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振東
推 碾
“……一路上好景色,沒仔細琢磨,回到家里還照樣推碾子拉磨……”行走在大街上,音像商店里飄出電視連續(xù)劇《轆轤·女人和井》的主題歌《再也不能這樣活》。聽著這熟悉、傷感的旋律,思緒又不禁回到了故鄉(xiāng),回到了小時候推碾的場景。
上世紀七十年代前,家鄉(xiāng)不通電,更沒有磨面機,吃的米面都是靠推碾子和拉磨(和石碾是糧食加工的孿生兄弟,我將在另一篇文章中專門寫到)來完成的。石碾主要是用來把小顆粒的糧食脫皮的,如高粱、谷子等。但家鄉(xiāng)的碾子還承擔著一項特殊的使命——碾碎紅薯干。因為家鄉(xiāng)人一年四季的主糧是紅薯和紅薯干,有首歌謠就真實地道出了紅薯對家鄉(xiāng)人的重要性:紅薯干,紅薯饃,離了紅薯不能活。
石碾由碾盤、石磙和磙框組成。碾盤是一塊直徑三米多、厚約半尺的大青石,固定在一個用石頭壘起的臺子上。碾盤十分光滑,里高外低,周邊有護沿,保護著糧食不撒落地上。碾盤正中有一個洞,一根胳膊粗的鐵棒穿洞而過,插入土里,用來固定磙框。碾盤上面放一個大石磙,石磙上裝有方形磙框。磙框對木頭的要求很高,多用木質堅硬的桑、槐木做成。磙框兩個邊的框上各鑿有一個圓洞,將碾杠插入圓洞,用力向前推,石磙就繞著鐵棒在碾盤上轉動,從而碾碎碾盤上的糧食。
碾谷子和高粱,目的是去皮,碾起來比較費事,需要好幾遍才能將皮碾凈。碾過一遍后,用簸箕簸去糠皮,再倒回碾盤上碾……直到將皮碾凈為止。而把紅薯干碾碎相對容易些,只須碾成指頭肚大小的塊就行。至于變成面,那是石磨的事了。
石碾相對于石磨,功用要小一些,畢竟需要石碾碾的就那幾種糧食。所以石碾的數(shù)量要比石磨少。那時,我們村四個生產隊,每個生產隊都有一盤石磨,可石碾全村只有一盤,支在村中央的空地上。正因為數(shù)量少,石碾很少有閑暇時候,特別在谷子、高粱和紅薯干剛下來時,碾子更是閑不住,“吱呀呀、吱呀呀”,整天都這樣不停地響著。哪家若要用碾,得提前去占。一個星期天,我家要碾紅薯干。天剛蒙蒙亮,母親就把我喊起來,遞給我一個盛了幾片薯干的簸箕,讓我趕緊去占碾。我揉了揉惺松的眼睛,端著簸箕就往石碾那兒跑。還好,我去的最早,石碾那兒還沒人。我剛把簸箕放到石碾上,就來了幾個和我一樣去占碾的孩子。不一會兒,我家的簸箕后面就排起了長隊:裝谷子的笸籮,裝高粱的籃子,還有一家啥糧食也沒拿,只拿了一把面刷子排在隊上。誰都知道自己家排第幾位,誰都不會自己越位往前排。那種秩序,誰都不會打破。偶爾打發(fā)孩子過來瞅一眼,推碾的是誰家,碾的啥糧食,就能估摸出還得多長時間輪到自己家。
占好碾,我回家?guī)湍赣H拿來籃子、面刷子等工具。母親背去了一口袋紅薯干,將薯干攤到碾盤上,便讓我?guī)退颇?。我在碾杠外邊推,母親在里邊推,邊推邊掃溢出護沿的薯干……我和母親像驢拉磨一樣,一圈一圈地推,由整到碎,由粗到細,碾好一盤,撮到籃子里,再攤一盤,再碾……直到日上三竿,一口袋紅薯干才算碾完。我又累又餓,兩條小腿也不知道是咋邁到家里的,可母親還要拖著疲憊的身體做早飯。
