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恩智
1. 不是尾聲的尾聲
一開始就走向普家河的尾端,不是我的刻意安排。
我騎著自行車,時而在河道中,時而在河道旁的村路上,顛顛簸簸地沿河而下。一路上,所見鄉(xiāng)親們,有的在趕著馬往地里馱運糞草,有的在家門前往小山一般堆著的糞草里拌著肥料,有的在地里揮動著鋤子,挖出嚓嚓或砰砰之聲響。
這時的河水極小,放腳踩進去,大多只能沒過腳背,但因為這水,以及這水里和水邊的鵝卵石,我的目光,便帶著我的內(nèi)心,把所有心思都投到了那些水和石上。騎行于這河道中,我不得不倍加小心。而既便我百般用心,也還是被河里的石頭或顛或阻了停下,以致以腳撐地,讓那不深的水漫過鞋口,漫進鞋里。腳剛要被迫立于水中時,我還驚慌著尋找避免的途徑,可當(dāng)它避免不了實實地踩在水里后,我倒鎮(zhèn)定了,干脆讓那水慢慢地漫進去,并在它漫進去的過程中,看著頭頂?shù)年柟庾屪约和断碌纳碛霸谀撬嫔匣问?,看著那身影中的石頭因為沒有陽光的照射而失去光澤而自責(zé)而發(fā)上一陣呆。這時,我的鞋進水似乎成了小事,而那些石頭沒了陽光的照射沒了像我身影外那些石頭在水中發(fā)射出的光芒,倒成了我的罪責(zé)。
順河而下,一路顛簸,一路用心,我似乎忘記了自己要去的地方。
當(dāng)最后一道攔沙壩出現(xiàn)在我的面前,面對那四五米高的一道懸崖——那不是懸崖,懸崖只是它給我的第一感覺,實際上只是一道筑在那兒的攔沙壩而已時,我似乎才明白,自己已經(jīng)走到普家河的尾端了。扶著車,立于沒過鞋底清澈而緩慢地流淌著的水中,向攔沙壩下方望去,除了攔沙壩上飛流著水花,那些水入了壩底,便隨之消失在了那兒的巖石間。那些巖石或如臥虎,或如舞獅,從攔沙壩腳無序而又巍然往下鋪排而去。目光越過那些巖石,能在下邊相對下滑得緩慢甚至可以說有些平坦并出現(xiàn)了泥沙的地方,欲行還停地匯聚成那么一股小溪,彎來繞去流入了它最后的歸宿——也算是它的另一個起點——漁洞水庫。
兩岸高山,從這兒裂開了一條縫。似乎是漁洞水庫特意張開的一道口,為的就是吸納這股小小的水流;或者,兩岸的山留出這么一個口,是對這條河的一種眷顧,是留給這條河的一個出路。山,高處顯露的是黃土,低處顯露的是青石。高處的坡度稍緩些,坡上有樹和雜木,還有村人們耕種著的少量土地;低處卻陡得如鑿如削,懸崖峭壁上,除了少量的雜木,更多的是懸而未落的巖石。
這里,已經(jīng)把村莊在外出打工熱潮中僅留下的那么一點人氣都甩在了遠處。站在這兒,從這道山縫里看出去,看著那從對面的山邊漫延過來的綠綠的水面,我想到了山外,想到了我平日里生活其中,離這兒有40多公里路的昭通城。想到那兒,是因為我在那兒所用的生活用水,都是從這水庫里引去的。按資料顯示,漁洞水庫總庫容3.55億立方米,水庫的建設(shè),除了發(fā)電、灌溉等功能,目前最重要的一個功能便是解決昭魯(昭通、魯?shù)椋巫?,特別是昭通城的生活用水問題,以及昭陽區(qū)樂居鎮(zhèn)、蘇家院鎮(zhèn)、永豐鎮(zhèn)、灑漁鎮(zhèn)和魯?shù)榭h桃源鎮(zhèn)等處農(nóng)民春耕生產(chǎn)的灌溉問題。水庫里的一部分水,被我在昭通城里用于泡茶喝用于做飯做菜吃還用于洗衣服等。我想,我所用的那些水,肯定有那么一部分,就是從我老家門前流過,這條叫普家河的河里的水。就像在昭通城用著水管里的水,我時不時地就想起普家河想起自己的故鄉(xiāng)一樣,站在這兒,我又想起了昭通城。
昭通城是一個小城,可小城也是城。是城就有城市的喧囂與浮躁。在那里生活了近十年的我,已經(jīng)感覺到了自己的浮躁,或者說飄浮。甚至,在那喧囂與浮躁中,我還感到了一種孤獨。
就是因為這種感覺,我開始了對于這條小河的行走。
此時,我似乎真的站在了一個遠離喧囂的地方。
然而,這里跟世外桃源一點邊也沾不上。
現(xiàn)在,毫不隱諱地說,展現(xiàn)在面前的景象讓我有些失望。我不知道這種失望因何而起。在來這兒前,我從來就沒有產(chǎn)生過什么奢望。甚至,來之前,我就沒有認真地想過這兒會是一個什么樣子,或者希望這兒是一個什么樣子。要說,這兒,我曾經(jīng)是到過的。這里,我們曾經(jīng)叫它“大箐頭”。那時,這下面還沒有漁洞水庫,有的是很陡很遠的坡路。坡上及坡下,還有著或依山或傍河而建的一些房屋,有著那些零落的房屋組成的村莊。對,那村莊的前面,是一條河。還記得,那條河我們管它叫“大河”。誰說要去那兒,就說去“大河邊”。我不知道,原來那河邊的人是如何稱呼它,不知道它有沒有一個其它的名字。我也不知道,我們那兒的人稱之為大河,是不是相對于我們村前的普家河而言。我曾跟隨兒時的伙伴們,一同去到大河邊的山坡上割過草,到大河里去洗過澡。當(dāng)時,如果到不了大河里去洗澡,我們便到這“大箐頭”來洗。由“箐”而想,這里曾經(jīng)是個樹木叢生的山谷。叢生的樹木已不在,山谷卻依然是山谷。之謂“大”,這里確實算是一個在普家河周邊都算較大的山谷。是的,普家河周邊。若放之他處,這根本就算不上大。不用走遍全國,更不用走遍世界,隨便往外走走,比這大的山谷,隨處可見。也許,這跟普家河旁的人的見識有關(guān)。似乎,他們都認為在這兒大,就是真正的“大”了,就可以以“大”而命名了。就像那條比普家河大的河,他們便叫之為大河;而稍微平坦寬闊一點的那片地,叫之為“大地”;就是那個在無數(shù)高山上也看不到它一點影子的梁,他們也把它叫成“大地梁子”;那在“坪子”中根本排不上輩份的一個地方,他們也叫之為“大坪子”。而謂之“頭”,按我們這兒話語的理解,是“里”之義?!按篌漕^”,便為“大箐里”。我因少小離家,十二歲便外出求學(xué),然后在外工作至今,來這兒洗澡,就只有過一次?,F(xiàn)在,那些記憶都已模糊。按說,我不應(yīng)該因為這兒是什么樣子而失望或者興奮。而我的內(nèi)心深處,竟然還是這樣莫名地隱隱地生出了這份失望。我不知道自己的內(nèi)心里是不是希望它在這兒流淌出一種氣勢來,像我在外見過的這兒那兒的景觀一樣!
