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蓓
一個主張政府的積極干預,一個崇尚給予市場足夠空間。在3月23日博鰲亞洲論壇“‘三駕馬車論再思考”分論壇中,北大國家發(fā)展研究院名譽院長、前世行高級副行長、首席經濟學家林毅夫和耶魯大學金融學教授陳志武,以及多位經濟學家對于中國經濟過去的反思和未來的展望,給出了不同答案。
由于經濟增速放緩,此前多年拉動中國經濟發(fā)展的“三駕馬車”——投資、出口、消費開始在近年來出現明顯下降。2015年末,中國政府提出在適度擴大總需求的同時,著力加強供給側結構性改革。改革的核心是去產能、去庫存、去杠桿、降成本、補短板,以提高供給質量,提高發(fā)展質量為主。但隨后一些經濟學家以上世紀80年代美國供給側改革的失敗為例提出質疑。
林毅夫對供給側改革是過去投資驅動型思路的轉變這類說法并不贊同,他認為重視供給側同樣需要投資。推進經濟增長,必須生產力水平不斷提高,生產力水平的提高,要求技術不斷創(chuàng)新、產業(yè)不斷升級,而這兩點都需要投資。“如果投資增長做得好,勞動生產率水平提高,收入增加,消費隨之增加,最終也會對增長做貢獻。”
“問題在于誰來決定投資、消費和出口,”陳志武說。在他看來,此前政府對市場的積極干預導致“三駕馬車”的過度使用,最終造成投資過多、產能過剩成為普遍現象?!艾F在的問題是,無論是供給側驅動還是需求側驅動的改革和經濟增長,政府給市場留有空間,使投資和需求成為市場自發(fā)的行為,才是轉變思路的關鍵?!?/p>
“三駕馬車”是與非
從依靠“三駕馬車”拉動經濟到供給側結構性改革,如何把握調整的方式和尺度,政府在其中應該充當什么角色,理論和實踐的差距如何平衡,各派學者表達了不同的觀點。
在談到中國經濟的下滑時,林毅夫指出,很大程度上是由于2008年金融危機以后,多數發(fā)達國家經濟沒有恢復,進而影響中國的投資和出口。而這并不意味著投資導致產能過剩,進而出現經濟發(fā)展過程中的各種問題。
他列舉了一組數據。在“十一五”期間(2005-2010年),中國的投資年均增長率是25.5%,在“十二五”期間(2010-2015年),中國的年均投資增長率是17.7%?!叭ツ戤斘覀兪状翁岢龉┙o側結構改革的時候,中國的投資增長率只有10%,即便把價格因素考慮進去也只有12%。消費方面,2006、2007年,中國消費占GDP的比重不到40%,2015年消費占GDP的比重已經達到66.4%。”
“每一年的增長有三個來源,政府每一年都會有投資和消費,過去是這樣,未來也是這樣,這本身是沒有問題的。推進一個國家的經濟增長,必須生產力水平不斷提高,這要求技術不斷創(chuàng)新、產業(yè)不斷升級,而技術創(chuàng)新跟產業(yè)升級都是需要投資的。在短期內,在增長的會計等式(指在會計核算中反映各個會計要素經濟關系利用數學公式即數量關系的數學表達式)里面變成了投資的增長,但長期來看,如果你投資增長做得好,勞動生產率水平就會相應提高,收入增加,刺激消費增長,從而對經濟增長做出貢獻。因此,所謂投資增長、消費增長跟出口增長,不管在過去、現在還是未來都一樣,如果要重視供給側,當然也要重視投資。”林毅夫說。
主張給予市場更多空間的陳志武認為,雖然投資、出口、消費無論何時都是經濟增長的主要動力,但不可否認的是,過去10-20年內,政府主導的大規(guī)模投資導致多個行業(yè)產能過剩。因此,讓市場起決定作用,無論是投資還是消費,是由市場自發(fā)產生,在這個前提下,需求側驅動或是供給側驅動,都會顯得更有意義。
“2008年、2009年也提去庫存,但當時是強調‘三駕馬車,政府主導下把需求向上推。最終的結果是,在政府的幫助下,比如家電行業(yè),家電下鄉(xiāng)政策的刺激致使一些本應倒閉的企業(yè)又引來很多投資,類似的很多行業(yè)產能不僅僅沒有下降反而增加。所幸最終視線和注意力都調整,把原來的投資沖動降溫,這才是政策話題轉變的重點?!彼f。
而供給側改革要減少政府的干預,得到了印度轉型機構(原印度計劃委員會)經濟學家Bibek Debroy的認同。他表示,在中國的國情當中,供給側改革包括要減少國有的干預,無論是通過國企改革還是金融部門的儲蓄結構,以及消費的提升方面?!熬托枨蟮慕嵌葋砜?,如果全球經濟達不到過去的表現,不能夠強勁復蘇的話,那么我們生產出來的東西仍然得不到出口,仍然缺乏需求的支持,如果由政府驅動消費、投資,那么債務占GDP比例就會讓人感到很不舒適,這還是在沒有考慮到外匯儲備的情況下。”
供給側改革的危險信號
經濟學家吳敬璉今年2月份在公開場合曾表示出對供給側改革實踐的擔心,即供給側改革應是體制改革,而現在常常被誤解為“供給側的結構調整”,“供給側的結構性調整實際上回到了老辦法,就是用行政力量調結構。我很擔心,這個辦法恐怕不能取得我們預期的效果”。
