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論語·侍坐》章是《論語》中最富于文學色彩的篇章之一。但多處訓讀頗有歧義,尤其是“夫子哂之”中“哂”的解讀更是霄壤之別。本文首先分析了諸家訓讀的大致情況,再從語境學角度并結合孔子和弟子的人際關系來解讀這個疑難之點。本文認為“哂”在其語境中當訓讀為揶揄的嘲諷,由此恰可以說明孔子首先是一個有著常人情感的普通人,孔子和諸弟子間是一種坦誠的亦師亦友的關系。后人對《論語》的誤讀、爭論,多與神圣化孔子有關。
關鍵詞:《侍坐》 哂 神圣化 語境
《論語·侍坐》章記錄了孔子及其四位弟子關于各人志向抱負的一次討論,是《論語》中最富于文學色彩的篇章之一。文章通過對人物語言及動作神態(tài)的記錄,生動表現了孔子和幾位弟子不同的個性風采。因此無論在內容上還是文學成就上,《侍坐》章在后世具有重要的影響。但《侍坐》章多處訓讀存在歧義,莫衷一是,致使解讀困惑。關于文中“夫子哂之”的“哂”的解讀更是霄壤之別。為此我們有必要對諸家“哂”的訓讀溯本清源,并從語境學角度,通過對《侍坐》章、《論語》全書等各個層次的語境分析,再結合孔子和弟子的關系來解答這個疑難之點,以求得更為合理的解釋。
關于“哂”的解釋,主要有四種訓讀:1.何晏在《論語集解》注引:“馬曰:哂,笑。”但并沒有具體說明孔子為何種“笑”,笑的方式有很多種,因此也就沒法弄清孔子對子路所說的話的態(tài)度。2.宋朱熹注:哂,微笑也。(《論語集注》)這一說法影響最大,多數學者持這一說法。錢穆先生則進一步認為:“孔子既喜子路之才與志,而猶欲引而進之,故微笑以見意。”{1}但這一說法和上下文內容明顯不一致:下文曾皙就哂笑專門請孔子解釋,如果只是微微一笑,曾皙也沒有理由專門提請老師來就此說明。將“哂”訓為“微笑”,很大程度上體現了為圣人諱,即“萬世師表”的孔子,對待他的學生怎能不是包容式的“微笑”?3.清代宋翔鳳《論語說義》始指明“哂”并非是微笑:“《說文》:‘弞,笑不壞顏曰弞。從欠,引省聲?!墩f文》無哂字,作弞為正,矧是假借。凡笑以至矧為度,過此則壞顏,且失容,故曰:笑不壞顏。“哂”非微笑之謂,曾皙亦以夫子有異常笑,故問之爾?!眥2}宋氏于此認為“哂”是一種“異常笑”,非為一般的“笑”或“微笑”。但遺憾的是,宋氏并沒有進一步指出“異常笑”的內涵是什么。4.康有為注:哂,大笑也?!斑印迸c“矧”同?!肚Y》:“笑不至矧?!编嵶ⅲ骸褒X本曰矧,大笑則見?!眥3}康有為據“哂”與“矧”同,其實不然,前文曾指出“矧”乃為假借,本字當為“弞”,即為笑不壞顏意??涤袨閾褒X本曰矧”,解“哂”為“大笑”,顯然是不成立的。再則“大笑”也只是說明了笑的形態(tài),還是沒有說明笑的本質意義。
孔子之所以“哂”笑仲由,是因為仲由這樣講了一段話:
子路率爾而對曰:千乘之國,攝乎大國之間,加之以師旅,因之以饑饉。由也為之,比及三年,可使有勇,且知方也。
這段話主要包含兩層意思,一層是我子路能治理狀況非常糟糕的中等國家,內有饑荒,外有大兵臨境,過幾年卻可以讓老百姓勇武。對于子路這個方面的能力,孔子絲毫不懷疑,孔子曾經這樣評價子路:“千乘之國可使治其賦也?!笨鬃舆€向季康子推薦子路說:“由也果,于從政乎何有?”意思是說子路果斷干練,不拖泥帶水,從政不成問題。問題就出在第二個層次“且知方也”?!胺健保侮套椤傲x方”。《論語正義》曰:“《廣雅·釋詁》:‘方,義也。’鄭注此云:‘方,禮法也?!Y法即是義。《漢書·禮樂志》引此句解之云:‘教以禮誼之謂也。’與鄭注及此注同?!端抉R法》云:‘古之教民,必立貴賤之倫經,使不相陵,德義不相逾,材技不相掩,勇力不相犯,故力同而意和也?!瞧淞x也?!眥4}在那樣一個內憂外患之國,三年時間使百姓知禮儀懂教化,在孔子看來這是子路難以做到的。因為孔子認為,禮儀教化的事情,“堯舜其猶病諸!”——堯舜都是難以做到的。所以當曾皙問曰:夫子,何哂由也?孔子曰:“其言不讓,是故哂之?!闭f明“哂”笑的對象是子路說話內容不知謙讓。
