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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沒有對象的牙齒

      2016-04-15 18:55:06沈念
      海外文摘·文學(xué)版 2016年4期

      沈念

      1

      站在縣城法院的階基上,頭頂上是一個碩大的國徽。云姐迅速把眼睛往低處放,像是搜尋失落的東西。她的手,不易察覺地抖動著。

      這一幕讓陪著來辦離婚手續(xù)的我瞅個正著。我裝著什么也沒看見,只是說,我再打個電話。

      電話是打給法院的人。我托了在縣城工作的朋友,朋友又找了一個朋友,此般輾轉(zhuǎn),終于在法院辦理離婚的民事庭找到了一個熟人。

      因為沒有來辦過,聽說手續(xù)很復(fù)雜,尤其是云姐這樣的情況。當(dāng)事人一方不在,無法現(xiàn)場宣判,必須公告,且公告半年時間。起初還有人說,你必須得把那個人找回來,不然這婚一定離不了。云姐在“找回來”面前退縮了,對于尋找極大可能找不回來的那個人,她束手無策。

      那個人,云姐的丈夫,十二年前離家出走,就再也沒回來過,連他自己的父母也不知道他生在何處,死在何方。倒是經(jīng)常會有些鄉(xiāng)鄰春節(jié)返鄉(xiāng)時突然間說起,好像在東莞的街頭看到過,不過到了另一個人嘴里,那街頭又變成了深圳、虎門、汕頭,有的還說是沈陽、長春。

      十年前,她就可以申請離婚。面對旁人的碎語,她不知是內(nèi)心恐懼這個讓女人害怕的詞匯,還是真的如她所言,她的妹妹還未成家,不想讓外人說三道四。云姐就是這樣優(yōu)柔寡斷地沉默著,仿佛她來到這世界就是為跟她有關(guān)的人而活著。

      填表、登記、交費,留下電話地址,基本上沒有什么問詢,離婚的程序就結(jié)束了。臨近午時,辦事員也許急著要去趕一場宴聚,一切從速。云姐長噓一口氣,說,沒想到辦得這么快。對于一場亂成一團糟的婚姻,這當(dāng)然是一種利索的解脫,若是辦事員刁難般地提出幾個問題,她又會打退堂鼓。她很難得給自己做一次主。余下的事情就是等,辦事員說,我們會安排人去男方家中調(diào)查,只要基本情況如你的離婚申請所述,很快就宣判,公告半年后我們會通知你來領(lǐng)證,你可以走了。

      我可以走了。云姐如釋重負。走出法院24小時發(fā)出“嗞嗞”警報的安檢門,拾級而下,她望了我一眼,有感激,更多的是灰色的迷惘。

      幾年后在她給我轉(zhuǎn)述那個幾乎掉光全部牙齒的夢境時,我腦海中第一時間浮現(xiàn)出她走下法院石階的背影,漫長空蕩的石階,仿佛那些人生中經(jīng)歷不盡的苦難和悲傷在人間孤獨地搖晃著。

      2

      去云姐家的小路,經(jīng)久未修,雨天催生的厚厚泥轍在暴曬下凝固成微觀喀斯特地貌。兩個村莊的交界,星點般散落十多戶磚屋,車聲杳無,少人走動。一條溝渠隔離成一個個廢棄的荷池,魚塘,鴨子的水上樂園。云姐搬回了這個被新農(nóng)村建設(shè)遺忘的角落,在家門前的田里干活,跟父親養(yǎng)的幾條偶爾浮出水面吐納的魚說話。

      那次聚了幾個鄉(xiāng)下親戚,談起云姐離婚一事,幾句空虛的咒罵之余就是保持沉默,只有我在一旁扇風(fēng)點火。一個名義上的丈夫,一個曾經(jīng)的賭徒,把一份工作和一個完整的家給輸沒了。這樣的不靠譜,有何留戀。我在親戚的一次壽宴上與這位姐夫有過一面之緣。他坐在牌桌上,望著桌沿上的小面額紙幣,懶洋洋地打著哈欠。對這種小賭資的親友間娛樂,他完全是一種應(yīng)付疲軟之態(tài),而聽說一旦參與到大的賭局中,他兩眼射光,情緒激昂。

