縣里常委家排行老二的兒子和公社書記家排行老四的閨女年齡相當,從未見過面,就被定下了婚約。他們毫無選擇地準備與對方共度一生,像那一代絕大多數(shù)人一樣,默認了生活的標準路徑:結(jié)婚,生育。因此不難想見,若干年以后,當他們唯一的兒子許知遠遲遲不婚,年屆四十仍固執(zhí)地孑然一身,他們會覺得這是多么不可接受。
多年來他們憂心忡忡,再三催促,直至近年雙方爆發(fā)了一場極其激烈的沖突,卻始終沒能讓許知遠妥協(xié)?!拔也辉诤跛麄兊目捶ǎ驗椴恢匾?,這是我的生活,不是他們的?!?/p>
其實,這些年里有那么一兩次,許知遠閃過結(jié)婚的念頭。這其中有賭氣的意思,“被催得煩了,你非要結(jié)就結(jié)唄”,當然交往的姑娘也的確可愛。但最終,作家發(fā)現(xiàn)自己既不能為了父母也不能為了姑娘而放棄自由。
他知道自己更想要什么樣的生活。他渴望嶄新的經(jīng)驗,渴望生活隨時可能被某一種理念、某一個人、某一段情感帶到另一個地方去。少了正常的婚姻家庭生活中某些世俗的限制和束縛,獨居生活蘊含著更大的豐富性和選擇性。
一定程度上,這里頭有許知遠對正確生活的反抗。當他還是一個十五六歲的少年時,一度以李敖為精神偶像,讀到李敖因不愿屈服于傳統(tǒng)禮俗,在父親去世后拒絕拿著哭喪棒當孝子;春節(jié)不愿與家人吃團圓飯,寧肯躲進房間看書?!拔冶焕畎接绊憠牧耍X得一個獨立的人格就是這樣的?!彼f。青春期的許知遠就開始有意識地反抗家庭,反抗他軍人出身的父親試圖對他施加的父權制、家長式的權威。父母那一代人過多地被時代裹挾,被秩序同化,而他要叛逆。自20多歲以寫作聲名鵲起,他幾乎總是頂著一頭既憤怒又文藝的蓬松鬈發(fā)。他批判時代,也自我內(nèi)省。對于什么是好的生活,他不想屈從于世俗的標準。
更重要的是,許知遠喜歡獨居。孤獨使他敏感,帶給他創(chuàng)造力?!拔以谝粋€人的時候感受力最充沛,內(nèi)心最鎮(zhèn)定?!睂λ裕藰O少數(shù)愉快的交談和真正親密的關系,大多數(shù)時候別人都是分散注意力的,是需要花費力氣去應對的他者,而“獨自一個人的時候你可以跟整個世界交流”,“獨處是我生活里最幸福的時刻之一”。
很長一段時間,許知遠喜歡在“鬧市”寫作,他遍訪北京的五星級酒店大堂,獨自坐在那里的商務吧或酒吧。在那種熱鬧卻不嘈雜的環(huán)境里,在來來去去的陌生人當中,他尋找到另一種獨處的感覺,“那個時候自我會更清晰”。
有位雜志記者近年曾拜訪許知遠的寓所,后來寫下的描述,或許可以看作這位作家獨居生活的某個斷面:“站在他的家中,似乎置身赫拉巴爾筆下龐大的廢紙回收中心——四周是幾百公斤的黑格爾、哈維爾、奈保爾,以及里爾克、德魯克和遇羅克。你幾乎找不到安心下腳的地方。從客廳穿過臥室到書房,你必須邁過一堆‘晚清’,扶著滿墻的‘民國’,才抵達‘歐洲’昨日的世界?!笨蛷d茶幾上,是隔夜的威士忌、不常用的煙缸、喝剩的速溶咖啡、阿勃絲的影集、Lou Reed的唱碟,以及成沓的文稿,等待它們的主人臨近中午時分醒來。
在諸如此類的獨居狀態(tài)中,許知遠沉迷于閱讀和思考,在觀念世界和現(xiàn)實生活里游蕩、探索,多年來持續(xù)勤奮寫作,保持著知識分子式的觀察和批判。
他曾經(jīng)嘗試過同居,可是,“已經(jīng)是非常好的女人了,還是有很多想逃離的沖動”。
“最大的束縛是什么呢?”我問。
他想了想:“我不喜歡房間里有別人。”
“哪怕是心愛的女人也不行?”
