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曉風
女人與小孩
那天黃昏,斜陽飄落在巷口。我從巷子里走出,與一個年輕女人擦肩而過,她的裝束引起我的注意。很普通的穿著,有城里女人的整齊,也有鄉(xiāng)下女人的樸實。單單瘦瘦的身形還算勻稱,頭發(fā)有點亂,那雙清澈的眼睛流露出無助。
女人背著一只背簍,這在小城很少見。與我擦肩而過時,她正彎著腰,從墻角的垃圾袋里翻揀食物。背簍里躺著一個不足兩歲的小男孩,一雙大眼睛滴溜溜打量身邊匆匆而過的行人和這個陌生的城市。女人不時往左手拎著的破舊食品袋里丟進剩菜剩飯,收獲的喜悅掛上她的眉梢。背簍里的孩子剃光了頭發(fā),臉上和頭上滿是紅腫的癤子。顯然,母子生存的環(huán)境低劣,也許她們只能就著小巷或公廁里稀少的公共用水隔三差五洗把臉或擦一次身子。
女人尋覓食物時旁若無人,以至于我就站在她的身后,她都根本沒有察覺,或者除了食物,她已沒有更多的感覺。淡淡的酸楚泛上心頭,這或許是一對被人遺棄的娘倆,或許是離家出走,或者根本無家可歸……陽光驀然蒼涼。想不到夕陽西下這么詩意的時刻,會發(fā)生眼前的一幕,當我們酒足飯飽之后,她們卻還忍饑挨餓。想返身回家裝上吃剩的飯菜,遞到女人手里,讓她和她的孩子吃上一頓囫圇飯??墒?,沒有勇氣挪動身子。站在車旁,眼睛固執(zhí)地追逐著女人離去的身影。我身邊的人們也很吃驚,很茫然,同情的神情同樣掛在他們臉上,但是誰也沒有說一句話,沒有向那女人做任何打探。
女人和孩子旋即消失于我們的視線。不知她還會徘徊到哪條街道,哪個屋檐?不知道她們今夜棲身何處?
一只流浪狗
兩天后,在八樓的過道里意外碰到一只小黑狗。短暫的驚異之后,我向它吹了一聲口哨,小狗立馬支起身子,朝我友好地擺尾。我并未走近它,只定定地注視著它的雙眼,它也直勾勾望著我,我們的眼里都流露出善意。
幾個小時過后,準備出去,打開防盜門,那只小黑狗正站在我家門口。門一開,它就往屋子里鉆。擔心它會弄臟地板,忙用手勢招呼它出來,它立馬站住,往門口走幾步又想進去。再次吹響口哨,手朝門外一揮,它還是出來了,好聰明的狗。小狗被關在我家門外,它并未離開,還在門邊徘徊。抬腳下樓,碰到迎面而上的八樓住戶,問狗是他們的嗎?說是一只流浪狗,我心頭一驚。這幾天,我對流浪這個字眼太敏感了。
其實我是喜歡這只小狗的,打開門發(fā)現它等在門口的那一瞬間,我十分意外:它是沖幾小時前的邂逅而來的嗎?它怎么知道我住五樓呢?它怎么能于五樓的四戶人家中絲毫不差地站到我家門口呢?它來做什么?這是我與這只流浪狗無法溝通的問題。小狗被八樓送走,如過客,匆匆出現又消失。
晚餐后回家,剛把車停好,又看見那只流浪狗在院子里低頭覓食。隔了幾十米,小狗也發(fā)現了我,我吹一聲口哨,它立定朝我搖尾,然后走過來。走幾步,停下來,埋頭亂嗅,然后朝我邁開歡快的步子……不經意中,六樓三歲多的小女孩圓圓跑過去,頑皮地把它趕跑了。流浪狗有沒有被送出去,它是否還在茫然地流浪?我找遍了院子的角角落落,不見小黑狗的影子,它是被圓圓嚇壞了嗎?太陽已經西沉,夜幕悄悄降臨,我無奈地望著院子里悠閑的人群,眼前老是晃動那只小黑狗單瘦的身軀、干癟的肚子、無所適從的神態(tài),我突然想到它一定是餓壞了。
今夜,它要如何捱過?
