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在實現(xiàn)偉大中國夢的文化復興中,文學作為意識形態(tài)正是中國夢的靈魂所在。作家復興夢的時代擔當,就是以其豪邁的理想主義情懷,探尋本土文化本根中的民族精神、民族心理、民族生存形式的存在。在這個層面上,陜西作家高建群的創(chuàng)作文字就有著這樣的理想主義浪漫本色。
關鍵詞:理想主義 浪漫文學 民族精神 探源
在陜西作家中,高建群是一位獨特者,說獨特就在于他被文壇譽為浪漫主義文學“最后的騎士”,中國文壇罕見的一位具有崇高感、古典精神和理想主義色彩的寫作者。他的《古道天機》《六六鎮(zhèn)》《愁容騎士》《胡馬北風大漠傳》《遙遠的白房子》《大平原》,尤其是“大西北三部曲”的《最后一個匈奴》《最后的民間》《最后的遠行》和2013年的近作《統(tǒng)萬城》完全有悖于秦地黃土地的寫作圍圈,將筆觸深向人類謎史探源的領域,在陜西文學中形成一道別具一格的文學風景線。
以現(xiàn)實歷史觀探尋人類生存謎史是高建群創(chuàng)作的一大特點。陜西作家人文關懷的個案特征是紛呈多樣的,這主要取決于作家的生命經(jīng)歷和體驗,對棲息地生活的感知。高建群來源于黃土高原的陜北,軒轅帝生息地,人類初始繁衍的神秘區(qū)域,這給他的創(chuàng)作注入了天然的有關人類生存的諸多秘史素材。所以,在揭示人類足跡,生存謎史的領域內(nèi),高建群有著天然獨特的優(yōu)勢?!蹲詈笠粋€匈奴》《遙遠的白房子》《雕像》《六六鎮(zhèn)》《老兵的母親》《伊犁馬》《愁容騎士》等作品,展示了對人類生命足跡、生存謎史奧秘的探尋。人類歷史是一部極其深邃奧秘的歷史。
人從哪里來,又要到哪里去,其間生命過程的演繹蘊含著無限豐富而又復雜的諸多事象。許多人類社會的發(fā)生之謎、生存之謎、存在之謎至今仍未被人自身所能認識和揭示。
正是在這一神秘、神圣,又具有哲學意義的宏大命題上,高建群以極大的熱情和深重強烈的憂患意識及歷史責任感,來探尋人類演進和生存狀態(tài)的諸多因素,揭示炎黃子孫世代生息,自強不息,奮發(fā)向上,擺脫蒙昧,實現(xiàn)文明履跡的內(nèi)驅力和動力源?!蹲詈笠粋€匈奴》堪稱典范力作。誠如作者所講“本書旨在描述中國一塊特殊地域的世紀史”“試圖為歷史的行動軌跡尋找到一點蛛絲馬跡”?!白髡邔Ω咴邤痰臍v史和大文化現(xiàn)象,表現(xiàn)出極大的熱情”“作者還以主要的精力,為你提供了一系列行走在黃土山路上的命運各異的人物,他在這些人物,尤其是吳兒堡家族人物身上,寄托了自己的夢想和對陜北,以至于對我們這個民族善良的祝愿。”{1}這個認識,闡明了高建群創(chuàng)作此類作品的兩個理念,即尋找人類歷史行蹤的起至歸宿和展現(xiàn)人類生存史跡的生命演繹。這也是作者的“夢想”,是一往深情關注陜北父老鄉(xiāng)親生活命運的“善良祝愿”。
