)大哭起來。“梅音,你怎么那么傻?。克趺纯赡軔圻^你?你那么丑,他怎么可能愛你?不過因為當時你有一張?zhí)幣?,他有興趣玩玩你罷了,玩了就丟掉,你明白嗎?你對他來說,就是快餐,快餐而已。還有,他不是睡你,他睡的只是你的單純和年輕罷了。”

      “我真的很丑嗎?”梅音驚恐地望著季妙清。

      “又胖又丑。知道他在我面前怎么叫你的嗎?‘丑梅’,他一直叫你丑梅?!?/p>

      梅音一屁股坐到了地上,腦中回蕩起昨天與季妙清被人販子抓到倉庫后,她所聽到的他們對她和季妙清的議論,“那個胖的,丑一點,最多只能賣兩千塊。瘦的貨品好,可以慢慢賣,爭取賣五千塊?!?/p>

      梅音耳朵里響徹著他們的聲音,心里想,她到底有多丑?竟然連季妙清的一半價錢都值不到。她媽說得對,她什么都不是。可是,她先前竟然還那么地不甘心,誤以為只是世人不識貨,終有人會知道她還是有很多可取之處的。豐梓凱當時夸她好看,她還真的以為,他能看到她身上常人難以發(fā)現(xiàn)的好,他是她的伯樂,她為此慶幸,感激上天給了她一個能懂得她的男人,于是,義無反顧地愛上了他?,F(xiàn)在看來,這一切,全部是她的一廂情愿、自以為是、不自量力。

      季妙清撇下梅音獨自上車去廣州了,梅音一個人在昭關待了五天。第一天她自暴自棄地在街上瞎走,第二天,她被某種與生俱來的力量喚醒了似的,恢復了篤然、鎮(zhèn)定的表情。她要去找豐梓凱,去當面問清楚,他是不是只是因為她是處女,把她當成快餐,玩一下而已;還是他一開始其實還是稍稍地喜歡過她一下的,只是,她畢竟不像季妙清之流擁有姿色,所以很快被豐梓凱厭倦了。

      梅音要弄清楚,到底是前者,還是后者。這對她來說,至關重要。

      不是沒有可能是前者的呀,朱老師從來也都把她罵得一無是處,但梅音心里卻一直清楚,朱老師那樣子地罵,只是恨鐵不成鋼,是希望梅音更好,并不是真的就覺得梅音無可救藥。豐梓凱,就沒有可能因為她不漂亮,而遺憾于自己愛上了一個不漂亮的姑娘,于是要拋棄她,甚至要賣掉她?

      梅音知道豐梓凱喜歡吃香蕉,她找遍全昭關的香蕉攤,看豐梓凱還在不在昭關,她要碰碰運氣。九十年代初期的昭關并不大。上天眷顧,在昭關的第三天,梅音真的找到了豐梓凱,是在一家發(fā)廊門口。豐梓凱正在跟一個剛剛做完頭發(fā)的富婆模樣的女人套近乎,理所當然地,他這么做是為了得到一筆去廣州或回四川的錢??上?,富婆識破了他的伎倆,刻薄地笑話了他一通。豐梓凱正沮喪著呢,一轉身,他看到了目光里飽含深情的梅音。

      “我真的很丑嗎?”入夜,在一家云吞店里,梅音語氣沉重地問豐梓凱。

      小小的一只云吞竟然把豐梓凱噎住了,但他對付女人多么的有經(jīng)驗啊,他笑了,“你怎么可能丑?你很好看。說你丑的人是沒眼光。這些人審美太蹩腳,發(fā)現(xiàn)不了你的美?!?/p>

      豐梓凱,這個流氓成性的東西,他深知當面說女人丑,實在沒有必要。

      況且,梅音不算是真的丑,她只是胖,臉上有粉刺——這些,對于一個姑娘的長相來講,都不是硬傷。她其實可以不丑的,只是她現(xiàn)在,還不知道用什么方式使自己不丑而已。

      “你在季妙清面前叫我丑梅,不是嗎?”

      豐梓凱語塞片刻,大笑起來,“季妙清真是個長舌婦?!?/p>

      “你直說,是不是叫我丑梅?”

      “對!我是叫你丑梅。”豐梓凱說,“但是梅音,你看問題不能這么簡單的哦?!?/p>

      梅音的臉痛苦地抽搐起來,她站起身來,就要離去。

      “我話還沒說完呢,你咋個就要走了呢?”豐梓凱一把拉住了梅音。

      “那你說。我聽著。”

      “梅音啊,我是叫你丑梅,但是,這是一個昵稱呀?!?/p>

      “昵稱?”

      “一個人對另一個人喜歡到不想用普通詞語來表達這種愛意的時候,只好故意用貶義詞哇。以貶代褒,這是一種情人之間的修辭手法。梅音,你高中畢業(yè),竟然不曉得這個道理?”

      “我原諒你了!”梅音笑了,“我們還去廣州嗎?”

      “去廣州???去嗎?”

      “我有錢!”梅音從兜里掏出一沓錢來,在豐梓凱面前亮了亮,“那天晚上從人販子那兒逃出來的時候,我搶到的。季妙清拿了一半,我留了一半?!?/p>

      豐梓凱的眼睛亮了一下。他瞪著梅音手里的錢,“當然得去了。”

      梅音毫不猶豫地將錢甩給豐梓凱,“那咱們買票去吧,趕今天晚上的火車。”

      豐梓凱接過錢,抓住梅音,猶豫了一下,還是在她臉上親了一口,“梅音,你太聰明了,你不但好看,而且聰明,像你這么好的姑娘,到哪里去找嘛?!?/p>

      梅音燦爛地笑了。她動情地看著豐梓凱,直到他走出云吞店。梅音高興地跟了出去。

      “我們約定一下怎么樣?”豐梓凱忽然問梅音。

      “什么?”

      “你看啊梅音,”豐梓凱說,“我們出來,是為了事業(yè),不是為了兒女情長,對不對?”

      “你說是就是。”

      “所以呢,我希望我們到了廣州,要以事業(yè)為重?!?/p>

      “可以的!”

      “我的意思其實是,我們以后沒得事,就不要見面?!?/p>

      “我們都在廣州,沒事就不見面,好嗎?”

      “這樣才可以安心干事業(yè)啊。”

      “我聽你的?!?/p>

      “那我們就這樣說定了,沒事就不要見面,大家平時都干自己的事。”

      “可以。”

      我們都知道,一個善于哄女人的男人,從來都不會在沒有必要的時候,跟一個女人說實話的。豐梓凱,他當然沒有必要直接說他不想再見到梅音了,他稍稍用了點流氓們所擅長的騙術,就搞定了梅音。而我們的梅音,竟然相信了他的話,就像她始終相信,豐梓凱當時不是把她當成快餐,而是真心喜歡過她一下的那樣。

      梅音不能忘記,在坐著三輪車離開云吞店前往火車站的途中,她還向豐梓凱回顧了一下自己的歷史。梅音告訴豐梓凱,朱老師其實不該把她送到湖北去,她原本在老家鎮(zhèn)上學習成績還不錯,年年都名列前茅,突然去了湖北那個全國有名的重點中學,一下子就是倒數(shù)了,這對她的打擊很大,導致她中學六年沒學好。

      “如果一直在老家,不去湖北,我覺得我是可以考上大學的。四川的教育質量也不錯啊。我媽把什么希望都寄托在我和弟弟身上,特別是我,想盡一切辦法地讓我有出息,可有的事情就是這樣的,你越用力,效果越不好?!?/p>

      梅音仿佛在說別人的事情,語氣一直是淡淡的。豐梓凱知道,她向他剖析自己過往的成敗,根本原因是她想加深她與他的感情,試圖讓彼此進入對方的內心。豐梓凱可不愿意遂了她的心愿,于是,梅音正說得起勁的時候,他拿話岔開了她的話題,“梅音,記住了哦,沒得事我們不要見面喲?!?/p>

      被打斷的梅音點點頭,惆悵地望著豐梓凱。他杜絕進入她的內心,這意味著,他們之間的愛情,暫時還談不上穩(wěn)固。她為此感到擔心。

      “到了廣州,凡事還是不要想得太簡單了,外面的世界,外面的人,要多復雜有多復雜的。”豐梓凱最后多少還是起了點惻隱之心,在廣州火車站下火車的時候囑咐梅音。他掏出一只木鳥給她,“這是我雕得相對最滿意的一只,留個紀念吧?!?/p>

      梅音沒有留在廣州,她去了佛山一個叫三水的地方,那里有一個模具廠,她去那兒打工。她是在從廣州火車站下車之前,就找到了這個工作。這也拜豐梓凱的如簧巧舌所賜。當然,梅音全無必要感激豐梓凱,他如此用心地幫梅音迅速在三水找到一個工作,還不是因為他不想跟梅音同處一個城市?

