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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關中婆姨三五個

      2016-04-29 00:44:03郭民
      牡丹 2016年13期
      關鍵詞:雪兒香香

      郭民

      香 香

      渭北旱塬有個雖不成文、但遵守起來卻很虔誠、很嚴格的規(guī)矩:一個人年齡大了,其尊姓大名就成了禁忌,不得隨意直呼的。小娃娃們之間如果爆發(fā)沖突,吵嘴打架,高叫對方父母甚至爺爺奶奶的名字,被認為是最有力的攻擊手段。

      香香是在清朝末年度過了與自己的名字相協調的少女時代的。到了老年,這個名字連同她少女時代那一段香艷的歷史,文物似的留存在老一輩村人的記憶中,以至在她的家中甚至門族中,香字也成了避諱。凡涉及到這個字時,都得避開。如把燒香叫點蠟,把香皂叫胰子等等。

      香香的少女時代,擁有一張俊臉,一雙小腳,一副風擺柳的身材。她在田間地頭一走,或者往場院門口一站,“耕者忘其犁”、“來歸相怨怒”就成為必然。但正因為如此,她艷炸了,她屬于“綠干了”的人。村子里的人都這么說。

      “綠干了”,原是指莊稼因天旱或雨澇或蟲災等原因,不等成熟就枯萎了。用到人身上,就是指這個人一輩子沒有消受到男女情愛,冤冤枉枉地白活了一生。

      村子里有一家財東,財主姓駱,單名一個有字。駱有的富有,不是靠巧取豪奪剝削來的,是屬于勞動致富。加上他樂善好施,有憐憫之心,很受村人尊重。

      駱有有幾十畝黑油油的厚地,有一圈高腳牲口,倉里還有十幾石陳糧食,確實很富有,但他卻有一個糟心事:他老婆的肚子一度春風一度鼓,但就是生不下一個頂立門戶的“牛牛娃”。駱有給西瓜山上的娘娘廟里送了一次又一次供品,可就是不見老婆喜開懷。

      老婆已經生得黃皮寡瘦,一臉核桃皮,即是播下龍種,也難生個癟虱。駱有只好改弦易張,決定再娶一房。按他自己的話說:“換片地種種,我就不信,打不下糧食,還打不下草籽兒?!?/p>

      于是,香香那一雙三寸金蓮就踏進了駱有家黑漆漆的大門。

      新媳婦那白白嫩嫩的俊臉,那緊繃繃的胸脯,那婀娜扭捏的身段,把駱有急得像個老騷猴。新郎新娘拜天地那陣子,他就抬頭把太陽看了個沒遍數,急著盼著它趕快落山。

      可是,就在人散席空、夜幕降臨的時候,一伙頭上套著布筒子、只留兩只眼窩、手里拿著土槍的土匪,惡洶洶地涌進了駱有的新房。

      打頭的那個人伸手擰了一把香香的大腿,說是來鬧新房的,順便要點過路錢花花。

      駱有不干,扯著嗓子罵:你們虧了八輩子先人,攪了我的好事,生的娃娃沒有屁眼門子。

      土匪也不和他多言,他們脫了駱有的衣服,把他捆在一張?zhí)珟熞紊?,點著了掃帚,又撲滅火焰,留下一簇紅火頭,在他的光身子上亂戳。

      香香嚇得滾進坑角落,頭上包著新被子,顫得像個將要挨刀的雞。

      駱有很堅強,仍然叫罵不止。領頭的那個土匪也不惱,像抓小雞一樣把香香往胳肢窩一夾,說先受活受活。

      駱有頓時就蔫了,罵聲也弱了,沒奈何交出了鑰匙,眼睜睜地看著土匪把錢匣子從柜子里取出來,又眼巴巴地看著他們吆三喝四地出門揚長而去。

      駱有雖然留下了青山,卻再沒有力氣上山打柴。積攢了大半輩子的血汗錢,眨眼就一個子兒都沒了。駱有抗不住這突然的打擊,一堵墻似的倒下了,病得黃皮寡瘦。水靈靈的新媳婦就擁在下巴底下,可就是做不了生兒子的事。不出三月,人眼變成了魚眼,直勾勾地再不轉。

      大老婆為生兒子,本來就把生命熬成了螢火蟲。土匪搶劫,連驚帶嚇,得了一種手腳亂顫的毛病,自己連飯也吃不到嘴里。神志也一陣清,一陣混。駱有剛死不幾天,她也緊跟著去了。

      這一系列突變,自然而然地被認為與香香進駱有家門有關。

      “丑媳婦家中寶,俊婆娘屋里妖?!?/p>

      “狐貍精上炕,席片子裹郎。”

      ……

      香香不出門,就知道外面?zhèn)餍┥对挕?/p>

      她也想到了死,粗繩子細繩子準備了好幾根,井蓋打開過好幾回,但一看到大老婆留下的那一炕女子娃,心里難受得像貓抓。

      她哭著想,想著哭,糾結了好幾天,才咬咬牙,狠狠心,決定做這一炕丫頭片子的母親。一種不陰不陽、要死不活的日子開始了。

      沒過多久,一聲炮響,社會變了。接著就是土改運動,按香香擁有的土地和房產,她家被劃為富農成分,香香也就成是當然的富農分子,也就是當然的階級敵人。但在土改后的歷次運動中,凡是駐隊的工作組,都對她很寬容,鄉(xiāng)親們更不用說了:“在一個小寡婦頭上耍啥點子?!?/p>

      耍政治點子的人沒有,要花花點子的人該有吧?她擁有的那一派香艷和風韻,多么令人神往呀!再說她自己,正是如狼似虎的年齡,也該有些葷腥聞聞吧?可是,人們伸長了耳朵聽了多年,終究沒有聽到一絲帶彩的風聲。

      村人只聽說她對那幾個女娃娃管養(yǎng)的特別精心,對她們上學念書抓得特別嚴格。

      她家的那道黑漆斑駁的大門每晚關得最早,緊緊關閉的門就像她緊緊關閉的心。她成了村人教育后代、特別是女子娃如何賢良淑慧、如何操守貞潔、如何做烈女貞婦的一個活生生的教案本。

      就這樣一天天捱,一直到人老珠黃,一直到她走起路來像一只熊。

      農村人給女兒找婆家都比較早。到了“文革”時期,香香的美女們一個個都有了主兒,接著又一個個嫁出門去。每嫁一個,香香的家里就多一份冷清。不出五年,香香就以孤燈為伴了。

      除了出嫁的女兒們隔三岔五地你來了我走了,其他再沒有別人,沒有人能隨便進她家那一塊圣潔的領地。每天,她家的那扇黑漆大門,總是關得嚴絲合縫,象她的心。

      香香也絕少去人多的地方。除非開社員會,她端個小凳子悄悄地坐在一旁,眼觀鼻、鼻觀心地聽外,不說一句多余的話。

      于是,一塊碑,或者叫一塊碑坊,在村人的心里豎起來了,上面刻滿了贊美詩。那是香香用自己的心血熬鑄成的??!人們對她的尊重、崇敬之情與日俱增。

      “不容易??!旱了幾十年了呀,沒有裂一點兒縫隙??!”

