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第一次見你，是在一個中學的校門口。你的煎餅攤子并不起眼，卻有些滑稽，烙餅車的格局像是寢室里的上下鋪，上面是烙煎餅的鍋，下面是一個破舊的低音炮?！抖吃隆愤@首曲子雖然老套，但卻能替代吆喝聲幫你招呼一些學生。舀面、烙餅、甩雞蛋、接錢、找零、裝袋……所有的動作都是一氣呵成，如果我是一個普通的食客，我想也會偶爾在肚餓的時候光顧你的生意，可你偏偏卻是即將和媽媽在同一屋檐下生活的那個人，我實在無法把這個煎餅攤子和我那“文藝范兒”的老媽聯(lián)系在一起。

在媽媽和爸爸離婚前，她也沒那么“文藝”，確切地說，是沒有時間去“文藝”。爸爸有著體面的職業(yè)——工程師，可生活中卻像個長不大的孩子，對于他們的分開，從開始我就已經(jīng)看淡，私下里心疼媽媽，他們沒有必要為了我而守著一樁乏味的婚姻。

爸媽離婚后，我和媽媽生活在一起，因為爸爸給了足夠的經(jīng)濟保障，生活起來并沒有特別艱苦，除去上班和照顧我，媽媽終于有時間做自己喜歡的事了。我讀大學的那幾年，媽媽像是要把逝去的歲月全都活回來，她買了趙孟頫的字帖臨摹，去攝影論壇上研究怎么能拍出有立體感的畫面，養(yǎng)花、養(yǎng)魚、做糕點、練瑜伽，媽媽把自己的生活安排得充實極了。

我笑媽媽是“老小資”，也逗她可以找個懂她的男士對酌。媽媽搖頭：不找了，一個人真的挺好。盡管和爸爸沒什么共同語言，可我始終覺得，如果媽媽是個對自己沒有要求的人，可以一輩子做爸爸的“保姆”，允許自己活在爸爸的陰影里，他們也算般配。

所以，我根本無法接受賣煎餅的你，同時我也好奇，你究竟是個怎樣的人，竟讓我的老媽動了心？

2

再次見到你，是在媽媽的家里。媽媽不知道我偷偷去看過你，你當然也不知道。當我給你打開門，你臉上顯出尷尬的神情，進屋后，你就像是一個初來拜訪的客人。

看見我的男朋友也在，你開始和他嘮家常。當媽媽端著果盤來到客廳，我拽著男朋友的衣角，向里屋走去。我以前和他說過，我的爸爸是工程師，而你這個賣煎餅的，確實和我沒什么關系。

過了一會兒，我去廚房的冰箱里取飲料，經(jīng)過客廳，看見你給了媽媽一個油花花的小布袋，媽媽摸了摸，又推回去：“老孫，你這是做什么？”你搓著手，急切地說：“這是我這個月的收入，先放你那兒幫我存著?！闭f著，你取下媽媽身上的圍裙，“你歇著，陪兩個孩子說說話，廚房里的事都交給我吧?！?/p>

四菜一湯上了桌，你笑容可掬地對我們說：“四個人吃四個菜有點簡單，好在菜量大些?！蔽页姓J那些菜的味道確實很好，吃了你做的菜，我暗自猜想你的煎餅應該也別有一番風味。我抬頭看了一眼媽媽，她只顧低頭吃飯，臉頰上卻有著驅不散的歡喜。

看著媽媽開心的樣子，我開始打破僵局，講了幾個工作上的趣事，還有我和男友從相識到相戀的經(jīng)過，你自始至終都耐心地聽著，那些是你從未涉足過的領域，當我的話匣子打開了，你的話也就多了起來。

吃完飯，你制止了我要收拾碗筷的動作，執(zhí)意要自己來，你還說，閨女嫁人后，陪媽媽的時間就少了，沒結婚之前，多陪陪你媽媽。

這時，男友站起來，說：“那我和叔叔洗碗，小月陪阿姨?！蹦銋s搶過碗筷，“不用不用，誰也不用，一會兒我收拾完，小伙子陪我下盤棋，我現(xiàn)在一邊洗碗一邊構思棋局，可不許進來攪局哦！”

我和媽媽正在臥室說著話，你過來敲門，手里拿著一杯水和兩片降壓藥，看著媽媽服下，你才退出房間。

說實話，在你身邊，我覺得媽媽像變回了小女孩，那是我從不曾見過的樣子。和爸爸生活在一起時，她總是一刻不停地忙碌著，而和你在一起，她只需安心地做好自己。

3

過了一段日子，我和男友到了談婚論嫁的時候，媽媽一改平日的節(jié)儉，去商場就像買東西不要錢一樣，給我置辦了好多嫁妝。

而你，有一天在媽媽去菜市場的時候，塞給我一個牛皮紙袋，我打開一看，是五沓嶄新的百元大鈔。

“孫叔，你這是干嗎？”我不解。

“這是給你的嫁妝?！蹦阈χf。

“不不不，你的錢我怎么能要？我媽會給我的?！蔽彝妻o。

“丫頭，拿著吧，這些年，你媽媽一個人帶你，她能有多少積蓄？這些錢，就和你媽說是你自己攢的，嫁出去的女兒，自己手里得有點兒錢，喜歡什么不用求別人，自己買給自己?！蹦┝耍阌盅a充了一句，“別告訴你媽媽，這是我們之間的小秘密。”