把自行車支立于攔沙壩邊上,我從壩旁的陡坡處往下走去。失望也好,興奮也罷,無論如何,我還是決定按我原來的計劃,用心地走走普家河?,F(xiàn)在,我要做的,就是先去丈量普家河這最后一段行程。
錯過攔沙壩,從壩旁踅回壩腳,是錯落無序的巖石。
那石大都龐大,如屋如宇,橢圓者居多,其間,也有小得可以用我的父親編織了挑糞草或洋芋用的撮箕盛下的石頭。龐大之石歪歪斜斜,小些的石頭大多附于其上,或卡于其間,有些看去懸而欲落。想伸手去扶去摸,又不敢,唯恐一伸手上去,它們便隨之轟然落下。當(dāng)我無路可尋,不得不攀其而過,伸手去扳著它們時,卻發(fā)現(xiàn)它們根本沒有想象中的那么脆弱。甚至,等站于其上,它們也連動都沒動一下,然后即便我在上面再是怎樣的用力,身子再是怎樣的晃動,它們也都紋絲不動。想想,它們怎么會動?一個人站上去,再是怎樣的晃動,能產(chǎn)生多大的力量?要是一個人的力量都能讓它們動起來,那它們應(yīng)該早就不在這兒了。它們能立在這里,經(jīng)過了河水怎樣的沖刷?經(jīng)過了河水怎樣的掃蕩?雖然現(xiàn)在沒有水往它們的身上沖,但我知道,一到雨季,這里的水就不再是現(xiàn)在的這個樣子。一到雨季,普家河一路走來,那兩岸的千山萬壑間的水,都歸攏于這河里,流到上面的這道攔沙壩處,再借這高高的攔沙壩沖下來,那是一種怎樣的千軍萬馬之勢?那是一種怎樣的橫掃萬物之勢?經(jīng)歷了一場又一場的掃蕩,它們都還立在這里,光憑我一人之力,光憑我這雙腳帶動著身子的搖晃,怎可動它絲毫?就是那些卡于大石間拳頭般大小的石頭,要取出它們,也非易事呢。
看著這些立得絲毫不動的大小石頭,我不由想起二十來年前的那場雨后。那場雨下在一個周末,我剛好在家,雨后和親人及鄉(xiāng)親們走出家門,站到村旁的小路上,看從村前的河里奔過的滔滔洪水。在它沖破河堤把兩岸的田里剛插上的秧苗一掃而光的時候,也卷著一些圓木、一些木方、一些鍋盆、一些柜子桌子板凳,在那兒翻滾而去。站在鄉(xiāng)親們中間,我能感受到他們面對那一河洪水的無奈以至想哭。那似乎是一場醞釀了百年的暴雨。而那些秧苗,又是他們熬了一個又一個的通夜,再經(jīng)過數(shù)道手腳然后一手一手才栽上去的。這里,在村人們需要水來插秧時,河里僅有的一點點兒水全被上游的人堵盡堵絕,到了我們的村落前,滴水沒有,有的只是一河的鵝卵石;等到上游的人家把秧插完了,有點兒水流下來了,我們這兒的人家也都把秧插了,不大需要水了,天卻開始下起雨來了,還不下就不下,一下就是暴雨。這一來,河里的水就常常漲滿河床。我曾納悶過,一條河,怎么會如此枯竭無水。在那枯水時節(jié),要為那田里放上栽秧之水,是怎樣一個難字了得。我曾跟隨我的父親在那河道旁田埂上,為守著一股細流不被人堵去而行走過一個又一個的通夜。那時節(jié),我們最盼望的,就是老天下雨,下一場大大的雨。可那時,老天卻一天一天地只給他們一張藍汪汪的臉。終于把那秧苗插上了,偶爾的春雨也開始下起來了。似乎,他們都忘記需要水了時,一場又一場的暴雨,卻不期而至。一場一場的雨后,這河里的水,便猛虎野獸般襲卷而來,把他們栽上的那秧苗一掃而盡。他們面對這時的洪水,是一種怎樣的絕望?是一種怎樣的無奈?無奈歸無奈,在看到那些滿河飄浮的東西時,他們,便像忘記了秧苗的被沖,開始爭先恐后地下到河里,打撈起了那河里的東西。像是,那些東西,是那河捎帶來給他們的禮物,或者,是給他們的一種補償。我站在河旁的路上看著他們,看著他們撲進河里的不顧一切,看著他們相互間的吆喝,看著他們面對那一河飄浮物的狂熱。
那是一個已然缺乏燒柴的年代。村莊周圍的山上,不但已無森林,就連樹根,以及那些刺棵,都早已被挖盡。就算那河上飄浮著的木質(zhì)東西什么也做不了,只能做燒柴,他們也會不顧一切地去打撈。
這樣的洪水,不止發(fā)生過一次兩次。因為在外求學(xué),我沒能一次次地站在那兒看到。但我卻一次次地聽到我的父母和鄉(xiāng)親們說起過,哪天哪天,誰家竟然打撈到了一盒棺木,只可惜蓋子沒能撈到;哪天哪天,誰家打撈到了一棵很粗很長簡直可以用來做房梁的樹木。一次,我的母親說我們村子下邊的一個孩子,因為撈一根木頭,被洪水卷翻,然后沖走,然后他的家人一直追到離現(xiàn)在我在的這個位置不遠的上邊,才追上被洪水送上了岸的他,只是追上時,他早已了無生氣。現(xiàn)在想起這個人,還能想出那么一點模模糊糊的印象。他的年齡,應(yīng)該比我小三五歲。他哥,似乎是與我同年生人。我不能想出若他還在,現(xiàn)在會是一個什么樣子。偶爾在村里遇上他哥,我還會有意無意地在交談中多看看他哥的臉,似乎是想回想一下他的模樣?,F(xiàn)在想起他,我只希望他在生命的那邊,一切安好!希望這河帶他到達的那地方,是一個可以讓他開始另外一種更美好的人生的地方!希望他現(xiàn)在,過上的是又一個美好的輪回人生!
在巖石間,掛有一些枯草和樹枝,還有這樣那樣生活用品的遺物,如裝肥料的蛇皮口袋,如褪色變形的鞋子,如小孩用過的尿不濕,如核桃牛奶純牛奶的盒子,種種樣樣,不一而足。只是,它們已都不再完整,大都已經(jīng)被沖得筋筋絮絮。一只鞋子,是只解放牌的膠鞋,那鞋帶的一頭卡在巖石間,而鞋子卻擺于下方,安然躺于石縫里,像是誰那么隨意掛上去似的。只是,那穿插于鞋子上的鞋帶,像被擰得很緊很緊。看著或卡在石間或掛于石上的這些東西,我不由地想象起住于這河之上游的我的親人和鄉(xiāng)親們的生活。想他們的出行與勞作,想他們的吃飯和穿衣,也想他們的出生和老去。
我想去扯一下那些掛于巖石間的樹枝,想知道它們在那兒會掛出怎樣的一種穩(wěn)固。但手剛伸出去,便又縮了回來。我擔(dān)心現(xiàn)在的它們,經(jīng)不住我的那一抓扯?,F(xiàn)在的它們,不可能再牢固,不可能再堅硬,日積月累的風(fēng)吹日曬,它們已顯腐爛,一看便知它們已經(jīng)不堪取摘。
似乎,在手剛伸出去的剎那,我就聽到了一聲它們被折斷的脆響。
而我,怎敢去和那曾經(jīng)把它們送在這兒來的洪水相比。
我繼續(xù)從巖石上翻越著往下。站在又一巖石上回首向上望去,我竟然為那水在攔沙壩上飛濺出的一簾瀑布而驚喜了一陣。想不到,那么小的一條溪流,竟然能流出那么樣的一簾瀑布來。那瀑布在我的眼里,真成了飛珠濺玉??慈ィ瑢拰挼囊缓煟L長的一瀑。我驚訝于剛才一路走來看到的那么小的一股水,能飛濺出這么寬這么亮的瀑布來。我不知道是我剛才小看了那溪流,還是我現(xiàn)在夸張了這瀑布。我試圖向瀑布落下的方向?qū)と?,想看看那水,是不是我先前看到的那么小。我想,能濺出這樣一簾瀑布的水,應(yīng)該不是我剛才看到的那么小的一股溪水。但我看去,只能看到錯落無序的巖石,以及或隱或現(xiàn)的巖石上的雜物。我連一點兒水都沒能看到。一時,我竟然急了那么一下,像是自己剛才還看到的東西突然間神秘消失了一般。我急步爬上另一巖石,急欲看到那水,像一個立于鬧市,帶著的孩子忽然不在視線內(nèi)的父母急欲尋找孩子似的匆忙和慌張。
哦,那水,正在不顯不露地從巖石的縫隙里流進去,流得找不到它們進去后流經(jīng)了哪兒,又是從哪兒流出來的。但看到它們流進去了,見到它們的身影了,我的心,也便落下了。
回身往下,越過那些巖石,在接近水庫的地方,巖石隱去,出現(xiàn)了一灘灘的泥沙。終于,那水從不同的巖石下緩緩地流了出來,然后匯于一處,在那泥沙上匯成一汪,再往右,突破一道口,流了下去。
追水而去,我站到了水庫之水的邊緣。往回看,較為平緩、以沙鋪面的這一段溝路,有二三十米。我的身旁,左邊是一個往外撲著的巨石,石與沙相交的地方,往里深深地陷了進去,形成了一個臥兒棚,靠于石下,足以躲避無風(fēng)之暴雨淋于身上;右邊是一道十米開外的高高的峭壁,峭壁上有著如刀砍如斧削的痕跡。此時,太陽當(dāng)空,從峭壁那兒投下一堵厚厚的陰影,一部分落在水庫的水面上,一部分落在有水流過或無水流過的沙灘上。我站在陽光下,如站在一道一人當(dāng)關(guān)萬夫莫開的關(guān)口。背向水庫,腳前是泥沙,沙上有水清清地緩緩地流來。順?biāo)箤?,看到那水,竟然不是直直流來,而是劃著“S”型,彎繞而來。我不知道這水為何要如此繞著流。看去,似乎它們流出的那一條小道,也跟旁邊的河沙差不多高。它們?yōu)槭裁床恢敝钡亓飨聛砟兀咳绻f現(xiàn)在直流是有那么一點阻力和障礙,但最初,它們開始往現(xiàn)在流出的路徑流下來的時候,這樣繞著流,也一定是存在著同樣甚至更大的阻力和障礙的!是它們留戀這一段路程么?是它們對“普家河”這個名字的不舍么?還是,它們踐行的是“上善若水”的原則,是人們賦予它們或者它們自身固有的那種“水”之哲學(xué)?