我們認為本文中的“哂”就是揶揄的嘲諷、譏笑,原因有二:首先,如果孔子不是很明顯地譏笑子路,后文中曾皙專門向孔子提出“夫子何哂由也”的問題就令人費解了。我們還可以進一步由上下文尋繹,從當時的語言環(huán)境來看,孔子有意引導學生“言志”,“以觀其才志”。但由于孔子譏笑了子路,這次座談活動的氛圍發(fā)生了很大的變化。一則,從活動形式來看,孔子本來希望大家自由暢談,但因孔子的“哂”笑,會談氣氛驟然趨緊,孔子不得不點名提問;二則,接下來回答提問的冉有、公西華一個比一個更加謹小慎微了,尤以冉有的回答更能看出一些端倪。冉有所說的每一個分句都是縮小版的子路的敘述,子路說能管理“千乘之國”,冉有改成只能治理“方六七十,如五六十”的小國家,子路講“且知方也”,冉有說“如其禮樂,以俟君子”。試想如果不是善于察言觀色的冉有捕捉到了老師對于子路的嘲諷式批評,他也不會如此刻意地比照著子路的話來講,尤其是“如”,讓我們看到一個工于心計的冉有:冉有前面講了可以治理“方六七十”的國家,尋思大概謙遜的還不到位,再一次改口說自己只能治理“或者五六十”的國家。這一改口,頗有深意,朱熹就此指出:“冉有謙退,又以子路見哂,故其辭益遜。”朱熹雖未說明“哂”的內涵,但卻指出了冉有功利地修改回答內容的事實。其次,對待子路的這種率真、冒進,孔子的教育方法是“由也兼人,故退之”(《先進》),就是在有些場合刻意地壓一壓子路的銳氣。所以,這次子路在一路豪情下說出來“且知方也”,孔子譏笑他一下是很正常的,我們用不著曲為之解。
說孔子譏笑自己的學生,這并非是要顛覆孔子的形象,或者詆毀孔子和子路之間的關系。我們知道孔子其人有一個逐步神話的過程,歷史上的孔子本是個有血有肉的人,他真誠,坦率,喜怒哀樂往往形于表。梳理《論語》一些片言只語的記載,我們可以勾勒出孔子的本色狀態(tài),從中更能看出孔子和他的弟子們實際上是一群率真、可愛的人。李澤厚先生有一段非常中肯的評價:“《論語》中的孔子是生動活潑的活人,有脾氣,有缺點。例如,雖然‘即之也溫’,但也常常罵學生,而且罵的很兇,‘其言也厲’。但也經常開各種小玩笑,根本不像后世把他抬入神龕內的那副完美無瑕,卻完全失去活人氣息的木偶面目?!眥5}《論語·陽貨篇》記載,孔子的弟子子游在武城做地方官,孔子到武城去,聽到有弦歌之聲,夫子莞爾而笑曰:割雞焉用牛刀?意思是說,其治小邑,何必用禮樂大道!孔子明顯帶有戲謔的味道,子游當即反駁:老師您經常教導我們說“君子小人以位言,在上在下皆當學道,子游言雖宰小邑,亦必教人以禮樂”。孔子看子游很認真,就立刻板起臉來說:弟子們,子游說得對,我剛才只是同他開個玩笑罷了!
孔子一生弟子眾多,但本文中提到的四位學生中,孔子和子路的關系尤為特殊。據《史記·仲尼弟子列傳》記載,二人雖為師生,但年齡相差不大,子路“少孔子九歲”。子路在認識孔子前曾經“陵暴孔子”,然后孔子才“設禮稍誘子路,子路后儒服質委,因門人請為弟子”。兩人可謂不打不相識,從一開始子路與孔子更多的是一種平等的朋友關系。因此,兩人在言語之間的詰難、沖突就在所難免了。《論語》中記載子路被孔子嘲笑并不鮮見,如“子曰:道不行,乘桴浮于海,從我者其由與!子路聞之喜。子曰:由也,好勇過我,無所取材”。意思是說,如果我仲尼離世隱居,能跟隨我去的恐怕只有子路。子路聽了很高興。但孔子卻接著又說:“仲由太好勇了,他好勇的精神大大超過了我,這就沒有什么可取的了!”朱熹注曰:“子路以孔子之言為實然,孔子美其勇于義,而譏其不能裁度于事理?!弊I笑之意甚明。
反之,子路有時對孔子說話也很不給面子。有一次,孔子拜見了衛(wèi)靈公的夫人南子。南子品行不端,在當時口碑不好。子路覺得老師這樣的人不應該去結識南子這種是非之人,因此很不高興,當面就去責問孔子,弄得孔子不得不在子路面前對天起誓:我所行,若有不合禮不由道的,天會厭棄我,天會厭棄我!子路的執(zhí)著,孔子的急于表白躍然紙上,就如同一個犯了錯的小學生。(《雍也》)誠如李澤厚先生所說:“孔子被逼的沒辦法的時候,也只好對天發(fā)誓以表白自己,和今天的人一樣,神態(tài)可掬。”{6}
總之,孔子和子路之間的關系非常特殊,在《論語》中我們既可以看到孔子曾多次批評子路過于直率、魯莽,甚至有時毫不客氣地說子路“是故惡夫佞者”(《先進》),就是說我討厭像你這樣強嘴利舌的人。同樣,我們也不時可以看到子路不留情面地對孔子指陳:“子之迂也!”這些言語上的辯駁、碰撞,不是說孔子和子路之間關系出了問題,反而更能說明孔子首先是一個有著常人情感的普通人,孔子和子路之間是坦誠的亦師亦友之情。后人對《論語》的誤讀,多來自于神圣化孔子的心態(tài)。我們在解讀文本之時,如若拘泥于此,只會緣木求魚而不可得。
{1} 錢穆:《論語新解》,巴蜀書社1985年版,第279頁。
{2} (清)宋翔鳳:《論語說義》,上海古籍出版社1995年版,第311頁。
{3} 康有為:《論語注》,中華書局1984年版,第173頁。
{4} (清)劉寶楠:《論語正義》,中華書局1990年版,第468頁。
{5}{6} 李澤厚:《論語今讀》,安徽文藝出版社1998年版,第165頁,第165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