推碾碾米,既是勞累活兒,也有較高的技術含量。邊推碾,邊掃碾盤,邊添米,要隨時觀察米碾軋的程度。若掌控的不好,不是碾不凈殼,就是碾碎了米。用簸箕簸去米糠,也需要用力均勻,簸動適當,其技術要領,不是三下兩下就能學會和掌握的。
家鄉(xiāng)有句歇后語,叫“木橛釘碾盤——硬對硬”,說明石碾質地堅硬。它不但石質堅硬,而且性格脾氣也硬。它用其自身的硬氣碾出了農人的一日三餐,也碾出了一家一家的尋常生活。
推碾不光是勞累、枯燥,對于我們小孩子來說也有快樂。過年時是石碾少有的閑暇時候,我們就聚集到石碾旁,把一種叫“砸炮”(一張紅紙上整齊地排列著一個個綠豆大小的包,里面裝有火藥,用錘子一砸,會發(fā)出響聲)的炮攤在碾盤上,幾個人推動石磙,石磙碾過砸炮,就會發(fā)出爆竹般的響聲。推得越快,響聲越密,就像放掛鞭一樣。響聲過處,碾盤上空也回蕩起我們歡快地笑聲。
不知從啥時起,沒有人再去推碾了。因為村里通了電,村人將糧食送到碾米機房或打面機房,不大一會兒功夫,米面就出來了。從此,村里的石碾便閑置下來。聽村人說,在2009年 “空心村” 改造時,原來支石碾那塊地方連同老宅基地,都復墾成了耕地,承載著一代代村人生活希望、記載著村人生活記憶的石碾被推到了深溝里,再想聽到石碾碾過的隆隆聲響,已經成了一種奢望……
編 席
編席是用蘆葦或秫秸作原料編制席子的過程,是過去農村常見的一種勞作。據(jù)說編席的祖師是戰(zhàn)國著名軍事家孫臏,傳說他在遭龐涓陷害后,流浪并隱居在山東省膠南市泊里一帶,閑暇無事便將秫秸劈成篾子,編成席子鋪在身下。后來許多人也學著編起來,世代相襲,就這樣一代一代傳承下來。
著名作家孫犁在《荷花淀》中這樣描寫編席:月亮升起來了,院子里涼爽得很,白天破好的葦眉子潮潤潤的,正好編席。女人坐在小院當中,手指上纏絞著柔滑修長的葦眉子。葦眉子又薄又細,在她懷里跳躍著……不久在她的身子下面,就編成了一大片。她像坐在一片潔白的雪地上,也像坐在一片潔白的云彩上。
好一個恬靜優(yōu)美的醉人月夜!好一幅旖旎的田園風光!其實席編起來可沒有這樣富有詩意,要把收獲的蘆葦或秫秸變成席,需經過去根、剁梢、剝皮、破篾、浸泡、碾軋、刮篾、編織等十幾道工序。每道工序的后面,編席師傅(村里人稱他們?yōu)椤跋场保┒家冻銎D辛的勞動。
編席一般選在農閑時節(jié),編席師傅會走村串戶,誰家需要編席,他就吃住在誰家。鄉(xiāng)間的匠人大多不需吆喝,如果在一個地方安營扎寨,一傳十,十傳百,很快會有第二家、第三家……找上門來,往往是一個匠人到了一個村子,沒有十天半月甚至更長時間,他是出不了這個村的。編席師傅就是這樣,到了誰家,管吃管住是約定俗成的規(guī)矩,只需談妥編幾領席,按照席的大小,收取2-4元不等的報酬就可以了。
