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遠山圖/洋果子
在瀘沽湖的春日鮮衣怒馬
文/遠山
圖/洋果子
她不怕失去他以后被孤獨歲月吞噬,也甘心懷抱遺憾寂寞地行走,只愿他從此都活在瀘沽湖的春日,永是鮮衣怒馬的少年人。
1
白夢辭在三年后的深秋重回瀘沽湖,那里藍天白云草長鶯飛,景致一如她離開時的那個春天。
有變化的只是南渡而已。闊別三載,他飽受高原陽光照拂,膚色已然黝黑如本地人。魅力有多種款型,他如今是成色厚重到冷峻的那一種。突出眉骨下眼瞳深陷,只需斜睨一眼,就能把愛慕的心凍成玻璃,在寒風(fēng)中嘩啦啦碎一地。
然而這世上最不缺少女心滿溢的年輕女孩,所以南渡身邊從未少過撲火飛蛾。白夢辭推門走進時,南渡正站在滿地酒瓶的狼藉小院里,身邊被義工和住客堵得水泄不通。嬌滴滴的聲音匯集成溪流,她們起哄著三十而立的青旅老板,要聽他說初戀的故事。
依南渡性格,他該從容而冷淡地笑笑,不由分說就撥開人群抽身離去。但他一眼望見門檻處站著白夢辭,怔然片刻后生出感慨,索性盤腿坐下,拉開一罐啤酒悶了一大口,張口說了一句:“那個白衣飄飄的年代……”
圍觀群眾都笑了,但時年久遠的故事的確發(fā)生在白衣飄飄的從前。十五年前,南渡父母尚在鐵路系統(tǒng)工作,當(dāng)他們被一紙調(diào)令安排進山區(qū)鐵路,南渡也跟隨父母的腳步,抱著幾摞漫畫書駐扎進云南邊境的大山深處。
那個邊陲小鎮(zhèn)恍若世外桃源,只一條鐵路和外界相連??磪捔饲嗌骄G水,也翻爛了漫畫書,南渡的興奮之情終于退去,日子里只剩百無聊賴。他跟著父親去貨場,對著一車皮又一車皮的煤礦發(fā)呆。實在無聊得緊,索性拿一根鉛筆,在車頭不明顯的位置悄悄作畫,從櫻木花道開始,直到涂抹完灌籃高手的全家福。
是純粹打發(fā)時間的消遣,沒想到車皮在運出煤礦空倉返回后,會附帶一份來自遠方的回應(yīng)。女孩子清秀的字跡附在他作畫的邊緣,一句真心實意的“畫得真棒”,就此拉開糾纏的序幕。
從車皮上的只字片語到明信片,再到寫信和打電話,一切都水到渠成。所以兩年后南渡返回城市,和女孩在同一所鐵路子弟校念高中后,他們幾乎是理所當(dāng)然地在一起了。
故事說到這里,南渡已喝完三罐啤酒,眼神晦暗地望著遠方發(fā)呆。有女孩不盡興,低低說好浪漫,又嬌聲問:“那后來呢?”
南渡眼神聚焦在安靜看鬧劇的白夢辭身上,良久后嘴角勾一個弧度,無悲無喜地笑笑:“如果有后來,你覺得我家青旅會缺老板娘嗎?”
2
南渡一直以為,瀘沽湖最美的時刻在于清晨五六點。那時的太陽光芒和煦,照在身上有恰到好處的溫暖。天空一色淺藍,和著蘆葦、經(jīng)幡一起映在水中,是看了多年都不能自拔的景致。
所以不論刮風(fēng)下雨,他每天都會早起,沿著湖邊慢跑。這習(xí)慣在三十出頭的第一天被延續(xù),唯一與過去不同的是當(dāng)他大汗淋漓地歸來時,白夢辭已然在廚房里忙活開了。
她脫了筆挺的襯衣和A字裙,穿垂到腳踝處的棉質(zhì)長裙,黑發(fā)隨意披散在肩頭。南渡看得一時回不過神,直到她捧來雞蛋面,細細撒一層蔥花,未施脂粉的臉隔著繚繞的白霧笑起來:“壽星記得吃長壽面?!?/p>
這樣的場景南渡已久違。他心里暖得說不出話,只好埋頭呼哧吃面。不多時心滿意足地打了個嗝,不妨白夢辭的眼淚會突然掉下來:“你昨天說得沒錯,我們是真的沒有后來了。”
大紅色喜帖躺上餐桌的同時,南渡失手摔了面碗。湯水沿著小腿淋漓而下,他卻全然不察,半晌后才有勇氣吶吶一句:“我……我還以為寫在你名字旁邊的會是我?!?/p>
白夢辭的眼神也凝固在喜帖上,心卻飄蕩回過往歲月,停滯在他們高考畢業(yè)那一年。
高中時期的南渡把課當(dāng)游戲上,能考上省內(nèi)一所知名大學(xué)簡直是意外驚喜。南家父母在那個暑假大擺謝師宴,南渡鄭重其事地給白夢辭送來請?zhí)?。她不明所以地拆開,請?zhí)锏舫鲆粡埾蔡?,這才看懂南渡離開時羞紅到耳根的表情。
