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程林 顏靜蘭
(華東理工大學(xué)外國語學(xué)院 上?!?00237)
莎士比亞《第十二夜》中死亡因素的消解
葉程林顏靜蘭
(華東理工大學(xué)外國語學(xué)院上海200237)
莎士比亞喜劇《第十二夜》處處流露出死亡意識,究其原因,無不與莎翁所處的時代社會關(guān)系密切,劇中角色在薇奧拉和小丑費斯特的教化下一步步消解死亡意識,最終朝著積極樂觀的人生道路奮勇前行。
莎士比亞;《第十二夜》;死亡因素;消解解構(gòu)
喜劇充滿浪漫情懷,處處洋溢著抒情詩意和田園牧歌氣息,同樣也能夠蕩滌大眾的靈魂。像《錯誤的喜劇》《愛的徒勞》《維洛那二紳士》《仲夏夜之夢》、《威尼斯商人》《馴悍記》《溫莎的風(fēng)流娘兒們》《無事生非》《皆大歡喜》《第十二夜》《終成眷屬》等,無不教化人們要重視現(xiàn)世生活,贊美人們的聰明才智,基調(diào)活潑、樂觀向上,提倡個性解放,追求自由意志。當(dāng)然,希望的亮色背后,我們也能看到失望甚至是絕望的晦暗色彩。這些晦暗的色彩,即使在他歡樂的喜劇中,也或明或暗地存在,它們就像是歡快曲子中揉入低沉陰暗的音符,不經(jīng)意提醒觀眾和讀者注意暗藏在歡快主旋律之下的另一種聲音。
死亡的陰影幾乎在莎翁每部喜劇中如幽靈般飄蕩。劉繼華在其博士論文中將這些死亡意象命名為“暗色因素”,因為它們不但包括了“悲劇因素”和“嚴肅因素”,而且它們可能對人物命運帶來死亡的威脅,或由于一些嚴重事件而給劇中人物帶來危險、困難或挫折。劉繼華博士分別以三部具有代表性的喜劇《愛的徒勞》《仲夏夜之夢》和《第十二夜》為例,分析了劇中的暗色因素,具體提到了“毀誓、不忠、對女性的貶低、愛情中參雜的其他東西、對教育啟示的不敏感、時運、死亡,等等”[1]。約翰·多佛·威爾遜說,從一開始,“悲劇的莎士比亞就在喜劇的莎士比亞中藏而不露。從《第十二夜》之后,那個始終表達我們的聲音的最偉大的人物就從陽光燦爛的花園里走到了另一邊?!盵2]雖然莎士比亞的悲劇中也暗含著喜劇因素,但“莎氏喜劇中的悲劇比悲劇中的喜劇因素占有重要地位。它們在推動劇情發(fā)展,加深人物性格刻劃,增強作品批判力度等方面有著不容忽視的作用,其表現(xiàn)方式也極具特色。”[3]本文主要以莎士比亞的《第十二夜》為例,分析該喜劇背后的死亡意識。
喜劇《第十二夜》中一開頭就出現(xiàn)了死亡,“假如音樂是愛情的食糧,那么奏下去吧;盡量地奏下去,好讓愛情因過飽噎塞而死……它有一種漸漸消沉下去的節(jié)奏?!盵4(P225)[5]然而,這段高格調(diào)、高品位的獨白中漸漸消沉下去的節(jié)奏卻讓愛情瀕臨死亡,音樂的動聽卻導(dǎo)致了愛情的毀滅,讀來不禁令人扼腕嘆息。敏感而活潑的愛情就是這樣興象朦朧,富于幻想,就像劇中的奧西諾公爵一樣,追求美麗的奧利維亞不遂,只得將自己的憂郁情感表露在這段充滿死亡意識的音樂評論中。