那年我家要編幾領席,編席師傅就在我家住了下來,我親眼目睹了編席的整個過程:師傅先將秫秸的根梢去掉,剝去皮,用一把專用的篾刀將秫秸一破兩半,在水里浸泡一個時辰,撈出淋水,拿到場里碾軋。碾軋秫秸需要平展的場地,母親便讓我?guī)煾等隼铩煾祵ⅰ鞍氤善贰钡捏右话岩话训劁伒绞尴?,攤平,然后站到石磙上,腳尖用力朝前蹬,石磙便緩緩地向前滾動。石磙過處,篾子發(fā)出“啪啪”的聲響。石磙滾到頭后,師傅既不下來,也不轉身,而是腳后跟用力向后蹬,石磙像個聽話的孩子,沿篾子向后碾軋。如此往返三四個來回,然后刮去瓤,這樣編席的篾就成形了。
我很驚奇——師傅站在石磙上,手中沒有任何支撐,在石磙的滾動中,完全靠身體掌握平衡。特別是石磙向后滾動時,師傅看不見石磙滾動的軌跡,但石磙卻像長了眼睛似的,不偏不倚地在篾子上走,不能不說是一項絕技??吹轿已劾锪w慕的神色,師傅讓我上去試試,我真的就站到石磙上??扇螒{我怎么用力,石磙都紋絲不動。我無奈地跳下來。師傅安慰我說,你年紀還小,力氣不夠,等長大了,自然就能滾動了。
沒見到編席時,總以為席是從一頭編起的,看后才知道根本不是那回事,而是從一角編起的。用若干條篾子做徑條,將緯條逐根編入,每隔兩根篾子挑兩根壓兩根。只見師傅嫻熟地用雙手同時挑起徑條,然后用左胳膊攬著挑起的徑條,右手拿過緯條,順勢編入被攬起的徑條底下,放下徑條,用一把像鐮刀一樣的編席刀將緯條朝懷里撥一撥,使其密實,再編下一根。看到師傅雙手挑撿徑條的動作像鋼琴家彈奏鋼琴那樣嫻熟,實在令人驚嘆?!懊本幊珊螅阉倪叺捏蛹羧?,留下十公分,折回,用編席刀撬起席背面的篾子,插入折回的篾子,展平,一領席就編成了。
農家編席子,最大的功用是鋪。但有一種席不是鋪的,而是圍在床邊,當作裝飾品。農村人睡覺,床是靠墻角放的,所以就靠兩面墻。這種圍在床邊的席叫“花席”,是在娶媳婦時用的。這種席用紅白兩種秫秸篾子編織而成,上面編有雙“喜”、“?!薄ⅰ皦邸钡茸謽?,有的還編上“喜鵲登枝”、“年年有余”等圖案。字,工工整整;圖,栩栩如生,顯示出編席師傅高超的技藝。編這樣的席,東家要額外給編席師傅加錢,并且在飯食上要好一些,編完后,條件好的還要給師傅打壺酒喝。畢竟這是編席師傅用編席這種方式在給東家道喜哩!
編席并不像小說里描寫的那樣輕松,實則是一項十分辛苦的活兒,不說編席前的準備工作,單說編時,圪蹴在地上,一圪蹴就是半晌,腰酸腿麻自不必說,整天和篾子打交道,手經常被扎得一塊一塊的,那種滋味是常人難以想像的。
這一“編”便是幾千年。近年來,家鄉(xiāng)已不再種植高粱,蘆葦也隨著小河的干涸早已絕跡,加之人們發(fā)明了機械編席,所用原料大都是竹子。機械編席效率高,質量好,過去的手工編席漸漸淡出人們的生活,成為又一項被機械取代的傳統(tǒng)的勞作方式。
淘 井
在壓水井進入村里以前,村里人吃水都是去“東南井”挑。東南井是一口土井,是村里惟一的水井,因在村子的東南角,故村人叫它東南井。井的直徑約兩米,深約十米,敞開的井口像一張大嘴,小孩子時不時往里面扔些泥塊磚頭;遇到大風天氣,風卷著樹葉草屑往里面刮;畜禽受到驚嚇,偶爾也會失足掉入井里;更有甚者,村婦因生活壓力、拌嘴生氣等原因,一時想不開了,就往井里跳;一到冬季,村里人在井里濾粉條,碎渣掉入井里,污染水質。這樣日積月累,慢慢地,井底被泥土淤積,泉眼堵塞,水量減少,水質變差。這時就需要淘井了。