      “就是兔子,恐怕也熬得哼哼了!”

      “咱們這方圓幾上里,人老幾輩子還沒有出過這樣的偉人哩!”

      ……

      農村人拜年很簡單,年節(jié)到了,見面先讓一支煙,再吼一聲問候:“吃了么?”但給香香拜年,就隆重得多:提豬肋條肉的,提點心的,提染綠描紅的白蒸膜的。格吱吱推開門,吼秦腔的嗓子震得窗花瑟瑟亂抖:“香香姨,你侄兒給你磕頭來了!”

      “香香妹子,老兄弟我沒有啥拿的,知道你牙口好,我給你提了一籃核桃!”

      “香香婆,我娘說讓你試試這雙鞋,看穿上合適不合適?

      ……

      對這一切,香香都報以淺淺一笑,并不多言。對送來的禮物也不推辭。因為她知道推辭也沒有用,就悉數全收,堆了半炕,然后又根據不同情況選定對象,一一發(fā)送出去,自己不留一份。

      這一年正月,村子里平整土地,不知怎么就挖出了半截石碑。年代久遠了,字跡模糊,也弄不清過去是何種用途。不知是誰的主意,大家一商議,都說甚妙,然后就由石匠羅全執(zhí)鑿,在石碑上刻了一行碗口大的字“王老孺人香香風范長存。”

      一經刻好,大家就吆五喝六地抬到香香家大門口,立起來了。

      小娃娃爭先恐后地跑去給香香報告:“香香婆,大人給你立碑子了!”

      “我沒死,立啥碑子?”香香很吃驚。

      “大青石的,還有字!”

      香香氣了,盤盤腿立馬解散,翻身下炕,顫悠悠地出了門。

      見香香氣咻咻的樣子,在場的人都成了悶葫蘆。不等大家回過神,只見香香就地揀起一塊石頭,死命地往碑子上砸。那一頭白花花的頭發(fā)散了,撲了一臉,大顆大顆的淚珠子滾下來,把腳下的浮土砸了一個坑、一個窩。

      石匠羅全見狀,慌忙拉起香香的手說:“老妹子,你這是弄啥哩???這咋就傷虧你了嘛!”

      香香的臉變得土一樣黃,眼睛瞪得像兩個血窟窿。她頭一低,口咬一絡頭發(fā),猛地往前一撞,直沖羅全的心窩子。

      羅全不防備,一下子被頂了個四仰八叉,嚇得圍觀的人一片驚呼。

      由于前傾太狠,香香自己也撲倒在地,人事不省了……

      等眾人像端盤兒一樣把她弄回家放到炕上,香香只有進的氣,沒有出的氣了。

      彌留之際,她指指炕角落那個黑匣子,從牙縫里擠出一個字:要!

      眾人忙端給她。她的手抖抖的,伸進匣子摸,摸索了一陣,才取出一樣東西。

      那是一個黑平絨布做的旱煙袋,舊的,兩面都繡著圖案,一面是一對紅嘴綠羽的鴛鴦在游水,一面是一座拱橋,橋邊長一棵柳樹,柳枝在風里擺。

      香香雙手拿著煙袋,在手心里輕輕地搓,輕輕地搓,眼睛里一滴淚,漫漫地溢出來,順著眼角的紋路,瀉開……

      香香死后,關于煙袋的問題,人們議論了好久。因為駱有一輩子也不吸煙,那煙袋是誰的呢?

      村人在反復議論、討論、證論之后,得出一致結論:肯定是野漢的!

      那通石碑理所當然的被砸了……

      雪 兒

      雪兒的大名叫雪花,她是她父母雙雙過了“不惑”之年才呱呱墜地的,而且上無兄弟,下無姐妹,孤根單枝,獨苗一個,這理所當然地構成她作為父母掌上明珠的地位。出于親昵的考慮,父母喚她時常常舍去“花”字,只點出一個“雪”字,叫起來,舌頭稍一卷曲,帶出一個“兒”字,作為后綴,構成雪兒。

      “雪兒——”“雪兒——”

      多少年了,她的父母在炊煙繚繞的黃昏時分,站在她家大門口,喚她回家的那蒼渾、悠長的聲音,還是那么清晰地回旋在我的耳邊。

      雪兒的父親身材高大,體型魁梧。他早年師從一個遠方親戚,學得一身蓋房做木匠活的手藝。但他給別人蓋了半輩子房,自己到了婚娶年齡卻沒有一間洞房,由此,便沒有人來提親。一直到了四十掛零,他才收留了一個操河南腔的討飯女人作妻,雪兒便是他們 “愛情”的結晶。

      雪兒生得細眉花眼,鼻挺口小,而且腦子活泛,嘴巴乖巧。按說,她除了皮膚黑些外,“仙女兒”的稱謂也離她不遠了。可是,不幸得很,她有個生理缺陷,雙腋下生著狐臭!這就讓人大倒胃口。

      好端端一個姑娘家,一揚胳膊一轉身,便從身上飄出一股掩人鼻息的狐騷味,這對任何人來說,都是不能不皺眉頭的事情。加之她的母親是河南人,這對本來就歧視外鄉(xiāng)人的土著人以及他們的后代來說,都是難以合群的。因此,雪兒從小就沒有朋友,生活在一種被欺侮、被蔑視的環(huán)境中。

      我的父母被一個極其荒誕的理由放逐到這塊土地上后,根據“人以群分”的法則,我成了雪兒的朋友。

      記得是初來乍到的那一日。當母親用執(zhí)了十幾年教鞭的雙手,拖著兩根木棍子(后來才知道那叫“風掀”)煽熟了一鍋玉米面糊糊,喝圓了肚皮,我才滿有興致但驚魂未盡地打量起眼前這個全新的世界。

      “看!炒面客!洋芋旦!”

      我們剛出屋門,一群與我們同齡的娃娃便蜂擁而上,又忽啦后撤,站在不遠處,嘻嘻哈哈,指指點點。

      這時,一個女孩子出現了。只見她一手插腰,一手指著一個長兩只大耳朵的孩子破口大罵:“放你娘的屎臭屁!人家是城里來的洋人,誰敢罵?誰敢罵我就臭誰!”