此外,第一幕的前三場都以奧利維亞哥哥的去世帶來的悲傷為主題,第一場在公爵府中凡倫丁向公爵匯報:“除非再過七個寒暑,就是青天也不能窺見她的全貌;她要像一個尼姑一樣,蒙著面幕而行,每天用心酸的眼淚澆灑她的臥室”[4](P227);第二場船長在海濱向薇奧拉陳述她“為了對于她哥哥的深切的友愛,她已經(jīng)發(fā)誓不再跟男人們在一起或是見他們的面”。雖然公爵和薇奧拉沒有親眼目睹奧利維亞哥哥的死亡,但侍臣和船長對奧利維亞的描述卻將奧利維亞哥哥死亡的沉重籠罩在各自的心頭;第三場中托比老爺則說:“我的侄女見什么鬼把她哥哥的死看得那么重?悲哀是要損壽的呢?!盵4](P233)這里又從奧利維亞的至親叔叔托比老爺之口,再次渲染侄子死亡給侄女帶來的莫大悲哀。
《第十二夜》中的死亡象征處處可見,可以說喜劇《第十二夜》自始至終就是一首死亡之歌。這里所說的死亡并不僅僅指使主人公無辜受難的因素,還包括許多其他與喜劇結(jié)局、氛圍不相符合的因素。奧利維亞哥哥的真實死亡和薇奧拉哥哥西巴斯辛的疑似死亡,奧利維亞對死去的哥哥過度悲傷以及發(fā)誓不要看到男人,奧利維亞不接受公爵的求愛;馬伏里奧的囚禁;小丑費斯特的歌中“死神”、“柏棺”、“被害”、“殮衾”、“棺材”、“尸身”、“骨骼”、“埋葬”及“憑吊”這些無不透露出氛圍的死亡意象,雖然這只是一首普通的表達青年求愛拒絕的歌曲,但詩中的這些死亡意象令人不寒而栗,給堅貞不渝追求愛情的青年以沉重的打擊。
最后,他感慨人生短暫,“浮生”毫無意義,呼喚死神的到來,唱到此處,不免道出了費斯特心中的凄涼;薇奧拉陳述女人內(nèi)心中的抑郁像蓓蕾中的蛀蟲一樣,侵蝕著其緋紅的臉頰,因相思而憔悴,受疾病憂愁的折磨,一個溫婉可人的女子就這樣被死亡折磨纏身,就這樣像花兒一樣落寞凋謝。人物的死亡總是使其他人物想起死亡的存在,就連小丑費斯特給公爵所唱的那首歌描述的都是時間的流逝和無法避免的死亡。隨著劇情的上演,死亡的威脅隨著喜劇的發(fā)展愈演愈烈:安德魯爵士和西薩里奧在托比老爺和費邊的慫恿下展開的“生死”較量;西巴斯辛給安德魯爵士致命一擊;安東尼奧在戰(zhàn)爭中使公爵侄子失去了一條腿,安東尼奧說是他將西巴斯辛從死神手里奪了回來,牧師作證奧利維亞和薇奧拉婚姻的合法性時,牧師說了一段具有死亡意識的話:“這婚約的一切儀式,都由我主持作證;照我的表上所指示,距離就在我不過向我的墳?zāi)棺吡藘尚r的行程?!盵4](P418)
墳?zāi)辜匆馕吨劳觯簧踔猎趥z兄妹相認之時,西巴斯辛稱薇奧拉為“溺死了的薇奧拉”;最后小丑費斯特唱的對伊利里亞的最后一瞥都是一首死亡之歌,一首吟唱歸于死亡的《當(dāng)初我是小兒郎》的閉幕歌,“嗨,呵,一陣雨兒一陣風(fēng);/……/朝朝雨雨呀又風(fēng)風(fēng)”,雖然喜劇結(jié)尾是作者費心費力安排的歡喜結(jié)局,但這些死亡意識使該劇偽裝成了一部喜劇的悲劇。因此,這雖然是一部喜劇之歌,但在觀眾和讀者快樂喜悅的背后,隱藏的卻是一團團更為嚴肅、甚至讓人毛骨悚然的黑影。