舉目看向攔沙壩處,還能看到上面飛濺出的那一簾瀑布,看著接下來錯落無序的那些巖石,心中突起一種悲壯之感。我不知道這是因石而起,還是因河而起。我知道,在普家河整個我走過的河床里,沒哪兒有這樣的石頭。哪怕一個。眺望兩岸山上,看著這兒一個那兒一個懸而未落的石頭,想著那河里的,必定是從那些地方落下來的了。看著河之兩岸的那些石頭,像是看著一個個攀附在那山上有形有色的人,似乎,它們在那兒,一致地都在對著這就要結(jié)束以“普家河”命名的水說著什么。它們是在為這水送行么?那些林立在攔沙壩下的石,是它們覺得在那山坡上遠送不過癮,而跑那兒去的么?細想也不對,若是從山上跑下來的,它們跑不到那些位置去。它們跑下來,應(yīng)該在的位置是我現(xiàn)在在的位置及其附近。而在我在的這兒,卻沒有了那樣的巨石。我的前面,近處全是沙,稍遠些,才有幾個一部分隱于沙中一部分露于沙外的石。
只在普家河之水流進水庫處,有一巨石,立在那兒,下面一部分沒在水庫的水中,一部分沒在上面流淌著普家河水的沙里,而又把一部分露在水和沙之上。
想想,這石,會不會是我所能看到的這些石的一個特殊代表?如果是,它立于此,又會有著一種怎樣的特殊意義?
普家河是一條普通而又平凡的河。在我決定行走這條河之前,曾到圖書館查閱過資料,想尋找到關(guān)于這條河流的一些文字。但我翻遍了想著可能會有記錄它的文字的書籍,如《昭通市志》、《云南省昭通市地名志》、《昭通地區(qū)志》、《昭通舊志匯編》,都沒能找到一點點關(guān)于它的敘述,甚至沒能找到它的名字。修漁洞水庫前,她流入的是居樂河,居樂河再往下,便流入了灑漁河,再下,一路匯入關(guān)河、橫江,再與金沙江匯合,進入長江,最后歸于上海之大?!,F(xiàn)在修了漁洞水庫后,少了居樂河一段,而多了漁洞水庫一程。查找下游之河流的記載,不說金沙江、長江,就是關(guān)河、橫江,恐怕也不可能找出這么一條可有可無的分流之記載。在圖書館,當(dāng)我看到一本《灑漁河記》時,我曾興奮了一下,想著這里肯定會有關(guān)于普家河的文字,想著都寫到灑漁河了,那寫寫它的支流普家河,那是必然的。但我失望了,我只在里面找到關(guān)于普家河旁的村莊、以及一部分村莊里的人的記載,而關(guān)于河,卻連只言片語都沒有。失望之余,又有著一種理解。這么一條河,在枯水季節(jié)常常干枯的一條河,也就只是穿過一個村莊,總長也不過五六公里的河,怎么可能走進史書或者典籍的記載!它的名字,誰會在那些書籍里為它落下?像它這樣的河,似乎太多太多。像它這樣的河,實在太平凡太普通。哪怕它也時時滋潤著這河岸兩旁的四五千人,無論是滋潤他們的身體,還是滋潤他們的心靈,但它還就是這么一條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河!
倒是因為這些巖石,普家河在這里流出了一種氣勢,一種悲壯的氣勢。在這里,我似乎聽到了一曲眾石為普家河唱出的挽歌。我想,平凡普通的普家河,在這里,也像它兩旁的村莊里,那些平凡而又普通的人一樣,一生再怎么平凡怎么普通,在他們結(jié)束了他們生命的這一個輪回時,都會有一場轟轟烈烈的葬禮。
是的,我把我看到的這些,想到的這些,當(dāng)成了普家河的葬禮。雖然,流入漁洞水庫之后,它又將開始新的歷程,但畢竟,至此之后,它便不再叫普家河。至此,普家河已完成了它這一生命輪回的歷程。
2. 謁祭白龍?zhí)?/p>
蓄謀已久了。
帶著一顆興奮而虔誠的心,我來到了白龍?zhí)丁?/p>
一大早,從昭通城趕來,最先到了上榨房石社長家。上榨房,是普家河最先經(jīng)過的村莊。一個多月來,我一直擔(dān)心錯過這個跟隨這兒的人們,一同謁祭白龍?zhí)兜臋C會。一個多月前,我獨自一人沿著清水淺流的普家河一路往上走來,走到這上榨房處,看著一條一條的小支流往旁邊的山谷間隱去的時候,看見了在田里打整著田塊的兩個漢子。他們一個五十來歲一個四十來歲的樣子。我離開河堤,岔上田埂,向他們走去。遠遠地,便一邊掏煙,一邊向他們打起了招呼。他們中的一人是這兒的社長,姓石。抽著煙,我開始向他們了解普家河。當(dāng)然,更主要的是了解普家河主要源頭以及近處幾條支流的流經(jīng)情況。在這兒,可以說已經(jīng)能看到普家河的頂端了。順河往上,已經(jīng)能看到上面那山溝了,再往上,還能看到那彪水巖了。在我的理解中,從上邊那兒的山腳起,往上的那山溝水,便不能再叫河了。把從那山腳往下的這一段算成河,于我的情感處,似乎都有些勉強。石社長給我說著那些支流時,他從現(xiàn)在能看到的那彪水巖說起,說那上面是老金巖洞,再上面是李家海子,然后是大沖子,最后,他說到了這支流的源頭白龍?zhí)丁?
“白龍?zhí)峨x這兒有多遠?”
“遠哦,怕有五里多路。”
“從哪點去?是不是順著那水去?”
“也可以順著那水去,但從那兒難走,我們?nèi)ザ际菑倪@邊,從村背后上去。”石社長邊說邊伸手往村后的山上指劃著。
“那兒有人家戶沒?”
“沒得。那兒是山上,差不多都到山頂了?!?/p>
“哦。那水咋樣?大不大?”
“往年倒大,去年我們?nèi)ゼ赖臅r候,就不太大了?!?/p>
“祭?祭啥?”
“祭白龍?zhí)堵铩N覀兡昴甓既ゼ赖哪亍!?/p>
我的內(nèi)心,被什么東西撞擊了一下。瞬間,我眼前的石社長,這個褲綰上、手臂上到處沾著泥濘的老者,一張口說話,或者大笑,便只露出一口牙齦——不知是牙太少,還是根本就沒了牙——的老者,讓我在心里肅然起敬起來。我不知道他們?yōu)槭裁醇滥前執(zhí)?。但面對還在去祭祀大自然祭祀大山大水的人,我無法不肅然起敬。無論是去祭祀山還是祭祀水,或者是某一廟宇,都是因為去祭祀之人的內(nèi)心里,還有著一種對祭祀對象的敬畏感,或者是對整個大自然對天對地的敬畏感。對于敬畏自然敬畏天敬畏地之人,我懷有一種對他或者她的敬畏,且在這敬畏之中,還有一種油然而生的敬重。
“你們年年都去祭啊?”
我知道,我這一問,已開始帶上了一種敬畏和敬重之感。
“都去?!?/p>
“你們哪些人去呢?”
“村子里的嘛?!?/p>
“全都去???”
“也不是。要看那天哪些人能去?,F(xiàn)在年輕的大都出去了,在家的年輕的,也很少去的。大多是上點年紀(jì)的?!?/p>
“你們?nèi)チ苏€祭呢?”
“哎呀,現(xiàn)在都很簡單了。也就是買只白公雞帶著去,帶上刀頭啊米啊肉啊的,在那兒做上一頓飯,敬了神后,大家在那兒吃了,就回來了。”
“哦。你們是啥時候去祭啊?!?/p>
“四月初八嘛?!?/p>
“年年都是這天?”
“啊,年年都是這天?!?/p>
“今年要不要去?”
“要去嘛。”
“我能不能參加?”
“可以參加嘛。”
石社長愣了一下。我也在瞬間后悔了那么一下。我不知道他們這祭祀,會不會是不讓外村人參加的。如果是,那我真不應(yīng)該提出這樣的要求來,哪怕我真從內(nèi)心里想跟著他們?nèi)ァ?/p>
“真可以啊?不會影響你們吧?”