淘井的日子大都選在夏天(特殊情況例外,如畜禽掉井、村婦跳井等)。選在夏天,主要是考慮夏天氣溫高,下井的人不容易凍感冒。
淘井的工具比較簡單:井口上用三根木頭搭個三角架,上面吊個滑輪,一根帶鉤的煞車繩卡在滑輪的槽里。淘井前,要先把井水一桶一桶地吊上來,等見到井底時,趕快把淘井的人送下去。下井的人要身披蓑衣,頭戴涼帽,以防泥水磚頭砸落到身上頭上,發(fā)生危險。下井前,還要喝幾口燒酒,以驅除寒氣。下井者多為有經驗的青壯勞力。因為受水位升降的沖刷,井筒增大,加上土質的原因,井壁極易垮塌。有經驗的人能一邊干活兒,一邊隨時觀察井下的動靜。下井的人為了能讓全村人吃上干凈水,是冒著生命危險下井的。所以每一次淘井,生產隊都給每個下井的人記五個勞力的工分。就是這樣優(yōu)厚的待遇,許多人還是不敢下,也不愿下井的。
水桶下到井底后,淘井人會趁少水的黃金時間,趕緊往桶里鏟淤泥磚塊。鏟滿后,朝井口喊一聲“滿了”,井口的人聽到喊聲,“唉”地答應一聲,快速拉繩。為了不耽誤時間,井下的人會往另一只水桶里鏟雜物,等拉上去的水桶又續(xù)下來時,這只水桶剛好鏟滿。換了水桶,繼續(xù)鏟。這樣循環(huán)往復,直至把淤泥磚頭清理干凈為止。
因為井下的人在狹小的空間里貓著腰不停地勞作,時間長了既勞累,又容易感冒。假如淤泥磚頭多時,中間要換一個人下去,替換一下先下去的人。有時能換幾個人,這樣才能確保既不讓下井的人著涼,又不停工。因為一停工,水很快就會冒上來。有的夏天雨水多,水位淺,淤泥磚頭還沒清理完,水就冒上來了。遇到這種情況,要再次把水拉上來,才能繼續(xù)清理。
人畜、莊稼啥時也離不開水,井是主要的水源,所以井與村人的命運是緊密相連的。它不單是飲水之源,在村人心里,由于積聚了太多的汗水與故事,在村人的泛神觀念里,往往被賦予某種神秘的色彩,就是神祇。所以,村人骨子里對井有一種敬意。淘井前,要先給井燒三柱香,磕三個頭,祈求神靈在受到驚動時,不要怪罪,還要保佑下井的人平安無事。淘井的人都是男人,女人是不能近前的,連我們小孩子也不許觀看,以免我們毫無顧忌的喧嘩聲驚動了神靈。淘井的人更是處處小心謹慎,切忌說出粗話、臟話,連清理雜物時,也要避免用力過大。這是村人對井神的崇拜,更是他們對生活和自身命運的祝福與祈禱。
村人對井神的崇拜,還表現(xiàn)在久旱無雨時。一遇干旱,就要淘井。村人都堅信,如果把井淘了,把污濁的井水換成清澈的甘泉,必將引來天上之水。有時真能應驗,頭天淘過井,第二天就下起了雨。沒有應驗時,村人會認為是淘井時用心不誠,冒犯了神靈。所以再淘井時,就會多燒香,多磕頭,祈求井神顯靈,讓“嘩嘩”的雨水傾盆而下,滋潤久旱的禾苗。