      事情的經(jīng)過很簡單,在列車即將到達廣州站時,豐梓凱通過攀談得知同車兩名旅客,是三水一家工廠人力資源部門的職員,他們剛剛去湖南衡陽為工廠招工,一個姓黃,一個姓董。其中,黃姓男子很有點江湖氣概,特別愿意跟人交談,豐梓凱跟他胡吹海侃了一陣,最終把梅音推薦給了黃生。黃生了解到梅音還是個應屆高中畢業(yè)生,人也質樸,最關鍵她看上去比較健壯,是難得的普工材料,便高興地接納了她。

      在廣州站,豐梓凱假裝舍不得地同梅音告別。他騙梅音,來之前,他就聯(lián)系好工作了,就在廣州市里。至于做什么,豐梓凱隨口胡扯說,“坐辦公室,當白領?!?/p>

      梅音是看好豐梓凱的,在她的眼里,他聰明、主意多,人又漂亮,機靈話還多,廣州沒有理由不張開懷抱歡迎他。梅音快活地向豐梓凱道別,跟著黃生、董生去了三水。

      在三水那個模具廠,與梅音同一個月來的,還有三個小伙子和一個來自上海郊縣的姑娘,他們跟梅音都是模具徒工。由于郊縣姑娘比梅音早來半個月并且是老鄉(xiāng)的緣故,梅音成了該姑娘的半個徒弟。

      郊縣姑娘很快成了梅音的噩夢。造成這樣的一個局面,不知道該怪這姑娘學東西太慢,還是怪梅音學得太快??傊芬舨艁硪恢?,技術能力就超過了已經(jīng)在她來之前學了半個月的郊縣姑娘。這讓梅音自己也感到不解。她萬萬沒有料到,在模具制作這樣的技能上,她竟是天才。如果真要探究其中的原因,那只能說梅音不愛東想西想的性格幫助了她,使她在學習技能方面,特別地專注。郊縣姑娘想得實在是太多了,動不動就思考未來,一想就開始焦慮,一焦慮人就走神,一走神就學不進去,于是很快被梅音甩到了后頭。

      那個黃生,似乎對梅音格外關心。沒過多久他就意識到,在一群打工仔、打工妹里面,梅音不愛多想的個性特別難能可貴。不是嗎?大家都是從五湖四海來到廣東這個先期發(fā)展起來的地方來打工的外鄉(xiāng)客,年紀又都不大,哪個不是像郊縣姑娘那樣,今天想家、明天想未來的?梅音這種不愛想七想八的性格,對一名初級技工來說,太珍貴了。黃生就在梅音的班里表揚她,還號召大家向她學習。別的人并未因為黃生的表揚和號召對梅音產生敵意,郊縣姑娘就不行了,她火速在心里生出了對梅音的嫉妒,并使它愈演愈烈。一天下午接近下班的時候,工人們陸續(xù)出了車間,郊縣姑娘趁著人少使了個詐,致使梅音的手指頭絞進了機器里。幸虧梅音閃得快,否則,五個手指頭全被絞沒了。也不是一個手指都未幸免,左手小拇指斷了一截。

      當晚,梅音被送進廠區(qū)附近一家私人診所。黃生和一名副廠長陪著梅音的兩名工友,送她過來的。醫(yī)生這邊在草草為梅音包扎,診所外面的副廠長跟黃生下達開除梅音的決定,“笨手笨腳,廠里不能要這種工人?!?/p>

      在黃生的努力下,梅音得以在小診所里住了三天。這三天里,梅音突然特別想見豐梓凱。思念像一把刀,突如其來地切中了梅音并不脆弱的心,但她忍著。她要信守與豐梓凱的約定,沒事不要見面——切掉一個小手指,如果被她當成事,多半會叫豐梓凱笑話吧。黃生這個時候才看出梅音與豐梓凱不平常的關系了。原先在開往廣州的列車上,他并沒有看出來,因為在外形上,梅音與豐梓凱實在太不配了,更何況,當時豐梓凱告訴他說,梅音是他的表妹。黃生便主動對梅音說,他可以替她去廣州一趟,找一找豐梓凱。這么說過后,他又發(fā)現(xiàn),根本沒有可能在廣州找到豐梓凱。

      于是,他的這個話,純粹就變成他對梅音有種特別情感的自我暴露了。

      好在,梅音壓根兒就沒多想,沒有發(fā)現(xiàn)黃生對她態(tài)度的非同尋常。

      豐梓凱卻來找梅音了。他當然能夠找到梅音,分別之前,是他把梅音弄到三水這個模具廠來的呀。梅音甭提多高興了,她把自己不多的工資交給豐梓凱,然后把傷手插在褲兜里,請豐梓凱吃西餐。吃的時候,她免不了要問豐梓凱在廣州的情況。這個她愛慕的男人毫不猶豫地對她撒了謊?!熬褪前最I啊,在一個新蓋的寫字樓里,收收文件,接接電話。”

      實情是,他在廣州根本不愿意好好去那些招工點投遞資料、自我介紹,他一直在尋找一樁大事來干??上У氖?,廣州的高樓大廈、行色匆匆的人流,都對他抱以一種輕慢的態(tài)度。在這個巨大的城市,他連長相都變得不出眾了,毫無特長可言,這個城市,抱他以漠然,令他感到無所適從。他根本不知道自己該去干什么,就只好拿著在昭關梅音給她的那一沓錢揮霍,直到身無分文。他不想找梅音的。在找梅音前,他去找了季妙清,但被拒之門外——她倒真的在一家公司當了白領,還跟一個廣東仔戀愛了。豐梓凱的到來,只能讓她感到難堪。

      “你一來廣州,就找到那么好的工作。不像我,才來這里半個月,不但把手指頭絞斷了,還被工廠開掉了?!泵芬羯裆鋈唬澳阏f,我能行嗎?”

      “你當然行啊?!必S梓凱手插在褲兜里面,手指頭捻著從梅音那里剛剛得到的一筆錢,一張一張地捻,想數(shù)清楚它們到底有多少,以便確認接下來這筆錢可以讓他在廣州撐多久。他漫不經(jīng)心地附和梅音,“你真的行的?!本尤唬_始說一口不標準的普通話了。

      梅音展開笑顏,“還是你好,總能給我鼓勵。不像我媽,只知道打擊我。我這個人,就是需要鼓勵。只要有鼓勵在,我或許真的能行?!?/p>

      “那你就好好干。我廣州那邊工作還忙,得走了!”豐梓凱快步離去。

      梅音發(fā)現(xiàn)豐梓凱的背影很僵。他根本不打算回頭。梅音悵然拉過豐梓凱的餐盤,把他沒有吃完的半塊牛排吃掉,然后她沉默了,吮著斷指坐在那里。她不知道接下來該去哪里,該去干什么。

      那只是一剎那的茫然而已。梅音從來都不是個熱愛憂慮的人。結完賬,她已經(jīng)恢復篤然和鎮(zhèn)定的神色。她沿著街路,一直向長途汽車站走去。她要去廣州打工,那里有豐梓凱。當然,她依舊要遵守她與他之間的約定,無事不跟他見面。

      到廣州的最初一個月里,梅音的命運簡直墜入了一個黑色洞穴,任她如何努力,都無法爬出來。梅音從電線桿子上撕下各種招工啟事,按圖索驥去應聘,卻沒有任何一家工廠或公司要她。我該怎么辦呢?這一個月的末尾,梅音坐在大街上,干啃著一包方便面,望著人來人往的長街發(fā)愣。她想豐梓凱。這個時候,豐梓凱突然出現(xiàn)在她眼前多好啊。哪怕他過來找她,只是為了拿走她兜里少得可憐的錢。

      豐梓凱怎么會想來找梅音?何況那陣子他運氣倒是出奇地好,沒有必要找梅音。他拿著去三水時從梅音那里取走的錢,去賭了一回,錢雖然是輸了,但卻因為他賭錢過程中表現(xiàn)出來的豪爽氣質,贏得了一個香港老板的賞識。這個老板讓豐梓凱做了他幾天的馬仔,豐梓凱本來不愿意的,但他敏銳地發(fā)現(xiàn),做一個老板身份低微的馬仔可以使他在短時間里認識很多老板,便欣然應允。果如豐梓凱所認為的那樣,幾天之內他就認識了好幾個老板,他抓住機會,選擇其中一位炒股的老板,私下里去拜訪,轉而成為這名老板的助理。豐梓凱通過幾日跟老板們的接觸,傾聽他們的交談,已經(jīng)知道,想賺大錢,炒股不失為一個很好的途徑。

      而我們的梅音呢?她一個人在街邊坐了一次又一次,想了豐梓凱一遍又一遍,最終還是忍住了對豐梓凱的思念,繼續(xù)走上尋找工作的艱辛之路。接下來的這個月,如果不是黃生及時出現(xiàn),對梅音來說,依然會是黑色的。黃生,這個對梅音念念不忘的山東男人,來廣州找到了梅音?!拔也幌朐诠S里給老板做墊腳石了,”黃生眼睛里面閃著睿智而精明的光芒,“來廣東好幾年了,我一直想自己創(chuàng)業(yè)。因為,我并不比那些老板差,完全可以做得跟他們一樣好。只是以前我一直沒想好該去干什么,干什么是去往成功的最快捷徑。梅音,自從我遇見你,我知道我該干什么了!”