那上面寫著他倆的名字,一句百年好合,再附帶一個地址,不過寥寥數(shù)語,就叫她傻樂了一整日,以至于赴約都遲到。
約會地點是小城里第一家西餐館,靠窗第三桌,側(cè)頭就能把這座城市最美的風(fēng)景盡收眼底。飯吃到一半,隔江對岸的大屏幕突然點亮,天空隨即燃放著慶祝高考的煙火,唯美又壯觀。明滅焰火映著南渡的笑容,他舉著高腳杯跟她碰了一下:“未來的路還很長,請白同學(xué)多指教?!?/p>
多少情侶被高考一個浪頭打得灰頭土臉就此分離,他們是彌足珍貴的幸存者,竟考入一個大學(xué),得以繼續(xù)維持幸福。這樣的幸運,讓白夢辭恍惚以為滿城焰火,都只是在佐證她的圓滿愛情。
白夢辭深吸一口十年后的空氣,望著那張容不下南渡名字的喜帖像是夢醒,終于承認(rèn)年少時錯得離譜。
成長到如今靈臺清明的地步,才明白凡事總是稍留欠缺,才能持恒。她和他的愛情,大抵是圓滿得太早,才會生出太多波折,一路崩塌到今日,再無力承載。
3
那天晚上,南渡久違地做了夢,夢里光景是2005年盛夏,青藏鐵路收尾工程如火如荼,鐵道部在交通院校里征召資深教授前往一線支援。暑氣蓋不住年輕的盛氣,當(dāng)導(dǎo)師問南渡是否愿意和他一起前往,他沒半分猶豫就點了頭。
他在夸下??诤笙肫鸢讐艮o,后知后覺地為難了,她卻閉門謝客一星期,趕了幾個通宵織了羊毛手套和圍巾送來。捧在手里溫暖無比,炙熱似她愛他的心意。
上帝給予格爾木美不勝收的輝煌落日,以貧瘠不堪的生活條件為代價。南渡到底在大山里待過幾年,很快就適應(yīng)用不上自來水、蒸不熟米飯的高原生活。他給白夢辭寫信,從不提艱辛苦難,只一味贊美青海宏偉的風(fēng)景,和當(dāng)?shù)夭孛竦臉銓崱?/p>
他白天協(xié)助導(dǎo)師測量,夜晚則頂著颶風(fēng)和民工們聊天。身處高山之上深刻體會人類的渺小,心胸和氣度都與日俱增。
然而真正改變他人生軌跡的,是死亡。走的那人名叫甸珠,是參與鋪軌建設(shè)的藏族民工之一。南渡喜歡他笑起來一口白牙的樣子,于是總熱絡(luò)地教他寫字。事故在南渡輪休的時候發(fā)生,鋪軌車意外翻塌,造成施工的數(shù)位民工當(dāng)場死亡,甸珠只是其中之一。
南渡狂奔到事故現(xiàn)場,被一灘猩紅刺疼眼球,才知曉一個人的靈魂化作青煙消散在歷史長河,可以這樣殘忍又輕易。
后來鋪軌完成,施工單位放了禮炮慶賀,颶風(fēng)吹得人滿頭滿臉都是煙塵。南渡一腔熱血突然就寒涼,因為不敢細想,這烈烈風(fēng)聲里藏有多少英魂的吶喊。
在二十歲的年紀(jì)體驗到生死無常,其中利害是一把雙刃劍。南渡誠然因此成長,但同樣不可否認(rèn),他和白夢辭的感情是從那一刻開始受傷。
之后沒多久是大四,歸校后的南渡開始策劃畢業(yè)旅行。他時常想到甸珠,想起他曾說,他參與修建青藏鐵路是想坐上火車去圣城拉薩。南渡本著緬懷故人的想法惦記起西藏,而白夢辭卻心心念念著江南的小橋流水。
在為此吵過數(shù)次,誰都不愿妥協(xié)后,他們只好選擇折中方案,把目的地改為西安。大學(xué)時代看似完美謝幕,但分歧已顯露端倪。南渡經(jīng)過生死別離,看開了一些俗事,也逐漸為自由著迷。然而白夢辭,仍是需要安穩(wěn)平和來撫慰內(nèi)心的,千萬女子的其中之一。
4
年輕女孩對他人的隱私總是鍥而不舍地?zé)釔?,所以?dāng)多舌者故作神秘地表示,昨夜親眼看見新來的女游客拖著行李安頓進老板臥房,客棧里頓時炸開了鍋,生出無數(shù)爭執(zhí)和口舌。一群人吵吵鬧鬧,嚷得客棧二把手阿珂頭疼,撇著嘴角見怪不怪地冷笑:“要不是故事女主角就在這里,你以為南渡真的有心思跟你們這群小破孩聊初戀哦?”