第一幕前三場都敘述了奧利維亞兄長的死亡給其帶來的傷痛。在此,再次引用凡倫丁對公爵說的那段話:“除非再過七個寒暑,就是青天也不能窺見她的全貌;她要像一個尼姑一樣,蒙著面幕而行,每天用心酸的眼淚澆灑她的臥室?!备赣H和哥哥的死亡讓奧利維亞徹底對人生絕望了。其實,現(xiàn)實生活中,親人的離去可能會讓生者陷入一段時間的悲痛之中,哀悼懷念他們的離去,但生者生活還得繼續(xù),所以哥哥的離去在讓奧利維亞悲傷的同時也應(yīng)該激勵她去努力經(jīng)營婚姻,相夫教子,繁衍后代,延續(xù)家族香火,這才是符合時代潮流的聰明做法。
相反,奧利維亞發(fā)誓永不見男人,每天用心酸的眼淚澆灑臥室。Anne Barton(1974)認為,奧利維亞哀悼哥哥死亡的做法甚至有點畸形,咸咸的淚水浸透抹不去的悲傷,這種消極的意象并不是正常人的節(jié)哀順變。相反,在失去親人的時候,我們應(yīng)當(dāng)像薇奧拉一樣,她同奧利維亞一樣,也失去了自己的父親和哥哥,但她教育我們的卻是拒絕悲傷,擦干眼淚,繼續(xù)前行。
Fred Turner(1971)認為,儀式也告訴我們,死亡雖然應(yīng)該祭奠,但我們不應(yīng)該一直停留在死亡的陰影里,更不能一直停留在過去,人應(yīng)該往前看,奧利維亞選擇用7年的時間紀(jì)念哥哥的死亡,這對于一個伯爵小姐來說無疑過度了,更何況按正常的心理發(fā)展,沒有人會保留某人在自己活生生的記憶中長達7年時間。Barton(1974)指出:“奧利維亞其實一直深陷在一場與時間和人類遺忘的斗爭中,抵抗人正常的心理發(fā)展過程?!盵6]而且,一直沉浸在人類悲傷中并不能給我們的傷痛帶來任何安慰,唯有走出傷痛,學(xué)會在短暫的人生中樂觀前行。
也許因為有過痛苦的經(jīng)歷,薇奧拉意識到人的一生是有限的,不應(yīng)該讓自己剩余時間沉湎于毫無意義的悲傷情懷中,人文主義情懷在這樣一個弱不禁風(fēng)的女性身上得到了體現(xiàn)。在第一幕第五場中,薇奧拉在贊美奧利維亞美貌的同時,希望她能給世間“留下一份副本”,其實就是讓她將自己的美貌通過結(jié)婚生子養(yǎng)育后代的方式延續(xù)下去,而奧利維亞的回答卻是用“列下一張我的美貌的清單,一一開陳清楚,把每一件細目都載在我的遺囑上,例如:一款……一款……”[4](P269)用這種遺囑般方式保存自己的美貌,何其沉重!每次奧利維亞沉浸在悲傷中,消極地對待死亡時,薇奧拉就立馬站出來為奧利維亞消解死亡意識,轉(zhuǎn)消極為積極樂觀。就像薇奧拉對奧利維亞所說的那樣,她不愿像她的主人奧西諾公爵一樣“熱情地愛著您,也是這樣的受苦,這樣了無生趣地把生命拖延”。
“莎士比亞的小丑是善良機智、玩世不恭的卑賤者,但也往往是劇中最有理智的聰明人。小丑的滑稽模仿和幽默諷刺能渲染喜劇氣氛,預(yù)示情節(jié),幫助觀眾理解劇情?!盵7]
《第十二夜》中,小丑費斯特通過機智的話語開導(dǎo)奧利維亞。對于奧利維亞的過分悲哀,小丑費斯特通過自己調(diào)皮的話語點明了奧利維亞的傻,他故意對奧利維亞說她哥哥的靈魂是在地獄里,結(jié)果奧利維亞急忙反駁道:“傻子,我知道他的靈魂是在天上”。小丑機智回答:“這就越顯得你的傻了,我的小姐;你哥哥的靈魂既然在天上,為什么要悲傷呢?”[4](P255)同薇奧拉一樣,小丑費斯特也在盡可能地教化奧利維亞,幫助她走出悲傷。