另一種寵愛
以前家里養(yǎng)過一只狗,那種永遠長不大的寵物狗。它有雪一樣的毛發(fā),精巧的耳朵和尾巴,一雙滴溜溜的清澈大眼掩映在茂密的絨毛間。狗是表妹送來的,表妹喚它小白,一同送來的還有雞蛋、火腿和牛奶。沒想到小白在表妹家里受到如此“禮遇”,我和妻子面面相覷。小白成了我們的家庭成員,用“嘉賓”的稱呼更妥。妻子每天要為它洗兩次澡,當妻子把戰(zhàn)戰(zhàn)兢兢的它從浴盆中抱出,攬在懷里替它吹干毛發(fā)時,它很享受,瞇著眼一動不動地趴著。
洗干凈的小白可以在家里到處亂跑,客廳、臥室甚至床上。如果心生憐愛,把它抱到膝上,它會很溫順地躺著,高興起來在你手上、臉上到處亂舔。在眾多的動物中,狗是比較通人性的,只要你夠親和,它能和你心照不宣地交流。小白吃得很刁?;鹜纫衅訜?,雞蛋要煮熟切塊,如果把這些拌在米飯里,火腿和雞蛋會吃得干干凈凈,米飯一般不動,除非是餓壞了。但妻子怎么會讓小白餓著呢,整天,除了家務,她的時間全部給了小白,就是上網,也要把小白抱在懷里。
某日,老父從鄉(xiāng)下來,一眼看見小白,說養(yǎng)狗不好,不容妻子解釋,就忙不迭地抱起小白走下樓,跑到院子大門外的麻將館,將小白送人了。那也是一個黃昏。發(fā)現小白時,老父偏激的反應讓妻子措手不及,小白被送走時,妻子失魂落魄,淚花在眼眶打轉,就是不敢流出來。一個小時后她要我下樓打探小白送給了誰,聲音都發(fā)澀了。我到麻將館問過,沒人知道領走小白的人叫什么,他們好象并不喜歡養(yǎng)狗,是老父硬塞給他們的,我和妻子很擔心小白的遭遇。
黃昏來臨的時候
這些天黃昏來臨的時候,我總會對著夕陽發(fā)呆。我不知道這些事為什么都湊到黃昏時刻來了,然后又悄然去了。
當初我們能夠那樣地善待小白,寵它膩它,為什么就不能接受那只流浪狗呢?在八樓那戶人家詢問小黑狗是不是他家的時候,我瞬間產生了收留它的沖動,然而小白的結局讓我動搖了。我們能把多余的精力和心思用在一只寵物狗身上,傾其所能幫助一只狗遠離顛沛流離,碰到那個無辜的女人和她的孩子時,為什么就不能善心大發(fā),給她們適當的幫助呢?盡管當時我也想過,如果那女人真是無家可歸,我是可以勇敢地走上去,詢問她關照她,可是除了惻隱之心悄然萌動,我什么都沒做,什么都來不及做。也許,收留一只狗比收留一個女人和她的孩子要方便得多,現實得多,人的意念和勇氣總是根植于世俗的土壤。
女人走了,流浪狗也不知去向。在這座小城里,這樣許多無奈的黃昏,哪里是他們流浪生涯的驛站?忽然想起自己進城的情景。記不清為什么最終會拋棄鄉(xiāng)村,煞費苦心地躋身這座小城,也記不清在這座小城做了多少年暫住公民,租住了多少處民房,費了多少心血多少口舌跑了多少路。一次生存方式的選擇,讓我在城市與城市之間,在鄉(xiāng)村通往城市的簡易公路上奔波數年!昨天的我、和那個女人、那只流浪狗有什么區(qū)別呢?一段簡單的路,我盤桓了那么久,至今不明白,是誰善心大發(fā),讓我被這個城市收留?夕陽西下,面對蒼白空洞的陽光,我突然陷入無序的沉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