      “我?”梅音訝異地望著黃生。她自認為十分普通,可竟然具有讓一個精明男人發(fā)現(xiàn)自我的功能?!拔也幻靼?,你能跟我說清楚嗎?”

      “只要你愿意跟著我一起創(chuàng)業(yè),你就能知道,我是怎么從你身上發(fā)現(xiàn)商機的。”

      “我?商機?”梅音被黃生說得越來越糊涂了。

      “對呀!”黃生說,“梅音,你極其獨特的性格促使我發(fā)現(xiàn)了一個商機。”

      “我?獨特?”

      “你身上有種天生的沉穩(wěn)勁。也許,你自己并沒有發(fā)現(xiàn)你的這個性格特質。我怎么都弄不明白,你這么一個單純的姑娘,怎么練就了這么一副沉穩(wěn)的性格。我只能認為,你天生就是這么一種風平浪靜的性格。風平浪靜,對多數(shù)人很難啊。所以梅音,你是天才?!?/p>

      梅音驚愕地望著黃生。她怎么也沒想到,天才這樣的詞匯,竟然可以安到她頭上。

      “你會紅的?!?/p>

      “紅?”

      “我要把你打造成我未來公司的頭牌?!秉S生說,“我現(xiàn)在就把我創(chuàng)業(yè)的創(chuàng)意告訴你?!?/p>

      “嗯!你說!”

      “我想開一個公司。不是常規(guī)意義上那種公司。它不生產產品,只接納別人的負面情緒。顧客進來,發(fā)泄掉他們的各種負面情緒,然后一身輕松地離開。當前,不少先期富起來的人,因為富得太快,沒有做好成為富人的心理準備。于是他們找小姐,包二奶,但新鮮勁兒過去后,他們不知道該怎么繼續(xù)給自己找樂子了,就陷入精神空虛。他們困在空虛里,恐慌于這種空虛,擔心被它殺死,越擔心,就越恐慌。我在廣東工作了這幾年,接觸到不少這樣的有錢人。他們需要一個出口,及時地把那些慌亂和無措宣泄出去。你明白我的意思了嗎梅音?”

      “有點懂,但又不太懂?!?/p>

      “其實很簡單。這個公司的業(yè)務,就是為有錢人提供盡情傾訴的場所和機會。而誰最有可能給他們提供這樣的機會呢?就是梅音你這樣一些性格特別獨特的人。就拿你打比方吧,我認為,你跟普通人不一樣的一點是,普通人聽到別人講這講那時,很容易受到情緒波動,但你不會。所以,當一個有錢而困惑的人在你面前又是哭又是笑甚至呈現(xiàn)出瘋癲狀態(tài)時,你一定能夠淡然而沉靜地坐在他前面,用鼓勵的目光,誘導他繼續(xù)發(fā)泄情緒。梅音,你明白我說你會成為頭牌的意思了嗎?你愿意幫我嗎?也是幫你自己,反正你也不知道該在廣州干什么,就干這個吧。我們一起干,一起發(fā)財。你都不知道,有錢人的錢,是最好賺的。我們未來的工作室,即便業(yè)務量不大,哪怕只有固定幾個客戶,也一定有賺頭。”

      梅音欽佩地望著黃生,感覺這是一個走在時代前沿的奇人。她沒有理由拒絕他。

      黃生的行動力無需質疑,只幾天后,他便在一家居民樓里租了一個三室一廳的房子。他把窗簾緊緊拉起來,毫不遲疑地讓他的工作室開工了。他暫時只有梅音一個員工,其他的,還有待于他慢慢去街上、通過朋友介紹去發(fā)現(xiàn)。他為梅音購置了一套抗擊打的笨重服裝,一上崗,就讓她穿上,畢竟,面對一個全力以赴發(fā)泄情緒的顧客,是一件危險的事。

      “故鄉(xiāng)”,這是工作室的名字。

      “每個人都有一個精神的故鄉(xiāng),那里只有寧靜,沒有煩亂。我要讓我的顧客,在我這里回歸到精神的原初地,就像回到無憂無慮的孩提時代?!?/p>

      黃生這樣解釋工作室的命名。

      現(xiàn)在,梅音端坐在屋子里了。屋里幾乎沒有亮光,只有梅音和來者的氣息。來者是個四十歲上下的男人,幾年前,靠賣豬飼料發(fā)了財,但正如黃生所說的那樣,成為暴發(fā)戶的他在一段時間通過包二奶、胡吃海喝這樣的方式狂歡過一陣之后,突然就不知道自己該何去何從了。錢,只要他愿意賺,就有,但賺了錢,除了吃吃喝喝和搞女人,還能干些什么能讓他快樂的事呢?最可怕的是,他開始逐漸花大量的時間去想死亡這個問題,這在他以前窮的時候,是根本沒有發(fā)生過的事。而這樣的問題,只能給他帶來無窮盡的恐慌、悲觀、消極、難過,甚至于,有時候,他因為想到有一天自己終會死掉,在突如其來的不寒而栗后,他會失聲痛哭起來。他的幾個同樣有錢的朋友在吸白粉,據(jù)他們說,每次吸了那種玩意兒之后,就飄飄欲仙,甭提多快樂了,他知道白粉這種東西,一旦碰上,就一輩子翻不了身??伤髅鞲惺艿桨追劢o他帶來的誘惑?!皝碜远酒返恼T惑,讓我感到恐懼。我每天都會突然陷入這種恐懼里,心慌。我對自己的未來沒了信心,我需要重建信心。從前,在我沒有錢的時候,我是多么地有信心啊。我想回到那種信心滿滿的狀態(tài)?!边@個男人的聲音如同暴風驟雨,他大聲地說著,“我心里的這些痛苦,不方便向任何人說,我的妻子、情人,我都不能跟她們說,我怕會毀掉我在她們心目中的強者形象。謝謝你啊,我不認識你,不知道你是誰,你專門來聽我嘮叨這些。我說一說,就好了。下次,我恐懼得不得了的時候,我會再來找你的。”

      梅音默默地聽這個男人訴說著,有那么幾個時候,她產生一種錯覺,坐在她面前的是豐梓凱。為什么一個在常人眼里如此強大的男人,在一個陌生姑娘面前,愿意徹底扯下面具,亮出自己最脆弱的一面呢?豐梓凱,這個她心心念念一直想著的男人,為什么就從來不能像這個陌生男人一樣,向她敞開心扉?哪怕只是敞開一個小縫,即便,只敞露那么一次。可是,別說他向她敞開心里的秘密,他連人影都不見了,不知道去哪里了。

      一個又一個有錢而急需找到一個安全的方式排泄掉內心毒素的男人,坐到梅音面前來了。梅音聽著他們聳人聽聞的故事,卻總是走神。她下意識地把每個來人跟豐梓凱對應。

      這世上有很多與眾不同的男人,他們的心思,也與一般的男人不同。他們一生都設法讓自己人前閃亮,規(guī)避著別人去發(fā)現(xiàn)他們的瑕疵,卻在暗中,忍受著瑕疵像一粒粒結石,給他們帶來的痛。

      豐梓凱一定也有痛苦和慌亂。梅音想起1993年的夏天,她在他的宿舍里看到的那一幕:他變得神經(jīng)質,摔掉他不滿意的木鳥。他是痛苦的,一種不平凡的痛苦。她有機會洞見他的痛苦嗎?