“不會。你去參加,白龍?zhí)稇?yīng)該會高興的?!?/p>
我記下了“四月初八”這個日子。
謁祭白龍?zhí)叮粋€多月來,一直是我心里的一種夙愿。
一個多月前和石社長說起祭白龍?zhí)吨鹩蓵r,還說起過這兒的大姓人家。這兒的大姓為房姓。據(jù)說,房姓人家在這兒已經(jīng)傳了13代人,在這兒居住已有三四百年的歷史了。從講房姓人家起,石社長向我講述了祭白龍?zhí)兜膫髡f。說當(dāng)初,房家人在白龍?zhí)吨馗钍w子、打蕎子,突然聽見倉房(與之緊鄰的一個地方)傳來暴雨聲,都尋聲向那邊望去。他們想,那邊肯定下白雨(冰雹)了,而且一定不小。不時,他們在的地方也下起了雨。望著那傾盆大雨,他們的心頭充滿了恐慌。他們倒不是慌那雨,那是擔(dān)心這兒也接著下白雨。一場白雨下來,他們還沒收上的蕎子,就將白種了。他們鉆進蕎草堆里躲雨。而那蕎草堆,就在一山泉之旁。不時,只聽從山泉處傳來轟隆隆之聲。確認出那聲音就是從那泉眼里發(fā)出后,他們開始淋著暴雨把蕎草抱去塞進了泉眼。白雨最終沒下到他們在的地方。雨過天復(fù)晴,泉眼里的轟隆聲也已隱去。為便于以后拉馬來馱運蕎草,他們便把那塞到了泉眼里的蕎草拖了出來,想拖出來鋪到地上曬干好馱。但就在他們把泉眼里的蕎草拖出后,看到泉眼里是一大塊一大塊的冰。他們說那是白雨結(jié)成的冰塊??粗潜鶋K,他們說這兒的白雨都下到這泉眼里去了,是這泉眼幫了他們,沒讓他們的蕎子被白雨打。從此,這泉眼,在他們的心里,便成了白龍?zhí)?。從此,他們便開始祭起了白龍?zhí)?,時間在每年的四月初八。
石社長還說,在生產(chǎn)隊的一年,當(dāng)時上面不準(zhǔn)搞這些活動,男子漢們被盯得緊,無以走開,隊上的人沒辦法,就偷偷地安排了一幫女人去祭。男子漢們不能去,他們卻想方設(shè)法地派女子去,想象著當(dāng)時之情之況,我的心又為之一顫。我不知道這一顫是源自于對他們那精神的佩服,還是源自于他們?nèi)绱司次纺撬?,心里陡然生起的對于他們本身的敬畏。我無法敘說清楚我心里對于對自然懷有敬畏之心的人的心情。我知道我對他們有著一種敬畏,更有著一種羨慕。但敬畏或者羨慕,都遠遠表達不了我真正的內(nèi)心感受。
在石社長家吃午飯時,已有人背著肉、米、鍋、盆、碗、筷、砧板等相繼來了。飯后,將來人帶的東西進行盤點,作了一番查缺補漏后,我們出發(fā)了。似乎,先前的一切,都只是鋪墊。包括前次來這兒聽石社長說了這事后我在心理上的準(zhǔn)備,以及從城里趕來的這一路,也包括剛才和石社長的閑聊。
帶上的東西,兩人背著。那是去祭白龍?zhí)兜娜酥?,除我而外,最年輕的兩個,一為石社長,一為另一龍姓村民。所去的人中,年紀(jì)最長者已76歲,次之69歲。而在我的眼里,石社長也已不再年輕,雖然年紀(jì)就58歲,但因牙齒的脫落,讓我感覺他已六七十歲了的樣子。龍姓村民最小,也已52歲。他們有提著斧頭的,有握著鐮刀的。帶這些工具,他們說是為了到那兒砍柴燃火,順便修理一下樹枝。
山路陡峭,梭石遍布。
不時,我已是汗流浹背。
石社長說:“是不是難走嘛!你給走得起哦?”
我說:“沒事。我能走。我走過的山路也不少?!?/p>
石社長說:“還在遠得很啊。”
我說:“沒事?,F(xiàn)在我倒是很想換你背一下,只是這路,還真不敢背?!?/p>
石社長說:“哪個要你背???前次你說要來我就說路遠得很難走得很,想著你肯定是不敢來的,你還真來了?!?/p>
我說:“有啥不敢的?不就是一點山路嗎,我可是從小也在這些山路上跑著長大的。”
說起路的遠來,有說有七八里的,有說可能有十里的。聽他們這么說,我覺得再難走,不就也只十把里路么,有什么呢。而且,在我的心里,就是再遠,再難走,自己也不可能會退縮。只是在邊揩著汗水邊走的時候,望著背背簍的兩人,我的心里實在有些過意不去。要說年齡,我為最小,我該換他們背上。但又真是心有余而力不足。那路,我空手行走于上,都已確實夠嗆。
爬到了一個山埡。石社長要和龍姓村民換背簍背。龍姓村民背的是一個甲背簍,而石社長背的卻是一個大花背簍。大花背簍里裝的東西要多些。最后沒換,只是把他背著的一些重點兒的東西放到了龍姓村民的背簍里。
一房姓老人向石社長說:“拿來我換你背背?!?/p>
石社長說:“來嘛!”
房姓老人說:“放下來嘛,別以為我背不起?!?/p>
這房姓老人為這一幫人中的第二年長者,69歲。
石社長說:“哈哈,算嘍,哪個敢要你們這些干老者背!”
翻下山埡,是個溝箐交錯的地方。石社長說:“這就是我給你說的李家海子了。”嗯,記得上次在那田邊,石社長曾指著在那兒能看見的彪水巖說,從那往上,是個叫“老金巖洞”的地方,再往上,就是這李家海子。這兒沒有海,連個沼澤地也沒有。在三面皆山中,往下豁出一道口,一條雜草叢生的溝里,流著一溪若有若無的水。溝路的兩邊,是些地,地里種有包谷、洋芋、麥子。麥子長得人一般深,而包谷、洋芋剛出土不久,只有一拤那么高。地是坡地,一埂一埂地往環(huán)抱而來的山上高上去。整個山凹看去,沒一點海子的樣子。想著當(dāng)初聽到這個地名時,我還以為是一片周邊沒有森林也沒有莊稼、到處長滿了雜草、一腳踩進去到處都能把人的鞋子陷得難以拔出的沼澤地呢。現(xiàn)在站在這兒,往前面的山上望去,已經(jīng)是滿山的松樹林了。
走著走著,便已無路。
有人說:“除了來祭這龍?zhí)?,我可能有七八年沒到過這兒來了?!?/p>
有人說:“這么說,我怕是有二三十年沒來過了?!?/p>
有人說:“前些年,一天從這兒挑洋芋都要挑七八趟呢?!?/p>
有人說:“這些地頭還在種莊稼的時候,都已經(jīng)是好多年前了?!?/p>
筆直的山上,已一點路的影子都沒有了。我不是因為找不到路才走在最后,也不是像他們說的走不動了才走在最后,我只是在后面,想用心地看著他們的行走,感受著他們的行走。也時不時地,用手機給他們照上一張一張的照片。在一片陡峭的無草無樹也無石的紅土地上,看著他們一個個彎著腰把腳步一個個踩上去,看著那一串串的腳印,我的心里,升起了一種莫名的感動。我試圖讓自己的腳步踩著不知是誰踩出的那行腳印走,想讓他們踩在大地上的溫度和力度,由我之雙腳傳遞那么一點到我的心里,但要這樣,卻是那么的艱難。他們那步伐,實在是大。甚至,我就無法跟上那步伐。那步伐,是均勻的步伐。那腳印,是實實的腳印。踩在那腳印里,我能感受到他們的心平氣和。似乎,他們每踏出的一步,都是如此地不急不緩。他們踏出的步子,雖無刻意,而我卻是刻意難為。當(dāng)我盡力地想把雙腳一步一步移到他們踩出的那腳印里時,我的身子卻不由地會往這邊偏一下,或者往那邊偏一下,然后步子隨之以我無法控制的方向和大小邁往了別處。
開始走進了森林。林中也無路,似乎又到處都是路。林是松樹林。走在這樣的林里,我的心里依然有著一種羨慕,羨慕有著這樣的林的地方的人。雖然我的老家離這兒也不算遠,但我知道,我們那兒,很多山上,都是剃發(fā)為尼或者落發(fā)為僧的,光禿禿的。不知何故,但凡是走到森林植被好的地方,我的心里都會這樣升起羨慕感。一邊走著,石社長一邊給我介紹著,說這一片是哪家的,那一片是哪家的。在石社長的指劃中,我發(fā)現(xiàn)光他家的,就是兩大片。一片,就是一個山梁。我不能估計出,那一片,能有多少畝。在我的眼里以及心里,感覺有著這些森林的石社長,比那些所謂資產(chǎn)上千萬甚至上億的人,還讓我羨慕。我甚至覺得,他比他們還富有。