奧西諾公爵一心得到奧利維亞的欲望在第二幕第四場達到了高潮。沒有恒心像貓眼石那樣閃爍不定的奧西諾上一刻說著“自己所愛的人兒的影像永遠銘刻在他的心頭”,下一刻立馬教育薇奧拉“我們的愛情總比女人們流動不定些,富于希求,易于反復(fù),更容易消失而生厭”[4](P299),這樣一位善變的公爵,認為自己的“愛像饑餓的大海,能夠消化一切”,即使得到了奧利維亞,他也會對她感到不滿。因為他只知道去歌頌美化自己愛情的偉大,只是一味靠自己的幻想,想象丘比特之箭射中奧利維亞,那么自己會多么幸福,不會去理性分析,其實這種想象的愛根本就不是愛情。要知道真正的愛情需要真正設(shè)身處地為心愛的人著想,為對方做盡可能有益的事情。在本劇中,奧西諾應(yīng)該站在奧利維亞的角度為她著想,一個剛剛失去至親的人怎么可能馬上考慮自己的婚事呢。相反,奧西諾公爵當(dāng)聽到奧利維亞為了她的哥哥摯愛到如此地步,竟說出“假如愛神那支有力的金箭把她心里一切其他的感情一齊射死”,幻想自己的愛情占據(jù)奧利維亞的頭腦。在此,霸道的奧西諾甚至嫉妒奧利維亞對死去哥哥的悲傷之情。
第二幕第四場小丑費斯特和薇奧拉雙雙出馬,希望能讓奧西諾走出悲傷。小丑用青年為愛而死的悲慘結(jié)局告誡公爵要珍惜時間和生命。只是公爵對小丑的死亡救贖并沒有予以理會,反而轉(zhuǎn)身讓西薩里奧回到奧利維亞那去歌頌自己愛情的無私偉大。雖然薇奧拉一遍又一遍地企圖喚醒公爵,但沒有痛苦經(jīng)歷的公爵根本沒有這種時間和死亡意識。反復(fù)勸說無效后,薇奧拉不得已杜撰出自己有一個姐姐也在為愛情而日益憔悴。當(dāng)公爵問道薇奧拉姐姐的歷史時,西薩里奧說道:“一片空白而已,殿下。她從來不向人訴說她的愛情,讓隱藏在內(nèi)心中的抑郁像蓓蕾中的蛀蟲一樣,侵蝕著她的緋紅的臉頰;她因相思而憔悴,疾病和憂愁折磨著她,像是墓碑上刻著的‘忍耐’的化身,默坐著向悲哀微笑。這不是真的愛情嗎?我們男人也許更多話,更會發(fā)誓,可是我們所表示的,總多于我們決心實行的;不論我們怎樣山盟海誓,我們的愛情總不過如此?!盵4](P305)
這段話表面上看是薇奧拉在訴說著自己的愛情,訴諸深深地埋藏在內(nèi)心里對公爵痛苦不堪的愛,但其實也是在映射出公爵的處境。雖然公爵不像故事中西薩里奧的姐姐,大膽向奧利維亞表明自己的愛意,但結(jié)果還是正如奧利維亞向薇奧拉所說那樣——“deadly life”。所以公爵和西薩里奧的“姐姐”遭受愛情痛苦的結(jié)局都是一樣的,無論采取什么樣的形式,愛情過程都一樣會經(jīng)歷痛苦、悲傷。薇奧拉似乎在以自己的親身經(jīng)歷教育奧西諾公爵關(guān)于愛情的定義。
綜觀全劇,奧西諾得到薇奧拉全然沒有費力,更不會像戀慕奧利維亞那樣歷經(jīng)相思之苦,費盡各種想象。正如PorterWilliams(1961)分析的那樣:“公爵得到薇奧拉靠的從來不是從一而終的堅持,更不會有薇奧拉對待他那樣的感人至深、可歌可泣的無私的愛?!盵8]在公爵用“我的靈魂已經(jīng)用無比的虔誠吐露出最忠心的獻禮”后,奧利維亞仍然無動于衷,請殿下自己斟酌辦法,結(jié)果狠心的公爵揚言要向“臨死時的埃及大盜”一樣,把一心愛著自己的薇奧拉“殺死”,把薇奧拉從奧利維亞“那雙冷酷的眼睛里除去”,讒言“我要犧牲我鐘愛的羔羊,白鴿的外貌烏鴉的心腸”。