      工作之余,黃生亦會用一種窺探的語氣問梅音,“梅音,我真是不解,你是怎么做到不被客人干擾的呢?我就不行。很多人都不行。我們都需要說話,把心里的話說出去。我們總有情緒,在生活中尋找各種機會排解情緒?!?/p>

      黃生的問題和靈感總是太多,讓梅音應接不暇。她不太確定,要不要告訴他,她只是反應慢罷了。她的反應實在是太慢了。譬如那些有錢而困惑的人在向她傾訴完,等到大半天后,甚至幾天后,她一個人靜靜坐下來,會去細細揣摩他們說過的那些話,而那些時候,她會為他們的痛苦流淚,替他們恐懼。

      朱老師曾經(jīng)用一種不確定的語氣對別人說過,她懷梅音懷了十一個月,在母體里待的時間過長的梅音,在漫長的發(fā)育過程中,把腦子里那些負責恐懼啊猶豫啊不安啊之類不良情緒的細胞全都殺掉了,于是一出生就是一塊堅硬的石頭。這是朱老師對梅音性格的一個解釋,梅音自己并不贊同。

      黃生建議梅音把家人接到廣州來一趟,他負責他們的食宿、差旅費。梅音不知道,他其實是想用這種方式取悅她而已。不管怎樣,梅音欣然同意了黃生的建議。突然出現(xiàn)在廣州的朱老師,還是像從前一樣,對梅音罵來喝去。她總是能找到貶損梅音的話題。

      “你怎么就那么笨呢?你到底要我怎樣做,才能幫助你變得聰明那么一點點?”她當著黃生的面,用類似這樣的話,訓斥梅音。

      朱老師和梅音的奶奶、弟弟在廣州待了半個月就走了。他們走后,黃生以一種恍然大悟的語氣對梅音說,“我知道你為什么那么沉著、冷靜了。是你媽從小在這方面給你強化訓練的啊,你從生下來的第一天,就在承受她對你的打擊吧?你的感覺神經(jīng),因為這種承受性訓練,粗壯到了常人難以想象的地步。你在你媽的訓練下,早就變得麻木了?!?/p>

      黃生有些難過地望著梅音,他是想暗示梅音,她太麻木、遲鈍,始終沒有發(fā)現(xiàn),他那么地喜歡她。但他終究又想到,暗示對梅音是不起作用的。

      梅音仍然在思念豐梓凱。她那些舒緩的思緒這時候已經(jīng)完全停在了這種思念里,逃脫不出去,緩慢是她的一種特質。一種東西,想進入她內部,會慢。想出去,也同樣會慢?,F(xiàn)在,那種思念,仿佛在她心里生根了,永遠出不去了,要與她同生共死了。多少天了?。克撚写蟀肽隂]有豐梓凱的音訊了吧?

      豐梓凱到底還是在梅音面前出現(xiàn)了。這一次,是季妙清,促使他與梅音相會了一次。

      季妙清跟一個矮小的廣東小伙子結婚了。當然小伙子家里很有錢,不然季妙清怎么可能愿意嫁給他呢?季妙清當然要嫁給有錢人,非但如此,還要讓她的親朋好友知道她嫁給了有錢人。季妙清勒令豐梓凱必須參加她的婚禮,豐梓凱知道季妙清肯定也邀請了梅音,有心不去,但忽然又想到在那樣的婚禮上,能多認識幾個有錢人,豐富他的人脈圈,便去了。

      就這樣,梅音在來廣州大半年之后,與豐梓凱重逢了。梅音眼前的豐梓凱一副意氣風發(fā)的樣子,但他只是用不誠實的態(tài)度夸了梅音兩句,此后便對梅音視而不見了。他股票炒得不錯,賺了一些錢,此前不久,他剛與一個新結識的朋友合伙開了一家外貿公司,做進出口生意。由于這位朋友有官方背景,他們在關稅上可以做些文章,所以,這個外貿公司雖然才成立,但已經(jīng)顯現(xiàn)出能賺大錢的跡象。豐梓凱很快就要成為一個大老板了。

      梅音躲在角落里,偷偷眺望活躍在賓客間的豐梓凱。他的身邊環(huán)繞著一個模特般的、比季妙清還漂亮的姑娘。梅音的自卑感蜂擁而出。她有心走過去問問,“不是說好了我們沒事不見面是為了事業(yè)的嗎?怎么你找了新女朋友了?”卻到底沒有這樣去做。她就靜靜地待在角落里,腦海里浮現(xiàn)出那些去她的黑屋子里尋找精神故鄉(xiāng)的男人們,耳邊回蕩著他們傾訴的聲音。她把這些聲音置換成豐梓凱的聲音,默默地享受著那并不真實存在的豐梓凱對她的傾訴,然后,她感到有眼淚淌到了她的嘴角。

      豐梓凱正在變成一個愈來愈強大的人,他愈強大,她便愈渺小,她便愈加沒有機會去進入他的內心。這樣的論定,讓梅音悲痛。黃生錯了,梅音不是沒有情緒,不是不具備細致體驗人情冷暖、喜怒哀樂的能力,她只是習慣把情緒壓抑得很深,封凍在內心最深處,一旦它們破冰,便勢不可擋。

      從這個角度說,黃生雖然思維敏捷,善于捕捉人心,但并不真的了解梅音。

      參加完季妙清的婚禮過后,梅音暗暗地難過了一個來月,然后,她去了成教中心。她要像如今社會上很多人一樣,去參加成人自考。她心里有種擔憂,隨著豐梓凱越來越強大,她越來越?jīng)]有可能了解他,越來越?jīng)]有機會與他見面,她要盡可能在這一天沒有到來時,縮短她與她之間的距離。她想不到別的方法,成人自考是她暫時能想到的唯一辦法了。

      “你這是干什么呢?你學這個,有什么意義???”梅音才報完名,剛把教材領回來,黃生就阻止梅音,“梅音,你活得沒有創(chuàng)意。社會上很多人都參加成人自考,你就去參加,這算什么呢?絕不是趕潮流。潮流是什么?是大多數(shù)人還沒發(fā)現(xiàn)它存在、還不知道它特別重要的時候,你發(fā)現(xiàn)它,重視它?,F(xiàn)在,成人自考像一支大軍,擁堵在社會的角角落落,這預示著十年二十年之后,我們走在大街上,每個人的口袋里都可能揣著這樣那樣的自考文憑,到那時候,這種文憑毫無意義。一個人,活在這個世界上,必須要有創(chuàng)意,思路必須比別人提前那么一點點。梅音,上天其實已經(jīng)在你身上種下了一個最好的創(chuàng)意,你只需順應天意,服從這個創(chuàng)意就可以了。梅音,你風平浪靜的個性,就是你今生最大的能量。你只需好好開發(fā)、利用這個特質,就能成為一個極成功的人。別去加入什么成人教育了,跟著我,按部就班地前進,就可以了?!?/p>

      梅音抬起目光,微有些不悅地打量黃生。毋庸置疑,這個男人如同先哲,想事情總比別人快一步,很有能力走在當下的潮流之前,但他熱愛及時指出一切的習慣,常讓梅音感到無力應付、累。她從未想過要去做一個驚世駭俗的人。她只要做一個普通人。普通人沒有必要活得那么有創(chuàng)意。他說這些,除了徒增她的不快,還有什么別的意義?還是豐梓凱好,他說出來的話,從來都讓她開心、自在。

      不過,梅音還是聽從了黃生的建議,因為,黃生雖然不贊同她去趕成人自考這趟擁擠的列車,但還是喜歡她、支持她熱愛學習的好習慣的。黃生想辦法帶梅音去見了一個心理學的教授。他讓梅音拜他為師,并且他出錢,以私教的方式,讓梅音學習心理學。梅音天生冷靜的性格,如果配上相關的心理學知識,可以使她未來成為一名優(yōu)秀的心理咨詢師,這是黃生對梅音的理解。

      黃生還讓梅音從工作室的業(yè)務中全身脫離了出來,專門去學習。他另找了幾個姑娘和小伙子,來充當傾聽者。雖然那些年輕人不如梅音篤定,但黃生有辦法。他讓他們在每次上崗前服用鎮(zhèn)定精神的藥,以確保對傾訴者無動于衷。創(chuàng)意才是最重要的,執(zhí)行創(chuàng)意從來就未必只有一種辦法。以黃生的腦子,他有大把的主意讓他的創(chuàng)意付諸實踐。所以,其實用不用梅音來執(zhí)行他的創(chuàng)意,這并不重要。說到底,他讓梅音干這個,只是為了使他們之間有更多的連接點而已?,F(xiàn)在,梅音和他之間有了新的連接點,她在按他對她的規(guī)劃去學某種專業(yè)。這個新的連接點,將使他們的關系變得更加意義深遠。他大可不必讓梅音還像以前那樣,坐到一個又一個的陌生人面前,充當他們的情緒垃圾桶了。更何況,這個叫作故鄉(xiāng)的奇特工作室,畢竟只能賺點小錢,它很快被黃生當成了副業(yè)。他把自己對于社會、人心的敏銳判斷能力再次發(fā)揚光大,專門給想發(fā)財?shù)娜藗內ヌ峁﹦?chuàng)意。他做了一個創(chuàng)意公司,專門生產創(chuàng)意。

      幾個月后,創(chuàng)意公司的業(yè)務走上正軌,黃生向梅音正式表白過一次。不暗示,也不曲里拐彎,就直截了當?shù)?,他對梅音說,“梅音,我挺喜歡你的,而且,我覺得,我們在一起也很和諧,不如,我們談朋友吧?”