      她高高舉起胳膊,隊伍忽地作鳥獸散。

      女孩子遠遠地看了我們一會兒,才踽踽地靠過來,她告訴我,她叫雪兒。從此,雪兒成了我的朋友,兼任我的“保護神”和小老師。

      她常常來到我家那沒有土圍墻的院子里,腳蹬著門檻,聽我們說話,看我們玩積木,教我們把“小”說成“碎”,把“找”說成“尋”,告誡我們吃白饃時要藏在屋里,不然隊長看見了會扣糧;放羊時不要讓羊吃帶露水的草,不然羊就會脹死;晚上睡覺時要關好門,要不屋里會鉆進“妖娘”……

      春天一到,她就領著我挎一個荊條編的筐子,上塄坎,下溝壕,挖野菜,挑豬草,教我們辯認什么是“胖婆娘”、“貓兒眼”、“羊蹄甲”……到冬天,她又教我用一根約一米長的竹棍,頂端插半截玉米芯,組裝成一個揀樹葉的貯存器,把落在地上的桐樹、楸樹等闊大厚實的葉片扎串起來;或執(zhí)一把禿禿的掃帚,找一塊枯黃了的蓑草地,狠勁地刷掃。爾后,把這些柴禾背回家,交給母親,讓她燒炕燒飯。

      每到這時,我總要用崇敬的眼睛讀著這個腦子里裝滿田野、裝滿鄉(xiāng)情的小老師。從那時起,我們對“一粥一飯”有了切膚之感。

      鄉(xiāng)村的四季更替,是以田野里的色調變化為標志的。不知不覺,我們到了上學的年齡。鄉(xiāng)村小學就在一個叫紅花寺的老廟里,雪兒的家與紅花寺只有一墻之隔。不知什么原因,雪兒沒有和我們一起走進學堂。

      每天清晨,當我經過她家門口上學校時,她總是站在門口,嘴含食指,用極其艷羨也飽含祝福的眼睛望著我。我上課時,她或牽一只羊,或挎一個籠,徘徊在窗下墻根,聽我們用已經學得地道的“秦腔”念“司馬光,打破缸”,念“烏鴉喝水”,念“小貓釣魚”,唱“我們是共產主義接班人”的歌兒。一放學,她就像雪花一樣悄然沒聲地飄到我家,繼續(xù)“聽課”,也學著寫字?!把┗ā眱蓚€字,就是母親手把手教給她的。

      雪兒的遭遇,恰恰就是因為她學會了寫“雪花”兩個字。

      相傳紅花寺在若干前是一個香火鼎盛、僧人眾多的清靜之地。僧人每天除了打坐念佛唱彌陀,還在住持的帶領下,經營寺外一片有五十多畝大的紅花地,寺院因此而得名。

      相傳,有一年,玉皇大帝身邊的一個大臣扮作乞丐下凡體察民情,來到紅花寺所在的村莊。

      乞丐一經按落云頭,下地四顧,便見一個惡婆用白面烙的油餅給她的孩子作尿布,卻不愿施舍,并對乞丐惡言惡語,好不恭敬。結果,扮作乞丐的仙人“上天言壞事”,玉帝龍顏大怒,下令倉神把給人間下白面改成下大雪。

      一場鵝毛大雪下歇氣地一連下了九九八十一天。坎平了,溝滿了,紅花寺所在的地區(qū)成了雪的世界。那一片紅花因雪壓寒冷而枯萎了,寺院住持也因天降災禍,驚恐交加,圓寂升天。隨后,僧人紛紛背離,連寺內那十八尊石刻羅漢也一個個生羽而飛。從此,寺院“家道中落”,徹底衰敗。方圓幾百里的鄉(xiāng)民因沒有從天面降的白面,光景過得凄惶起來。

      雪,這個大自然的精靈,成了在那一塊土地上生活的人們心目中的惡魔,惡兆、惡物。

      時間過了千百年,人換了幾十代,這個觀念仍頑強地影響著后來者的感情、意志和思想。人們忌諱雪,詛咒雪,對雪的偏見,成了人們的心理定勢。

      雪兒犯了大忌。她不知是為了炫耀,還是覺得好玩,把剛剛學會的“雪”字隨手寫在她個頭所能及的墻頭、樹上、門邊、窗臺、碾盤、豬圈、羊攔、雞窩、牛棚、木樁、電桿……把村里寫得冷氣森森。

      鄉(xiāng)民們在顫抖中抖摟起精神。先是幾個頗有些“法力”的“神姑”老婆出面干預了。她們顛著小腳,像一群黑老鷹捕一只毛茸茸的雛雞一樣,把那個“野漢日下的”雪兒抓將起來,要她把寫在各處的“雪”字摳干凈,并要在摳掉字的地方,掛一塊七寸見方的紅布,還責令她在父母的帶領下,在雞不叫、狗不咬的時分,在全村各家各戶的門口釘一根桃木楔,以避邪氣,驅陰晦,鎮(zhèn)妖孽。

      “神姑”們對實施以上懲罰還覺得不夠解氣,又從她的身世、她的狐臭以她的母親可能就是對玉帝欽差不恭的那個惡婆轉世等方面研究論證,生發(fā)開去,一致認定:此人不祥,必是“妖狼”,必須剪除之。于是,一場更殘酷的催殘降臨在雪兒的身上。

      那是一個農歷十月初一。傍晚,血紅的晚霞像夕陽留下的遺言,在西天橫涂斜抹,形狀猙獰,可以任憑想象,幻化成少女騎獅,美婦背虎,天地間浮游著一陣陣森煞之氣。

      村子中央的碾房北側,放了一頂用高梁桿作骨架,紅黃綠黑白各色紙張糊的轎子,幾個“神姑”老婆黑衣皂褲,頭發(fā)梳得油光水滑,鬢角上還插上一朵散著淡淡幽香的黃芩花,臉上擦了一層薄薄的白土細粉。初闌的夜色中,似覺光怪陸離,鬼影憧憧。

      她們要設置一個祭壇,把雪兒作為供品,祈禱上天對她進行懲罰,以此來消除雪花遍地飄而可能招致來的災難。

      對此,我的母親別有一番滋味在心頭。是她教會了雪兒寫字,要說犯罪,她當是始作俑者,雪兒不過是個受害者!