也有人會在不經意間冒犯井神。這種人或為生活所迫,或因與鄰里、家人生氣吵架,失去了生活勇氣,一時想不開而跳井。村里人認為,這樣的人身上沾滿晦氣,會污染井水,人吃了被污染的水會生病。這時是必須淘井的。記得有一年秋天,長林媳婦兒因瑣事被丈夫打了一頓。長林媳婦兒從未受過這樣的屈辱,一時想不開,跑到東南井,跳了下去。這件事像風一樣很快在村里傳開,我們小孩子趕緊跑到井邊看熱鬧。這時,大人們已經把長林媳婦兒撈了上來。只見長林發(fā)瘋一般從家里拿來一口大鐵鍋,扣在地上,把媳婦兒弄趴在鍋上,還不時地捶媳婦兒的后背。當時我們很好奇,不知道大人們這樣做是弄啥。直到長林媳婦兒“哇”的吐出一大口井水,大人們如釋重負地說了句“吐了”時,我們才知道那樣做是為了讓長林媳婦兒控出肚里的井水。吐了一口水后,長林媳婦兒的嘴像擰開的水龍頭,嘩嘩地流個不停。直到水吐得差不多,人也緩過了勁兒時,幾個大人才用一塊門板將她抬回家。
村里人一天也離不開水,出了這樣的事,管事的就吆喝了幾個青壯勞力,開始淘井。這次淘井,因為是人為造成的,隊里沒有給淘井人記工分,而是由長林家管了一頓飯完事。
不知從啥時起,村人用上了壓水井。壓水井嚴格地說不能叫井,它只是用拳頭粗的鐵棒在地上戳的窟窿。壓水井幾乎家家都有,用著方便,足不出戶就能吃到水,省卻了外出挑水的勞頓。村里的那眼土井就被冷落到了一邊,孤零零地待在那兒。后來,砌井口的四塊條石不知被誰抬走,井口比地面低了,一遇雨天,雨水就裹挾著泥沙流入井里。這時的村人,早沒了對土井的依賴,任由泥沙橫流。天長日久,井被泥沙淤平,那眼滋養(yǎng)了幾代村人的土井便消失了,連土井消失的,還有被井水浸潤過的文化和傳統(tǒng)。
從此,村人不再淘井。
做布鞋
像我這個年齡段、老家在農村的人,小時候沒有幾個不是穿著母親做的布鞋長大的。過去,做布鞋是每個家庭婦女的必修課、基本功,她們中很少有人不會納鞋底、做布鞋。若連雙布鞋都不會做,那是連個婆家也難尋到的。
記憶里,做鞋是從抿袼褙開始的。袼褙所用的布,家鄉(xiāng)叫鋪襯。鋪襯是把穿破了的衣服拆開剪下來,顏色各種各樣,新舊程度不同,連厚薄也不一樣。鋪襯攢到足夠多時,選個日頭毒的日子,把門板或小方桌子支在當院里,端出一盆事先打好的紅薯面糨子,就可以抿袼褙了。
先在門板上刷一層糨子,選幾塊大一些的鋪襯粘在門板上,上面刷一層糨子,把碎鋪襯按新舊厚薄錯開,一張一張均勻的粘在底層的大塊鋪襯上。一層抿好后,再刷一層糨子,把碎鋪襯壓著茬一塊一塊鋪過去。一層抿好,再抿下一層,到最后一層,也要抿上大塊的鋪襯。然后,在日頭底下曬干,揭下來就可以剪鞋幫了。
袼褙是專用于剪鞋幫的,剪鞋底則要用“闋子”(不清楚家鄉(xiāng)為啥叫闋子,只好用這個“闋”字代替)。抿闋子的方法和抿袼褙相同,只是抿闋子的原料不是鋪襯,而是麻瓤兒。先將漚好曬干的麻剪成尺把長的段,用棒槌捶軟,然后用木梳將麻梳成頭發(fā)一樣細的絲,就成了麻瓤兒。抿時,先將一大塊布粘在門板上,刷一層糨子,將麻瓤兒順著壓茬鋪一層,再刷一層糨子,鋪一層麻瓤兒,最后抿上一大塊布,曬干即成。
袼褙和闋子曬干后,翻出鞋樣(因為鞋的種類不同,每個成年人都有幾個鞋樣。小孩子的腳長得快,鞋樣幾乎一年一換),將其按在袼褙、闋子上,就剪出了鞋幫和鞋底。