      很早之前,云姐夫在鄉(xiāng)鎮(zhèn)的農(nóng)電站,端著一個農(nóng)民羨慕不已的鐵飯碗。云姐在站里的食堂幫廚,婚后不久添了孩子,日子其樂融融。手頭先寬裕起來的云姐夫,被鎮(zhèn)上的一些牌鬼朋友招呼聚過幾次后,就樂不思家了。每月的工資再不見拿回家,反倒是輸光口袋后,從云姐手里連哄帶騙地要走了她辛苦的積蓄。隨著賭癮加重,賭資虧空,姐夫從單位會計那里寅吃卯糧,發(fā)展到最嚴重的一次,是他監(jiān)守自盜,伙同鎮(zhèn)上的幾個混子,在他值夜班的空當(dāng),把站里購置的變電設(shè)備當(dāng)作廢銅爛鐵給搬出去賣了還賭債。派出所的找上門,把鼾聲如雷的他從床上逮下來,硬生生地架上了車。家人目瞪口呆地看著他斜靠在后排椅上,半睜著眼說,慢點開,再讓我睡會兒。這一度成為鄉(xiāng)鄰四里的笑話,鄉(xiāng)下親戚聽到后扭頭就走,裝作不認識這樣一個“笑柄”。

      有了孩子,云姐更忙了。農(nóng)電站的職工有的是外地的,食堂一日三餐沒得少。那時云姐住在公公婆婆家,不爭氣的兒子染上賭博的惡習(xí),脾氣粗暴的公公非但不指責(zé)兒子的過錯,反倒數(shù)落媳婦:“沒用,管不住自己的男人?!边@些事當(dāng)我后來從旁人的嘴里聽到,就替云姐憤憤不平了。可她從不反駁,也不跟人訴苦,骨子里對命運不公的接納,讓她一昧擺出忍讓之姿。

      看似平靜的鄉(xiāng)野終因改革的滾滾車輪駛至而沸騰起來。上世紀(jì)90年代末,鄉(xiāng)鎮(zhèn)機構(gòu)改革、站所合并成為茶余飯后的唾沫焦點。農(nóng)電站的職能壓縮,首當(dāng)其沖的改革第一腳就把姐夫這類表現(xiàn)惡劣的人踢出隊伍。據(jù)說他非但沒拿到一分錢的失業(yè)補貼,還虧欠單位幾千塊錢。這些錢,后來都是云姐從娘家一百兩百借來還掉的。

      云姐的娘家家境也不好,沒有副業(yè),看天吃飯,六畝七分地的出產(chǎn),要養(yǎng)活一大家。云姐是家中長女,二妹跟她是孿生,下面一對孿生弟弟出生不久夭折了,小妹比她晚出生十二年。她母親讀過幾年私塾,那個時候主張再苦再難也要送女兒讀書。這個沉默寡言性格倔強的農(nóng)村女人,所堅持的觀念確實改變了另兩個女兒走出田野的命運。但命運之神也不經(jīng)意地跟云姐開了個玩笑。云姐參加中考那年,湖區(qū)漲大水,防汛抗災(zāi)一線旌旗招展,人潮涌動,村里的男性勞動力都上了堤。這一年的洪水差點吞掉了云姐家所處的洲垸。她父親描述,水看著看著就漲上來了,貼著堤面上勞力們的腳尖晃蕩,所有人的心都吊在嗓子眼上。日夜鏖戰(zhàn),終于等到洪峰慢慢低頭,曬得一身黝黑疲倦的他回到家,二女兒拿著本縣衛(wèi)校的錄取通知等著他拍板。學(xué)習(xí)成績同樣優(yōu)異的云姐報考的鄰縣中專學(xué)校,卻遲遲沒有寄來通知。一直在為女兒學(xué)費發(fā)愁的父親終日忐忑,自私的他提前就認可了上天的這種安排,一個女兒繼續(xù)求學(xué),一個女兒留家中務(wù)農(nóng)。那段特殊時期,所有的工作重心都轉(zhuǎn)移到了這場保全生命財產(chǎn)的防汛大戰(zhàn)中,鄉(xiāng)鎮(zhèn)郵政所的郵包積壓著厚厚的信函,粗心的郵遞員把云姐的錄取通知漏掉了,等到開學(xué)一個月后,這份錄取通知姍姍來遲。