      于是,母親懷著義憤和不安,準備與那些播種愚昧的老一輩論理。我緊拽著母親的衣襟,怯生生地來到鬼氣繚繞的“祭壇”前。

      可是,“神姑”們根本不把這個穿“列寧服”的外鄉(xiāng)女人看在眼里,也根本不聽她的任何道理。

      無奈,母親來到紙橋前,揭起縷刻成鬼符的紙窗簾,只見雪兒端坐其中。她顯然被刻意打扮了一番:紅褲綠襖,黛眉丹唇,發(fā)辮梳成兩根朝天椒狀,垂頭喪氣,表情木然,等待著發(fā)落。

      “雪兒!”母親輕喚幾聲,她才慢慢地抬起頭來,兩行清淚籟籟而下。

      母親不忍目睹這封建迷信的黑手對一個純潔少女的蹂躪,對她說了幾句寬慰的話,抹著眼淚,匆匆離去。

      一捱天黑盡,“神姑”們便點亮燈籠,圍跪在轎子四周,每人拿兩只大碗,上下相扣,邊磨邊唱:“大姐娃,快下凡,抓走妖狼人間安……”

      就這樣不斷重復,一直唱到夜露染衣,寒氣貶骨,方才罷休。

      也許是“大姐娃”真的顯靈了,也許是她的心靈受到傷害,抑或是她那晚穿得太單薄,著了涼,雪兒病了,忽熱忽冷,發(fā)燒時口中念念有詞:“灰大仙,毛毛長……”

      我每天還去上學,但再也沒有見到雪兒了。我懷著深深惆悵和淡淡的哀愁,從小學升中學,升高中,升大學,直到遠走高飛,永遠離開那古老而敏感的土地,對雪兒也漸漸地淡忘了……

      十幾年后,當我再次回故鄉(xiāng),又見到了雪兒,而且是在舞臺上。

      她身穿藏族姑娘的服裝,甩著長長的水袖,與一個藏族老頭打扮的演員載歌載舞:“拉薩城里的風光,翻身農奴得解放……”

      母親告訴我們,那是雪兒和她的招契女婿。母親向我們講了雪兒后來的故事。

      那次被“神姑”折磨后,雪兒一直病病歪歪,不死不活,在炕上躺了五六年,一直到村里來了一個賣老鼠藥的小伙子,她才奇跡般地好轉了。

      賣老鼠藥的小伙子從秦嶺山區(qū)來,叫秦寬。此人濃眉大眼,凌牙利齒,脖子上掛一串死老鼠,挨門串戶售鼠藥,生意十分紅火。

      據說,他第一次進雪兒的家門,一只碩鼠不等吃他的藥就斃命了。有人說,那老鼠是被嚇死的,更多的人說那是纏害雪兒的“灰仙”遇到了克星。反正那只碩鼠死后,雪兒再沒有發(fā)過高燒,更沒有說“灰大仙,毛毛長……”的囈語。她重新出現在村子里,而且有一種脫胎換骨般的變化:臉上的黎黑褪盡了,長發(fā)飄逸,婷婷玉立,頗有些仙姑之風。

      秦寬經過幾年闖蕩,手頭了了一些積存,也到了婚娶的年齡。他看上了紅花寺那方水土,更瞅上了雪兒。經托人說親,入了贅,當上了雪兒的如意郎君。

      秦寬經見的世面廣,腦子活,雪兒又天性聰慧,心底善良。小倆口男耕女織,日子過得很紅火。第二年,他們就生了一對雙胞胎,而且是金童玉女。

      孩子滿月那天,雪兒請來全村的人來她家“坐席”,連當年那幾個已經年邁的“神姑”婆婆也請來了。

      就在席散人空后,雪兒的父母奇妙地無疾而終?!吧窆谩眰兂粤怂模攘怂?,卻又在背地后里“編排”她:“雪兒生的那倆個娃娃,折了她爹她娘的陽壽,保準不是好貨色!說不定……哼!”

      “神姑”們用拐棍狠狠地戳著地面……

      七 婆

      七婆姓苗,及笄之年嫁給羅家老七,所以,她戶口冊上的名字是苗羅氏。父親那一輩都喚她七姨,我這一輩就喊她七婆。

      七婆當年是九村十八莊有名的俊媳婦。也許是因了“紅顏薄命”之說,她這一輩子過的光景實在是恓惶。她的男人行七,雖說腦子靈透,人樣兒也排場,但就是不務正業(yè),抽大煙,喝花酒,耍銀錢,偷女人,樣樣拿得起,放得下,村里人暗地里都喊他“哈七”(關中人稱壞為哈)。

      “哈七”娶了七婆第二年,鮮味嘗夠了,就把她押上了賭場。一圈下來,七婆就換了男人?!肮摺弊灾獩]臉再見七婆,黃牙一咬,趁一個風高月黑之夜,遠走高飛了。

      有人說他跟上過路的隊伍,扛槍吃糧去了;有人說他去了口外,給一個淘金的老板喂馬去了;還有人說他吊在秦山箭豁嶺上那棵土漆樹上,被七只野狼會了餐……反正,自那以后,他再也沒有回來。

      七婆寧死也不愿意跟那個長了一臉刷黑子似的硬胡子的賭場優(yōu)勝者走。她把“哈七”的三畝薄地和兩間房以及娘家陪嫁的一對銀鐲子全都變賣,抵了賭帳,又忍辱負重,讓那個黑胡子連咬帶啃地揉搓了一頓,這才算收拾了干凈“哈七”留下的那一堆臭狗屎。

      一個迎春花般燦爛的女人,一夜之間成了無房無地無人的叫花子。七婆坐在村口的洋槐樹下,哭得連螞蟻也為之心碎。村人可憐她,就你出一條檁子,他拿兩根木椽,幫她搭了一間簡易草房。七婆睜著流干了淚的眼睛,把無盡的感激之光,投射在村人的臉上、身上。

      過了不久,七婆就在這間草房里,生下了一個娃娃。

      “我娃鎖鎖不是‘哈七的根!”七婆對村里人大大方方地說:“鎖鎖是西瓜山里的三俏娘娘送給我的。”

      她給娃取名鎖鎖,不知是啥意思。

      七婆扯著鎖鎖,清清苦苦地捱日頭,一口氣捱了十六年,鎖鎖已成長一個一頓能吃三大碗干面的小伙子。那時到了解放后的第二年。

      兒子大了,心也大了。有一天,鎖鎖摳著墻上的泥,結結巴巴地對七婆說:“娘,鄉(xiāng)里征兵,我想……”

      “放你娘的屎臭屁!”

      不等鎖鎖說完,七婆就罵開了:“啥糧食不能吃,要吃當兵的糧?

      七婆想起 “‘哈七跟著隊伍走了”的傳說,她傷心得眼淚鼻涕濕了半個身子。

      鎖鎖不為娘的淚水所動,嘴利落得像刀子:“一人當兵,全家光榮。我騎馬戴花,不是為你裝臉嗎?”