做鞋面的新布早已買好,大多是黑呢子、黑洋布和紅花布,條件好的也有買燈芯絨的。另外還有白洋布,是沿鞋口用的。巧手的母親會根據(jù)鞋和布塊的大小,先剪大人的,剩下的邊邊角角再給小孩子剪,做到充分利用,一點也不浪費。一塊塊鞋面剪好后,用糨子和袼褙粘在一起,晾干,用斜剪的白布條把上下鞋口沿了,鞋幫就做成了。鞋底則要把白洋布粘到剪成的闋子上,晾干后才能納。
納鞋底是件很費工費時的活兒。納鞋底一般不占用出工時間,大多在閑暇的陰雨天和晚上納。但女人們似乎很會利用時間,在出工或開會時,身上必揣著一只鞋底,歇工時納上幾針。特別在開會時,兩只耳朵支棱著,邊聽邊納,滿屋子都是“刺啦刺啦”拽麻線的聲音。至于隊長講的啥,她們是不會過多關心的。納時,右手中指帶上頂針,拿針尖在頭皮上蹭幾下,對準鞋底一針扎下去,用頂針向上一頂,針便露出一大截兒,用力一拔,針便帶出麻線,“刺啦”一聲,整條麻線穿過針眼,把麻線纏到手上緊一緊,一針才算納完。這樣纏不上幾回,手背上便被勒出道道紫痕。若納較厚的鞋底,光用頂針還不夠,要用針錐先扎一下,把針續(xù)進去,再用頂針頂,等針露出頭時,用夾板(竹片制成)夾著針頭,才能把針拔出來。鞋底不但要納得結實,還要保證針腳不能破縫。第一行的針腳和下一行的針腳要錯開,同時間距要勻稱。為使麻線光滑,納起來省力,有條件的人家事先會用黃蠟把麻線反復捋一捋。這樣一針一針地納下去,要按照舊時鞋店里“一寸地兒要納上九九八十一針”的規(guī)矩,一只成年人的鞋底得多少針才能納成啊!當我們穿上輕巧、透氣、舒爽的布鞋時,是否體會到母親傾注心血、一針一線做鞋所流下的汗水?母親不單是為子女做鞋,連對子女的愛都納進了鞋底?。?/p>
一次母親為我納鞋底時,特意用一塊布包著鞋底。我不解,便問母親:“娘,您為啥要用布包著納,二蛋他娘咋沒用布包呀?”母親笑著說:“再過幾天你就是學生了,娘要讓你穿上新嶄嶄的鞋去上學。”我還是不解,兩眼迷惘地望著母親。母親又說:“你想啊,一只鞋底得在娘手上來回倒騰多少回才能納成?要是不用布包著,不早把鞋底弄成‘老耄臉了嗎?”后來想起此事,我不禁感慨:母親為了子女,真是操碎了心呀!
鞋底納好后,把鞋幫上到鞋底上,一只鞋才算做成。有條件的人家,還要把鞋底用桐油油一遍,這樣能使鞋底耐磨一些。當我寫上“桐油”二字時,仿佛又聞到了母親油在我鞋上的桐油的香味!
布鞋式樣單一,遠遠沒有現(xiàn)在的皮鞋、運動鞋那么式樣繁多,大多為圓口,松緊口、棉靴和“虎頭鞋”。圓口,鞋臉短,夏天穿不會熱得太難受;松緊口(鞋幫兩側各縫上一塊松緊布),可松可緊脫穿方便;棉靴,冬天穿著舒適、暖和。至于“虎頭鞋”,那里給小孩子穿的,寓意虎頭虎腦,吉祥如意。
看一眼納的鞋底,就能窺出女人的心思,你信不?倘若給自己喜歡的男人做的鞋,用的布新,針腳密,線的力道大,納時還要用布包著。給自己不喜歡的人,如丈夫前妻的孩子、有點矛盾的婆婆老公公等,用的布舊,針腳大,線也納得松松垮垮,“稀針大麻線”這句話就是形象、貼切的比喻。
仔細回憶一下,最后一次穿母親做的布鞋,至少也在30年前。時至今日,我依然能感覺到穿在腳上的溫度。如今,母親老了,以后若想再穿一雙母親做的布鞋,難!