      梅音看著黃生,省儉地笑了一下,慢慢地搖搖頭,又把頭低下去。

      “你不同意嗎?”

      “不是的。”梅音說,“黃生,我只是覺得,我不愛你。我不能跟一個我不愛的人談戀愛?!?/p>

      “我們還沒談戀愛,你怎么就斷定你不會愛我呢?至少,你要給自己愛的機會?!?/p>

      “我們認識都有一年了吧。一年的時間不算短,能夠讓我知道我不可能會愛你。”

      “梅音,你這么說,好象你多么懂愛似的。我比你愛過的次數(shù)多,我都不敢說我懂愛。只要你愿意接受我們的新關系,以我的人生經(jīng)驗,我斷定,你會愛上我的?!?/p>

      “愛這種東西,跟愛過次數(shù)的多少,是沒有關系的,只要愛過一次,就知道是什么感覺了。黃生,我愛豐梓凱,這個你是知道的呀?!?/p>

      “可是豐梓凱不愛你?!?/p>

      “我愿意等的,等他愛上我。”梅音說,“黃生,謝謝你!你給我一個有意思的工作,通過這個工作,我才知道,每個看起來挺風光的男人,心里都有脆弱的一面哪。我相信,豐梓凱也是這樣的。你知道梵高吧?一個天才的畫家,被內心的瘋狂折磨得受不了,割掉了自己的耳朵。豐梓凱也是個有才華的人,他刻的那些鳥,多好看呀。只有內心足夠瘋狂的人才會像他這樣執(zhí)迷于刻鳥這件事。人為什么會瘋狂呢?還不是因為心里有自己把控不住的情緒。豐梓凱一定也有脆弱的一面,只是呢,以前,他不愿意讓我知道這個。但只要我愿意等,終歸有一天,我就有機會看到他脆弱的那一面。到那時候,他對我的態(tài)度,就會變的?!?/p>

      “梅音,你這些話,不太好理解啊。你就說說,為什么你堅信,只要你能看到他脆弱的一面,他對你的態(tài)度就會變呢?”黃生這么聰明的人,都有點被梅音弄糊涂了。

      “這是我的一個直覺,女人的直覺?!泵芬粽f,“在黑屋子里,每次一個男人宣泄完心里的壞情緒之后,他們都變得非常相似。”

      “相似?”

      “就是松散、柔弱,毫無戰(zhàn)斗力的樣子。任何一個肩膀這個時候出現(xiàn)在他們面前,他們都會靠過去。”

      這大概是工作經(jīng)驗帶給梅音的獨特感悟了。黃生這么歷經(jīng)世事的人,都難免因梅音的這個感悟而感到新奇。但他仔細想想,覺得梅音說的是有一定道理的。

      梅音忽然拿出那只木鳥,愛惜地望著它,說,“有些男人,他們生來就與眾不同,他們對自己的人生寄予厚望,就像個木匠似的,拼命雕刻他們的人生。他們都是有力量的男人。黃生,你就是這樣的男人。你是最好的雕匠。你雕好了人生的同時,還不會傷到自己的手。豐梓凱不一樣,他雕啊雕,卻總把自己的手傷了。他需要一個人,總在他身邊,在他突然受傷的時候,替他包扎傷口?!?/p>

      黃生詫異地望著梅音。這樣的目光,據(jù)說一直陪伴了梅音好幾年。

      有將近十年的時間,梅音和豐梓凱逐漸從我們這些熱愛談論他人的鎮(zhèn)民嘴里消失了,這正是梅音和豐梓凱這類離開家鄉(xiāng)去外地打拼的人的宿命。不是嗎?鎮(zhèn)上的孩子一茬一茬地長大,新的話題人物不斷涌現(xiàn),取代著過去被我們珍視的那些談論對象。沒有一棵樹是可以長青的,沒有一個人可以成為永不被人厭倦的話題。在新人輩出的我們的鎮(zhèn)子里,關于梅音和豐梓凱的話題,必然會被層出不窮的新鮮話題淘汰。

      由于梅音和豐梓凱這近十年來幾乎不回家的緣故,我們都快淡忘這兩個人了。如果不是季妙清頻繁地回來,在回來后偶或興之所至地談及梅音和豐梓凱,我們真的可以徹底地將梅音和豐梓凱忘得一干二凈。

      這些年里,季妙清喜歡不辭辛勞地奔波于廣州和家鄉(xiāng)小鎮(zhèn)之間,那當然是因為,這樣的奔波可以給她帶來金錢和物質的享樂所不能帶給她的精神樂趣。她多么需要這種精神樂趣啊,這幾乎成了她后來生活的最大目的。難道不是嗎?她每次耀武揚威地回到小鎮(zhèn),一邊向鎮(zhèn)民們分發(fā)從廣州帶來的并不昂貴的各種小吃,同時接受別人的夸贊,這是一件多么能給她帶來快樂的事情啊。

      大家夸贊季妙清,當然是因為她有錢的老公,以及遠遠超越了豐衣足食標準的富足生活。她現(xiàn)在的生活,幾乎是鎮(zhèn)上層出不窮的所有年輕人的夢想。那些年里,他們一個接一個地像他們的前輩豐梓凱、季妙清一樣離開小鎮(zhèn),去珠三角、長三角及其他的富庶之地淘金、打工,最根本的目的,不就是希望得到季妙清這樣的生活嗎?

      季妙清一年回來三四趟,我們眼見著她胖了起來。這當然是她故意的。鎮(zhèn)上的人,仍然抱持著一種樸素的看法,他們認為,胖,說明人吃得好,不用干活,過著養(yǎng)尊處優(yōu)的生活,所以,季妙清當然要胖給大家看。

      這個越來越胖的女人,穿著打扮越來越俗氣,但她自己渾然不覺,感覺良好地從遙遠的廣州回到鎮(zhèn)上,借助人們的想象,炫耀著自己。光炫耀她并不滿足,還要拿梅音與她作對比。她嘲諷梅音的生活,以進一步標榜自己的成功。

      透過季妙清那張賤嘴,我們逐漸知道了近十年來發(fā)生在梅音身上的事。這些個別事件,跟豐梓凱是有聯(lián)系的。

      據(jù)季妙清說,梅音傍上了一個在山東有老婆的男人——她說的當然是黃生了——這個男人品味奇特,持之以恒地喜歡著梅音,還供梅音讀書,非但如此,他還不干涉梅音的私生活,允許梅音愛豐梓凱。“這是一個多么好的男人啊。簡直是梅音的貴人?!奔久钋逭f。而梅音,這個傻女人,這個傻透了的女人,竟然不領這男人的情。有一天,她主動向他提出,不許他再接濟她讀書的學費,她要自食其力地完成自己的學業(yè)。無論那個男人怎么做梅音的工作,梅音都固執(zhí)己見。沒辦法,他只好答應了梅音。

      最可笑的一點是,梅音竟然開始躲避這個男人。“我不愛你,所以,我不想在你身邊待下去了。我多待一天,對你的生活就是多一天的干擾。你是個優(yōu)秀的男人,不應該為我這樣一個普通女人浪費心力。”那個男人啊,可真是天下第一號的癡情漢,梅音偷偷從他那里離開后,他想盡一切辦法尋找她,竟還讓他找到了。最終,他跟梅音約法三章:他與她之間,就是老板和雇員的關系,除此之外,不能有別的關系,連朋友都無需是。是的,故鄉(xiāng)工作室還存在著,梅音還兼職去那里當傾聽者,以掙得她的學費。

      有一天,工作室迎來了一個失魂落魄的男顧客。這個人看起來很高,比他這個身高的男人,看著要高許多,究其原因,是因為他太瘦了。當時是工作室的另一個女員工接待的他。這名女員工剛與他在黑屋子里待了一會兒,就尖叫著沖了出來。“這個人是個瘋子,他太嚇人了。梅姐,還是你去接待他吧。”女員工一臉地恐懼,請求梅音。

      梅音便穿上特制的工作服,把頭臉包得嚴嚴實實,走進屋里,去迎接這名可怕的顧客了。

      屋內光線昏暗,但梅音一進去有了一種不凡的感受,仿佛坐在那里的那個男人,與她之間有種莫名的聯(lián)系似的。她悄悄走到窗邊,將窗簾拉開一條小縫。從窗簾的縫隙里射進來的光,像探照燈一樣打在這男人的臉上,梅音看見了,倒吸一口冷氣。這是豐梓凱啊?!肮枢l(xiāng)”如今在珠三角一帶太有名了,終于把豐梓凱釣過來了。哦!這就是梅音朝思暮想的豐梓凱,他怎么變成這樣了?什么樣的悲慘經(jīng)歷,使他變得這么瘦?