      見娘不言語,鎖鎖的決心就更堅定了。

      鎖鎖終究還是走了,走的是朝鮮,而且再也沒有回來,只回來了一個紅本本,是隊伍上的人給七婆送來的。

      七婆成了烈屬。吃糧有鎮(zhèn)上的糧站送,花錢有縣民政局寄,日子過得怪自在,只是孤單。

      也許是老天爺不忍把人世間的苦情全攤在一個人身上。有一天清早,七婆在紅花寺墻背后解手時,發(fā)現墻根處有一個籃包袱,包袱還悠忽悠忽地動。她連忙撩起褲子,走近一看,一個渾身青紫的月子娃娃手舞足蹈,小嘴一張一合地哭,只是哭不出聲音來。

      七婆一把抱起嬰兒,揣在胸口上,一路小跑回了家。在路上,她就給這個娃娃想好了名字:叫廟娃。

      五十多歲的七婆,又當上了娘。她把對廟娃的撫養(yǎng),看成是三俏娘娘的又一次恩賜,所以她給廟娃傾注了全部的心血。每天,她抱著廟娃,坐在村口那棵洋槐花樹下,慢慢地搖,幽幽地唱。洋槐花開了謝,謝了又開,廟娃也一天天長大了。

      多年后的一個干冷干冷的冬天,我和廟娃穿上了一身很肥大的軍裝,準備遠赴西域邊疆。我們走的那天,全村的人都來到洋槐樹下相送。廟娃挨個兒給鄉(xiāng)親們磕頭:“爺,婆,叔,姨,哥,嫂,我不孝順,你們幫我照看我娘吧,我會抱恩的!”

      轉過身,他又給七婆磕了九個響頭,眼淚濕了一片腳下的黃土。

      在無數依依不舍的目光牽扯下,我倆走了。一直走了很遠,我回頭看時,七婆還孤身站在那里。藍藍的太陽風吹拂著她的衣襟、她的頭發(fā),她像一棵老樹。

      在西行的列車上,廟娃告訴我,當他把自己要當兵的消息告訴七婆時,她沒有言語,一個人流了半夜淚,末了又把他叫醒,讓他看鎖鎖隊伍上送來的那個本本。

      那時,洋槐花還沒開。

      自那三年后的一天,我從天山回到了故鄉(xiāng)。此行肩負了一個部隊首長交給的重要使命。

      還沒有進村,我老遠就發(fā)現了七婆。她仍舊坐在那棵洋槐花樹下,伸長脖子朝西癡癡地望著。

      太陽光,透過粉白粉白的串串洋槐花,在她身上投下迷離的光斑,像戴了一身燦爛的獎章。

      她老了,白頭發(fā)已經遮不住頭頂,眼睛凹下去地方,里面汪著一堆將流未流的濁淚,木木地盯著走近的我。

      “七婆!”我上前緊緊握住她的手,把一肚子哭意竭力控制在手上,生怕流露在臉上。

      “你……你是誰家的娃娃?”七婆已經不認識我了。

      “我是旦旦呀,七婆!”

      她的眼睛忽地亮了一下,伸手在我的左耳朵上摸摸,又拽拽我左耳朵上那個肉疙瘩,又哭又笑地說:“是旦旦!是旦旦!蠻旦旦,乖旦旦,你回來了,你奶奶今早起還和我念叨你哩!看你長得渾渾實實,高高大大,還戴個白腿子眼鏡,真像個文案子上的人!”

      我全然沒有在意她的嘮叨,只思謀著如何告訴她廟娃在一次隧道施工中英勇犧牲的噩耗。

      聽父親說,自打我們走后,七婆常坐在洋槐樹下,面朝西方,一個時辰一個時辰的不動不挪,不言不語,只是怔怔地望。那落日余暉,那云影長風,那黛嶺蒼山,在她老人家眼中,究竟是些怎樣的圖景呢?

      我終于沒有勇氣把這個不幸的消息告訴她,只是交給她一筆數目菲薄的撫恤金和一本烈士證,騙她說,廟娃在隊伍上立了大功,前途大著哩!廟娃讓她用這錢買香的吃,扯好的穿,好好享福。

      我臨走時,和生產隊會計玉田說好,每月由我寫信寄回,讓玉田給七婆念,就說是廟娃寄來的信。

      自那之后,七婆經常收到廟娃的信,當玉田念給她聽時,周圍就擁了很多人。大家都夸廟娃有出息,是英雄,是鄉(xiāng)親們的光榮。

      七婆卻不見笑容,她從玉田手里拿過信,緊緊地攥著,神情平靜地望著遠處,不言不語。圍著的人覺得沒趣,就怏怏地走開了。

      又一個洋槐花盛開的季節(jié),我正式探親回到故鄉(xiāng)。這次在村口沒見到七婆,回到家才聽說七婆病了多日。我趕忙寫好一封信,來到七婆家。

      七婆半仄在土炕上,頭頂的窗臺上放一尊小香爐,香爐里插著幾根褐色的香,香頭在空中劃著彎彎曲曲的煙道道,屋子里有一種不祥的氣氛。

      我掏出信和70塊錢,說是廟娃捎來的。我又告訴七婆,廟娃當上了副排長,管了30多個兵,長得比我還高……

      不等我把“喜”報完,七婆伸手捏捏我左耳上的肉疙瘩,長嘆一口氣:“蠻旦旦,乖旦旦,你甭寬婆的心了!廟娃命短,他早走了,他是公家的人,我想得開……”

      見我愣了,她苦笑道:“你前年拿回來的那個紅本本,和那年鎖鎖隊伍上的人拿來的是一樣的。我命里沒有,也不強求,想得開,想得開,難為你了,娃娃!”

      還不等我假期滿,七婆就沒了。臨走時,她手邊放著兩個紅本本和我寫的那一堆信……

      那時節(jié),洋槐花剛剛開過。

      俊 俊

      俊俊其實是一個很不俊的女人。她稀頭發(fā),大板牙,寬額頭,高顴骨,上面還布滿絲絲縷縷、清晰可見的血絲絲。尤其丑的是那一雙腳,玉米棒似的,缺乏秀氣感。

      俊俊少年當過童養(yǎng)媳,青年時又守寡,到中年才抱養(yǎng)了一個兒子,不想又是個啞巴。會觀麻衣相的六人說,俊俊的兩只耳朵長反了,一輩子只能是牛的命。

      是不是牛的命且不知道,但像牛一樣使力、干活,像牛一樣苦打苦熬,卻是實實在在的事??墒牵褪沁@樣一個勤勤懇懇、愛社如家的農村婦女,仍然逃不脫生活的厄運。

      那是一個除夕的傍晚。

      渭北旱塬農村的除夕,越近黃昏,年氣就越濃。那灰灰的天色,撒網一樣,慢慢地從四周圍攏過來,蓋過樹梢,蓋過房脊,越蓋越低,越蓋越濃。終了,輕輕飄飄的雪花,三三兩兩地灑落下來,悄無聲息地給鄉(xiāng)村降下了安詳。

      習慣了用吼秦腔的嗓子大聲說話,習慣了搶在雪到來之前收拾院落麥場上晾曬的糧食而大步走路,習慣了瞪起牛一樣眼珠子看人看天看地的莊稼漢,此刻卻顯得那么乖順。他們像哲學家,凝望著深邃的天空,臉上布著高古的氣象。他們又像藝術家一樣,細瞇著眼,觀察雪花怎樣的飄,怎樣的舞。腳下圍著褲角轉悠的狗,灶房里忙前忙后、被灶火映紅了臉的妻,還有為一串鞭炮爭爭吵吵的娃,組成了一幅古老而悠遠的鄉(xiāng)村除夕圖。

      俊俊家沒有這幅圖,從來沒有,有的只是汪在心里的一潭悲苦。

      “出來!賣×貨你出來!”