陜北自遠古以來神奇神圣,這不僅因軒轅人文初祖的衍生與發(fā)展,而且是歷史上民族爭雄,戰(zhàn)事狼煙涌起的頻發(fā)要地。由最后一個匈奴人種繁衍的粗獷剽悍,驕傲不羈,卻又憨直蒙昧,英雄與懦夫,天才與白癡雜居的群體的崛起,使陜北荒寒大漠自然景觀附著了更為幽深渾厚的歷史文化色彩,蘊含著更為深沉的人類生存之謎和發(fā)展之謎。作者以沉重的筆觸,勾勒了陜北人世代近似原始狀態(tài)的生存方式。高粱、小米、酸菜、洋芋、窯洞、土炕、黃土、風沙;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艱難歲月,單調貧乏的生命流逝過程。物質的貧乏是客觀的,文化的貧乏卻是悲哀的,它反過來又加深加速了物質的貧乏?!蹲詈笠粋€匈奴》中一個擁有十三個孩子的家庭,貧困之極令人難以相信,竟連十三只碗具也無法備有。父親在截斷的一棵樹干上鑿了十三個坑,每逢吃飯時,一坑一勺,十三個孩子如同一群小豬一般圍而搶吃。如此觸目驚心的愚昧生殖繁衍他們自己卻認識不到,愈加促使其生存景觀的悲哀。正如眾所周知的陜北牧羊娃的答問所言:“娃,你干嗎?放羊。放羊干嗎?掙錢,掙錢干嗎?蓋房子。蓋房子干嗎?娶婆姨。娶婆姨干嗎?生娃子。生娃又干嗎?放羊。放羊干嗎?……”這種典型的蒙昧時代人種退化的循環(huán)現(xiàn)實使高健群憂患深廣的人文關懷愈加深沉。面對艱難沉重的生活,作者毫不留情地撕開了生活的本相,展示了陜北人一個個坎坷痛苦的人生悲歌。楊貴兒辛苦一生,還未實現(xiàn)扎一孔新窯口的愿望便撒手人寰;楊作新革命一生,卻以莫須有罪名飲恨自盡;楊岸鄉(xiāng)博學多才,卻遭人歧視而被流放、監(jiān)禁;楊蛾子空守苦情而無望的悲傷命運;黑大頭肝膽相照卻暗遭圈套,死無全尸;剪紙女孩饑腸空腹而死于暴食;女知青為其妹身受凌辱等等。高建群從吳兒堡人物命運的悲歌中,揭示出了導致貧困的原因是“越墾越荒,越荒越墾”的生態(tài)環(huán)境的破壞,和“越生越貧,越窮越生”的劣育連綴的愚昧。這是一塊“特殊地域的世紀史”,一幅特殊的生存圖畫,浸滿著作者無限的焦慮和改變其現(xiàn)狀的夢想和愿望。楊岸鄉(xiāng)作為文化啟蒙,精神使者的形象,黑壽山作為脫貧致富,物質層面改革者的形象,寄托了作者關注民生民情的人文情懷。正如作者在《最后的遠行》中關于張家山這個人物時說:“這是一個大智慧,一個大幽默,一個額上印著悲劇印記的人。他的胸膛里,彌漫著一種悲天憫人,堪讓我們肅然起敬的東西,這種東西叫‘善良’。因為這個,所有的微笑便蒙上了一層苦澀的意蘊?!眥2}所以作者認為“傳統(tǒng)在消失,古典精神在消失,昨天的文化在消失。張家山這樣的人物,也許是游蕩在高原的最后的騎士了。幾十年,幾百年之后,孩子們大約只能在老祖母的童話中,見識這一類人物了”{3}。
人類歷史是一部生命斗爭史,生存拼搏史。陜北的貧瘠荒寒是歷史的造就。在高建群的長篇小說《最后一個匈奴》中,作家對陜北農(nóng)民苦難生活的描寫亦可謂觸目驚心。如作家寫“大年饉”:“從1927到1929年,整個北中國赤地千里,連年大旱,這就是中國現(xiàn)代史上那場至今令人談而色變的大年饉,民間管這次年饉叫‘民國十八年大旱’。……民間歌謠中:‘人吃人,狗吃狗,舅舅鍋里熬外甥,丈人鍋里煮女婿’,就是對那場悲慘圖景的真實寫照。”{4}而在寫上世紀70年代末的生活景象時,苦難的陰影似乎還彌漫于人們的頭頂之上。作家通過下鄉(xiāng)知青丹華的眼光看到了令人驚悸的一幕,那就是小女孩由于太過饑餓一下子又吃得太飽而撐死的悲慘畫面。