      意外從此改變云姐的一生。照她父親的說法,當(dāng)時主因是家里沒錢,小女兒剛剛蹣跚學(xué)步,田里農(nóng)活需要人手,同時供兩個孩子讀書壓力太大,云姐這位長女自然被說不清的命運挑選出來多擔(dān)承一些生活的重壓。云姐的人生就在那位郵遞員的一次工作差池里滑向另一條道路。據(jù)說那位憨頭憨腦的郵遞員還試圖追求過云姐,卻被“秒殺”出局了。后來,妹妹畢業(yè)分配到鄉(xiāng)鎮(zhèn)衛(wèi)生院,吃起了國家糧,嫁給了一位老實敦厚的中學(xué)教師。而親戚們偶爾嘆息著追憶這種荒誕的人生遭際時,回到“田土之上”的云姐卻從沒流露出悔意,她似乎更早地認可了命運的安排。

      3

      離婚事宜辦好后的第三天,云姐就去了深圳。深圳是去南方打工者都喜歡掛在嘴邊的一座城市,又是一個非常龐大復(fù)雜的所在。深圳關(guān)外的周邊地區(qū),有多少家工廠,多少個來去匆匆的打工者,恐怕不會有準(zhǔn)確的答復(fù)。人們拼命擠上開往南方的火車和大巴,搖搖晃晃地穿過那些陌生的地方。

      云姐又去了她干過的那家電子廠,流水線,一天十個小時,坐在一盞小日光燈下,給某品牌或雜牌的耳機內(nèi)顱貼線。她不認識那些電子元器件,不認識那些英文標(biāo)識的LOGO,她也許從來沒想過要去認識從手里流到全世界的這些品牌。這種固守不改的心態(tài)曾經(jīng)讓我狠狠地批評過。早幾年我托朋友幫她在一家全國連鎖的大商場找了個輕松、有固定收入的工作,樓管,每天在負責(zé)的樓層巡視,與那些城市里有錢的紅男綠女、一線品牌廝混,過不了幾年就會從形象到氣質(zhì)上發(fā)生改變。她卻不是這么想的。那一年她回鄉(xiāng)下過春節(jié),訊息傳遞給她后,竟然被拒絕了,理由是從我提供的住處到商場每天要坐公交車跑,她暈車。我當(dāng)時是無語了。她從深圳擠那種塞得滿滿的大巴車,顛簸十幾個小時,一路走走停停,也沒聽過她叫苦喊累。既然云姐喜歡在陌生的地方,不愿回到自己的家鄉(xiāng),喜歡沉浸在機器人式的生活狀態(tài),也就沒有人能夠阻攔。沒有堅持并說服云姐,這件事到今天都令我后悔。

      在那家普通的電子廠,云姐有一個時髦的名字,童麗君。這是她入廠時同鄉(xiāng)借來的身份證上的名字,那次招聘的年齡限制在30歲以下,可云姐已經(jīng)遠遠超過。以他人身份證的信息登記進廠,在南方的工廠里隨處可見,這種掩耳盜鈴的做法,工廠也不在意,看上去年輕,看上去能干事就成。云姐就是憑著一張還算年輕的臉,換上“童麗君”這個名字后開始流水線上的工作。那是她第一次出門打工,有同鄉(xiāng)的幫助,她沒有遭遇太多不順。那時,她是負氣離開的,丈夫有一年多沒歸過家,他說自己在縣城搞點生意,似乎還混得不錯?!笆裁促嶅X就干什么。”事實上他不過是跟著一個流動的賭博團伙,設(shè)局引人上鉤。他口袋里有一點錢,就想著要在那幾張撲克牌里賺出更多的來,可沒一次成功。

      云姐那時早已失業(yè)在家,孩子上小學(xué),她在田里干些農(nóng)活,做公公婆婆、小姑小叔一大家人的飯菜。沒有錢,分不了家,小叔子一家也住在一起,她是最累的,主要原因就是沒能管住不爭氣的丈夫。有一次回自己父母的家,聽進幾個同鄉(xiāng)的勸,“你吃盡了虧,還像是寄人籬下,不如干脆出去打工掙點錢,有錢才是硬道理?!?/p>

      “伢子又不是你一個人的,有爺爺奶奶帶,你操么哩心?”