      一陣高喉嚨大嗓子的叫罵聲從門外傳來??】⌒囊痪o,想,誰有這么大的冤屈,過年了也忍不下。

      叫罵聲又起:“是好貨你就出來,我今天非整治整治你不可!”

      俊俊聽得真切,叫罵的人是生產隊會計根記,挨罵的人就是她俊俊。

      她暈頭暈腦地沖出門,只見根記披著一身雪花,在夜色里一蹦一跳,像只白鬼。

      “她叔,啥事放不下,過年了還跑到我門上來罵?”俊俊盡量壓低嗓子,和氣地說。

      “啥事?自己做的事自己清楚,你甭裝糊涂!”根記身子一弓,又猛地向前一傾,嗓門更高了。

      “啥事嘛?你紅口白牙說清楚!”

      “你為啥要把自留地的界石挪了?把我家的地占了一大溜,你安的啥心!”

      “你家和我家的界石是紅的綠的我都不知道,你甭血口噴人!”

      “你沒挪,難道說是我挪的不成?”

      這時,聞聲趕來的鄉(xiāng)親越來越多。大家從對罵中聽清了原因,傾向性一堵墻似地倒向了根記,說俊俊不該做挪界石的缺德事。在農村,做這種事最讓人瞧不起。

      見大家都向著自己說話,根記蹦得更高,罵得更難聽了。

      對在這年關時節(jié)找上門來的污辱和漫罵,俊俊再也不能忍受。她像發(fā)了瘋的一頭母老虎,連吼帶叫,直撲根記,又撕又抓,在根記的臉上留下曲線優(yōu)美的血道子。

      根記被這突然的攻擊嚇蒙了。他連連后退,不想被腳下的一堆牛糞滑倒了,引起圍觀者的哄然大笑。這笑聲,象刀子一樣扎在他的自尊心上。他一骨碌爬起來,對著又撲過來的俊俊的肚子就是一腳。只這一腳,俊俊便口吐白沫,直挺挺地倒在雪地里沒了聲息。

      這時,聞訊趕來的隊長擠進人群,上去就給根記一個重重的耳光:“土匪日下的,咋敢往要命的地方下死力,想坐班房呀?”

      隊長一邊罵,一邊把俊俊抱在懷里,又是提人中,又是捶后背,折騰了好一陣,俊俊才發(fā)出一聲痛苦的哭聲。

      事后,盡管根記被老隊長領上,提著雞蛋白糖給俊俊賠不是,求原諒,還幾次請醫(yī)生給俊俊號脈打針,但俊俊咽不下這口惡氣,她開始告狀。她先找大隊干部,聲言她絕沒有挪界石,要求大隊干部在全村社員大會上為她恢復名譽,不然以后不好做人。至于挨打的事,她想得開:“他踢了我一腳,我抓了他幾把,兩清了!”

      大隊干部說,根記給你賠了禮,道了謙,付了醫(yī)藥費,夠可以了。至于界石嘛,你挪過去了,就再挪過來;沒挪更好,多打糧食也不在于挪那屁股大一塊地。

      這種態(tài)度,當然不能叫俊俊滿意。她又去找公社。公社接待她的那個干部,曾經下鄉(xiāng)在她家吃過派飯,有一頓飯之交,所以很熱情。

      當聽完俊俊的訴訟,他一邊拿一支煙在大姆指上不停地戳,一邊慢悠悠地說:“民事糾紛在我們公社是個突出的問題,其根源是農民意識作怪。唉,真是嚴重的問題是教育農民啊!”

      俊俊望著這個青天大老爺的下巴,巴望著從他的理論中聽到些對她有利的東西,但公社干部生發(fā)開去,越扯越遠:“落星大隊今年上半年發(fā)生了15起民事糾紛,南陽大隊發(fā)生了11起,北陽大隊發(fā)生了21起。原因基本上都是為了一锨土、一寸地,這何苦來呢?沒有那個必要嘛!流了一堆血,爭扯的那點地,長出的糧食產出的利潤能補回來嗎?補不回來嘛!人活命,不就是靠血嗎?血在人體中,就像水之于土地,是命脈嘛!你們?yōu)槟敲匆稽c小事,弄得血糊拉碴,劃不來嘛!”

      俊俊心涼了。那頓飯喂了狗,狗還能給我搖搖尾巴呢!

      她這樣想著,就離開了公社,怏怏地回了家。

      一路上,她的心很沉,抬頭看看天,天陰著臉,也看著她。低頭看看地,地也陰沉沉地望著她,她一肚子哭意苦情。

      就這樣苦不堪言地走著,不知不覺地走到了她死去了多年的丈夫的墓地。

      丈夫的墓堆上長滿了荒草,土皮硬硬的發(fā)霉,像一層黑痂。墓堆旁邊被老鼠打了幾個洞,深入到看不見的地方。

      俊俊一把一把捧起土,一下一下地填,一腳一腳地踩實。填著、踩著,就忍不住抽泣起來。先是流淚不出聲,再是悶悶地哼哧,再后來就爆發(fā)出嚎啕。

      “唉……你個沒臉的,走的那么早,撇下我孤兒寡母受人欺負……啊啊……”

      這個不穿白不戴孝、守在一個老墓前哭得上氣不接下氣的人,引起了路上跑的一輛吉普車的注意。

      車停了,下來一個穿戴整齊、形象英武的青年人。

      青年人雄赳赳地來到俊俊身旁,看了他一會兒才說:“這位大娘,請不要難過了,人死不能復生,想開點!”

      俊俊睜眼一看,又連哭帶說:“我不是哭死人,我是哭我自己哩!冤死我了!屈死我了!沒人管呀!人心都是鐵長的,比鍋底還黑呀!”

      “你有啥冤屈就給我說,我是駐隊的干部?!?/p>

      俊俊一下子頓住了哭,啞著嗓子問:“可真是?”

      旁邊的小車司機搭上話:“他是市里來的金主任!”

      當金主任往俊俊家的炕頭上一坐,村里立馬就傳遍了。

      “俊俊不簡單啊,連市里的大干部都請來了!”

      “根記這下碰在硬茬口上了。”

      ……

      老隊長聽說上頭來了干部,揣了盒香煙,就往俊俊家跑,一進門,就挨了一頭雷陣雨:

      “怎么能這樣對待一個苦大仇深的寡婦?有沒有一點政策觀念?你這隊長是咋當的?你叫你們那個會計來!”