      梅音耐住性子,在豐梓凱面前坐好,任憑豐梓凱抓起能抓到的一切可移動的東西,摔到墻上、地上。他還跳過他與梅音之間寬闊的桌子,來打梅音。他以為梅音要躲的,但令他意外的是,梅音沒有躲,于是,他在對梅音拳打腳踢了幾分鐘之后,自己也覺得無趣了,到梅音先前坐著的椅子上坐好。梅音從桌邊繞開去,換坐到了剛才豐梓凱坐著的那張椅子上。

      “說吧!有什么不開心的,就全說出來吧。”梅音輕聲誘導豐梓凱。

      豐梓凱一頭趴到桌上,趴了許久。終于,他還是開始說了。多年以后,他的普通話變得特別標準,不再有任何鄉(xiāng)音的痕跡。以下便是豐梓凱對梅音說的他那幾年來的經(jīng)歷:

      起先,他炒股,同時主要經(jīng)營著那個外貿公司,在長達兩年的時間里,事業(yè)風生水起。忽然有一天,兩名警察來到了他的屋子里,把他銬走了。原來,他的合伙人長年用非法手段進口物資,換句話說,疑似有走私行為。豐梓凱矢口否認自己知道合伙人走私的事,加上他愿意上交他的全部財產,于是他在這場突如其來的審判中,得以輕判。他判了兩年,由于表現(xiàn)好,提前半年出來了。出來后,豐梓凱銳氣還在,通過入獄前積累的人脈,很快開了一個娛樂城。這一次,豐梓凱決心做一個守法公民。他本本分分地經(jīng)營著娛樂城。由于有人幫助,娛樂城做得不錯。在一年半之內,他的個人資產達到了百萬。他再次迎來人生的低潮,是因為喜歡上了娛樂城的一個陪唱小姐。誰知道這個女的,竟然是一個在道上很有頭臉的男人的姘頭。結果可想而知,豐梓凱被那男人盯上了,再次以失去所有家業(yè)的代價,換得了平安。禍不單行的是,重新變得身無分文之后,豐梓凱的身體出現(xiàn)了異常。去醫(yī)院一查,他得了病。梅毒二期。多虧他還認得幾個朋友,借得一筆錢,花了一段時間,看好了這病。但此后,他暴瘦,人也失去了銳氣。再去干什么,都不順。他放下架子,去打工,卻因為身體元氣大傷,無法做一個合格的普通工人。只好不再打工。后來,他跟幾個剛來廣州的打工仔合租在一套房子里。房子六十平米,原來是一個大開間,卻被隔成十幾個小間。他住在其中一個小間里,生活了一兩個月,最終被一種難以排遣的抑郁情緒控制了。是啊,他每天早上從床上睜開眼,第一個念頭,就是覺得他如今的人生太失意了,心里非常地消沉。這樣的消沉情緒會在接下來的一天里持續(xù),直到傍晚入睡前,才會好那么一點。但等到睡過去,再醒來,又是同樣的消沉。他怕長此以往下去,變成一個廢人。

      “我為什么落到了今天這步田地?”豐梓凱痛哭地說,“我以前多風光啊,很多姑娘喜歡我。我干什么,都有人幫襯。想干什么,無需多長時間、不需要費太多力氣,就能成功。為什么我現(xiàn)在變成了這樣一個什么都不是的人?”

      我們的梅音,就這樣靜靜地聽著她心愛的人的心聲,然后,她感覺到眼淚在面罩之下輕緩地淌了下來,直淌到她的嘴角。她用舌頭舔食自己的淚水,感覺著它的苦澀。這種苦澀的感覺蜇痛了心神。

      “豐梓凱!”梅音輕喚著眼前這個失意的男人,“真沒想到,你受了那么多的苦?!?/p>

      豐梓凱一怔,抬起頭來,望著昏暗中與他隔桌相坐的這個全副武裝的姑娘。

      梅音站起身來,走到門邊,摁下燈的開關。屋子被熾亮的燈光填滿了。

      “豐梓凱!我等了那么久,終于等到你向我吐露心聲了。這些年來,我心里一直有一個信念,只要我愿意等,一直等下去,總有一天,上天會安排我走進你的內心的。能夠走進你內心的感覺真好。豐梓凱,你現(xiàn)在的樣子好柔弱,讓我心疼?!?/p>

      梅音向豐梓凱走過去,途中,她慢慢地取下了面罩,又慢慢地卸下如同盔甲的身上的其它束縛。豐梓凱瞪大眼睛,驚愕地看到,一個頎長的姑娘,在向他走近。這個姑娘,長著一張他既陌生又熟悉的臉。想起來了,多年前,在家鄉(xiāng)的小鎮(zhèn)上,他勾引了她,然后,她愛上了他、要追隨他去往任何他想去的地方,但這么些年,他無情地躲避著她。在最近的一兩年里,他近乎都把她忘掉了。

      “你是梅音?”豐梓凱望著面前這個瘦姑娘。

      梅音也不知道為什么,突然在這一兩年之間,她怎么就變瘦了,臉上的粉刺也沒有了。大概由于她皮膚的修復功能比較好,那些從前的粉刺,并未在她臉下留下多么明顯的疤痕。

      “梅音!真的是你?”豐梓凱的臉上忽然現(xiàn)出了激動的神情,他動情地抱住了梅音,“又見到你了,我太高興了。”

      梅音靜靜地任憑豐梓凱抱著她。這一刻,在她夢里出現(xiàn)過很多很多次?,F(xiàn)在,它成真了。她忽然從兜里掏出一只木鳥,“我一直帶著它,感覺它隨時會幫我把你找回來的樣子,我果然沒白疼它,它讓我夢想成真了?!?/p>

      豐梓凱竟然也掏出一只木鳥,在梅音眼前晃了晃,“在監(jiān)獄里,我終于刻出了一只我滿意的鳥。我也隨身帶著,以便隨時把它交給我一見傾心的女人?!彼麑⑦@鳥交給梅音,取過梅音手里的那只,遠遠扔開,又望著遠處躺在地上的它說,“它不好,不值得你珍藏它。你要珍藏,就珍藏我現(xiàn)在給你的這只吧?!?/p>

      在季妙清的理解里,重新遇到梅音的豐梓凱對梅音一反常態(tài)地表現(xiàn)出一種莫名的喜愛,沒有別的原因,原因只有一個,那就是,梅音變好看了。這個男人,永遠都改不了戴著有色眼鏡看女人的習慣。一個丑女,無論對他多好,他唯一要做的,就是遠離她,而一個漂亮姑娘,哪怕不說一句話地站在他面前,他也只有一個念頭,那就是,去討取她的歡心,得到她,睡她。

      季妙清關于豐梓凱重見梅音后對她產生好感的原因,給出的是一個這樣的論斷。我們無法駁斥她,只能寄希望于有一天梅音和豐梓凱回到鎮(zhèn)上時,我們有機會通過他們之間難以避免會出現(xiàn)的某些微妙的小舉動,來判斷季妙清的論斷是否偏狹。

      機會到底還是出現(xiàn)了。在梅音、豐梓凱、季妙清他們從鎮(zhèn)上離開的十二年后,我們迎來了梅音和豐梓凱徹底的歸來。這一天午后,梅音和豐梓凱一前一后各自手上提著并不沉重的兩個包,衣著樸素地出現(xiàn)在了鎮(zhèn)子的主干道上。現(xiàn)在,這里嚴格說來已經(jīng)不叫鎮(zhèn)了,前兩年,市政規(guī)劃部門將這一帶劃為市高新開發(fā)區(qū)的一個部分。

      朱老師和梅音的弟弟此前就在電話里知道了梅音要回來的消息,已經(jīng)站在那巷子與主干道之間的路口,等著梅音呢。梅音的奶奶,上一年得了老年癡呆失足落水去世。

      出現(xiàn)在朱老師眼前的,是一個窈窕的、略有些知性氣質的女人。懷著一絲驚喜和難以置信,朱老師望著越來越近的梅音,仿佛望著她從小對梅音的深刻期許。豐梓凱自然是走在梅音前面的。朱老師眼前的豐梓凱,并不像季妙清所說的,是一個暴瘦的男人。十幾年過去了,這個男人也快四十了吧,居然還像從前在這兒時那么年輕和富有活力。朱老師在心里罵季妙清,“這個騷貨,故意詆毀我們家女婿。”

      確切地說,這是2005年春天的一個午后,接到梅音和豐梓凱的朱老師,歡天喜地地把梅音和豐梓凱往家里領去。朱老師一邊在前面領著路,一邊大聲跟過往的人介紹豐梓凱,“我女婿!我女婿呀!多帥啊,看到?jīng)]?”