      “我看你伢子蠻會讀書的樣子,以后還有的是用錢的地方,一起去,我們有個照應(yīng)。”

      南方打工已經(jīng)在鄉(xiāng)村變成一個掙錢的代名詞。一向謹小慎微的云姐在同鄉(xiāng)的鼓吹下邁出了從農(nóng)村到城市的第一步,就再也沒有回到土地上。云姐后來跳過好幾次槽,別人是越跳越好,她卻是常不如意。沒有學(xué)歷、隨遇而安、思想封閉的云姐,注定她永遠是離辛苦的流水線上最近的人,而好運氣也在她踏入城市的茫茫人海后被悄無聲息地吸干凈了。

      那時我跟云姐聯(lián)絡(luò)極少,但從親友的拼湊講述里,云姐忍受著底層生活的重壓,工廠再差的住宿生活條件,勞動強度再大再累的工種,她都咬著牙扛著。她的身體越來越瘦,和她的孿生妹妹相比,容貌上的差異令人詫異。前年春節(jié),在外打工的平輩兄姊間聊到打工的問題,大家在談收入,談?wù)J識的哪個人開個小店比打工強多了,談經(jīng)濟形勢對企業(yè)的壓力,云姐卻說一句:“人在外面就怕生病,生病的時候特別想家里?!边@是我第一次聽到她對生活的感慨。她在這些兄姊里年長,吃打工這碗“青春飯”的艱難讓她憂慮重重。我想到美國詩人狄金森曾經(jīng)給霍蘭醫(yī)生的信中說:“身體好的時候,時光如飛。一有病,時間就走得慢,甚至完全止步不前。”我不知道云姐在外面孤單一人,是如何度過那些病痛來襲的時光的,即使是一場小小的感冒呢?

      4

      云姐把玩具廠的工辭了,她說都快把自己的名字給忘記了。麗君,童麗君,工友們都這么喊她,工資條、存折上,都是這個名字。有工友問,你會唱歌嗎?她搖頭。工友說,你的名字跟鄧麗君的一字之差,不唱歌可惜了,一唱準(zhǔn)紅。集體宿舍里,有人打開手機,播放鄧麗君的歌,云姐特別喜歡那首《小城故事》,她慢慢地跟著哼唱“小城故事多,充滿喜和樂……”,后來她學(xué)會了唱“甜蜜蜜,你笑得甜蜜蜜……”,仿佛在唱出這些曾被命名“靡靡之音”的歌詞后,她的生活也因此“像花兒開在春風(fēng)里”般燦爛甜蜜起來。

      其實,換了這家新的玩具廠后,云姐就后悔了。新廠的宿舍很擠,最主要的問題是潮濕,床上經(jīng)常爬動著臭蟲。它們蹭著她的皮膚,在溫暖的被窩里通夜狂歡。有一次云姐翻身,把三只臭蟲壓扁在床上,散發(fā)出一種青澀的氣味,極其難聞。云姐連咒罵的氣力都喪失了,用手把死去的臭蟲從床單上拍落,又倒頭入睡。高強度的工作讓她累成了一個機器,身體和思維都是麻木的。她不知道到底是為什么而活著。在時間的刻度表上,她到點起床,到點吃飯,到點上班,到點上廁所,下班卻是不能到點的。這些她都可以忍受,那么些工友能堅持,她也可以,云姐的人生觀里,就一直把自己與那些遭遇病痛災(zāi)難而更加悲慘的人比較著,這樣比較的時候,繃緊的情緒會稍加緩解,她那被黑沉沉的幕布遮擋的人生舞臺,會有那么一些光透過來。這就是希望。也許幕布某一天會拉開,舞臺上的光柱會一束束地聚攏,匯成更大的光源。

