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彩 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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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年,她的幸福世人不懂
○彩霞
“陳獨秀已押到南京受審”,1932年10月20日,父親買回的報紙上刊登的一則消息,讓住在南通娘家的上海英美煙草公司女工潘蘭珍震驚了。令她震驚的,不是大名鼎鼎的“陳獨秀”三個字,而是報紙上刊登的照片,那分明是自己的丈夫李老先生。
“難道他就是陳獨秀?”潘蘭珍幾乎暈倒在地。她流著淚喃喃自語:“李先生,你這個李老頭,原來你是陳獨秀!”沉浸在回憶里,眼淚把報紙打濕一大片,她竟全然不知。
美麗是一場劫難,十七八歲的花樣年紀,出身貧苦人家、在上海無依無靠的潘蘭珍被一個工頭糾纏、強占,忍受著非人的折磨。兩年前,22歲的她終于逃脫惡棍的魔爪,孤身租住在上海熙華德路一座石庫門房子后樓的亭子間里。曾經的遭遇,讓她對男人有一種本能的防備。
然而,下班途中,當樸實善良的她看到一個“身穿破舊長袍,脖子里繞著條圍巾,禮帽扔在了一邊,胡子拉碴、面色蒼白”的可憐老頭蜷縮在路邊時,她還是毫不猶豫地伸出了援手。同時,她也認出,他是住在前樓的鄰居。
在潘蘭珍的小屋里,看到身材嬌小、圓臉大眼、舉止有些拘謹的她時,蘇醒過來的陳獨秀自我介紹:“我姓李,南京人,原在大學教書,與妻子離異后搬到這里,現在以為報紙撰稿為生?!蓖∠鄳z,潘蘭珍的同情之心油然而生。而陳獨秀的內心,則百感交集。
這樣的溫暖,久違了。1927年大革命失敗后,中國共產黨蒙受了巨大的損失。作為當時黨的最高領導人,陳獨秀被戴上“右傾機會主義”的帽子,總書紀職務被撤消,黨籍被開除,兩個兒子慘遭國民黨殺害,蔣介石正懸賞三萬大洋到處緝拿他。血雨腥風中,他不得不隱姓埋名東躲西藏。胃病不時來襲,買藥的途中不幸暈倒在地,來自這個陌生女子的溫情,讓陳獨秀冰冷的心生出了些許暖意。
樓前樓后,兩人不時碰面。看到他博學多才、整天奮筆疾書,沒有讀過書的潘蘭珍崇敬不已,她滿含敬意地稱呼他“李老先生”。他孤苦伶仃,她便照顧他,包攬了他的家務,漸漸地,兩人像一家人一樣,一起吃飯、說笑。空閑的時候,他教她讀書識字,唱歌誦詩。在他的啟蒙指導下,她很快就能對著報紙讀上幾句了。
令潘蘭珍喜悅的是,這位看似潦倒的李老先生,骨子里卻有著掩飾不住的儒雅和熱情。他喚起了她的女性自尊心,他的關愛,讓她逐漸走出了飽受創(chuàng)傷的心理陰影。
悉心的照料,和諧的相處,身體和精神重新振作,陳獨秀也和之前判若兩人?!皳Q上西服,打上了領帶,染上秋霜的頭發(fā)梳得油光閃亮,頦下的胡須也刮得精光”,在政治失意、人生跌入低谷的最艱難時期,是潘蘭珍,讓他意外收獲了家庭的溫暖。