在看不到盡頭的森林里看著穿梭向前的他們,一會兒排成個“一”字,一會兒走成個“S”型。他們的身影,在林中,在我的視線里,時隱時現(xiàn)。我知道,我在跟隨著他們,一點一點地靠近白龍?zhí)?,一步一步地往白龍?zhí)犊拷km然我不知道即將出現(xiàn)在我眼前的白龍?zhí)稌且粋€什么樣子,但想著我就要見到它,就要前去祭拜它,我便不由地有些激動起來,隨之,一種內(nèi)心中,說不清道不明的情愫,也油然而起,且愈來愈強烈。雖然我曾面對過幾顆古樹,在它們的綠陰下默默地靜立過,但還從未這樣大老遠地跑到什么地方去祭拜過什么。離地三尺有神靈,對之于自然之山之水之古老的樹,在我的內(nèi)心里,一直都對它們充滿著一種敬畏之感。我甚至堅信,對自然之山之水之古老的樹沒一點敬畏之心的那些人,終將在某一天某一刻,受到神靈給予的懲罰。而對于這樣的人,對于他們對自然之山之水之古老的樹毫無敬畏的行為,我似乎看得太多。也許就因為看到了太多這樣的人,現(xiàn)在,看著在林中穿梭前行的這八位老人,對他們,我開始在心里產(chǎn)生了一種無比的敬重感。不憑別的,就憑他們?nèi)绱说厍巴?,只為謁祭白龍?zhí)?。在我的心里,因為他們的心里裝著這白龍?zhí)?,便覺得他們都是無比的富有之人。
曾讀到一篇梁曉聲的《敬畏為何在中國水土不服?》,他說:“急功近利地或無端地破壞自然秩序的行為,將使人類受到嚴(yán)厲懲罰?!奔惫擦T,無端也罷,我們的自然秩序所遭受到破壞的程度,如山體被掏空,一座座的要么成了一個個空心的蛋殼,要么成了斧劈刀削過一般面目全非的殘體;如植被被伐盡,放眼看去,到處是如削發(fā)為尼落發(fā)為僧的山坡,如此種種,已無需我在這兒多言。而我們所遭受到的懲罰,如地震,如泥石流,如旱災(zāi),如洪災(zāi),等等,在這兒,我已不忍多言。文字還說:“一個人也罷,一個民族也罷,一個國家也罷,倘幾乎沒有什么敬畏,是很可怕,最終也將是很可悲的?!笨膳乱咽?,可悲已有?!拔覀冎袊瑫r至今日,是有敬畏之心的人多呢,還是無敬畏之心的人多呢?”這個問題,似乎已經(jīng)是不言自喻了。作者在這里,似乎只是不愿說出而已。但他又說:“這是一個我們中國人必須正視,并且必須做出誠實回答的問題?!笔堑?,我們必須做出誠實的回答。
白龍?zhí)队橙胙酆煹臅r候,我有著些許失望。
在一片深厚的森林里,有一小塊凹下去的地方,石社長說到了,就這兒了,我抬眼看去,那兒雜草叢生,松針鋪地,卻看不出哪是我想象了千遍萬遍,在我心里無比神圣的白龍?zhí)叮灰娍盏叵路?,間雜在松樹中,有茂密的刺棵。就要走到這在我心里一直神圣著的龍?zhí)读?,我有意識地放慢腳步,慢慢地讓我的眼、我的耳、我的五官,隨步而看而聽而感,可是我卻沒能感到我想感到的。甚至搜索了好久,我都沒能搜索到白龍?zhí)对谀膬骸?/p>
背著背簍的他們已經(jīng)急步走下那段緩坡,走上那塊空地,把背上的背簍急急地放下,似乎再背一分鐘都已不能背了的樣子。
緩坡是需要急走的。那緩坡也就三四步的距離。我似跑似跳地下了緩坡,立住腳步站立在空地上,本想自己再尋龍?zhí)?,可嘴卻沒能等我去尋,已張口就問他們龍?zhí)对谀??一老者抬手一指,說那點嘛!他指向我的身后。我緩緩轉(zhuǎn)過身,看到了,我的身后,那段緩坡的上方,是一道二三米高的埂,埂上稀稀落落地長著些雜草,像是一群往下趕集去的人,在那埂腳,便像是集鎮(zhèn)了,聚起了一篷。那篷草間,有一合抱大的水塘。哦,那就是白龍?zhí)叮褪俏医裉烨皝碇]祭的白龍?zhí)读?;就是我所尋找的,普河家的源頭之一了。
緩緩地,我向白龍?zhí)兑撇娇咳?。似乎,我如此緩慢地向它靠去,是要留出時間,讓它在這短短的空隙間,幻化成我想象中的樣子。
但沒有,哪兒能呢!
彎著腰,蹲下身,透過參差密布的雜草,我看向龍?zhí)?,看向那個淺淺地汪著一小汪水的小水塘。沒有泉眼,沒有汩汩而出的水,只從上面的泥土里似有若無地浸著一些水出來,不見流,不見動,那夾著黃石的泥里,只是濕濕的感覺。水塘的下方,有一條小水溝,溝里也長滿了雜草,并已被泥填得不那么像溝。塘里,沒水溢出來,沒水往溝里流去。沒有我想象中的嘩啦小溪,沒有我想象中的叮咚山泉。那溝里,也僅僅是因為有著若有若無的一點兒水浸著下去,看去有那么一種潮濕感而已。
石社長說:“今年這水又小些了,看來做飯的水都得去別處提了?!?/p>
這龍?zhí)独?,確實連我們在這兒做祭它、同時我們也吃的飯的水都沒有了。
他們開始安排起了工作。誰負責(zé)揀柴,誰負責(zé)提水,誰負責(zé)宰雞,誰負責(zé)燃火,等等,最后,我和年紀(jì)最長者房姓老人沒安排到。
我說:“我做啥?”
石社長說:“你就不用做了,讓老房陪你到山頂上轉(zhuǎn)轉(zhuǎn),看看?!?/p>
我說:“這樣不太好吧,你們一幫子老人在忙,我倒弄來閑起,恐怕這龍?zhí)兑膊桓吲d哩,我還是跟著你們一起做算了?!?/p>
他們還是不讓,說我第一次到這兒來,讓老房帶我到處看看,他們做好了飯叫我們。如此,我也就不再爭了。我本身也想到山頂上去看看,去到這周邊轉(zhuǎn)轉(zhuǎn)。
說是去山頂,其實白龍?zhí)兑巡畈欢嗑驮谏巾斄恕?/p>
我們從龍?zhí)杜蚤L滿了松樹鋪了厚厚一層松針的斜坡上穿過去,沒多遠就走出了松林,撲入眼簾的是一片長滿了淺淺的雜草的荒地,細看,才能在雜草間看到,那空地里已錯落有致地栽上了一些樹。這種樹我去年曾在我舅舅家見過,他們那兒去年造林大量使用此樹,似乎是叫“落葉杉”。在我的感覺中,封山育林,最好的還是松樹。但當(dāng)時我舅舅他們說,這落葉杉長得快。也是,栽上一林松樹,實在不是三年五年就能長起來的。印象中見過的一片片松樹林,似乎過了一年,再見到時還是那種樣子,又過一年見了,還是那樣,就像不會長樣的。
空地與松林間,有一道似有若無的埂,那算是交界了。一邊是昭陽區(qū)蘇甲鄉(xiāng)布初村管轄,一邊是魯?shù)榭h龍樹鎮(zhèn)塘房村管轄。順著荒地往下緩緩看去,腳下有一條河,我知道,那條河最終流到蘇甲地盤上一個叫跳石電站的地方,匯入了漁洞水庫,和普家河走的是同樣的歸宿。這條河的對面,是魯?shù)榭h的新街集鎮(zhèn)。新街,是一個我最先認識的除我出生地外的鄉(xiāng)鎮(zhèn),我的母親是新街鄉(xiāng)(現(xiàn)已改為鎮(zhèn))閃橋村一個叫大溝頭的村莊里的人,不知從何時起,因為前往我外公外婆家,就開始一次一次地穿越這個集鎮(zhèn)了。近些年來,雖然我母親已病故,但我還常往我?guī)讉€舅舅家那邊走,每年也能穿越這個集鎮(zhèn)而過一次兩次的。那是一個我一直有著某種程度上的熟悉感的地方。從新街集鎮(zhèn)北邊望去,看不具體的遠處是昭陽區(qū)一個叫大寨鄉(xiāng)的地方,而從西邊望去,同樣看不見具體一草一木的是昭陽區(qū)的大山包鎮(zhèn)、田壩鄉(xiāng)、炎山鄉(xiāng),再過去,我知道,在田壩鄉(xiāng)的山腳下,隔牛欄江后,是巧家縣有名的大藥山了,隔金沙江后,是四川省的金陽縣了。
登高望遠,我是想遠了。
回過頭來,沿松林邊的荒地走著,走在這可以一腳落在魯?shù)榈乇P上一腳落在昭陽區(qū)地盤上的荒地上,緩緩向上,我們往山頂行去。
老房說,原本這邊有松林的這些地方都是塘房的,不是布初的。
我問咋的?