事實上,這也是很多業(yè)內,專家的擔心。
“任何一個政府都應該在市場失效的地方進行投資,這個沒有問題,”一同參加該場分論壇的Aditya Birla Group高級總裁、首席經濟學家Ajit Ranade說,“去產能如果沒有一個有體系的方法,可能造成削減過度,關鍵的問題是誰來做決定如何去產能,是政府還是市場機制?”他認為,對于企業(yè)破產跟退出有關的監(jiān)管規(guī)則,對于失業(yè)和再就業(yè),以及保險保障等方面應該由政府做決定,但去掉什么樣的產能、誰來決定是主要的問題。
經合組織(OECD)G20協調人Gabriela Ramos在現場也表示了類似的擔憂。他認為,政府要發(fā)揮監(jiān)管的作用,但是企業(yè)的準入和退出不是政府應該發(fā)力的地方,應該讓這些行業(yè)的企業(yè)驅動,改變現有的激勵機制。他以中國的國企舉例,稱要進行國企的改革,就要把他們與當地政府過命的關系切斷,建立市場的紀律。
在另一場媒體見面會上,央行貨幣政策委員會委員、北京大學國家發(fā)展研究院副院長黃益平同樣談到供給側改革當中政府驅動和市場驅動的關系。他對《鳳凰周刊》表示,兩者并不矛盾,政府主導推進的供給側改革,也是市場化的改革。很多情況下,如果政府不去推動,市場很難工作。還有一些情況,比如收入分配、環(huán)境污染等問題,需要政府出面解決,單靠市場難以做到。
但是同時,黃益平也提出了二者最重要的矛盾點,就是政府是否在某些時候不完全按照市場的信號做事。“我們要反對的是,比如要化解過剩產能,從發(fā)改委自上而下,層層劃定目標,這就不是按照市場規(guī)律。這種下指標式的方法,不能具體細化到每一個縣市、甚至鄉(xiāng)鎮(zhèn),否則就違背了市場規(guī)律。從另一個方面來講,這樣做的風險還在于,極容易滋生腐敗。”他說。
供給側改革中的股市和樓市
中國的股市是否也需要提高效率?大多數專家的答案是肯定的。
“中國面臨一個根本性的挑戰(zhàn)是,發(fā)展一個有深度的、可靠的資本市場,政府的角色就是要讓股票買賣以及企業(yè)IPO,變得公平公正。但如果政府的監(jiān)管機構管理股市時有一個具體的宏觀經濟政策作為偏向,就會鼓勵上市公司以更高的價格去上市。比如,對于證監(jiān)會主席考量的指標總是上證綜指漲了多少,這些做法實際上犧牲了投資者的利益?!?/p>
Nicholas Lardy認為中國股市的改革非常明了,一是上市過程市場化。目前的情況是很多券商在公司上市過程中起很大的作用,而不是真正由市場或者證監(jiān)會提出的法律程序進行;二是需要真正的機構投資者,包括保險公司進入;三是更多的透明度。
林毅夫則認為,從供給側的角度來說,最重要的是中國金融市場改革,跟股市相關度并不太大。70%的就業(yè)、60%的生產,農業(yè)或中小企業(yè)和小微企業(yè),股市不是為他們服務的。中國需要加深金融機構的改革,讓金融機構能夠服務這些群體。
跟股市相比,樓市跟供給側改革的相關度更為密切,因為從去年開始的房地產深度調整,面臨的最主要問題之一就是去庫存。但與此同時,由于房地產在中國角色的特殊性,調整的過程中也伴隨著諸多復雜因素。
相關統計數據顯示,2月份新房成交量創(chuàng)2010年以來同期新高。其中深圳新建商品住宅成交面積同比增幅高達183%。一線城市新建商品住宅成交均價為34365元/平方米,同比上漲46.2%。北上廣深4個城市新建商品住宅成交均價同比增幅分別為31.5%、24.2%、8.2%和74.0%。
這種情況在某種程度上可以視為去庫存,但更多的擔憂來自房地產泡沫的膨脹。
對此,陳志武“非常擔心”?!皬慕衲昴瓿跻詠?,地方政府在放寬各種限購政策,允許購買多套住房,首付率降低,甚至有些地方零首付,中國正在朝著次貸危機的方向走。而做大房地產泡沫的原因是,太多的地方政府,過去一年當中他們的財政狀況很困難,如果房地產市場下滑太多,土地出讓收入占很大比重的地方政府,面臨的財政挑戰(zhàn)會更大,銀行體系也會遭受挑戰(zhàn)。令人遺憾的是,也許房地產高熱被視作是唯一的短期刺激經濟增長的工具。”他說。
林毅夫也表明了房地產市場的兩個立場:一是,房地產行業(yè)仍然是中國的支柱性行業(yè)。目前的中國城市化率只有56%,任何一個高收入國家城市化率都超過80%,未來城鎮(zhèn)化帶來的需求是巨大的。但目前來看,買房的人群除了剛性需求之外,還有相當一部分是投機。如果有太多投機性的買房,房地產市場就會觸發(fā)泡沫,進而觸發(fā)金融危機,“這確實值得謹慎防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