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晴風(fēng)歇。一夜春威折。脈脈花疏天淡,云來去、數(shù)枝雪。
勝絕,愁亦絕。此情誰共說?惟有兩行低雁,知人倚、畫樓月。
—范成大《霜天曉角·梅》
黃昏,風(fēng)聲漸歇,一切都是倦倦的,天色在將暗未暗之間,心緒在似愁非愁之間,這樣的時刻,最宜看花。說是賞花,詩人卻被眼前情景撩起一腔幽思,千絲萬縷如柳絲纏繞不去,要訴諸筆墨才能慰懷。
于是眼中風(fēng)景都似帶了情意,覺得花也是脈脈的,那般疏影橫斜獨自幽微,在閑云來去間寂寂開放,千種風(fēng)情都止于一段暗香,像是戀慕著一個人,心動欲折,卻說不出話來,只有沉默著凝望,按捺下所有暗潮。
明明是良辰美景,萬分動人,可他卻道一句—“愁亦絕”。偏是這句最讓人心動,撲面而來的全是柔軟、憐惜與溫存。
古人惜春,春來了怕它走,春走了恨難留,又是花前病酒、瘦了朱顏,又是倚樓惆悵、減了清腰,更有如黛玉那樣玲瓏心腸的,把鋤葬花。
然而詩人說的愁亦絕,不僅僅是慨嘆好景易逝,反而像是對著心上人一般,喜愛極了,竟無可適從,自然而然生出愁意來。全是白描手法,不過簡單五字,卻有這樣的力度,令握卷者心下一動,流連不止。
你可曾喜歡過一個人?一切都還是最初模樣,連喜歡都是小心翼翼的,不敢稍微用力。你看意中人真是千般好,眼底眉梢都是欣欣然的歡喜,她微笑是桃花盛開,她落淚亦楚楚堪憐,你不敢進也不敢退,滿腔戀慕,只好在幽昧黃昏空落落地生出愁意來。
這樣纏綿的幽情或許不是寫詩人彼時之意,卻無端觸動了讀詩人的九回腸,連“此情誰共說”都像有了共鳴,不可言說的婉轉(zhuǎn)心事最宜在黃昏時獨倚高樓,對著月光,說與低雁聽。
這首詞的評者常道這是范成大抒發(fā)人生感慨之作,而我憑著一副小女兒心腸,動容于這樣溫軟的心情,竟覺得似暗合了一段起于青萍之末的愛戀,或是單相思,只屬于自己一人的滿簾風(fēng)月。
在情思懵懂之初,我不曾歷過繁花迷眼,只是一抬眼看到了你,忽然便覺歡喜像梅枝上的那堆雪,撲簌簌落了一身,卻不敢伸手拂去,怕將你驚擾。這千回百轉(zhuǎn)的心情無法描摹得出,簡直成了千年前詩經(jīng)里那個癡人,空對著蒼蒼蒹葭,觸不到白露。
這是只屬于我一人的相思意,與風(fēng)月無關(guān),與流年無關(guān),甚至與你無關(guān),我不過曾在暮冬黃昏,早春寒夜里,猝不及防地心驚于那樣纖微而美好的輪廓。
人生若只如初見,當在一個銷魂的黃昏邂逅這首詞,黯然愁絕地想起,自己曾在細藤初上的時節(jié)那樣寂靜溫柔地喜歡過一個人,曾那樣惆悵地嘆過此情誰共說。
最美的須臾,終歸說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