面對這些冷酷無情的暴行和威脅時,勇敢無畏的薇奧拉仍堅守著自己的愛,絲毫不懼死亡的威脅,女性主義的光輝正淋漓盡致地照耀在薇奧拉身上,無可挑剔。薇奧拉高呼“我甘心愿受一千次死罪,只要您的心理得到安慰”后隨公爵受死,像一個忠于國家的勇敢戰(zhàn)士奔赴戰(zhàn)場一樣豪邁,雄赳赳氣昂昂,“追隨我所愛的人,我愛他甚于生命和眼睛,遠過于對于妻子的愛情。愿上天鑒察我一片誠摯,倘有虛謊決不辭一死”,[4](P415)如此豪情壯語,對一個伊麗莎白時代的女性來說何其可貴。在薇奧拉承認自己身份后,犧牲自己跟奧西諾,這顯示了某種悲劇的回音。
《第十二夜》中奧利維亞和托比老爺他們同在一個屋檐下,但他們卻過著截然不同的兩種生活。托比老爺、瑪利亞和安德魯爵士整天唱歌跳舞、飲酒作樂、插科打諢;奧利維亞整天抑郁消沉、無精打采,這兩種生活方式都是不健康的,然而都可以在費斯特和薇奧拉的教育策略下轉(zhuǎn)向健康。
在費斯特問托比老爺要聽愛情歌曲還是勸人為善的歌,雖然要求聽情歌,但費斯特巧妙演繹過程中,珍惜生命之情呼之欲出:“歡笑嬉戲莫放過了眼前,將來的事有誰能猜料?不要蹉跎了大好的年華;來吻著我吧,你雙十嬌娃,轉(zhuǎn)眼青春早化成衰老?!卑盐丈?,在人生有限的生命里追求更有價值,更有意義的東西。小丑眼中看到的并不都是歡樂,他深透到社會陰暗死亡的一面,及時矯正人們的觀念。在托比老爺與馬伏里奧打口水戰(zhàn)時,托比唱道“可是我絕不會死亡”,小丑巧妙地“托比老爺,您在說謊”來指出死亡是不可避免的,盡量避免死亡的話題,積極勸人為善,樂觀積極。
“我們知道,在我們所說的喜劇性的悲劇里,高貴的丑角扮演著多么重要的角色。想必是為了永遠保存我們先人的風(fēng)格……”[9]在馬伏里奧被托比老爺一伙人當(dāng)做瘋子關(guān)在暗室后,為試試馬伏里奧是否發(fā)瘋,小丑費斯特假裝托巴斯牧師向馬伏里奧提出了一個很有哲學(xué)意義的問題,即“關(guān)于畢達哥拉斯認為我們祖母的靈魂也許曾在野鳥的身體里寄住過”的看法。這個問題表面上是在測試馬伏里奧,實際上具有教育意義。這個問題其實是暗示馬伏里奧要平等對待每一個人,不要自以為是?!爱呥_哥拉斯認為,人的靈魂除了感覺部分之外,還有一個理性部分。人之所以具有理性,正是由于人具有了理性靈魂。理性靈魂是作為始基‘?dāng)?shù)’的一種特性存在于人腦中的,因此,靈魂的理性部分是不死的,其余的部分則會死亡?!盵10]因為作為“數(shù)”的一種特性的理性靈魂,能夠“從一個生物體中轉(zhuǎn)移到另一個生物體中”。人在活著的時候,通過感官獲得對事物的感覺,形成認識,當(dāng)人死后,其感覺的活動便告終結(jié),感覺部分的靈魂隨之進入墳?zāi)?,但他生前所形成的認識即理性靈魂,都能在他生前和死后脫離其軀體而轉(zhuǎn)移到其他人體,動物和自然中被繼承下來,這就是“靈魂的轉(zhuǎn)移”或通常所說的“靈魂輪回”[11]。小丑費斯特在這里用畢達哥拉斯的關(guān)乎人死亡問題的“靈魂輪回說”其實是提醒作為管家的馬伏里奧與小丑、野鳥、仆人的靈魂都是相通的,前世今生都有著千絲萬縷的聯(lián)系,并無什么鄙賤之分。