“不能老是吧?!彼?。
在他看來,任何親密關系都可能導致安逸與自我的減損。然而放棄穩(wěn)定關系顯然是有代價的,但許知遠說,“這就是浮土德式交易嘛”。他渴望陌生、新鮮的經(jīng)驗超過穩(wěn)定帶來的所有,寧肯放棄某些溫暖、舒適的東西,從而換取自由帶來的感受力。說到底,對他這樣一個作家而言,對于寫不出更好作品、生產(chǎn)不出新東西的焦慮,要超過對溫暖的渴望、對孤獨的恐瞑等等一切。
他同時也清楚,這很大程度是因為他的人生還處在旺盛期,有足夠的能力可以支撐這種生活。如果有一天開始陷入年老衰敗的無能、無力,那時會怎樣選擇,他目前不知道。但至少當下,他是不愿把婚姻家庭當作為晚年買保險而忽略此刻感受的。
“我沒想過衰老,”他盯著我,直白地說,“某種意義上,我是個淺薄的樂觀主義者?!?/p>
然而許知遠熱愛的獨居生活這兩年正在遭到某種“摧毀”。肇事者是一部iPhone手機,或者確切說,是智能手機里那個叫微信的APP。5年前許知遠到劍橋大學訪學,那時他帶的是一只諾基亞非智能手機。在那個陌生的國度,他感受到無比強烈的孤獨惑,這種孤獨感迫使他大量閱讀、寫作、與陌生人攀談。而當他2013年前往美國加州大學伯克利分校訪學時,他帶上的是iPhone。于是微信填補了他在異國的寂寞時光,極大減少了孤獨感。打開手機,熟悉的朋友們都在,可以有一搭沒一搭地閑聊。那一次游學,他深感錯過了本該被孤獨更好滋養(yǎng)的時刻,收獲寥寥。
“我掉入了微信的陷阱中。”他后來在一篇專欄中這樣抱怨。而他至今沒能擺脫微信,“如今我觸碰這個白色金屬物體(指iPhone)的時間超過了一切……有時,我要刻意把它扔進書包、塞進沙發(fā)的縫隙,總之,讓它離開我的視線。它帶來兩種后果,在最初的10分鐘,我會感到巨大的焦躁,希望重新看到它,倘若我能度過這最初的時光,接下來就會是安寧與專注,眼前的書籍與思想變得清晰、豐富,我能在字里行間讀出新的想象。但大部分時刻,我失敗了,忙不迭地從書包與沙發(fā)里找出它,看看是否有人紿我發(fā)了新的信息,或是朋友圈中有人貼出了新照片與文章,或是對我不久前分享內(nèi)容的點評……”
閱讀時間、思考時間、寫作時間以及閑散時間不可控制地被蠶食,深入暢快的東西越來越少,取而代之的是各種跳躍,不斷被抓取、不斷被抽離?!澳愕拇嗳跣裕銓陋毜目謶?,全被它引誘出來了?!彼麘崙嵉卣f。
現(xiàn)在他盡量把微信只當作一個通訊工具,把朋友圈關閉起來不看,但有時又忍不住要去打開。他自己的朋友圈大多分享單向空間的系列公號推送的文章,但有時也不僅于此。比如接受采訪的幾天后,他深夜貼出一張照片:一杯紅酒站在—堆書籍中。配文里說:“一旦在夜半的辦公室,一股失敗的創(chuàng)業(yè)者加失敗的作家的混合情緒就混在一起涌來,只好努力成為一個成功的酒鬼?!?/p>
朋友們很快有了評論。那一刻,房間里沒有別人;那一刻,房間里有很多別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