外人眼里,他們的關系像父女、像師生,對比自己小29歲的潘蘭珍,一向不羈的他只有感激和敬重。然而潘蘭珍的感情卻在悄悄地發(fā)生轉變,他明事理、談吐不俗、待人平等,這些都給了她全新的感受,和他在一起,她的內心安全、篤定。終于有一天,她鼓起勇氣向他表白。
在相依為命的日子里,陳獨秀也喜歡上了這個遭遇坎坷純樸善良的姑娘,但前途渺茫、自身難保,他又能給她什么呢?驚訝于她的勇氣的同時,他勸她慎重考慮。
“只要老先生不嫌棄,愿陪伴服侍到終生?!本瓦@樣,在鄰居大姐的見證下,他們正式結為夫妻。盡管,除了姓李,潘蘭珍對他的過去一無所知。
婚后,除了上班,潘蘭珍把全部精力都放在李老先生身上。他的行蹤,她從來不問;他沒有收入,她就用自己微薄的薪水撐起小小的家。生活雖清苦,兩顆孤寂的靈魂卻有了依托,她珍惜這簡單的、來之不易的幸福。如果不是看到報紙上的照片,她怎么也想不到,一起生活了兩年的丈夫竟然是領導了中國革命的“共黨要犯”陳獨秀。
早在1919年,陳獨秀就曾發(fā)表宏論:“世界文明發(fā)源地有二:一是科學研究室,二是監(jiān)獄,出了監(jiān)獄就入研究室,這才是人生最高尚最優(yōu)美的生活。從這兩處產生的文明,才是真文明,才是有生命有價值的文明?!睂τ诒O(jiān)獄,他并不陌生,也不懼怕,押解途中,他悲哀地想:也許這一生再也見不到蘭珍了,夫妻一場,我連真姓名都沒有告訴她,她那么年輕,還會要我這個身陷囹圄的老頭子嗎?
而此時,安頓好女兒的潘蘭珍已經在奔赴南京的路上了。不管他是李老先生還是陳獨秀,他都是她的丈夫,無論如何,她都要陪伴他。
作為“危害民國”的政治犯,監(jiān)獄為陳獨秀“量身定制”了“三不準”:不準親屬探監(jiān),不準通信,不準讀書看報。幾天后,獄中的陳獨秀收到一張紙條,寫著“特來探問未見,王哲亞”。傳達人說,是一女子,自稱是他的家屬。憑感覺,陳獨秀知道,是潘蘭珍來了。那晚,他多喝了兩碗稀飯。
以絕食抗議,“三不準”終成“三允許”。潘蘭珍的到來讓陳獨秀既欣慰又難過,連累了她,他非常歉疚,自己的被捕,對于苦難之中的她,無疑是雪上加霜。此刻,潘蘭珍是他唯一的牽掛。在獄中,他多次寫信給好友高語罕,“書桌抽屜內藏有一小袋,系女友潘君之物,她多年積蓄,盡在其中,若失去,我真對她不起,務請先生再去探望一次。如幸而尚存,望攜存先生處,函告潘女士親自前往領取”“鄙人生活近況,且語以案情無大危險,免她懼慮”“婉言勸她不必來看我”。一生叛逆、耿介固執(zhí)的陳獨秀,對于這份感情的愧疚和不安,令人動容。他甚至希望她從此離開他、忘記他,免得為此受到牽連。
然而潘蘭珍心意已決,生活的艱辛磨煉了她倔強的性格。陳獨秀判刑后,她辭掉上海的工作,在監(jiān)獄旁邊租了間房子,執(zhí)意留下來照顧他的生活。
1933年夏天,南京老虎橋監(jiān)獄,潘蘭珍終于見到了陳獨秀。一時不知該怎么稱呼他,潘蘭珍未語淚先流:“儂究竟是什么人?”他嘆息一聲答:“我不過是你所愛的男人?!睙o需更多的解釋,只這一句,就夠了。