      朱老師的語氣里洋溢著一種快感。季妙清這個臭女人,最近的這幾年來,一次又一次地在人們中間散布梅音和豐梓凱的壞消息,這讓朱老師一天比一天抬不起頭來。她,朱玉芳,打生下來的第一天起,就是個要強的女人,自尊、好面子,凡事都不愿落在人后,又是這里最著名的老師,讓她這樣的人,如此這般地忍受著季妙清,簡直是一種非人的折磨?,F(xiàn)在她終于得以揚眉吐氣了。

      “我和梅音這次回來,不打算再走了!”梅音和豐梓凱之間,看起來依然是豐梓凱是主導,而梅音還像從前一樣,習慣沉默。才進了屋門,豐梓凱就對朱老師這樣說。

      朱老師含著淚,用力地點頭,“不走。不許走。哪兒都不如家鄉(xiāng)好?!?/p>

      豐梓凱和梅音是帶了一筆錢回來的。這些錢,是他們兩個最近的這幾年里,一起在廣州賺的。這筆錢不多,但也不算少,有兩百來萬吧,足以讓他們在家鄉(xiāng)做點他們想做的事。經(jīng)與朱老師商量,豐梓凱花了一個月的時間在這個如今被叫做高新區(qū)的地方開了一家工廠,專門生產一種手機配件。梅音在回來之前,已經(jīng)考到了心理咨詢師從業(yè)資格證書,正好原先的鎮(zhèn)衛(wèi)生院現(xiàn)在的第十人民醫(yī)院第二門診部缺心理醫(yī)師從業(yè)者,加上門診部的主任是朱老師的學生,梅音未費任何周折,就成了門診部的一名醫(yī)生。由于高新區(qū)的人,大多還是些不太有文化的農民和原先各鎮(zhèn)的居民,大家對心理疾病這樣的事不太當回事,所以甚少有人來找梅音求診,梅音落得個清閑,大部分的時間里,就在辦公室里看她喜歡的書。

      有些事,朱老師必須弄清楚。一個上午,梅音去門診部上班之后,朱老師攔住要出門的豐梓凱,“我們好好談一下吧?!?/p>

      “我知道你一直想跟我談談。”豐梓凱笑了。

      “就開門見山。”朱老師說,“第一個問題,為什么你們結婚的時候,不通知我一聲?為什么結婚三年后你們才回來?”

      朱老師的問題勾起了豐梓凱的諸多記憶,它們大多是不快的。“我不想灰溜溜地回來。我希望回來的時候,有那么一點人樣?!?/p>

      “這么說,季妙清說的是真的?”

      “她說什么了?”

      “她說,你曾經(jīng)很失敗。瘦得跟個鬼一樣的,找到了梅音。梅音不計前嫌,收留了你?!?/p>

      “不能這么說。是我和梅音最終都發(fā)現(xiàn)對方跟自己特別登對。不存在誰收留誰的問題?!?/p>

      “那你后來怎么就覺得梅音跟你登對了呢?最早那些時候,你是不要梅音的。你后來怎么就良心發(fā)現(xiàn)了?這是我的第二個問題?!?/p>

      豐梓凱目光變得滯重,望著朱老師。這個失意了一輩子的女人,直到現(xiàn)在,還把梅音當成她生命中最重要的人,她不想把梅音稀里糊涂地交給一個男人。她需要弄清楚,這個男人是真的愛梅音的,她才能放心地把梅音交給他。豐梓凱看出來了,他必須贏得朱老師的信賴。

      “男人比你們女人想象得要脆弱?!必S梓凱說,“如果沒有梅音,我不會東山再起。”

      “你感激梅音,娶了她?”

      “感激?”豐梓凱生氣了,“朱老師,你是看著我長大的。俗話說,三歲看到老,我豐梓凱是一個可以被一點感激的意識收買的人?”

      “你當然不是?!敝炖蠋熇湫Γ澳銖膩聿粫驗楦屑?,而強迫自己去接納這個人??晌艺娴牟幻靼?,就你這么個男人,眼見著要四十了吧,還動不動跳腳,梅音怎么就死心塌地愛上你了?”

      “梅音只需去愛,不會想太多?!必S梓凱說,“還有,我也愛梅音。這種愛,是一種依附。我必須依附梅音,才能成為一個一直強大下去的男人。”

      “我是老師,你放心,我能聽得懂你說的一切?!?/p>

      豐梓凱停了一下,嘆了口氣,“朱老師,你聽說過鱷魚與牙簽鳥的典故嗎?牙簽鳥,一種很小的鳥,人們喜愛這種鳥,后來把它叫成了燕千鳥。我想把我比作一條鱷魚,你不會見笑吧?如果我是鱷魚,那梅音就是一只燕千鳥。鱷魚很強大,水陸兩棲,生物界的王者。但你知不知道,再強大的動物,身上也有致命的缺憾。鱷魚嘴里有一種細菌,如果不及時清理掉,它的牙齒會壞。一個靠尖牙利齒在世上立足的動物,沒一副好牙齒,怎么成其為王者?它不能讓牙齒壞掉。怎么辦?它自己又掏弄不了牙縫,只有借助別的動物,來幫它掏弄了。燕千鳥,就是這個幫鱷魚及時清理牙縫中致命細菌的動物。它來到鱷魚的口腔,兢兢業(yè)業(yè)做它的清潔工。也只有它,愿意替鱷魚這么干??兹冈高@么干嗎?不愿。它只愿意在人前展示自己的羽毛。麻雀都不愿這么干,哪兒有食,它就飛哪兒去。只有燕千鳥,它愛鱷魚嘴里那種細菌,只從鱷魚嘴里覓食。它和鱷魚達到了一種完美的共生關系。”

      朱老師頗有些震動地望著豐梓凱。她大概沒有想到,梅音在豐梓凱的生命里,竟扮演了如此重要的角色。

      “梅音不像你想得那么普通。我現(xiàn)在一直記得,在我最失意的時候,當我覺得自己的人生一敗涂地,再也起不來的時候,梅音是怎么幫我的。就說我重新遇到梅音的這最近三四年吧。我在廣州,重新創(chuàng)業(yè),通過朋友的擔保,跟銀行貸到一筆款,做了個小公司。我坐過牢,再創(chuàng)業(yè)很難。我苦悶,時常想著要放棄。很多時候,在外面遭了白眼,受了氣,回到家我就氣不打一處來。我痛斥這個世界,遷怒于梅音,還摔東西,而那些時候,梅音就只是用焦急地、擔憂的目光,望著我。我遷怒于她,她也不辯解。我摔東西,她默默把碎片撿起來。我把從外面帶回來的煩躁、焦慮、不滿、痛苦,那些精神的碴兒,傾泄完了,這才想到,剛才那會兒,梅音一直在忍受著我。我羞愧了。梅音呢,見我平靜下來了,開始和我分析我在工作上之所以有那些得失,原因到底在哪兒。我們開始平心靜氣地探討解決問題之道。最終,找到了辦法,對癥下藥,下一步的工作中,我避免這些問題。就是這樣,梅音用她的忍耐、分寸、堅定,一而再、再而三地幫我疏理人生,使我及時掙脫精神的枷鎖,變成一個真男人。最近這幾年我但凡還有點成功,那都跟梅音不無關系?!?/p>