      根記一頭虛汗地趕來召見。

      “界石到底是誰挪的?”根記一進門,就聽見一句“天王蓋地虎”般的喝問。

      “我挪的!”根記著頭,出氣很不均勻。

      “那你為啥陷害他人?”

      “我……”根記直翻白眼,說不出個子丑寅卯。

      “這件事不簡單是個界石的問題,而是個階級斗爭的問題。我這次來住隊,就是要抓階級斗爭的新動向?!?/p>

      金主任心明眼亮,是“三結合”班子里的佼佼者,使命感不言而喻。

      一聽這話,根記頭上又浮出一層虛汗,兩條腿抖得像篩糠。

      這當然沒有逃出金主任的“階級眼”。他說這類話說慣了,原本只是嚇唬,不想引出了根記的異常反應,他當然要抓住不放了。

      “說!”他呼地抽出腰間四指寬的皮帶,抽得坑沿啪啪響。

      “還有什么罪惡目的,老老實實地交待!不然,無產階級專政的鐵掌是無情的。”

      根記畢竟是個莊稼漢,那里見過這陣勢,一泡虛尿夾不住,順著大腿澆下來,灌了一鞋,濕了篩子大的一片地。

      俊俊慌得連忙給金主任說好話:“他有虛病呢!你甭打他,小心出人命案子。”

      “對這樣的人怎么能心慈手軟!你的階級斗爭觀念哪里去了?”

      金主任瞪著黃眼珠,又把俊俊收拾了一頓。她嚇得縮在一旁,再不敢出聲。

      經不住金主任的連唬帶詐,根記只好坦白了。他說,他爹臨死的時候告訴他,他家自留地里埋了個瓦罐子。要他好好保管。他聽廣播上天天喊抓階級斗爭,怕埋在地里不保臉,想挪個地方,于是就趁大年三十,天黑無人去地里挖,但沒有找到,就懷疑可能埋在與他家自留地搭界的俊俊家自留地里。去別人地里挖,怕人家不讓,只好說俊俊挪了界石,就可以明正言順地去她家地里挖了。

      “好哇!真是階級斗爭,一抓就靈!”

      金主任眼里放出異彩:“你們聽聽,不抓階級斗爭行嗎?書生氣十足行嗎?”他的皮帶又指向根記,“那個罐子里裝的什么東西?”

      “不知道!”根記灰著臉老老實實地回答。

      “你家是什么成份?”

      “中農!”

      “中農也有變天帳!”

      他一把揪起根記的領子:“走!把那個黑貨現在就挖出來,連夜示眾!”

      瓦罐子挖出來了,里面裝了一塊黑乎乎的大煙土。這是比原子彈還有沖擊力的東西。

      根記由于窩藏麻醉人民精神的鴉片,理所當然地被勒上繩子,送到公社大戲院的舞臺上交給黑壓壓的人群批判,后來又送到了監(jiān)獄,判了五年徒刑。

      這一切變故,是俊俊始料不及的。她上告只是想出口氣,消除根記給她造成的“挪界石”的壞影響,爭個臉,恢復個名譽,萬萬沒有想到會惹下這一場大官司。

      她覺得虧了人,造了罪,良心上過不去。從此就老得特別快,神志也一天天不清。

      有一天早晨她對人說,她夜里做夢,夢見天上下來一個穿黑袍子的老爺,見了她不說話,只抓她的白頭發(fā),嚇得她藏在紅薯窖里。

      就在那一晚,她死了。

      當她那啞巴兒子怪喇喇的哭聲傳遍村子的時候,正是雞不叫,狗不咬的子夜時分……

      玉 蓮

      天上布著灰云,將雨不雨地哭喪著臉,把人心也濡染得很不舒暢。

      通往村南墓地的土路上,螞蟻似的布滿了人群。有的端著木盤,有的挎著竹籃,里面盛放著白饃、黃表、香火、酒壺、酒盅,個個擰著眉頭,臉上布滿悲戚的氣象。

      這是清明時節(jié)上墳的情景。

      ??每次,人們在長了草或沒有長草的墳包前,三叩九拜、焚香祭祀,完成了上墳的例行手續(xù)后,總要集中在一個旁邊長一棵碗口粗的大柳樹的墳包前,觀賞放在這里的祭品。

      那是幾個很白很細的麥面蒸的老碗大的饃。饃頂上盤著一條面捏的似龍似蛇的玩意兒。似龍似蛇的頭上還點染著黃豆大的紅點。大家都知道,這是玉蓮為他屈死的男人蔫牛上供的“蟠龍龍”。

      玉蓮是村子里數得著的能干媳婦。她一年四季都穿一件陰丹藍色的衣服和白色洋絲線襪子。她走到哪里,哪里就顯得特別清爽、明麗。她的眼睛對誰都閃著和悅的光。這光投到哪里,哪里的組話就噎住了喉嚨,笑鬧就失了底氣,變成沒有任何內容的干咳。尤其是她蒸的饃,更是享譽全村。一樣的面,一樣的火,一經她的手,饃就格外白大、酥脹。誰家有婚喪嫁娶,她就被請去蒸“老虎饃”。碗大的饃,既是饃,又是虎,有鼻有眼,有嘴有須,栩栩如生,一副威猛狀。

      過春節(jié)時,她的饃就仿麥垛的形狀,蒸一籠“麥積子”饃,祈禳來年的豐收。

      陰歷七月七日,她又蒸蒲籃饃、硯臺饃、筆架饃、書饃、艾葉饃。誰家孩子來她家,她就塞一個;娃娃們高興地唱:房檐水,響叮當,大白饃饃泡肉湯……

      村里人說,玉蓮心那么善,咋就命不強?天爺也是個糊涂蟲!

      玉蓮確實是個心善命苦的人。

      渭北旱塬農村有一種風俗:娃娃生下三日內,須由他舅家蒸一種形狀若救生圈、叫“互聯”的饃送去,往月子娃身上套一下,大概就是祈福消災之類的用意。

      玉蓮的小姑子出嫁年余,就坐了月子,而且一生就是一對金童玉女。作為娘家嫂子,玉蓮送“互聯”當然責無旁貸。月娃出生第三天,“互聯”就準時套在了月娃的身上。

      可是,到了第七天,同樣套了“互聯”的“金童”一切正常,而“玉女”卻突然抽風不止。不出一個時辰,便香隕氣絕。

      月婆的丈夫一口咬定是玉蓮施的壞心。理由很簡單,也很充足:明明知道生了兩個娃,為啥只送一個“互聯”?