潘蘭珍的不離不棄感動了典獄長,再加上宋美齡及一些國民黨高官對陳獨秀的探視,陳獨秀在獄中相對自由。他把監(jiān)獄變成了研究室,牢房里擺了兩個大書架,堆滿了經史子集。他讀書看報、著書立說,研究文字的同時還自學起了德語。她則天天探監(jiān),為他洗衣送飯,整理詩作,無微不至地照顧他的飲食起居,給別人縫補洗涮維持生計的同時,她充當了他的腿,采購他需要的書籍,聯絡各項事宜,全力以赴支持他寫作。
與他相伴,監(jiān)獄就是家。日本戰(zhàn)機轟炸南京的時候,陳獨秀那間牢房的房頂被炸塌了,他躲在桌下,逃過一劫。他勸她:“你快回南通家里去。”可她說:“死就死在一塊兒吧?!?/p>
有潘蘭珍的精心照料,在漫長的監(jiān)獄生活中,陳獨秀以多病之軀寫出等身著作。其中,由蔡元培親自作序的《獨秀文存》第九版,后被評為20世紀中國最有魅力的文集之一。時人評說,“人在獄中,思想飛向遼闊的空間”。陳獨秀豐碩的學術成果,潘蘭珍功不可沒。
1937年,抗日戰(zhàn)爭全面爆發(fā),包括陳獨秀在內的大批政治犯被提前釋放。蔣介石請陳獨秀出任勞動部長,他嚴詞拒絕;胡適請他去美國寫自傳,他也婉拒了。生活再困窘,仍是錚錚鐵骨,潘蘭珍敬佩他的風骨,始終無怨無悔,相伴左右。
“老先生,阿拉聽儂的。”他走到哪,她就陪到哪。跟隨陳獨秀來到四川時,恰逢他的三子松年帶著祖母、妻子和孩子也流亡到四川,一家六口住在一起。潘蘭珍對陳獨秀的養(yǎng)母極其孝敬,為其梳洗、修剪指甲、捶背揉腰,深得婆母贊賞。艱難的日子曾一度無米下鍋,她悄悄當掉自己的戒指和耳環(huán),用無私的愛撐起這個多災多難的家,讓他得以盡孝盡慈。
潘蘭珍的付出得到了認可,許多年后,陳松年深情地回憶說:“她待我父親很好,父親晚年全靠她。她平時少言語,做事勤快利落。我們對她很尊重,尊之為母,我的兒輩喊她奶奶?!?/p>
為了有個安靜的落腳點,他們隱居在江津城外的石墻院。在這里,潘蘭珍開荒種菜,學著當地農民種些土豆、南瓜。夏天,她用鋸木屑和藥粉制成蚊香,為他驅趕蚊蠅;冬天,他的手冷得無法握筆,她就親手制作外罩篾條、內裝瓦缽木炭的“火籠”,讓他烤手。這期間,“除卻文章無嗜好”的陳獨秀整理完成了他在獄中就著手著作的《小學識字教本》,為后人留下“語言學方面不可多得的學術專著”。
多舛的命運里,她就像別在他衣襟上的一朵花,靜靜地散發(fā)芳香。
1942年,多年的貧困潦倒以致病情加重,病魔沒有同情潘蘭珍“救救儂老先生”的泣血呼喊,5月27日,陳獨秀含恨離世,臨終遺言是:“蘭珍吾妻:望今后一切自主,生活務求自立……”
“縱浪人間四十年,我知我罪兩茫然;是非已付千秋論,毀譽寧憑眾口傳?!币皇自姷辣M陳獨秀一生。那一年,他63歲,而潘蘭珍,僅僅34歲。
整整十年,風雨與共,留在她記憶里的卻多是甜蜜。她猶記得,他教她寫字,寫得好時,他學著她的上海腔說:“阿珍,儂寫得蠻好嘛,可以拿去賣鈔票?!彼X時踢掉了被子,正在寫作的他放下筆,為她蓋好,搖頭笑笑說:“真像個伢子?!?/p>
十年,她的幸福,世人不懂。十年,無悔。
(編輯張秀格gegepretty@163.com)
王敏彤又名完顏立童記,滿州人,曾祖父是軍機大臣,外祖父是滿清貝勒,母親是乾隆皇帝的后人。雖然她出生時,大清已經風雨飄搖,但她依然是那個時代尊榮無限的格格。