      朱老師到底還是因豐梓凱的這番話,對他放了心。季妙清是膚淺的,絕對膚淺,豐梓凱怎么可能是因為梅音后來變得好看而愛上了梅音呢?梅音和豐梓凱之間,是一種再穩(wěn)固不過的精神關系。這種關系,能使他們的婚姻永遠安全。

      豐梓凱從兜里掏出一只一塊錢硬幣那么大的一只木鳥,端詳它。這是一只美麗的木質燕千鳥。不知道他什么時候雕出它的??戳艘粫?,他珍惜地將它放回兜里。朱老師望著他的動作,不明所以。

      “一個男人和一個女人的關系,看起來簡單,實際上復雜得很?!敝炖蠋熢谕诵萸暗淖詈笠惶谜n上,對她的學生們大加感慨。學生們不明白這個從前的鎮(zhèn)花,現(xiàn)在滿頭白花、風華不再的女人為什么跟他們說這些。

      誠如朱老師所期指的那樣,梅音和豐梓凱的婚姻關系是穩(wěn)固的?;氐郊亦l(xiāng)的第二年,他們之間有了一個孩子,男孩,長得像豐梓凱一樣漂亮,又過了三年,他們又有了一個孩子,這一次,是一個女孩,還是像豐梓凱一樣漂亮;豐梓凱的手機配件廠辦得風生水起,這幾年里,業(yè)務量不斷攀升,營業(yè)額跨越式地逐年遞增,他一躍成為我們高新區(qū)里幾十個富豪中的一個。而梅音,自始至終,都甘愿做門診部的一名普通醫(yī)生。

      原先鎮(zhèn)子的主干道的兩邊,修了一條寬有十來米的綠化帶。許多個周末,我們看到梅音和豐梓凱帶著他們的孩子在綠化帶上散步。兩個孩子總是在他們的前面跑來跑去,而梅音和豐梓凱挨得很近地并肩向前走。豐梓凱總有說不完的話,而梅音甚少說話,只是見縫插針地說上那么一兩句。我們知道,梅音那一兩句話,必然是很有力度的話。

      也有些時候,豐梓凱會當街對梅音大聲而激烈地喊叫。梅音總是對豐梓凱視而不見,只全心全意地向過往的行人抱歉地微笑?!八皇且粫r氣急,發(fā)個脾氣而已?!泵芬舻奈⑿锩妫荒苛巳皇沁@樣的話語。我們都還像很多年前的那些鎮(zhèn)民一樣,用擔憂的目光望著梅音,生怕她無法承受豐梓凱突如其來的惡語。我們通常是多慮的,豐梓凱最終還是和梅音并肩前行了,又恢復了溫和但急促的語氣。

      “你不能總是這樣受著他?!彼较吕?,朱老師也會把梅音叫到一邊,挑唆地說。

      無論如何,朱老師這樣在女兒和女婿之間挑唆,是不該的。這只能證明,她活到現(xiàn)在,依然是個控制不住要亂說話的女人。所以,對于朱老師這樣的挑唆,梅音通常報以沉默。她就只是低下頭去,靜靜地做她手中的事,當朱老師的話是空氣。

      “你看季妙清現(xiàn)在多慘,四十歲了,突然就離婚回來了。我可不想你像她一樣,弄到最后,被他拋棄。男人有錢就會變壞,何況,豐梓凱現(xiàn)在是越來越有錢了?!?/p>

      季妙清那個矮富丑的老公上一年向她提出離婚,任憑她如何妥協(xié),答應他各種無理條件比如偷偷找一個二房,都不能改變他要跟她離婚的決意。季妙清的聰明勁還是有的,她就想了個法子,試圖來拴住老公,她去懷孕——原先,因為她在結婚前多次流過產,被醫(yī)院判定為懷孕有風險,不敢懷孕的——果然如醫(yī)院預料的那樣,生產的時候,她差點在產床上死過去。令她沮喪的是,孩子生下來了,是個女孩,這導致了她那個有錢而思想陳舊的老公更加想跟她離婚了。非但要離婚,還要她把女兒帶走。就這樣,季妙清在四十歲這年帶著一個嗷嗷待哺的女兒回到了家鄉(xiāng)。因為那次難產而導致的長期抑郁,她人瘦了四十幾斤,變成了皮包骨頭。由于她是胖過的,突然這樣瘦下來,臉上就堆積了很多的皺褶。即便她如何精通化妝術,也無法改變看上去已成老態(tài)的狀況。

      她變成了一個神經(jīng)兮兮的女人,動不動就坐在街邊的茶館里,跟熟悉、不太熟悉的人回顧她過去曾經(jīng)有過的輝煌,試圖讓別人知道,她吃過的山珍海味是她眼前的人幾輩子都吃不到的,她住過的那些酒店,沒有一定的身份,是不可能入住的。她這種膚淺的炫耀,自然是討嫌的,于是,再有涵養(yǎng)的人,聽她說了一陣,也忍不住會拿話揶揄她。季妙清現(xiàn)在極其地敏感,別人一揶揄,她馬上就聽出來了,就跟人家吵。有一次,我們竟然看到她跟一個強壯的男人要當街干仗。

      “你個胸小無腦的蠢女人,看我不揍死你!”男人用惡毒的語言大聲叱罵季妙清。

      季妙清當然是不讓的,蹦蹦跳跳地去從地上撿起一個空的易拉罐,向男人擲去。男人眼疾手快,接住了空罐子,在季妙清還沒反應過來的當兒,向她的腦門擲去。季妙清來不及避讓,任由那罐子砸在腦門上。然后,她氣急敗壞地拿起手機打110。那男人的表情卻不因為警察即將過來而松懈一點,他指著季妙清繼續(xù)罵,“我看你腦子壞掉了吧?你回去照照鏡子,看看你什么鬼樣子,還作,作,你有作的資本嗎?”

      有一次,季妙清覺得自己受了莫大的欺負,去找梅音傾訴了。梅音氣息均勻地坐在她面前,聽她說完,然后就輕言細語地安撫她。季妙清卻只是為了控訴出心中的不平而已,沒有心情聽梅音的安撫。梅音馬上看出來了,就不再說話了,只靜靜地坐在季妙清面前。

      “梅音,你知道我忽然想到什么了嗎?”

      “什么呀?”梅音問。

      “我想到了一個心理測試題。你學這個的,應該知道這個題。”

      “哦!說說看呀!”

      “說是有五種動物,老虎、猴子、孔雀、大象,還有狗,它們隨一個人在森林里。這個時候,突然出現(xiàn)了一種危險,迫使這個人要逐一扔掉這五種動物。扔掉動物的次序,能揭示出父母、兒女、朋友、金錢、情人這五種事情在這個人心里的排序。”

      “我知道的,我知道這個測試題?!泵芬粜α诵?。

      “你也應該知道,幾乎所有的人,最先扔的,都是孔雀吧?”季妙清悲憤地哭了,“孔雀代表愛情,代表情人,我就是那只孔雀啊,我就是那只孔雀啊,只能被男人拋棄的一只老孔雀?!?/p>

      如果季妙清真的是一只孔雀的話,那現(xiàn)在已然是一只干癟的老孔雀了。梅音同情地看著面前的這個女人。要多大的失敗感,才能讓季妙清在她面前示弱???梅音不知道該怎么去幫助季妙清去跟她心里的失敗感戰(zhàn)斗,她真的不知道。她并不像別人所以為的那么具有智慧,她最多只是心里比別人篤定、缺乏雜念罷了。

      “你怎么就愛上了豐梓凱,而且一直愛到現(xiàn)在呢?”季妙清探究地問,“他早先是個渾蛋啊。我就從來沒有愛過他,那時候,我只是跟他做戲罷了?!?/p>

      梅音不想回答這個問題。諸如此類的問題,她都不想回答。她和豐梓凱現(xiàn)在是一體的,季妙清這樣一個外人,想知道她與豐梓凱之間的事,那是多余了。

      “你為什么就那么愛豐梓凱???你知道嗎?你愛到把自己都丟掉了。”季妙清不依不饒。

      梅音忽然放聲笑了。她就那么大聲地笑著,直笑得季妙清嚇得站起來,逃也似的跑出梅音的辦公室。梅音拿起杯子,去飲水機那兒接了一杯水,而后,她雙手捂住杯子,來到窗口。窗外,季妙清干瘦的身影越來越遠了。梅音將水杯抬起,慢慢地喝水。

      梅音怎么可能會愛到失去自己呢?這些年來,她逐漸知道,豐梓凱如果失去了她,一定會在某個突如其來的時候,一個人躲在屋里哭。她所做的一切,主要是不想他哭。有這樣的認識作支撐,梅音從來都是在做自己。

      責任編輯 吳佳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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