拾麥穗
上世紀七十年代前,小麥產量低,辛辛苦苦干一年,一家也分不了多少。但要在低產的情況下做到顆粒歸倉,就全靠人了。因此,生產隊在將麥子運回麥場后,都會組織社員復收。復收只是流于形式,人們像放羊一樣,從麥地這頭兒到麥地那頭兒走一趟,每人象征性地撿拾一把麥子了事。他們十分清楚,復收拾的麥子歸生產隊,放哄拾的麥子才歸個人,復收得太干凈了,接下來的放哄還拾啥?這樣的小聰明隊長心知肚明,只是睜只眼閉只眼,裝作沒看見罷了。這樣像梳子梳頭一樣梳了三遍后,麥穗已經很少,但人們舍不得讓一穗麥子爛遺落,便三三兩兩地踏入麥地,開始了第四遍“梳頭”。
男女勞力要干活兒抓工分,老漢們要喂牛放羊,拾麥穗的大多是老婆婆和小孩子。他們在放過哄的麥地里,彎著腰,一手摁著籃子襻兒,一手撿拾麥穗,恨不得將淺淺的麥茬都變成麥穗,拾進籃子。當籃子拾滿時,他們就坐在地頭兒的樹蔭下,將麥穗揉碎,將麥糠揚飛,籃子里只剩下籽粒飽滿、泛著香氣的麥粒。這樣既可以騰出籃子的空間,多拾麥穗,也能利用這短暫的時間歇一下發(fā)酸發(fā)困的腿腳。當飽滿的麥粒乖乖地躺在籃子里時,他們的臉上會掛著幸福的笑,像天上光芒四射的太陽。
小時候的麥季,我時常跟隨奶奶拾麥穗。奶奶纏過腳,平時走路都顫巍巍的,但去地里拾麥穗時,走得比我們小孩子還快。她顛著“三寸金蓮”,一只胳膊挎著草籃子,一只手來回劃著,頭一點一點的,好像風里起伏著的麥穗。見奶奶遠遠地把我甩在了后面,我加快腳步攆奶奶??斓禁湹貢r,我突然奔跑起來,很快超過了奶奶,搶先趕到麥田,拾到了第一穗麥子。奶奶追上我時,已是氣喘吁吁:“孫子,你還挺鬼哩,和我賽起跑來了,沒人跟你搶!”我說:“奶奶,您不是常說,每一粒麥子都是農人用汗水澆灌出來的、一粒也不能糟塌嗎?我跑在前面,就是要把麥穗拾干凈?!薄昂茫硨O子有志氣,等拾回麥子,磨了新面,給俺孫子蒸好饃吃?!蹦棠绦χ?,露出了沒牙的牙床。
拾麥穗時頭頂烈日,太陽烤得人身上火辣辣的,汗水像小溪一樣順著臉頰、脖子淌,流進眼里,蟄得眼睛生疼;硬硬地麥茬像一把把錐子,一不小心,腳脖子就會被扎一錐子,現(xiàn)出一道血跡。這時候,人要的是毅力和耐心,無數(shù)次的彎腰、低頭、伸手,小孩子往往經不住這單調枯燥的動作的折磨,如果沒有大人們的“監(jiān)督”,保不準就跑到樹蔭下涼快去了。反觀老婆婆,她們像默默無聞的老黃牛,不停地重復著彎腰、低頭、伸手的動作,拾得一絲不茍,拾得充滿信心和希望。
包產到戶后,記得有一則因為拾麥穗成就一樁姻緣的故事:大栓、小栓兄弟倆趕著毛驢車在地里運麥,大栓趕驢回了場,留下小栓在麥地摟麥子。忽然,小栓發(fā)現(xiàn)一個外村姑娘來地里拾麥穗。那年小栓十九歲,正是情竇初開的年齡,還沒說下媳婦,異性對他的吸引力可想而知。小栓見那姑娘和自己年齡差不多,臉很白,眼很大,頭發(fā)很黑,長得很標致,頓生好感,故意把麥子摟得毛糙些,多剩些讓姑娘拾。小伙子一旦對哪個姑娘有意了,就會想法主動接觸姑娘。小栓也不例外,拿起水壺讓姑娘喝水。姑娘害羞,搖了搖頭。小栓膽子大,把水壺硬塞到姑娘手中。這層窗戶紙一捅破,二人的話就多了起來。小栓問姑娘是哪里人,姑娘說山口村。姑娘問小栓咋不外出打工,小栓說收罷麥就出去。很快,二人就無話不談了。大栓回到地里時,見二人有說有笑,又看到姑娘籃子里鼓得小山似的麥穗,頓時明白了。