      但云姐仍然感覺到了從未有過的疲憊,就在剛跳槽進新廠的第二天,她到郵政銀行ATM機取錢,不知是著了別人的迷藥,還是被脅迫著,站在柜員機前,她糊里糊涂地把卡里兩個月的工資全取出來給了那個瘦瘦的中年男人。等到她清醒過來,心急火燎地跑到了派出所門口,又踅轉(zhuǎn)身,黯然神傷地走了。她想哭,眼淚就在眼眶里打轉(zhuǎn)轉(zhuǎn),卻掉不下來,就像家鄉(xiāng)那年始終沒有決堤的洪水。她忍著這突如其來的傷害,除了瘦,她對男子沒任何印象,這種事她聽一些工友茶余飯后議論過,但沒想到有一天會在自己身上發(fā)生。她苦不堪言,那件事發(fā)生不久,我正好借出差深圳之機順道探望她。她半是嘆惋半是自嘲地講述這件發(fā)生在自己身上的糗事,卻沒想過在情緒最低落的那一刻打電話跟家人傾訴一下。距離那么遠,誰能幫上她。除了幾個分散在不同工廠的同鄉(xiāng),她幾乎沒有朋友,大家從五湖四海的不同地方過來,有的地名云姐從未聽說過。這些人,今天還在,可能明天就辭工或跳槽了。性格內(nèi)向的她一開始就沒打算交朋友。她低眉順眼地與室友相處,聽她們吹牛、嘮叨、抱怨、數(shù)落、怒罵,從來就不附和。有人向她靠攏,她會后退,退到?jīng)]有可退處,就撥開人群逃走。

      那次見云姐,時間很短,我跟她約好一起吃中飯。我站在銹跡斑斑的廠區(qū)鐵柵門外,等著她下班。大門里是幾棟頗有些年頭的舊廠房,油漆剝落的門是虛掩的,三個穿工裝的女孩,很青春的臉龐,胸前工作牌露著個背影。她們互相遞煙抽煙,嘻嘻哈哈地打鬧著,一個女孩瞇著眼,望著被樹蔭擋住的天空,一連吞吐出幾個漂亮的煙圈。

      終于到下班的時刻,人群像開閘的水,嘩啦啦地流瀉出來。瘦小的云姐是卷在“水流”的尾部出來的,一見面,她連忙抱歉地問我是不是等了很久。她的眼袋有些腫,眼角的尾紋比過去更深了,皮膚蠟黃。錢被騙的事剛發(fā)生不久,她夜里做噩夢,沒睡過一個完整的夜晚。她還在為此事懊悔,人怎么就會突然間神情迷糊,那可是辛苦積攢的血汗錢呀,說沒就沒了。我也無計可施,只是安慰她退錢消災(zāi),外面人員混雜,以后多加注意,盡量少外出,要如何如何管好錢物。她笑了,上了這次當(dāng)下次不會了,現(xiàn)在辦的是存折,只是取錢麻煩一些,到大堂里有保安,也不那么容易被騙了。我問她有沒有想過回去,難道在外面打一輩子工?云姐一聲不吭,很久以后才回答,一個人在外面習(xí)慣了,回去也沒事可做。我象征性地勸解她,還是要多往后想想,年紀(jì)大了,打工也不現(xiàn)實,還是回去,找個合適的事,做點小生意,也比在外漂著強。那次的午飯本該在一個小時內(nèi)結(jié)束,云姐打了電話請假延長了半個小時,她拖著我到路邊上的照相館,站在藍天碧海的布景前照了張合影。后來我在她帶回家的相簿里看到過這張照片,更多的是她的單獨照,我不知道這些影像會幫云姐留下些怎樣的時光記憶,那些定格在臉上的笑,卻莫名地讓人在心底感到有冰冷的憂傷流過。

      照完相,我送云姐回廠的路上,一個搬玻璃鏡的人與我們并肩行走。他的手接觸到玻璃鋒利的邊緣處,是用報紙包住的。他的大半個身體被玻璃擋住,玻璃上的灰塵很厚,我們看不到他,卻從玻璃鏡里看到自己搖晃的身影和無法言述的表情。在散發(fā)著粗糙、冷漠氣息的街頭,這身影和表情都特別陌生。我記得這一幕,原因是隨后發(fā)生的一個意外。一個騎摩托的少年轟隆隆撞上了這面巨大的玻璃,搬玻璃人的兩只手,依然保持著一上一下的搬運姿勢,但臉上被碎片劃破,鮮血橫流。這一切發(fā)生得很迅疾,幾乎沒人看清楚摩托是從哪里飛馳而來,只有沉悶的摩托倒地聲和玻璃墜地的刺耳碎裂聲。聲響離我們已經(jīng)走出一段距離,我扭轉(zhuǎn)頭呆立著想看看這場事故的進展,云姐的手卻伸過來拉住我,“走吧,不關(guān)你的事”。肯定有人告誡過她在陌生的街頭不要去觀看熱鬧,她手心里汗涔涔的,我探測不到她心中的緊張和懼怕從何而來。