一道房門阻隔不了阿珂的大嗓門,白夢辭在屋里搖了搖頭。等到聲囂偃旗息鼓,她推門出去,有些感慨,又有些疲憊地笑了笑:“我跟南渡也是過去式了。他還沒告訴你吧,我要結(jié)婚了?!?/p>
阿珂一副震驚到快休克的模樣,但他到底是局外人,只曾目睹過他們之間深深的羈絆和深情,卻不知南渡的執(zhí)迷不悟是一把刀,白夢辭早被割得遍體鱗傷。
白夢辭疼得最撕心裂肺的那次,是意識到他們根本不是一路人。那是五六年以前,他們剛上班一兩年的時候。白夢辭進了工程局,南渡則子承父業(yè)回到鐵路系統(tǒng)工作。
大型國企如一灘營養(yǎng)寡淡的溫水,只供給瑣碎工作和一眼就望得到頭的人生。南渡不愿做被溫水煮沸的青蛙,湊巧工作是輪休制,而業(yè)余時炒股得來的積蓄還算豐厚,他便常常一連上兩個月的班,攢夠一個小長假出門云游,目的地多是藏區(qū)。
白夢辭工作忙得天昏地暗,只能口頭勸誡南渡注意安全,他從來不在意,然而常在河邊走還是濕了腳。在騎行去稻城的中途被落石砸進醫(yī)院,他昏迷了一星期后醒來,確認(rèn)過每一個部位都被完整保有,才出一口大氣,說起笑話安慰哭腫了眼的白夢辭:“萬幸萬幸,還不用慢慢拼湊一個不完整的我還給你?!?/p>
對著南渡受過傷卻仍然有生氣的臉,白夢辭第一次感覺到疲憊。她的項目在北方,她倒了兩趟紅眼航班才趕到川西深處,不是來聽他在劫后余生后說笑話。她深吸口氣,望著他輕輕說:“總是來這種危險的地方,你還要胡鬧多久才算夠?”
“我承認(rèn)是有些危險,不過也很迷人?!彼Σ[瞇地回答,接著話鋒一轉(zhuǎn),說出她已然猜到,卻不想承認(rèn)的事實:“阿夢啊,我很愛你,可是,至少在這個年紀(jì),生命里有的不只是愛情。”
窗外大雪封山,白茫茫一片晦暗無光,似白夢辭此刻的心情。她是生于熱鬧長于熱鬧的人,早和城市的安穩(wěn)分不開身。所以當(dāng)南渡只身上路時,她往往是在家煨一鍋湯等他看夠風(fēng)景。
如今時過境遷,她恍然明了南渡風(fēng)景看得越多,越想永遠駐足在路上,但是否已為時已晚?
兩個彼此生存方式迥異的人,耗著時光日日煎熬,有多少概率能換到圓滿結(jié)局?白夢辭不敢細想。她從前曾篤定過地老天荒,而今終于無法確鑿。信心在這一刻好似流沙,一角崩陷,全盤坍塌。
5
無論多漫長的糾葛,說再見也只在一瞬間。一個星期后白夢辭啟程離開,臨行前南渡陪她去了走婚橋。天氣晴好,有好幾對情侶在拍婚紗。南渡遠遠望過去,不由苦笑起來:“人家摩梭族的定情地,卻是我們的傷心處?!?/p>
白夢辭沒有說話,顯然也想起他們曾在這里分手。三年多以前,南渡和白夢辭雙雙辭職,一起來到川滇交界的瀘沽湖。半個多月后,一處小院子外掛起一張小小的招牌,而內(nèi)里還是百廢待興、一片狼藉的模樣。
不知是何時起,南渡有了開青旅的打算。想給走在路上的人一個容身之處,也是為了他和白夢辭。她不愿陪他走在路上,那么一個面朝大海,春暖花開的家,或許能挽回愛情曾有的模樣。
那時白夢辭事業(yè)正冉冉上升,可她遞辭職信的模樣還是那么決絕。她再一次為愛情豪賭,沒料到后來會輸?shù)眯母是樵浮?/p>
客棧開業(yè)半年,生意遠比想象中來得火紅。入住過的游客紛紛當(dāng)起水軍,向熟人推銷南渡家的青旅,說老板會在凌晨接送客人,會彈吉他,做得一手好菜,深夜被叫去通下水道也不生氣,重點是有一張酷炫的面癱臉!