莎士比亞總是懷著人道主義精神,敏銳地觀察社會各階層人性,深刻地思考各種矛盾沖突,力求把“政治的黑暗,社會的不公,人民疾苦”融入戲劇創(chuàng)作中,故其劇作處處發(fā)出人民的心聲,歡樂是人民的喜悅,痛苦死亡則是對人民苦難的深刻揭露。正如約翰遜指出的那樣:
“莎士比亞的劇本,按照嚴格的意義和文學(xué)批評的范疇來說,既不是悲劇,也不是喜劇,而是一種特殊類型的創(chuàng)作;它表現(xiàn)普通人性的真實狀態(tài),既有善也有惡,亦喜亦悲,而且錯綜復(fù)雜,變化無窮,她也表現(xiàn)出世事常規(guī),一個人的損失便是另一個人的得利;往往在同一個時刻,一個作樂,趕赴宴會,而另一個人埋葬亡友,哀傷不已……莎士比亞不僅本人兼有引起讀者發(fā)笑和悲傷的本領(lǐng),而且能在同一作品里達到這樣的效果。幾乎在他的全部劇作里都是嚴肅的和可笑的人物平分秋色,而且在情節(jié)的先后發(fā)展過程中,時而引起嚴肅和悲傷的感情,時而令人心情輕快,大笑不止?!盵12]
所以,在約翰遜看來,一個詩人必須認真細致地觀察自然,直接從生活中汲取素材,而不應(yīng)當(dāng)亦步亦趨地模仿古人。而莎士比亞的作品之所以跨越時間空間始終經(jīng)久不衰,正是因為他始終忠實于生活的真實。生活的真實寓教于樂,這就是文學(xué)的教化作用。
伊麗莎白一世時期,英國整體上安定繁榮,但“第一等級是貴族,第二等是鄉(xiāng)紳,第三等是城市居民、商人、自耕農(nóng),第四等是‘掙工資的’”[13],各種矛盾也因等級森嚴而層出不窮。
《第十二夜》的馬伏里奧,表面上假裝恪守傳統(tǒng)清教徒的系列生活原則,內(nèi)心里卻隱藏著對權(quán)欲、金錢甚至美色的強烈渴望。當(dāng)托比老爺、安德魯爵士和瑪利亞一伙人在輪唱時,被小姐奧利維亞都認為是“自命不凡”的管家馬伏里奧卻舉止高超地進來教訓(xùn)與奧利維亞有著同宗血緣關(guān)系的托比老爺。馬伏里奧總是自以為是地混淆自己的身份和欲望,就像小姐所說的,他“缺少一副健全的胃口”,幻想著“做了馬伏里奧伯爵”,“脫去卑恭的舊習(xí)……對親戚不妨分庭抗禮,對仆人不妨擺擺架子”“對他們表示我知道我的地位”。但馬伏里奧永遠都達不到癡心幻想的那個地位。因為在伊麗莎白時期,盡管管家行使了奧利維亞的父親和哥哥死亡后的家庭主人特權(quán),但實際上他不可能得到相應(yīng)地位。在這種社會身份和個人身份的差異下,這位“待人刻薄為人傲慢,骨子里潛伏著自戀和愚蠢”的馬伏里奧注定會因為自己的瘋癲幻想而受到懲罰。