老房說,為這地,曾經(jīng)還打過官司哩。
我不懂。
老房說,原來,包括龍?zhí)赌莾旱牡?,都是塘房那邊的人種著的,為那地,兩邊的人吵過很多架,也打過很多架。一次,那邊的人正趕著幾頭牛在犁地,這邊的人趕去爭執(zhí)了起來,那邊的人說那些地是他們的,這邊的人也說那些地是他們的。這邊的人還反問那邊的人說誰規(guī)定是他們的了,說分地劃界無非有兩種分法,以山而分和以水而分,以山分都是以山頂為界,以水分都是水流往哪邊、那地便是哪邊的來分。他們說山頂在哪兒,界線就在哪兒,這很明顯;即使以水分,你去舀一瓢水來倒下去,看它往哪邊流?爭執(zhí)發(fā)展到了斗毆,當(dāng)時這邊趕去的是一家多兄弟,一斗一毆,就把對方的人打傷了。他們最后,竟然還把那邊人的幾頭牛也都給扣了。這一來,他們被告到了衙門,而他們呢,竟然把那幾頭牛給賣了,用所賣得的錢,住到城里應(yīng)承起了這官司。
官司是怎樣打的?不得而知。老房也說不出來。
結(jié)果是,這山上的地,現(xiàn)在是以山頂為界,兩邊分歸塘房和布初兩個村。
至于這場官司是否真發(fā)生過,包括對于這片地的爭執(zhí)是否真發(fā)生過,都不能確認,不能肯定。不只是因為老房的口說無憑,還因為老房的一些說法,本身就存在著許多可疑之處和不能自圓其說之處。
行至山頂?shù)氖瘴蔡?,老房在那荒地里拔起了一些我叫不出名字的草,他說這可治小孩肚子疼那治感冒效果很好等等,而我則一陣陣遙望遠處,時不時拿手機當(dāng)相機,照上幾張照??瓷弦魂?,照上一陣,我們開始往回走,回走著的右邊,一埂地坎下,也是些松樹,老房說,坎下,是新河村的了。新河,是昭陽區(qū)樂居鎮(zhèn)的一個村,這我知道。從昭通來布初,我常常經(jīng)過新河的地盤。
走到靠近布初這邊的山頂,我停住了腳步,站在那兒,俯瞰起了差不多整個的布初村。生于布初長于布初,現(xiàn)在還不時地穿梭于布初,但我卻從未站在這么高的山上看過布初。布初村有21個村民小組,站在這兒,以穿布初而過去往蘇甲鄉(xiāng)梨園村的那條公路為界,從它后面看去,小地名叫許家溝的那個村落是1、2社,往上,叫耿家村子,是4、5、6社,然后是翻過一個較高的山埡,后面叫石拖姑,分上石拖姑、下石拖姑,下石拖姑7社,上石拖姑8社,然后繞回來,到了與耿家村子相挨的洋火廠,為9社,緊挨著的村集鎮(zhèn),是10社,再繞過來,繞到我們現(xiàn)在站著的山腳下,即普家河成之為河的第一站,是榨房了,榨房同樣分上榨房、下榨房,上榨房11社,下榨房12社,順普家河而下,依次是板栗園,管家院子,包含了13到18幾個社,再往下,楊家天井19社,郭家村子20、21社。郭家村子沿普家河而下,占了很長的距離,一直接到了最下面屬梨園村管轄的幾戶人家處,再下面,便是普家河匯入漁洞水庫的入水口了。
布初村村社的劃分規(guī)律,是老房一一給我介紹的,他還給我說了哪個社的社長是誰哪個社的社長又是誰。在他的介紹中,我沒能全心思地去聽,我的心思更多的放在那些山的蜿蜒上和那些山間可能形成的溝壑的縱橫上去了。
電話響起。石社長說飯做好了。
和老房返回到小山灣里的龍?zhí)短?,遠遠地便看見那片小小的空地上裊裊地升著濃濃的炊煙,透過炊煙,但見一堆柴火旁,釘有兩棵帶叉的木樁,兩棵木樁的叉上橫擔(dān)了一根鋤把般粗的樹枝,橫于柴火之上,一口被火煙熏得漆黑的銻鍋和一把同樣漆黑的銅壺,吊掛在橫木上。銻鍋里,煮著白公雞的肉;銅壺里,燒著開水。柴火旁,還擺有一銻鍋一鋁鍋。一老漢正側(cè)身坐于柴火旁的地上,側(cè)身舉筷,要挾鍋里的雞肉樣。拿著筷子往擺好的菜處走的石社長說,吃得動了,肯定吃得動了。再往炊煙后看去,那兒已圍成一個圈地擺上了一些菜和準(zhǔn)備用來喝酒的空碗。它們后面,便是龍?zhí)丁,F(xiàn)在,祭祀龍?zhí)兜膬x式應(yīng)該是就要開始了,我沒有參與過這祭祀,我不知道這祭祀會是一種怎樣的莊嚴(yán)。
但沒有出現(xiàn)我想象中的莊嚴(yán)祭祀。
有人喊吃了。
我說不先祭龍?zhí)独玻?/p>
他們說,祭過了。
我似乎是從返回到這兒,就沒再往龍?zhí)犊慈?,在剛才都看到它前方擺著的那些碗啊菜啊的了,就要看到它了時,又急急地有意無意地把目光移開了,像是怕看到我到現(xiàn)在都還沒有消失掉的那份失望。聽他們說已經(jīng)祭過了,我心一詫,一驚,像是不相信他們真祭過了,又像是生起了一種他們怎么能不等我們回來就祭了的對他們的責(zé)怪,說,祭過啦?
他們說,香都點了,紙都燒了,頭也磕了!
這下,我迫不及待地看向了龍?zhí)?。龍?zhí)渡戏降哪堑拦∩?,正燃著一把香火;而它的前面,堆著一堆燃盡了的紙燼;紙燼與龍?zhí)吨g,還置有一小碗,碗里裝有飯菜??粗慊?、紙燼和那碗,我想象不出他們剛才是怎么燃那香、燒那紙、擺那碗的,我想象不出他們剛才是怎么磕那頭的。
男人們不能來祭,都要偷偷地讓女人們來祭的,他們這祭祀在我的心里,應(yīng)該是隆重的、莊嚴(yán)的。但事實并不如此。他們問我要不要去燒點紙,去祭一祭?我雖有失落感甚至失望感,但還是說肯定要的!石社長說我陪你再去祭一祭。
一時,我的思緒很亂。在這亂亂的思緒中,我甚至連香都沒向龍?zhí)渡弦恢汩_始了燒紙,開始了磕頭,然后結(jié)束。簡單而潦草,隨意得近乎是玩耍。
我現(xiàn)在甚至想不出我在龍?zhí)肚盁堝X和磕頭時都想了些什么。
開始喝酒、擺談、吃飯。
他們說了以往的誰,他家的人,特別是孩子,是連用棍子往這龍?zhí)独飻噭右幌露疾粶?zhǔn)的;甚至在這龍?zhí)肚埃瑏y說一句話,都不能的。
他們還說誰就是因為用棍子往龍?zhí)独飻嚵?,剛往回走不遠,還沒下到李家海子,就噼哩啪啦地下起了白雨;誰在龍?zhí)肚罢f了不好的話,剛到李家海子,肚子就疼得連路都走不成了。
酒至酣處,石社長一歪一偏地側(cè)身倒了過去,他又借勢匍匐于龍?zhí)肚?,說龍?zhí)栋。F(xiàn)在,我們,香也給你點了,紙,也給你燒了,大白公雞,也給你送來了,就連我們在昭通城里當(dāng)官的,也趕來了,你要,要給我們,帶來風(fēng)調(diào)雨順,要,要讓我們,有越來越好的日子,日子過啊!
石社長果真醉了。
酒后吐心言,要風(fēng)調(diào)雨順,要過好日子,需要我們的努力,也需要天地之庇護,這在石社長他們的心里,是最明白的。而對于從昭通城趕來的我,其實也只是一個對天地、對自然有著一種敬畏之心的平凡之人,并未如他所說的當(dāng)什么官,這是石社長不知道的。
3. 有多少支流我無法丈量
關(guān)于普家河,有多少條支流我沒有用腳步去丈量,我不知道。
甚至,普家河究竟有多少條支流,有多少條溝里的水算得上是普家河的支流,我也不知道。
站在白龍?zhí)渡戏降哪巧巾斏?,我曾沿著那些山脈細細地盤點過、想象過,哪兒會有溝,哪兒會是一條支流,但山脈太多,我無以盤點過來,甚至無以想象過來。