南渡幾乎點滿所有吸引文青的技能點,所以當(dāng)他的照片和故事被人傳到微博,紛沓而至的游客會把嶄新門檻磨得圓潤是一種必然。
整家青旅都呈現(xiàn)出欣欣向榮,唯一郁郁寡歡的只有白夢辭。但她又不忍繁忙的南渡生出更多煩惱,于是從來都打落牙齒和血吞。
青年們直至深夜都仍在玩鬧,說著穿越世界的旅行,夢想和愛情,人人神采奕奕。白夢辭從不參合其中,聽由南渡混在其中和他們笑鬧,然而杯子碰在一起,都是她夢碎的聲音。
她努力改變自己的生活方式,試圖同陌生人親近,不因為被半夜吵醒而生氣,但內(nèi)心深處仍然渴望真正安靜的小家,而非一個人來人往聲囂永不停的客棧。終于只好承認(rèn),南渡夢想的音符若要完美,唯一途徑是把她剔除。
那一年南渡經(jīng)歷的最諷刺的事情,莫過于親手送走白夢辭,這個陪他做夢、筑夢的女人。
白夢辭拖著行李,心平氣和地對南渡說:“暫時分開一段時間,對你我都好。我們都需要好好想一想,到底什么是不能被放棄的。”
“我等你回來?!?/p>
南渡對她的愛,是驕傲的包容,多情的忠貞,年少的擔(dān)當(dāng)。他渴望白夢辭的轉(zhuǎn)變,所以從未對他人上心。然而他怎么也想不到,一腔熱血和三年時光,最后會換來一封喜帖。
時光最終教人清醒。原來一個人生就的天性,由不得愛情隨意搓揉肆意發(fā)揮。他和她都是固執(zhí)保有初心的人,撞在一起頭破血流了那么多年,仍得不到融會貫通。
他望著她疲憊而蒼白的面容,心里覺得疼,卻生不出苛責(zé)。就算已蹉跎十年,但對他而言,和她有關(guān)的歲月都不是白費。
南渡最后一次擁抱白夢辭,她的香水味道殘留了好久才散去,是過往十五年回憶的凝結(jié)。那味道在某一個清晨全然消退,他從此往后,都不敢再聞后調(diào)是檀木的香水。
像是心里炸開了一顆煙霧彈,讓人無端地想哭。
6
世界的殘酷在于,任誰缺席都照轉(zhuǎn)不誤。白夢辭返回城市就趕到公司忙活,晚上還得參加同事聚會。觥籌交錯間正對著火鍋發(fā)呆,不妨被熟識的女同事戳了一筷子:“怎么樣?有沒有甩掉那位大麻煩?”
看白夢辭頜首,女子便嬌滴滴地笑了:“一張假喜帖就完事,我可是學(xué)到新的分手招數(shù)啦。不過分了也好,說什么青年旅社,不就是窮酒店么……”
白夢辭看著同事默然不語,無法想象她若得知南渡一年進賬有多少,會露出怎樣驚訝的表情。然而這是她的私事,不足為外人道。
喜帖是假的,她愛南渡的心仍如過往。這么些年掛著南渡女友的名號實則卻保持單身,不過是余情未了,期待未來還有變數(shù)。然而年近三十,事業(yè)又順風(fēng)順?biāo)殉蔀槠叽蠊冒舜笃庞靡越逃筝叺氖E浞丁?/p>
父母苦口婆心,好友誠心勸解,同事則或真心或假意地要她放下過往,不經(jīng)允許就為她張羅相親事宜,一切都讓白夢辭喘不過氣。
是庸人熱血,也是最后掙扎,白夢辭索性胡亂填一張假的喜帖,飛去瀘沽湖,試圖說自己被逼婚,想以此試探南渡態(tài)度。
深愛一個人,愛到能接受求而不得,是因為明了,沒有自己的存在對方可能會更幸福。甫一見到南渡,白夢辭就知道自己的掙扎只是徒勞。他眼睛那么亮,笑容那么爽朗,顯然沒她也活得快活。
她無法為他改變,又憑什么要求他陪她回到城市?耗去這么多年等待對方改變只是虛妄,她終于被時光的巴掌扇清醒。
“對不起,我真的該走了。但是走之前,你可以再陪陪我嗎?”
十五年糾葛到了結(jié)束的時候,但白夢辭舍不得就這樣倉促落幕。跟南渡一起看電影,騎單車兜風(fēng),滿身酒氣地等日出……一星期后白夢辭滿載回憶離開,擦干淚水,干凈利落地從南渡懷里退場。
她用決然的氣勢遮掩悲傷,只愿南渡相信一別兩寬后是各生歡喜。她不怕失去他以后被孤獨歲月吞噬,也甘心懷抱遺憾寂寞地行走,只愿他從此都活在瀘沽湖的春日,永是鮮衣怒馬的少年人。
責(zé)編:薄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