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在賈平凹的散文中,1998年寫的長篇散文《我是農民——鄉(xiāng)下五年的記憶》(文中簡稱《我是農民》)是一個比較獨特的文本,第一次詳細講述了自己的青年生活,彌補了諸多傳記對他青年生活的忽視。有人曾將它作為“反知青文學”來解讀,而我將文本作為作者的自傳來討論,對《我是農民》做一個不一樣的解讀。
關鍵詞:賈平凹 《我是農民》 自傳
傳記文學在中國有著深厚的文化底蘊,早在先秦時期傳記文學就已萌芽發(fā)展,《莊子》《孟子》《詩經》《離騷》等書中已有人物生活事跡的敘述,到《左傳》《戰(zhàn)國策》等已初具傳記雛形。兩漢時期傳記文學達到輝煌頂峰,《史記》標志著傳記文學的成熟,也奠定了傳記文學的基礎,司馬遷創(chuàng)造性地提出了“本紀”“列傳”“世家”等傳記的寫作方法,指出了傳記寫作的目的——“欲以究天人之際,通古今之變,成一家之言?!保ā秷笕伟矔罚┖髞碓凇妒酚洝ぬ饭孕颉分兴抉R遷又一次表達了“拾遺補藝,成一家之言”的決心。作為“二十四史”的開山之作,《史記》成了后世正史的摹本與典范,東漢的班固是司馬遷的忠實追隨者,按司馬遷《史記》之體例創(chuàng)作了《漢書》,由此《史記》與《漢書》成了史學上難以超越的兩座史傳高峰。誰能進正史或在里面能被寫多少都是有苛刻要求的,當事人并不能左右,所以說在“二十四史”和清史稿中能被寫到的人是非常有限的。一般正史都是后朝給前朝寫史,所以能在正史中青史留名的人物或感覺進入不了正史又想給后人留下故事的人就比較喜歡追求自定年譜,以此來“追憶似水年華”,祈求“自我不朽”,文天祥的《文山紀年錄》、王輝祖的《病榻夢痕錄》可以說就有這樣的功用,不過也有一些重要的人物其后不斷有人為其作傳編譜,如自宋迄今,關于李白的年譜在國內外已有七種問世,即宋人薛仲琶的《李太白年潛》,清人王琦的《李太白年譜》,黃錫的《李太白年譜》,今人詹瑛的《李白詩文系年》,王伯祥的《增訂李太白年譜》,安旗、薛天緯的《李白年譜》,海外日本神戶大學教授覽久美子的《李白年譜》。
進入近代以來,在中國原有的史傳與自定年譜的基礎上又融入了大量西方“文學傳記”的傳統(tǒng),使得自傳在中國異彩紛呈,梁啟超的《三十自述》、魯迅的《朝花夕拾》、郭沫若的《創(chuàng)造十年》、胡適的《四十自述》、周作人的《知堂回想錄》、馮友蘭的《三松堂自序》、郁達夫的《達夫自傳》、巴金的《巴金自傳》、沈從文的《從文自傳》、柳亞子的《五十七年》就是這些中的佼佼者。20世紀八九十年代展現(xiàn)出自傳高產期的活躍性,巴金的《隨想錄》開啟了不一樣的自傳“懺悔”,許多作家學者筆耕不輟,書寫自我人生,回顧塵封歷史,有廖沫沙的《甕中雜俎》、陽翰笙的《風雨五十年》、丁玲的《我的生平與創(chuàng)作》、遲子建的《遲子建影記》、梁斌的《一個小說家的自述》、蕭乾的《風雨人生——蕭乾口述自傳》、劉心武的《我是劉心武》、楊絳的《我們仨》、余秋雨的《我等不到了》等。此外許多演員知名人士也都推出了自己的自傳性作品,趙忠祥的《歲月隨想》、姜昆的《笑面人生》、楊瀾的《憑海臨風》等,在當時風靡一時。
諸多的作家學者寫出了自己的思考與心聲,在世紀末的1998年可以說是一個豐收之年,這一年相繼出版了一批經過歷史滄??简灥睦献骷摇⒗蠈W者的紀實性回憶文字,有季羨林的《牛棚雜憶》、韋君宜的《思痛錄》、周湯良的《畢竟是書生》等,引著我們走進了作者記憶的痛處、歷史的深處。當從全國文學的宏大視野中收回看陜西文學一隅,也有一部不能忽視的作品在這一年發(fā)表了,1993年因發(fā)表《廢都》而飽受爭議的賈平凹,在讀者、批評家的謾罵批評聲中依舊保持著作家充沛的生命力,在漫天的輿論聲中堅持寫作,在創(chuàng)作中尋求精神的釋放與解脫,先后推出《白夜》(1995)、《土門》(1996)、《高老莊》(1998)等有重量的小說作品。