在白龍?zhí)渡戏降哪巧巾斏?,從我們腳下的那山頂往下,山勢分成了兩大蜿蜒而去的山巒,左邊的山巒連過去,連上了比我所站立的山頂高得多的一座山,那山我們這兒的人叫之為大黑山,是周邊的一座高峰,山的后面,是新街管轄,這邊,是蘇甲管轄。記憶中,大黑山是每年的端午節(jié)周邊的人聚集的地方,特別是年輕人,男的,女的,都把這兒當(dāng)成是“游百病”的方向和目的地。而平日里,除了放牧之人會因放牛放馬放羊而到這山上來,便很少有人涉足于此了。端午之日,兩邊的人往這兒游來后,便少不了吵吵鬧鬧,甚至打架斗毆。少時,因外出求學(xué),我沒能借這個日子爬過這山,平日里更沒爬過,直到現(xiàn)在,我也沒能登上過那山頂。曾經(jīng),似乎有伙伴邀約過我,說上大黑山看打架的去,當(dāng)時對看打架我似乎沒有興趣,似乎還一想起要爬那么高的山去,目的又只是為看別人打架,甚至還說不準(zhǔn)會不會有人打架,便一句話給回復(fù)了:有啥看場!現(xiàn)在我不能想象在那陡峭的山坡上打架的狀況,在現(xiàn)在看去要在上面站穩(wěn)都難的山坡上,不說打得多激烈,恐怕是一追一跑,沒誰被打傷,倒一腳不慎,踩空滑倒,轱轆一樣就往山下滾去,滾得不見了蹤影。罷了,想象不出,不想也罷。大黑山升高得快,也降落得快,過去不遠一點兒,就降落出了一個丫口,我們叫之為大黑山丫口。丫口前不沾村,后不沾店,丫口兩邊,一邊是高高的陡陡的山,一邊是密密的厚厚的林,那兒曾是搶人之事的常發(fā)之地。大概是我讀中學(xué)的時候,每每回家,就常常聽人們說起,誰誰誰又在大黑山丫口被搶了。說來,那搶也都是小打小鬧,有被搶去三元五元的,有只被嚇破了一身膽,卻分文沒被搶的,那要么是被搶者本身就分文均無,要么是早有防備,將錢藏在了鞋墊之下甚或私處等不可能被搶人之人發(fā)現(xiàn)的地方的。也有幸運之人,已經(jīng)被搶人之人盯上了,已經(jīng)站在身前,以刀相逼著,卻又死活說自己沒錢,想躲過一劫,于是堅持著,以命相拼般地堅持著,都快要扛不住的樣子了,人家都在搜身了,甚至快搜到藏錢之處了,偏偏那頭傳來了人語馬聲,憑語聽聲,人不是一人兩人,馬不是一匹兩匹,人語聲越來越近,馬蹄聲越來越響,那搶人的人啊,這時還在說著:給老子把錢交出來,再不交,老子就給你兩刀了!你真怕他給你那兩刀,你都想舍財免災(zāi)了,但你又舍不得那財,哪怕那財也就那么一點兒,你一時之間產(chǎn)生了一種豁出去了的念頭,而就在這一念頭之間,那搶人之人便認定你真沒錢了,罵上一聲狗日的,然后轉(zhuǎn)身閃進了林里。你是什么感受呢?心在狂跳,手在抖,腳在抖,渾身都在抖,而且不是一般的抖,都抖得你不知自己該往哪兒走了,站在那兒挪動不了自己的腳步,只差癱軟于地了,直至那說著話趕著馬走來的人群,先把你當(dāng)成了要在那兒行劫之人,直至你沒有一點兒行劫之樣,倒是像抓住了一根救命之草,尾隨他們之后,不舍不棄地離開那讓你失魂掉魄之丫口。
丫口之下,那山,一條巨龍一般的主峰,依舊靠著北邊的方向,像是一個人的左手,時起時伏,蜿蜒而去。起伏蜿蜒之中,往手臂之內(nèi),派生出了一支又一支的山脈,同樣或急或緩地降落著,不時又起伏那么一下兩下,最后降向了普家河邊,在這一支一支山脈往普家河邊降落的過程中,沿普家河邊,降出了一個一個的山梁和山灣,在那些山梁之上和山灣之中,人們便擇地而屋而居,由此有了那馬家梁子、榨房、板栗園、管家院子、楊家天井、楊家灣灣、郭家村子、趙家海子等一個個或闊或狹的村落。而再過去,便是梨園村的隔了一些山一些地和普家河,遺落在這邊的一個自然村大坪子丫口。大坪子丫口過去,便是蘇甲鄉(xiāng)的又一個村,漁壩。漁壩過去,繞山繞水后,就到了蘇甲鄉(xiāng)政府所在地了。
普家河里流淌的水,幾乎全是從這邊的山溝里流去的。我努力地尋找著那些派生出的山脈間,會在哪兒哪兒形成溝,雖然對那些山間情況我差不多算是清楚,但我還是不能一一說出在哪兒會有一條溝,哪兒會有一股水流進普家河。我最初想將那些溝一一走遍,但望著那派生出的一支支山脈,我對自己最初的想法,有了懷疑,甚至擔(dān)心。
從我所站立之處往右看去,同樣是一襲山脈蜿蜒而去,蜿蜒出小梁山等地后,到石丫口,是一條現(xiàn)已鋪就成柏油路的道路,從昭通而來,經(jīng)灑漁、樂居、蘇家院,穿樂居新河,進入布初的上石拖姑,過此丫口后,下到布初的耿家村子,然后跨過普家河上的橋,從楊家天井開始爬盤山公路,最后擦布初的馬家梁子自然村而過,幾彎幾繞,便在大黑山丫口處跨出了布初的地盤、蘇甲的地盤、昭陽區(qū)的地盤,進入魯?shù)榭h新街鎮(zhèn)的管轄范圍去了。新街過后,是昭陽區(qū)西涼山片區(qū)的幾個鄉(xiāng)鎮(zhèn),包括大山包、炎山、田壩,還有從新街另一方向而去的大寨。從昭通城而來,穿布初而過的這條柏油路,叫之為昭大公路,這條路幾年前就被建成水泥路,很大程度上是因為大山包的緣故,是為了便于八方來客前往大山包看雞公山、看仙人田、看黑頸鶴等景觀而建的。此路的通達,對布初的發(fā)展,起到了巨大的推動作用。從某種程度上來說,布初,沾光于大山包。雖然這條路經(jīng)過布初村的地段不長,就那么四五公里。這四五公里路的兩端,石丫口,似乎是與大黑山丫口一道,成了布初村的前后門戶。雖然在石丫口之前,布初村還有上、下石拖姑兩個自然村在那兒,但在我的內(nèi)心里,真正的布初,卻還是在這兩道門戶里。也因于此,布初才成其為“布初”。
關(guān)于布初之地名來由,我曾向布初的多個老人問起過,但一直沒有得到過一個確切的說法。就像我問他們普家河為什么叫“普家河”,他們也沒有說出過一個確切的說法,只說原來河邊住著很多普姓人家,所以被叫成了“普家河”。這個說法也許能說過去,但又無一點依據(jù),現(xiàn)在我問詢了多個河邊的人,也沒能找出一家姓普的來,就是問老些的,也沒問出誰知道曾經(jīng)普姓的誰家在這河邊居住過,更別說住著很多普姓人家了。而關(guān)于布初之名,他們卻是連像“普家河”之名是緣于曾經(jīng)居住著很多普姓人家這樣的說法都沒有一個,他們只能是“不知道”,或者“曉不得”。倒是在圖書館,我查到了“布初”之說法。
跑到昭通市圖書館,我最初的目的是想去查詢有關(guān)普家河的資料,但關(guān)于普家河的情況,卻只言片語都未尋得。翻閱了多本志書類書籍后,看到一本叫《灑漁河記》的書時,我曾興奮得一時不敢去打開它,像是害怕那自己要尋找的東西突然出現(xiàn)在眼前,自己會承受不住似的。確實,在修建漁洞水庫之前,普家河與居樂河匯合后,最先流入的就是灑漁河。一本書寫灑漁河的書,怎么可能不寫到普家河,哪怕是對普家河最簡單的一點兒交待?可真沒有,在這本書里,我連“普家河”這三個字都未能找到。雖然布初村近現(xiàn)代以來出了些什么人,上面都記了,都記到比我們稍年長一點的當(dāng)了小學(xué)老師的人了,就是沒有一點點關(guān)于普家河的言語。一時之間,一種莫名的失望在我的心頭油然而生。好在,在這本書里,我尋得了另外一個我要尋的說法,即關(guān)于“布初”的說法,“布初,系彝語博初,意為前面有一座大山擋住去路的地方,以諧音命名為布初。”這便是《灑漁河記》里對“布初”之解釋。后來,我又在《云南省昭通市地名志》找到一個關(guān)于“布初”之解釋,說“布初,系彝語,意為前面有山擋住的地方?!眱烧哂^之,布初系彝語,便應(yīng)為事實。至于彝語“博初”之意,無論是“前面有山擋住的地方”,還是“前面有一座大山擋住去路的地方”,“前面有山擋住”之意肯定有,是不是“大山”,是不是擋住“去路”,便已不重要。
站在白龍?zhí)逗蟮纳巾?,可以清楚看出的是,布初,不但前面有山擋著,后面還有山靠著。只是,那山,已不能再擋住布初人的去路。布初人早已走出這山,北京、上海等大小城市,有著布初人,有著布初人的身影和聲音。而布初人離開布初離得最遠的,恐怕還算是榨房的房開學(xué),這人在布初人的心中,像是一顆遙不可望的星。多年前,在布初村集上,遇其回鄉(xiāng),有人遠遠地指著他向我說,那人就是房開學(xué)時,我甚至都不敢細細地看他。關(guān)于他的情況,我沒有多少了解。在《灑漁河記》里,有對他的如此記載:房毅,原名房開學(xué),1954年9月生,蘇甲鄉(xiāng)布初上榨房人。1960-1966年在布初小學(xué)念書,因文化大革命停學(xué),先后務(wù)農(nóng)和在當(dāng)?shù)厣甾k糧食加工廠做工。1970-1975年就讀于昭通地區(qū)一中。高中畢業(yè)后回鄉(xiāng),在布初小學(xué)任教。1977年11月參加“文革”后首次高考入選,就讀于武漢理工大學(xué),1982年1月畢業(yè),獲工學(xué)學(xué)士學(xué)位。此后5年在廣西大學(xué)化工系無機材料教研室任教。1987年4月到美國賓夕法尼亞州立大學(xué)學(xué)習(xí)。1988年任該校中國學(xué)生學(xué)者聯(lián)誼會理事。1989-1994年在美國賓夕法尼亞州立大學(xué)攻讀學(xué)位。師從國際著名材料科學(xué)家Roy院士,1994年獲固態(tài)科學(xué)博士學(xué)位。1995—1996年,在美國賓州大學(xué)材料研究院做博士后研究。1996-1998年,在美國加州硅谷ProLinx公司任高級工程師。1998年-2004年,任賓州州立大學(xué)材料研究院研究員。長期從事微波燒結(jié)與微波材料合成方面的研究……關(guān)于房開學(xué)的介紹,在《灑漁河記》的人物記里,不算最多,也不算最少。雖然和他是同一個行政村的人,但因和他素?zé)o來往,看這關(guān)于他的介紹,那些文字,便缺乏了一種應(yīng)有的溫度。