你說的這一席話，確實令我動容，但是我始終不信你能平白無故地給我這么些錢，且不說這得站上多少個清晨和黃昏，就是那些話，也不像是一個整天對著面粉和雞蛋的賣煎餅的老頭能說出來的，一定是媽媽教給你的。

等媽媽回來，我拿著那個牛皮紙袋放在她的床上，笑嘻嘻地說：“老媽，你不用這么費心思收買自己的女兒，我已經(jīng)接受孫叔了，該買的你都給我買了，而且我自己也有工資，這些錢你還是自己留著吧！”

媽媽露出吃驚的表情，打開牛皮紙袋，問：“這是什么錢??？”

我笑得歪倒在床上，說：“媽，我都知道了，你不要再演戲了好不好？”

媽媽哭笑不得：“演什么戲啊？我是你媽，要是想給你錢不能直接給你嗎？”

這時，我才恍然醒悟，你說的都是真的。

后來，媽媽告訴我，這是你存給自己兒子買房子付首付的一部分，你還說，男孩子，如果手里錢少，可以自己去賺，可是閨女家，沒有些積蓄，在婆家是沒有底氣的。

我看著媽媽，她的眼圈紅紅的，我的鼻子也開始發(fā)酸，我們對視了一會兒，都抹著眼淚笑了。

4

婚后不久，我有了身孕，為了照顧我的一日三餐，媽媽又把我接回了家。你去書店買了幾本孕期營養(yǎng)類的書研究起來，我對你說：“不用麻煩啊，交給我媽做就好了?！?/p>

你說：“只要你不嫌我煩，我就不會覺得麻煩，這些我做了，你媽媽就可以歇著了?！?/p>

那段日子，我的妊娠反應特別厲害，請了假在家里。每天昏昏欲睡，看著你忙進忙出的背影和我們娘倆日漸圓潤的身體，我突然明白了媽媽的決定，她從來都不孤單，但卻一直缺少這份細致入微的體貼。

有一天夜里，我被強烈的煙味兒嗆醒，循著氣味找到了在客廳抽煙的你。你面向窗外，半開著窗戶，煙灰缸里已經(jīng)堆滿煙頭。我走過去，拍了一下你的肩膀：“這可不是你的風格，這樣吸煙太傷身體了?！?/p>

你回過頭，看見我，抹了一把眼淚，“抽煙嗆到你了吧，小月，對不起。”

我心里一驚：你怎么哭了？

第二天，我和媽媽提起此事。媽媽嘆了口氣，說你的前妻一直嫌棄你，所以連兒子結婚都沒告訴你，你把錢送給他們的時候，你兒子只說了一句“謝謝”就揚長而去。

見你坐在沙發(fā)上眉頭緊鎖，我坐在你身邊，笑嘻嘻地說：“孫老頭，你得感謝你那沒眼光的前妻，這樣才能有機會和我媽在一起。”

媽媽嗔我：“小月，別沒大沒小的?！碑斎?，那句話只是玩笑，其實我真正想說的是，你幾乎滿足了我對父親的所有幻想。

5

是緣分更是天意，孩子的生日竟然和你同一天。你不知從哪兒變出個金鎖放進了襁褓里，嘴里一直念念有詞，這是給我乖孫的。媽媽也笑得合不攏嘴，明年這個時候，我們家就有一老一小兩個壽星了！

你拍著我老公的肩膀：“以后可要對小月好些，她為了生這個孩子，遭了不少罪?！蹦潜砬楹驼Z氣儼然是一個不容拒絕的父親。

我出院后，你比以前更忙碌了，每次來我家看寶寶，都是媽媽一個人。媽媽說，每天吃過晚飯，你又到一個離家較遠的高中賣煎餅，等學生們下晚自習，生意很不錯。

我讓媽媽勸你，你兒子其實并不指望你的錢，就別這么拼了。媽說，怎么沒勸過，可你說，你這輩子什么也不會，只會努力，努力雖然不能讓每個人都滿意，但至少可以讓自己放寬心。

孩子周歲，我們一家三口一起去媽媽家。我們拿著訂好的蛋糕和買給你的電動剃須刀剛進門，你就給孩子送來了一個大大的紅包，還有一把你自制的小木槍。我和媽媽打趣道，真是個“有才”的姥爺。問你有什么生日愿望，你說，午飯前還想出去賣一會兒煎餅，運動運動回來能多吃一點兒。

媽媽給你系上圍巾，說：“那我們等你回來一起吃?！?/p>

菜都上齊了，你還沒回來，我的老公就出去找你。沒想到，等來的卻是你的噩耗。

為躲避城管，你騎著烙餅車在馬路上逆行，目擊者說，這個老頭是不是腦子不好使，車撞來時，他竟然用自己的身子去護煎餅攤？

媽媽咬著自己的嘴唇，眼淚一滴一滴地往下落，她說：“就這樣一直睡著也好，老孫他這輩子太累了，真像是以前的我?！?/p>

可是，你知道嗎？我還有好多話沒有和你說，沒有你的照顧，我的媽媽不會有這幾年的自在和快樂，我的孩子也不會如此健康快樂地成長。我還沒吃過你的煎餅，甚至沒有給過你一個合情合理的稱呼。我知道，你肯定又要說，你根本不在乎什么稱呼。

還好，我知道你在乎什么。

今后的人生里，我會照顧好你的老伴和乖孫，帶他們看你沒有看過的風景，走你沒有走完的路，我想，這一定是你沒來得及過的下半輩子最大的心愿。

萬山紅摘自《婦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