1998年他在文學刊物《大家》第6期推出了一部紀實散文作品《我是農民》。法國勒熱訥在他的《自傳契約》{1}中寫道:“當某個人主要強調他的個人生活,尤其是他的個性的歷史時,我們把這個人用散文體寫成的回顧性敘事稱作自傳。”賈平凹的《我是農民》就是這樣一篇回憶性的自傳。這一年賈平凹已經46歲,馬上就要進入“知天命”的年齡,一個編輯給他打電話說他們正在編輯一套關于知青的回憶錄,希望他能夠寫一本關于知青回憶的書作為其中的一本,面對編輯的軟磨硬泡,他答應了,他要寫出這樣的一本書,他的“腦子卻不由地想到了往昔知青的歲月……距離了知青生活二十五年,二十五年里每每作想了那五年的歲月莫不是咬牙切齒的詛咒,而現(xiàn)在卻變得那樣的親切與珍貴”{2}。他選取了知青生活中的五年來寫,與楊絳的《干校六記》、金克木的《天竺舊事》、季羨林的《留德十年》的生活美文一樣,與謝冰瑩的《女兵十年》、蘇青的《結婚十年》《續(xù)結婚十年》的人生小說一樣,與柳亞子的《八年回憶》、沙汀的《雎水十年——四十年代在國統(tǒng)區(qū)的生活》、張煒的《游走——從少年到青年》的生活歷史記錄一樣,“恰好都只切取人生的某一片斷,濃墨重彩,大大渲染一番,而后戛然而止”{3}。
“若要寫出新的有文學價值的傳記,我們應當將他外面的起伏事實與內心的變革過程同時抒寫出來?!眥4}賈平凹做到了這一點,書中他這樣描述他提筆寫作時的心理:“漫漫的長途上,竟然有一片林子,林子里有野花和荊棘的草坪,有劃動著蜉蝣的水池,該坐下來咀嚼身上口袋里已經風干的饃餅了?!眥5}保爾·柯察金曾說:“人最寶貴的是生命,它給予我們只有一次。人的一生應當這樣度過:當他回首往事時,不因虛度年華而悔恨,也不因碌碌無為而羞恥……”當在生理上已經開始走下坡路的賈平凹在人生的中年駐足回望自己已經度過的四十六年時,發(fā)現(xiàn)從21歲走上創(chuàng)作之路起,其實自己不僅僅是一個編故事的人、講故事的人,也是一個有故事的人,只是在忙碌的生活、工作、創(chuàng)作中,沒有靜下心來去系統(tǒng)地梳理罷了。不過在他沒有關注這些時,已有人開始了對他生活創(chuàng)作的整理寫作,他就是賈平凹的好友及鄉(xiāng)黨——孫見喜,在1998年《我是農民》發(fā)表之前,孫見喜就創(chuàng)作了三部關于賈平凹的傳記紀實類的作品,《賈平凹之謎》(1991)、《怪才賈平凹》(1993)、《鬼才賈平凹》一二部(1994)。賈平凹成為作家,從發(fā)表第一篇作品到46歲已經過去二十多年,全國的評論界對他的作品有著鋪天蓋地式的評論研究,但有關他傳記紀實類的作品卻比較少,只有孫見喜的三本,但也都集中寫他到西安后的生活創(chuàng)作,對他在農村的經歷由于缺乏充分的資料和親身的經歷,也不敢妄加猜測和推理,于是孫見喜就用小小的篇幅用概括式的語言一筆帶過。約稿的契機吹醒了賈平凹的塵封記憶,加上他也讀過孫見喜關于自己的書,他也想借此機會來彌補孫見喜作品中的不足之處,他借著這樣一個契機要為自己青年時期的五年立傳,使之成為后來為其作傳的作者無法回避且必須遵循的一個模板。他的想法不久就成了現(xiàn)實,新世紀孫見喜的《賈平凹前傳之鬼才出世》(2001)和《賈平凹傳》(2008)、李星與孫見喜合著的《賈平凹評傳》(2004)、許愛珠的《性靈之旅——賈平凹的平平凹凹》、儲子淮的《作家賈平凹》(2012)等都沒有超出賈平凹設下的“魔咒”,后來者只是“取其精華,為我所用”。