她漂亮、溫婉,一舉手一投足,皆是大家閨秀風范,自幼便深得父母寵愛,親朋稱贊她像一顆耀眼的明珠。
若不是遇到溥儀,或許她的人生會是另外一番光景,可命運有時候,就是喜歡在不恰當時,把不恰當的人推到面前。
王敏彤的表姐婉容嫁給了溥儀,成為中國歷史上最后一位皇后。那年,婉容和溥儀只有16歲,而王敏彤,不過是一個9歲女孩。她只能用仰視的目光,站在一角,看著他們。
那是她第一次見到溥儀,原來他一點都不古板迂腐,也沒有生殺予奪的霸氣,有的只是一張文靜的臉,一抹如清晨露珠般清澈的笑容,像鄰家哥哥,讓人忍不住想親近。
此后,她真的有了很多親近他的機會。去皇宮看望表姐時,會碰上他正握著她的手,抵頭相依,共看一本有趣的書。用餐時,他姿態(tài)優(yōu)雅,西裝上沒有一絲皺褶。他會對著她友善微笑,會忽然蹦出幾句幽默話,逗得她忍俊不禁。他有時也會愁眉不展,為政事憂心傷神。
他的一舉一動,像一縷縷陽光,灑進幽深的井里。她對他,由仰慕到崇拜,又變成喜愛,最后,不知不覺變成少女對意中人隱隱綽綽的愛慕。
遠遠看著他幸福,像欣賞一幅活色生香的畫,也是好的??蓵r局動蕩,母親不得不帶著她遠遁天津。從此,她與他相隔兩地,遠遠看一眼,也成了奢侈。
在天津,母親為她訂了一門親事,對方年齡相當,也姓愛新覺羅。點頭答應的那刻,她知道,她與溥儀的距離將越來越遠。
可誰能想到,成親前,未婚夫與戲子有染,風流韻事鬧得滿城風雨。這親事黃了。母親痛心疾首,所有人都投來同情的目光,王敏彤卻輕輕舒了一口氣。
這樣也好,她就還能保存心底那點癡戀,幻想著有一天,她可以走進溥儀的生命。
命運真的給了她走近溥儀的機會,卻是那樣讓人啼笑皆非。
溥儀的弟弟溥杰離婚后,為了避免他被迫娶日本人為妻,溥儀緊急張羅,要在宗室女子中挑選一人嫁給溥杰。溥儀選中的這個人,正是王敏彤。
在溥儀眼里,王敏彤端莊大方、漂亮溫婉,又出身高貴,正是最合適的人選??蓪ν趺敉畞碚f,這是無盡的心酸與悲切。原來,他對她,自始至終沒有一絲男女之情。
她想的只是,這樣可以解他煩憂,可以離他更近一點。所以,她積極主動地籌備,希望促成此事,希望從此以后,她和愛新覺羅家生死相依??擅\偏偏連這樣的機會也要奪去。
因為日本人阻撓,最終,溥杰無奈地娶了日本女子。
從此,大好年華的王敏彤,再也不曾訂親。她像一朵原野上寂寞的花,孤獨地開,在鏡子中看流年暗換,看容顏漸逝。
窗外的世界早已天翻地覆,她與溥儀再沒有機會見面。大清灰飛煙滅,他們都成了新中國最普通的公民。
原以為這一生就這樣蹉跎而過,誰曾想,命運再次給了他們相遇的機會。
那年,他53歲,剛從監(jiān)獄里出來,歷經坎坷,一身風霜。她46歲,沒有工作,靠變賣舊物和給人縫縫補補維持生計。歲月在她身上留下了深深的痕跡,那額上的皺紋、松弛的肌膚,那不再光彩照人的臉。
但是有什么關系呢?她等了半生,如今他一窮二白,在這世界上再沒有親近之人。唯有她,依然深愛他,愿意用余生溫暖他。
這一次,再沒有什么牽絆,她可以毫無顧忌,不再壓抑隱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