再高再長的山,似乎都會在某一處留出一條縫。這縫,便形成了一個一個的丫口。以丫口命名的地方,在布初及其周邊有很多個,除了大黑山丫口、石丫口,現(xiàn)在我還能叫出張家丫口、大坪子丫口來。
右邊這襲山脈緩緩降落至石丫口,留出一條縫后,又再次隆起,急急地隆起,隆成高高的山峰后,從耿家村子背后,一路蜿蜒而去了,直至漁洞水庫邊。
在耿家村子前面,有一條從小梁山處降下去的山脈,在耿家村子與普家河的中間,又降成了一襲山脈,緩緩悠悠地一路往下,鋪排至漁洞水庫邊。在這襲山脈上,先是布初村集鎮(zhèn),再是布初完小,爾后便是一片植了樹或種了包谷、洋芋的紅土地。一條通向梨園村的公路,在布初完小樓舍旁,從昭大公路上分了出去,在那山脊或山腰的紅土地上,一路逶迤而去。這一襲山脈的兩邊,與耿家村子之間形成了一片壩子,與普家河之間又形成了一片壩子,兩個壩子,便是兩邊人家的良田沃土。
普家河里的水,主要依靠白龍?zhí)吨苓呥@一片山壑和往左邊延展下去的山脈派生出的山形成的山壑間的山溝水匯聚而成,河流的那邊,即從隆起在兩個壩子間的那脈山巒往這邊傾斜下來的那些山坡上,因為山巒本身不高,所以似乎就沒有過一條像樣的溝。而歸根到底,普家河是一條望天河。曾經(jīng),那是二三十年前的曾經(jīng),河里是常有清亮的水流淌著的,但記不清從哪年開始,那記憶中的清亮之水,便不見了。替而代之的普家河,記憶最強烈的普家河,便成了時而枯涸,露出滿河床沙石,甚至張牙咧嘴地干開出滿河床的裂縫,時而洪水狂奔,沖垮河堤,襲卷兩岸莊稼的普家河。是哪年哪月,岸旁的柳樹少了,沒了;又是哪年哪月,兩岸的泥土河堤,變成了石砌擋墻?前者,想來是無以查詢了;后者,想來可查,卻已無甚必要。
我們說它是望天河,即是說,天上下雨,河里便有水;天上不下雨,河里便無水。這雖然說不上百分百的準(zhǔn)確,如很多天上沒下雨的日子里,河里照樣流淌著水,但卻是事實。沒有下雨的日子河里還流淌著水,那水不過是大地把曾經(jīng)天上下下來的雨水藏起了一部分來,爾后又慢慢流出來匯進普家河罷了。天不下雨河里便沒水,最明顯的表現(xiàn),是農(nóng)歷二三月間的春耕時節(jié),這時,大地以往所藏下的雨水或許已往外流完,無以再往普家河供水;而這個時節(jié),又是村民們最需要水的時節(jié),天干,烈日常常把大地烘烤得炙熱,伸手捏上一把土,分明能感到那土的燙手;走進地里,光腳踩上泥,準(zhǔn)能讓人蹦跳不已。如此,村民們點種包谷,得潑水;撒秧苗,得用水;種菜,得用水……春耕,天不下雨,就得往溝里河里甚至泉眼里取水,而天不下雨的這時,大地所藏之水已沒有了的這時,河里也已沒了水,溝里也沒了水,就是平時那山間箐頭到處遍布著的泉眼里,也已沒了水。
這個時節(jié),有那么些年,不說春耕用水難有,就是飲用之水,也是何等難尋?,F(xiàn)在在我的耳旁,還時不時地會響起我們那個山灣里那口水井旁半夜排隊挑水的人的話語聲和桶瓢相撞的叮咚聲,還時不時地閃現(xiàn)出我母親在灣里的水井里沒能挑上水而后繞了幾個村落繞了一大早上,回來時桶里僅那么半挑水的無奈樣。
現(xiàn)在,大多村落都已拉通了自來水,而那些自來水,又全是往這兒那兒遠遠的山上去接來的,如我們?yōu)忱锶思矣玫乃褪菑碾x村三四里路遠的一個叫老墳山的地方的一眼山泉里接來的。這眼山泉,原本也算是普家河的一處源頭,它在它兩旁的山巒形成的一條溝里,彎來繞去,流到一個叫趙家海子的地方,匯入到了普家河,它所流經(jīng)的地方,都曾是我們割草常往的地方,哪兒有一山梁,哪兒有一山灣,現(xiàn)在我還能一一想出其模樣;它所流出的這條溝,我們都叫之為箐溝,誰說要往這一帶來割草,都說箐溝頭。
而在這春耕時節(jié),這條箐溝,就是到了快接近普家河的那個叫石頭地的地方,幾天前我在它旁邊的一塊地里栽了些樹,去里面取水澆樹時,那溝里也已沒有一絲絲的水流。這溝因為經(jīng)過的山灣多,兩旁的山溝也多,歷程也算長,所以在我的想象中,它應(yīng)該是不會沒有水流的,它應(yīng)該算是普家河的一條主要支流的,但它又確實沒了水流。都沒了水流,它還能不能算是支流?如果不算,我還去走它做啥?如果算,我去走在它彎來繞里的無水的溝里,該如何面對它?
我沒有了去走的渴望。
走過白龍?zhí)逗?,我就不知道,自己接下來該去走哪一條支流,還有沒有算得上是支流的河溝給自己去走?
對這條在我的認為中最能算普家河主要支流的溝我都沒了去走的渴望,還有幾條溝、幾條支流讓我有去走的渴望?還有哪一條支流讓我有去走的渴望?
最主要的源頭,白龍?zhí)?,雖然在我的心里,沒因走近它時產(chǎn)生的那種失落讓我減少對它的敬畏,但也已那樣連讓我們在那兒做飯做菜的水都不能提供,還有哪個源頭,有著我想看的水流?
我想不出來。
我想不出,關(guān)于普家河的行走,我下一站,該往哪個方向行去!
我仰望藍天。我想,藍天才是普家河真正的源頭??晌胰绾稳バ凶哌@一源頭?
我甚至想,待天上下雨、下大雨后再去行走,到那時,那些溝里,便不會沒有水流了,可天上一下雨、一下大雨后,那山野間就會到處都是溝,到處都是水流,那時,我去尋哪條支流呢?那時,哪條能算是支流,哪條不能算支流?
4. 是不是應(yīng)該有個開始
也許,這才是一個開始。
但我知道,這已經(jīng)成了真正的結(jié)束,或者說尾聲。
對于普家河,我想自己應(yīng)該做出一些概括性的敘述。比如引述一些資料,甚至進行旁征博引,來說明這是一條怎樣的河,它有多長,起源于何處,流經(jīng)了哪兒哪兒,主要有哪些支流,等等,但對于這條河,我卻沒有一處資料可查可引。沒有資料可查可引也罷了,畢竟它就這么點里程,如果我有能耐,似乎也完全可以行遍它兩旁的山山谷谷,踏盡它的起起落落,去丈量與記錄,去尋得想從資料上尋而尋不到的文字,但就是這,我也沒能做到。
面對自己如此的無力,我是如此的無奈。
在我的感覺中,普家河的結(jié)束,看去簡單,卻是無比的悲壯,而它的開始,看去復(fù)雜,甚至就難以確定它的開始處,但又是那么的平淡無奇。在我站在從白龍?zhí)镀穑鹘?jīng)大沖子、李家海子、老金巖洞、彪水巖,到了上榨房的這條溝水,與從吳家箐起流經(jīng)茨菰田到上榨房的這條溝水的匯合處,也不知道這兒是不是才能算普家河的起始點。從這兒往上,連接著的是白龍?zhí)斗较蛄鱽淼乃?,河溝雖直,卻窄,且河溝兩邊,到處是枯枝碎草,還有村民們生活中丟棄的破銅爛鐵,以及耕種田地時使用過的塑料薄膜和包谷草、谷草,無論我在情感上再是怎樣地想讓普家河的里程長一些,也難以將其算成為河。
坐在電腦桌前,開始回顧對于普家河的行走,梳理行走之所見所聞所思所想,整理一則則行走記錄以來,我常常感到自己的行走之不到位,以及所有這些文字的敘述之不到位。一些時候,想起那些我只到了起源點而沒順溝而走過的支流,如起源于涼水井的那條支流,或者只到了匯入普家河處而沒逆流而上一步步去尋其起源處的支流,如在管家院子村前匯入普家河的那條支流,我又常常有起身繼續(xù)去行去走的沖動,但又終是不知,去了要尋的是什么,熱起的心,便于瞬間冷下。
其實,除了從白龍?zhí)读鱽淼哪菞l水流,對流入普家河的水流,我還走過幾條,只不過它們,都沒有在我的心里留下什么,每一條水流旁的那些山,那些地,那些壑,無非都是那么個樣子,或陡或緩,或闊或狹,對于見慣了走慣了它們的我,它們沒有在我的內(nèi)心里,擊起一點點的漣漪。
倒是普家河流入漁洞水庫處的那些石,一直留在了我的心里;翻山越嶺拜祭白龍?zhí)兜哪菐孜焕先耍恢绷粼诹宋业男睦?;白龍?zhí)吨車哪且黄蓸淞?,一直留在了我的心里?/p>
還有,在那陡峭的無草無樹也無石的紅土地上,老汗們踩出的那一串串腳印,一直烙在了我的心里。
【責(zé)任編輯 吳明標(biāo)】