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段時間,大衛(wèi)·鮑伊去世,紀念文章鋪天蓋地,這些文章,在提到大衛(wèi)·鮑伊的音樂成就之外,也會提到他在電影、時尚、視覺領(lǐng)域的成就。
特別是電影,是最能說明他的形象延伸度的,但在那些有他出演的電影里,他多半是配角,所以,大島渚導(dǎo)演的《圣誕快樂!勞倫斯先生》就成了重頭戲,因為,他在這部電影里是主角,跟他演對手戲的又是另一位“不男不女”的音樂人坂本龍一,最重要的是,這部電影講述的是一段禁忌之戀,符合當下熱點。于是,在無數(shù)媒體文章里,這部電影都被放大進行描述,配圖里,自然少不了大衛(wèi)·鮑伊和坂本龍一親密告別時的那張劇照,作者往往會認真地告訴我們:在這部電影里,大衛(wèi)·鮑伊扮演的勞倫斯先生和坂本龍一扮演的日本軍官,發(fā)生了暖昧的感情。
事實上,大衛(wèi)·鮑伊在這部電影里,扮演的并不是“勞倫斯先生”,而是軍官杰克,扮演勞倫斯先生的是湯姆·康蒂,被用做片名的那句臺詞“Merry Christmas,Mr.Lawrence”,是由扮演另一位日本軍官的北野武說出來的。在紀念大衛(wèi)·鮑伊的文章里,這類錯誤并不少見,這些錯誤都說明,寫作者并不了解大衛(wèi)·鮑伊,甚至連搜索的功課,都沒能做得更細致,因為,即便搜索,也得建立在有基本了解的基礎(chǔ)上。但懷念癖已經(jīng)被引燃,就像某種心癮已經(jīng)發(fā)作,必須要有所作為,必須要用宣布自己擁有懷念(包括懷念的資格、懷念的材料、抒發(fā)懷念的渠道)的方式,才能夠得到緩解。
對身在名流圈的人們來說,“懷念癖”更是一種會經(jīng)常發(fā)作的病癥,每逢重要的名人去世,總有人穿著昂貴的黑衣服,載著黑墨鏡,精心打扮后,第一時間出現(xiàn)在靈堂及葬禮現(xiàn)場,面對鏡頭痛哭流涕,鏡頭一轉(zhuǎn)就喜眉笑眼,并忙著接受記者采訪,透露逝者生前不為人知的種種細節(jié),同時積極主動地參加電視節(jié)目,面帶沉痛之色講述逝者生前二三事。每個名人的葬禮上,都少不了這類人,某位大師的葬禮上,某某幾乎就是主角,某位女星的葬禮,幾乎就成了另外幾位明星的新聞發(fā)布會。
逝者真正的親朋好友是不會染上這種癖好的,身邊人的死亡,即便不會帶來太多悲痛,也會帶來太多倦意,讓他們無暇無力進行懷念表演。
普通人的懷念癖,來得也一樣猛烈。我們定時懷念三毛(一月)、張國榮(四月)、鄧麗君(五月)、翁美玲(五月)、黃家駒(七月)、梅艷芳(十二月,以及她的母親和哥哥為爭奪遺產(chǎn)鬧出動靜的日子),并時不時懷念瑪麗蓮·夢露、葛麗泰·嘉寶、奧黛麗·赫本、戴安娜王妃,他們已經(jīng)被蓋棺論定,在官方和民間都獲得認定,對他們的懷念無害而隆重。我們也會懷念海子、路遙、王小波、史鐵生,盡管我們的懷念同樣漏洞百出。當然,懷念也不需要無解可擊。
這種懷念,也解釋了“炒作”到底為何物。“炒作”一向是個貶義詞,指斥某位明星“炒作”,像給對方扣上了一項不容反駁的罪名,但通過這種“懷念癖”,我們卻可以清晰地看到,即便當事人已經(jīng)不需要被當做話題,已經(jīng)無法從被關(guān)注中得到任何利益了,我們依然在熱烈地討論他們,在炒作他們的生平故事,不斷挖掘陌生的材料。真正的炒作者,其實是我們。我們從這種討論中獲得了樂趣,或者獲得了利益:包括而不限于稿費、聲名,或者形象塑造的機會。一個懷念別人的人,一個在逝者身上投入了時間和感情并有所收獲的人,至少也得是個深情的人,是個內(nèi)心豐富的人。懷念是我們的美圖秀秀和光影魔術(shù)手。
人生是多么空虛無聊啊,必須要通過談?wù)撍?,來緩解那種巨大的、無處不在的虛無感,我們都在等待談?wù)擖c什么的機會,在等待所謂“內(nèi)容”,而懷念無疑是最有效的虛無驅(qū)逐者,我們守在死亡之株上,等待一只奔逐而來的兔,供我們談?wù)撊煳逄臁?/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