賈平凹的這樣一種創(chuàng)作心理并不是其獨有,也不是新時代到后來才有的,這是中國自古以來文人的一種特殊心理,那就是——永遠認為只有自己做的自傳才是最真實的,特別是傳記,蔡元培、吳宓等人為了防止記憶的缺憾,直接將自己的日記放入自傳中,使其更客觀更真實,因為記憶或整編存在自我主觀的臆斷,而日記是當時一日之記錄,少了二次創(chuàng)造的失真。18世紀英國大史學家吉本在其回憶錄的“楔子”中曾寫道:“我的名字日后也許會列入一部《英國名人傳記集》的上千篇文章里,因此我必須想到,要介紹我的一系列思想和行動,沒有人能像我自己那樣完全合格了?!庇谑撬闷鸸P將那段別人永遠無法知曉的經歷展現(xiàn)給人們,“思想通達,文字雅馴,較少濫情與夸飾”,“落筆時不做作,少賣弄,偶見風神逸韻,反而更令人回味無窮”。{6}當我全面細致地考察了當下賈平凹傳記的創(chuàng)作現(xiàn)狀,閱讀了李星與孫見喜合著的《賈平凹評傳》(2004)、馮有源的《平凹的佛手》(1999)、鍵濤的《平凹在我家寫〈廢都〉》(2014)等記錄賈平凹生平的傳記、紀實、人物研究的書后,心中突然涌現(xiàn)出一種莫名之感,那就是這些多則百萬言的巨著,少則二十萬言的長篇作品,與不到十萬言的《我是農民》在語言、情節(jié)、敘述等多方面比起來,少了《我是農民》的三分的真、七分的情、十分的感人,因為賈平凹的作品沒有浮華的修飾、漫天的想象,“多細節(jié)描寫,甚至平添幾分小說意味”,有著魯迅先生“朝花夕拾”般的風韻,這或許就是他寫得比他人高明的地方。
這樣一部飽含深情和無限追思的作品,雖說是作者時隔二十五年后寫的,但不存在作者的刻意捏造與虛構。傳記有著諸多的功利性,特別是自傳,寫傳者就是傳主,處處希望留下自己最光鮮、最有成就的一面,從而容易導致傳記的失真,不過賈平凹沒有落入俗套,他還是保持了一種較為公正的心態(tài),忠于事實。在書中他這樣寫道:“寫關于回憶的文章我是一點也不敢虛構和擴大或縮小事實的,我每次回憶到那段經歷,也是胸口就堵得厲害。”{7}再有就是他當時寫的日記重見天日,也為作者填補了記憶的空白,從而避免了主觀的猜測、自我記憶合理的拼湊與遐想,或許可以說,日記的真實存在也是他接受這一寫作任務并勇敢地拿起筆來書寫歷史記憶的支柱。對于日記他這樣寫道:“1990年的夏天,我回了一次老家,一晚上和本族的一個侄兒說話,他突然談起了我的日記本……他說,日記本在棣花流傳著,先是賈塬村的倒換了三個主兒后又傳到中街雷某某的手里,再又到東街,轉到他手里時他藏起來了,再不外借了人。我趕緊求他還給我,而且愿意再送他一本我的新書。日記本保存得相當好,外邊包了兩層牛皮紙,上面寫著:這是賈平凹在水庫工地的日記,翻閱讀者無比愛惜?!@本日記,我?guī)Щ亓宋靼病眥8}面對寶貴的日記,作者沒有像周作人、季羨林、楊樹達等將日記放到回憶錄中“盡量排除自述時的虛構、造作與修飾”{9},而是像古代記載歷史的紀事本末體,克服了日記記事的分散性,增強了故事性、閱讀性。不過我們也不能認為這是賈平凹自己寫自己,加之他又在作品中不斷地強調事件的真實性,我們就認為《我是農民》中的所有事件都與事實相符。在《我是農民》的創(chuàng)作中,賈平凹的寫作不僅僅追求的是傳記,也追求文學性的一面,既保持著傳記應有的真實性,也達到了預想的藝術性。
“優(yōu)秀的傳記作品總有一些動人的情節(jié)或細節(jié),讓讀者難以忘懷。”{10}《我是農民》篇幅不是很長,只有十萬余言,敘述的時間也不是很長,只短短五年,設計的內容卻異常龐雜豐富,從家庭的瑣事變故、生活的苦難艱辛到個人的成長情感,一點不落。讀完作品的第一感受就是讓我們全景式地看到了一個年輕懵懂、個性鮮明的賈平凹,在娓娓敘述自己的同時也從側面講述著一個古老民族新生國家的滿目瘡痍,就像一個影視鏡頭,在主角的身后還有著色彩斑斕的歷史圖景。作品中作者并沒有局限于五年的一個回憶,沒有因副標題而畫地為牢,不經意間就會打破時間的框架,追溯歷史,爺爺?shù)内s河、自己的出生都成了重溫的對象。不過,文本的重心依舊是“文革”五年里的點點滴滴。