      5

      大前年,云姐父親上房撿漏,下樓梯的時候摔折腿,膝蓋打了顆長釘,在醫(yī)院躺了兩個多月。云姐應(yīng)召回來陪護,這是她離家十年里的第二次回來,前一次是母親生病臥床,在外的妹妹是上班一族動不了,只有她的工作是可有可無的。等到父親的腿傷恢復(fù)好之后,她決定在縣城找份工作,也方便照顧父親和家里。母親離世后,仿佛就變成了她和父親相依為命。一個親戚介紹她到一家小賓館當(dāng)服務(wù)員,這幾年城鎮(zhèn)化進程的加速,人們的消費觀念發(fā)生改變,打牌、聚會、娛樂,都喜歡到賓館開個房間,大大小小的賓館瞬間林立在縣城的各個角落。賓館里是兩班倒,單身的云姐當(dāng)仁不讓地“被”選擇了夜班,下午五點到第二天早上七點,晚上過零點后可以到儲物間休息。碰到省心的客人,相安無事睡上一覺,工資雖然比外面差不少,但離家近了,云姐打算先干一段。勤快、麻利的云姐和同事混熟后,一個“好心”的女同事牽線搭橋,把那個矮個子男人帶到了她面前。

      這一年春天到來的時候,四十三歲的云姐開竅般地戀愛了。聽到這個信息時,我真心替她高興,拖了這么些年,也該找個合適的人成個家了??蓮挠H友間的議論里,我大概摸清了那個人的“底細”,無業(yè),無房,有一個讀大學(xué)的女兒,跟父母住在一起,最讓人不疑惑的是,他已經(jīng)是兩度離異。等到矮個子男人有一次以云姐男友身份出現(xiàn)的家庭聚會中,親友們看到站在面前一個真實的人,除了個頭矮,看上去外表還算周正,不抽煙,不喝酒,也不打牌,言語不多。大家很禮貌地招呼他,他也很客氣地寒暄,更多時候是坐在一邊微笑著聽大家說話。晚飯后,他騎上電動車,戴上小巧的紅色頭盔,呼哧呼哧地回縣城去了。

      云姐從來沒跟人說起過她在深圳打工那些年的情感經(jīng)歷。年紀(jì)、學(xué)歷、外貌、性格、地域差異,這些因素個個都不是省油的燈。跟那些活蹦亂跳的80后、90后年輕打工仔打工妹一起,“阿姨級”的云姐也許很悲觀。第一次被帶到見面的這個男人,很順眼,跟他在一起,有話說。這是他們分手后云姐仍戀戀不忘的心動感覺。他們好了一年,云姐為他墮過一次胎。她發(fā)現(xiàn)懷孕后,甚至連男友都不敢告訴。告訴他有什么用,他一沒錢二沒能力,沒名沒分,生下來就是累贅。她找到醫(yī)院工作的妹妹,人工流產(chǎn),回家躺了兩天,第三天又上班了。男友一直都是花云姐的錢,她不敢在外面說。男友的這些作為,讓她無法跟父親和妹妹們啟齒如何成全這樁婚姻。父親、妹妹都不贊成她找一個無所事事好吃懶做的男人。妹妹說得更直接,這不是組成一個家,而是給自己造一個牢獄。她還提醒云姐“前車之鑒”不能忘記。云姐垂下頭,恨不得找個幽暗的角落重新躲起來,她剛從一個沒有責(zé)任感的男人的陰影里走出來,恐懼再走進另一個陰影。

      云姐在賓館干了一年后,與領(lǐng)班鬧矛盾后憤然離開。領(lǐng)班發(fā)現(xiàn)云姐上班期間留宿男友,悄悄扣了她的工資。云姐默認了,不過后來領(lǐng)班經(jīng)常安排她上完夜班后繼續(xù)加班,不批她的輪休假。這一點讓云姐憤怒了,她卷起簡單的行李走了。沒有人挽留她,幾個幸災(zāi)樂禍的同事,還在對她的背影指指戳戳,臨走前她無意得知那位好心的介紹人,其實跟她的男友有過曖昧不清的關(guān)系。她是那個股市崩塌前還充滿信心和幻想的接盤者。