      消息傳來,玉蓮把正在吃奶的兒子往蒲籃里一扔,和丈夫火燒屈股似的往小姑子家里趕。

      一進門,舅子乃林就潑來一堆臟話:“看笑話呀?把人害死了還不甘心,還想咋?自己的瞎×生不出來,就干昧心事,虧不虧心呀?”

      這迎頭一頓臭罵,噎得玉蓮眼憋臉白,但她還是悄聲細氣地勸舅子:“他姑夫,你輕點嚷!他姑身子虛,甭讓她生氣!”

      “怕她生氣?你咋不怕我生氣?我費心勞神下個種子容易嗎?你咋這么心屈?”

      玉蓮即使再蒸八個“互聯”,也難把“玉女”套回來了。她一路跑,一路哭,回了家。

      小姑子由于嬌女夭折,由于娘家人受了冤枉氣,悲傷不已,急火攻心,斷了奶水,“金童”也面臨著步“玉女”后塵的危險。

      玉蓮得知,一天幾遍地往五里之外的小姑子家跑,把自己兒子的口糧,移給一尺長的外甥,作一種特殊的懺悔。

      時間不長,到了1966年的初夏。

      逢六沒有好年景,何況還是兩個“六”疊在一起。農村里一片雞飛狗跳墻的場面。

      原先在當過民兵連長、也是玉蓮小姑子男人的乃林,官運降臨,當上了縣“農總司”下屬組織的分隊長,他耳朵里像灌了黃菜花的狗一樣到處亂咬。他咬“走資派”、咬“?;逝伞?,也咬那些曾與他有隔閡、有宿怨、有矛盾的人。玉蓮與他有殺子之仇,當然是咬的重點對象。

      他以革命的名義,抓玉蓮的辮子。而玉蓮的辮子實在太多了。她用印有領袖像的報紙剪鞋樣;她用領袖的半身空心膠塑像當玩具哄娃玩;她不積極參加跳“忠字舞”活動……

      這就夠了。玉蓮被押上批斗臺,麻紙糊的高帽子能戳上樹權上的老鴰窩。

      批斗會一結束,玉蓮就急著往乃林家跑,給娃娃喂奶。一年多來的哺育,她已經和娃娃之間有了一種母子般的感情。由于身心受折磨,她的奶水少得可憐。娃娃噙著空奶頭,嘬得她心疼。她清楚地知道,乃林是一只惡狼,懷中的孩子就是狼息子。有時她氣得狠勁擰娃的屁股蛋,捏他的嫩肉。見娃娃哭得恓惶,她又心疼得緊抽。

      玉蓮的丈夫安平生性靦腆,一向與世無爭,外號叫“蔫?!?。但蔫牛也是牛,牛性發(fā)作了,也了不得。

      這一天傍晚,乃林又領著人來揪玉蓮上批斗會。

      造反派如狼似虎,踏開門就去炕上拖。正在腳地悶頭吸旱煙的蔫牛再也看不下去了,他牛似地大吼一聲,一把揪住乃林的衣領,用力一搡,乃林來了個后滾翻,頭栽在地上,腳舉在空中,掙扎了幾次,也沒有翻轉過來。

      這還了得,反革命家屬毆打革命造反派。

      造反派一擁而上,皮帶棍子像蝗蟲一樣飛舞,打得蔫牛滿面開花,血流如注。蔫牛瘋了!他又是頭頂,又是牙咬,展開了殊死搏斗。

      玉蓮抱住丈夫的腿,苦苦哀求。凄厲的哭聲蕩滿了整個村子。

      這一夜,蔫牛被五花大綁,和玉蓮一起上了批斗會。第二天,蔫牛和玉蓮各提一面銅鑼,由乃林和他的戰(zhàn)友押著,在大隊各村游街。走幾步,敲一聲鑼,自報家門,自述罪狀。每到一處,男女老少列街而立,人人眼里溢著恐懼。

      蔫牛性拙心卻高,他受不了這般污辱,當天晚上夜深人靜時分,往門梁上掛根繩子,上吊自盡了。

      當玉蓮在濃濃的晨霧中解下繩子,抱起丈夫已經僵硬的身體,她仿佛聽見蔫牛說了一句話:“他娘,你再喂那狼兒子,我進了陰司也閉不上眼?!?/p>

      玉蓮知道,這是丈夫在她挨斗之后,一直想說卻一直沒有說出口的一句話。

      這一刻,替丈夫報仇的火焰在她心中騰地燃燒起來:乃林逼死丈夫,我要叫他斷子絕孫!

      漫漫長夜,她思謀了多種復仇方案。喂奶的時候,用奶頭捂死!乘他睡著了用褲帶勒死!推到井里淹死!扔到牛圈讓牛踩死!她下手的機會太多了。

      親哥上吊,與丈夫有直接關系。小姑子自知再無顏以對新寡的嫂子,無顏以對所有的娘家人,但娃娃饑餓的整夜哭鬧,使她不得不踏進娘家的門檻。

      出乎小姑子的意料,玉蓮異常平靜。她接過孩子,輕聲說:“你回罷,我會照顧他的!”

      小姑子如果挨一頓罵,挨一頓打,甚至挨一刀,她也心甘情愿。不想玉蓮是這么一種態(tài)度。她不敢看娘家嫂子的眼睛,只對著桌子上供的親哥的靈牌,一頓嚎啕后,落荒而逃。

      孩子聞到了熟悉的乳香,歡得手舞足蹈。一陣狂吸猛嘬,臉上浮出了紅暈,甜甜地睡著了。

      用奶頭堵死的機會已經錯過了,只好采取又一套方案。

      玉蓮掩好胸衣,悄悄地下了炕,關好門窗,解下褲帶,一下就套在了娃的脖子上。

      這時,蔫牛依稀出現了。他臉上露出欣慰的笑容。

      也在這時,娃娃抿了抿嘴,嘴角露出一絲笑影。

      笑影,像一道激光,直射她的眼睛,玉蓮一陣眩目。不是母親,勝似母親的溫情潮水般洶涌澎湃,拍擊她的心岸,激滿她的靈魂。那粉紅粉紅的肌膚,是她的日積月累的心血凝鑄,是她生命的延續(xù)??!

      丈夫的笑,孩子的笑,在她的腦海里交替閃顯。她大汗淋漓,氣虛神疲,一下子跌倒在地,再也爬不起來了……

      多年后。

      又是一個清明時節(jié)。蔫牛那長滿荒草的墳包上放著染了紅頂子的大白饃。墳旁跪著兩個已經年邁的婦女和兩個穿著新軍裝的小伙子。他們是玉蓮和她的小姑子以及她們即將入伍的兒子。

      一陣旋風吹來,紙灰像黑蝴蝶,在墳頭飛舞,飛舞,久久落不下來。玉蓮哭腔濃濃地喊:“安平,你就閉眼吧……”

      責任編輯 王小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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