不僅在馬伏里奧身上體現(xiàn)了地位的不可跨越性,在年輕一代身上,也表現(xiàn)得淋漓盡致。例如薇奧拉第一次替奧西諾公爵去向伯爵小姐奧利維亞求愛時,在感受到奧利維亞“頗堪造就的口才”后,奧利維亞便問道薇奧拉的家世,一個只是去替公爵跑腿的仆人也要被問及家世,這不免讓人詫異伊麗莎白時代的等級關(guān)系。第二幕第一場中,西巴斯辛執(zhí)意要離開時,作為好朋友的安東尼奧再三挽留,西巴斯辛此時用自己高貴的身份“威脅”著安東尼奧。諷刺安東尼奧“我看您這樣有禮,您一定不會強迫我說出我所保守的秘密來……”實際上西巴斯辛是在譴責(zé)安東尼奧無禮,認為自己“父親是梅薩林的西巴斯辛,我知道您一定聽見過他的名字”,炫耀自己的身份地位,結(jié)果安東尼奧只得臣服于西巴斯辛做他的仆人,安東尼奧于危難中相救了西巴斯辛,最后也不得不敗在自己的身份地位上。
法國哲學(xué)家柏格森在《笑的研究》中提出,喜劇是“把有生氣的和機械的嵌合在一塊”,形成矛盾。他認為:“所謂有生氣便是有生命的活動,它瞬息萬變,不斷發(fā)展,能靈活地適應(yīng)環(huán)境。而機械的東西是呆板的、凝固的、僵死的、笨拙的、缺少彈性的。一個人也好,一件事物也好,如若處在兩者矛盾之中,即生氣的機械化狀態(tài)下,那就是滑稽可笑的。喜劇沖突是機械性與生命變化之間的矛盾?!盵14]喜劇《第十二夜》中伊利里亞的每個市民之間都處在一種互相孤立的局面,每個人都是一個獨立的個體,薇奧拉的到來化解了這種局面,將大家相聚一起,使馬伏里奧、奧利維亞、托比·培爾契爵士、安德魯·艾古契克爵士這些或呆板笨拙、或積極向上的一批人最終和諧相處在一個屋檐下。
“《第十二夜》最大的內(nèi)在魅力是薇奧拉這個人物”[15]。在《第十二夜》甜蜜和幽默中,在這些死亡陰影背后,處處都有主人公在進行著與死亡作斗爭的場景,督促其他人好好活著,快樂的活著?!兜谑埂分谢螂[或顯的死亡意識,透露了這部喜劇背后的死亡陰影,而薇奧拉和小丑費斯特嘗試著用自己的一言一行去改變身邊人的價值觀,一點點消弭這種籠罩在空氣中的死亡陰影,一步步消解教化死亡意識,最終讓觀眾獲得輕松歡快、愉悅樂觀的情感。在喜劇《第十二夜》謝幕之時,無論臺上人物還是臺下觀眾,都應(yīng)該在薇奧拉和小丑費斯特的“洗禮”下,學(xué)會了如何更好地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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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zé)任編輯王占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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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95-0438(2016)11-0074-05
2016-05-06
葉程林(1991-),女,華東理工大學(xué)外國語學(xué)院英語語言文學(xué)專業(yè)碩士學(xué)位在讀,研究方向:英美文學(xué);顏靜蘭(1956-),女,華東理工大學(xué)外國語學(xué)院教授,研究方向:英美文學(xué)、跨文化交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