作品中作者寫了幾個故事,每一個故事都是作者永遠無法抹去的記憶,有自己畢業(yè)了去學校領畢業(yè)證,在蒼涼的校園里,想起了生活的點點滴滴,想起了舍友,想起了老師,想起了父親送自己來上學時的場景;有父親被批判后家庭的窘迫,以及在有意無意間影響到自己婚姻狀況的尷尬;有修水庫工地里的不幸與幸,但這期間的愛情才是作者刻骨銘心的,一個懵懂少年開啟了心靈的火花,也開啟了不一樣的人生。作品豐富的內容既是對過去的回憶,也是對過去的告別,不過作家的告別方式與常人不同,他用一部作品來致他的青春。當我通讀了賈平凹幾乎所有的中長篇小說后,再反過來看他的《我是農民》,我不由地感嘆生活或許給他的不僅僅是“咬牙切齒的詛咒”,也給了他無限的創(chuàng)作張力和寫作靈感,如若“鏡中取影”源源不斷。以1998年《我是農民》為分水嶺,不管前期的《商州》《浮躁》《白夜》《土門》,還是后期的《懷念狼》《秦腔》《古爐》《老生》,都可在《我是農民》中找到或多或少作者生活的影子。郁達夫在《創(chuàng)作生活的回顧》中這樣談論自己的小說:“至于我的對于創(chuàng)作的態(tài)度……我覺得‘文學作品都是作家的自傳’這一句話,是千真萬確的?!晕艺f,作家的個性,是無論如何,總須在他的作品中保留著的?!睅资旰蟮馁Z平凹依舊保持著郁達夫這樣的文人風采,因為作家主觀能動性的發(fā)揮也至關重要,“客觀存在的現(xiàn)實生活,經過作家的分析、選擇、集中、概括,塑造成藝術的形象,往往具有更鮮明、更廣泛、更深遠的意義”{11}。
“我是農民”的賈平凹講了一個《我是農民》的故事,告別了他的20歲,1973年到西安求學,文中寫道:“這一去,結束了我的童年和少年,結束了我的農民生涯。我懷著從此踏入幸福之門的心情要到陌生的城市去。”當在城市宦海沉浮二十多年后,扒開一層層的記憶“我才明白,憂傷與煩惱在我離開棣花的那一時起就伴隨我了,我沒有擺脫掉苦難。人生的苦難是永遠和生命相關的,而回想起在鄉(xiāng)下的日子,日子變得那樣的透明和快樂”{12}。從《浮躁》的金狗,到《廢都》的莊之蝶、《白夜》的夜郎,到《秦腔》的夏雨、《古爐》的狗尿苔,再到《老生》的唱師,這些人物都帶著作家的靈魂,流淌著作者的血液,散發(fā)著作者的情懷,蘊含著作者的追求。《我是農民》中賈平凹講著自己的故事,在《我是農民》之前,賈平凹講著“我的故事”,在《我是農民》之后賈平凹依舊在書寫著“我的故事”,或許是親身經歷,或許是他者之言,或許是道聽途說,寫作依舊繼續(xù),故事依舊繼續(xù),爭論依舊繼續(xù)。
{1} [法]勒熱訥:《自傳契約》,楊國政譯,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2001年版。
{2}{5}{7}{8}{12} 賈平凹:《我是農民》,上海三聯(lián)書店2012年版,第4頁,第4頁,第63頁,第82—83頁,第108頁。
{3}{6}{9} 陳平原:《中國現(xiàn)代學術之建立》,北京大學出版社1998年版,第338頁,第339頁,第328頁。
{4} 郁達夫:《什么是傳記文學》,《郁達夫文集》,廣州花城出版社1982年版。
{10} 陳蘭村:《中國傳記文學發(fā)展史》(修訂本),北京語文出版社2012年版,第4頁。
{11} 《文學的基本原理》(上冊),上海文藝出版社1979年版,第207頁。
作 者:慕江偉,西北大學文學院2015級碩士研究生,研究方向:中國現(xiàn)當代文學。
編 輯:杜碧媛 E-mail:dubiyuan@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