然而這里的人們卻代代生息,身處困境,能安然處之,以極大的承受力在困苦中前行著,創(chuàng)造著,“信天游”的悲傷哀婉是他們抒發(fā)人間苦樂的情感寄托。如此頑強的生命力,其奧秘何在呢?什么根源使他們飲苦為樂,頑強生存?其中蘊含著許多不解的生存之謎和發(fā)展之謎??梢哉f,高健群在作品中對人物的生命經(jīng)歷做了清晰的詮釋。比如楊貴兒為能住上接口石窯的愿望而勤儉奮斗一生;楊蛾子為企盼與紅軍傷員的刻骨之愛而守望半生;楊作新為共產(chǎn)主義事業(yè)牢底坐穿;丹華向往“柏拉圖式”的戀愛;黑壽山、白雪青執(zhí)著改革的情懷等等。這些宏大的理想,細小的愿望,事業(yè)的追求,愛情的守望,物質的企盼,正是他們得以生存的理想之光、精神之源,是飲苦為樂、頑強生存的心理驅動力。
人類歷史就是這樣不斷地發(fā)現(xiàn)新質,再造新質的歷史,不斷地破譯迷難,超越迷難,征服迷難的歷史。從這個意義說,《最后一個匈奴》《最后的民間》《最后的遠行》的情感抒寫,高建群展示了陜北人頑強生息的群體心靈歷程;窺視并破譯了人類生存之謎、發(fā)展之謎的內(nèi)在秘源,完成了在這個領域內(nèi)建樹的人文新理念。
人類的存在關懷,其根本在于美好人性的培植。這是高建群創(chuàng)作的又一理念?!哆b遠的白房子》便涉及了這一主題。這是一部具有濃郁象征意義的作品。寫的是終年守衛(wèi)在邊塞白房子邊防站站長的回族強人馬鐮刀和十幾名士兵的故事。常年的孤獨單調和枯燥,與茫?;脑瓰榘榈纳?,使他“人離不開人”的心理愿望愈加強烈,士兵們渴望人群的到來。終于在一次巡邏中,與他民族的巡邏隊邊界相遇了。人的增多使雙方產(chǎn)生了無比的快感,寂寞的緩解,由敵對的解除到歌舞的狂歡,荒原上洋溢著人類之愛的美好氣氛。然而,由于“借條”事件的突發(fā),導致兩國邊界的沖突。于是短暫的人類之愛被民族仇恨頃刻扼殺,馬鐮刀等雙方士兵在失去人性之愛的蒼白困惑現(xiàn)實中集體自殺。這里,小說所倡揚的人性之美、人類之大愛的人文關懷指向顯而易見,反映了作者對寬廣的人性、人類主題的深沉思考。遙遠的白房子是圣潔的,是人類大愛的象征,是和平安詳?shù)南笳?。高建群的這一理念與探源人類生存理想之謎的理念一脈相承,構成了其全部創(chuàng)作中人文關懷的真正內(nèi)涵。
以理想文學觀倡揚民族生命力是高建群創(chuàng)作的又一特點。倡揚民族生命力的文學觀是高建群文字一貫堅持的,因而被文壇譽為罕見的一位具有崇高感、古典精神和理想主義色彩的寫作者。社會生活的廣闊決定了作家創(chuàng)作視域、價值取向的多元。陜西當代作家眾多,涉獵生活領域自然廣泛,對文學的認識和理解也無疑是多方位的。然而奇怪的是陜西作家卻無一人獵取驚險詭譎、奇聞異趣和不著邊際的荒誕、魔幻之事。這反映出他們對待文學之正、之純、之真、之實的嚴謹態(tài)度和價值取向,是一群真正活躍在文壇上的癡者和守望者。柳青、路遙、高建群的創(chuàng)作,無不展現(xiàn)出一種大氣高揚、關乎民族命運、關乎人類生存狀態(tài)的良好文學思維走向。
高建群在《最后一個匈奴》的后記中說:“作者對高原斑斕的歷史和大文化現(xiàn)象,表現(xiàn)出極大的熱情?!薄白髡哌€以主要的精力,為你提供了一系列行走在黃土地山路上的命運各異的人物,他在這些人物身上,尤其吳兒堡家族人物身上,寄托了自己的夢想和對陜北,以至對我們這個民族善良的祝愿?!边@個表述是清晰的,可視為作者對文學是什么和如何從事文學的基本看法。