      這場戀愛讓云姐度過一段心情愉悅的日子,但任何戀愛拖久了,愛情就會變質(zhì),何況和非常不靠譜的一個對象,何況有那么多紛至沓來的現(xiàn)實難題。云姐離開賓館,過完春節(jié),又選擇了南下。這次是跟一個表弟進了韓國人開的制衣廠,她笨手笨腳地干了不到一個月,實在挨不下去離開了。那天,她打來電話說了很久,大意是那個跟她一直保持關(guān)系的男友,突然說要跟另外一個女人結(jié)婚了,而且他把相愛的兩人最后不能組合的責(zé)任推卸到了云姐的身上。云姐不死心,兩人電話來來往往,有爭吵、懊悔、埋怨、傾訴,這些如今都抵擋不了一個結(jié)局———男友真的結(jié)婚了。他是跟另一個離異女人,見面三天就把事定了。云姐問他,她長得漂亮嗎?你愛她嗎?你們真的只是三天就決定了嗎?

      天真的云姐當(dāng)然聽不到真心話,還是一貫地敷衍和欺騙,我看不到她在電話那頭的模樣,但我能想象出來,她試圖裝作自己很堅強。她想哭,又不敢大聲哭出來,想笑,那就只是笑自己一個人堅守的愛情堡壘,首先從內(nèi)部爆破了。我聽著她絮絮叨叨地說這些話,她肯定心中有太多的傾訴。我料定她是受傷了,這些年她小心翼翼地駕駛情感之船走著自己的航道,她內(nèi)心深處翹首以待的另一個同船舵手,來了,又跳到別的船上去了。金屬片包裹的心,在強酸的侵蝕下炸裂剝落。我第一次見她在電話里說這么多的話。她實在是找不到一個可以傾訴的對象了。那一瞬間,我似乎明白,她害怕再次等來的傷害,還是不依不饒地找上門了。

      有天清晨,我的手機短信鈴聲響起,一看,是云姐發(fā)來的。她說問我一個事,夢見牙齒掉光是好是壞?接著又追問,掉到只剩一顆呢?我回信說,稍后我百度再復(fù)。后來上班一忙碌,幾天下來,就把百度“掉牙”的事給忘記了。當(dāng)然云姐也沒催問。幾天后的半夜,我突然入睡前想起這事,立刻起床打開電腦,各式各樣的答案撲面而來,有“家有喪事”“人際關(guān)系出問題”“心理上的退行或成長”“堅固的信念開始動搖了”等說辭。多義的闡釋,讓我不知要如何回復(fù)來自云姐的提問。結(jié)果是云姐的短信適時而至,仿佛她在遙遠的南方夜空看到我糾結(jié)的心思,她說,一個夢而已,知道你忙,不用尋找答案了。

      我不知道云姐是不是通過別的渠道找到了那個夢的釋義,是歡喜興奮還是平添憂傷。那顆在空蕩蕩的牙床上孤零零的牙齒,是云姐對自己生活的一種恐懼或悲傷的所思所系,是她選擇今年春節(jié)不回家的理由嗎?

      后來我在不同的場合看到一些務(wù)工女性的身影,一張張陌生的面龐和錯愕的表情,躲藏著不同的心事和經(jīng)歷。我曾試圖也進入到那樣的夢境中,在濕漉軟綿黑暗的封閉肉腔壁內(nèi),我在搖蕩中尋找牙床上只剩下唯一的牙齒,赭黃色,齒邊呈現(xiàn)鋸齒狀,懸在頭頂,像一塊隨時砸下來的巨石,轟隆落地,濺起厚厚塵埃。那一瞬間,我總是感傷地想起異地的云姐,為我的無能為力感到羞慚,曾經(jīng)我希望自己能幫她虛構(gòu)一個另外的人生,至少要溫暖、幸福一些,至少能讓一顆孤獨的牙齒找到另一顆牙齒,彼此凝望,彼此依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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