不可否認,高建群從《最后一個匈奴》到《雕像》《遙遠的白房子》《六六鎮(zhèn)》《愁容騎士》,及近作《統(tǒng)萬城》的先后推出,都在闡述著各類人物的命運歸宿,寄托著自己對善良人民、善良民族生命力的美好祝愿和倡揚,在更高層面上高揚著人類理想精神的風帆。由最后一個匈奴人種繁衍的黃土高原民族,雖然經(jīng)歷著荒寒貧窮的無望困惑,接受著荒蠻蒙昧文化,但奮斗、拼搏和求生的強烈愿望在一代代人們前行的足跡中發(fā)生著質變。由蒙昧到文明,由無知到已知,吳兒堡家族的后代終于揚起了新的生命風帆,作者的良好祝愿和夢想也隨之有了理想的歸宿。在《遙遠的白房子》和《雕塑》中,高建群準確把握了人類大愛和革命英烈的理想主義精神之光。馬鐮刀與兩個民族幾十名士兵的集體自殺,折射出民族仇恨的狹隘和人類融和之艱難與悲哀,給作者的人類之愛、人性之美的理想和夢想蒙上了悲劇色彩。而《雕塑》中的革命英烈蘭貞子,以雕塑的形象矗立于雄渾的蒼蒼莽莽的高原,完成了作者愛國主義和理想主義的藝術構想。英雄與高原的相映生輝,更增加了英雄的偉岸身軀。她那農(nóng)婦式的粗壯腰身,那未曾當過母親、未哺育過孩子的平坦的胸,那一只手拎雙槍、一只手仿佛采摘地上黃花的浪漫神態(tài),使人透過重重歷史硝煙霧靄,依稀看到了一種閃光的英雄主義精神,一種高揚的“戰(zhàn)地黃花分外香”的浪漫主義人格力量。
陜北是一塊神秘而又神圣的地方,古之英雄與今之英雄的代代輩出,堆積了這塊神秘土地上的諸多悲壯凄哀的英雄故事,造就了放闊、豪邁、粗獷、大氣高揚的大漠群像,形成了堅毅、深沉,背負民族災難的漠北荒寒硬漢子氣質。這樣一種幽深廣遠的歷史,精神充溢的環(huán)境,天然地給予了高建群施展理想抱負、揭示民族命運、倡揚民族精神的深厚淵源;加之他長期在陜北生活的感同身受、軍旅邊關的獨有體驗,這種以文學為載體,“寄托對這個民族善良祝愿”的創(chuàng)作理念也就自然天成。這說明高建群的文學價值取向,既富有個性特點,又具有陜西作家的共性特征。人文關懷、社會憂患意識非常鮮明。作者感嘆“鄉(xiāng)村在消失,樸素在消失,人類初民時期的那種崇高感和尊嚴感正在消失。人們?yōu)槭裁船F(xiàn)在呼喚‘原生態(tài)’,那是因為‘原生態(tài)’距離人們越來越遠了”{5}。為此他深情地呼喚:“大平原啊,我們世世代代在他的懷抱里出生,我們世世代代在他的懷抱里死亡。它承載和覆蓋了全書,承載和覆蓋了我們所有的痛苦和歡樂?!眥6}
據(jù)此,高建群以現(xiàn)實主義創(chuàng)作原則為質核,以作家多元個性價值取向為標本,以人類謎史探源為視角,構成了秦地文學的別樣特色。
{1}{4} 高建群:《最后一個匈奴·后記》,作家出版社1993年版,第425頁,第580頁。
{2}{3}{5} 高建群:《最后的遠行》,華齡出版社2007年版,第6頁,引言二,第6頁。
{6} 高建群:《大平原》,北京十月文藝出版社2009年版,第416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