等一車麥子裝好,大栓讓小栓煞車運麥,自己留在地里摟麥。小栓煞好車,極不情愿地趕驢上路,誰知驢就是不走。讓回場里,小栓本來就有氣,可又沒理由向哥撒,這下正好撒在驢身上。小栓狠勁打驢,驢一拘攣,還是不走。小栓更加惱怒,掄起桑杈又打,把驢打得前腿亂跳,可仍然不走。大栓感到蹊蹺,近前看究竟,發(fā)現(xiàn)小栓竟把驢的一條后腿捆住了。大栓黑著臉熊小栓:“捆住了驢腿,你還發(fā)驢脾氣,啥人?”姑娘在一旁忍不住大笑起來,小栓臉一紅,也不好意思地笑了。
麥罷后,小栓就讓爹托媒人去姑娘家說媒。因為拾麥時對小栓的好印象,姑娘爽快地答應了。第二年,小栓就把姑娘娶進了家門。
如今,家鄉(xiāng)割麥完全實現(xiàn)了機械化,聯(lián)合收割機走過麥田,一邊出麥,一邊出麥秸,哪里還有遺落的麥穗?農人再也體驗不到拾麥穗的期盼和快樂了。想想,不免有點遺憾,但更多的是感嘆現(xiàn)代文明給收麥帶來的巨大變化,得以讓農人輕輕松松就完成了一季收成。
釘 掌
農耕時代,牛馬驢騾是農人的四件寶貝:送糞、拉莊稼離不開它們,犁地、耙地、耩地、打場離不開它們,就連走親訪友也離不開它們。但要最大限度地發(fā)揮它們的能量,有一件事必不可少——為它們釘掌。
牛馬驢騾的蹄子外面是一層角質皮,質地堅韌,用來保護肌肉組織。牲畜經過長期的奔走之后,角質皮會被磨損,腳掌如果得不到保護,很容易被路面和地里的磚頭瓦塊等硬物硌傷。只有為它們釘上掌后,才能繼續(xù)干活兒。
釘掌其實就像人穿鞋一樣,為牛馬驢騾穿上“鞋”。我小時候,四里外的陌陂街上就有一處專門為牛馬驢騾“穿鞋”的地方,那地方是我們上街趕集的必經之地,每次去趕集,第一件事就是看釘掌。小孩子對啥都好奇,釘掌也不例外。只見街邊空地上栽有四根碗口粗的木樁,上面再用兩根木頭相連,形成一個長方形木架,這就是釘掌的“工作臺”。釘掌師傅五十多歲,人們都叫他“王師傅”。他不但是釘掌師傅,還是打鐵師傅,因為釘掌所需的掌和釘都由他親自打制,打鐵的爐子就盤在臨街的房內。有釘掌的來了,就釘掌。沒有釘掌的來,他就打鐵,一刻也不閑著。每有釘掌的來,王師傅先讓牲畜的主人把牲畜牽到工作臺里,拴牢韁繩,自己再走上前,輕輕地拍拍牲畜的頭,捋捋牲畜的毛,和牲畜溝通思想,交流感情,然后用繩子麻利地將牲畜的四肢拴到木樁上,再從牲畜的肚皮下兜兩根繩子,防止牲畜受驚掙扎。
一切準備工作做完,王師傅會讓牲畜安靜一會兒。趁這個機會,他會進屋取掌、釘和釘掌的工具。釘掌工具不多,但都是特制的:一只高腿木凳、一把小鐵錘、一個像“7”字型鐵具、一把鐵鏟、還有一把鋒利無比的鐮刀。為牲畜穿新鞋前,得先把舊鞋換下。只見王師傅嫻熟地將牲畜的一條腿搬起,放到木凳上,將蹄子底面朝上翻起扎緊,拔掉舊掌,用鐵鏟將蹄子的底面鏟平,再用鐮刀將豁豁牙牙地“趾甲”修一修,然后拿新掌貼合在蹄子上。這時,我們小孩子會圍上去看個仔細,王師傅就大聲地提醒我們:“離遠點兒,別讓牲畜踢著了!”我們不情愿地往后挪挪。
在選新掌時,王師傅特別細心,拿一個貼上,稍不合適,就換一個,直到掌與蹄子大小吻合,貼上嚴絲合縫才行。然后選七顆鐵釘,銜在嘴里,右手握錘,左手持“7”字型鐵具,從嘴里取出一顆釘子,“叭叭”兩下,把釘子敲入蹄子里,等釘子剛一露頭,用“7”型鐵具頂端頂著釘頭,再輕錘釘蓋,釘頭慢慢彎回蹄子,直至鉚實。如是再三,直到七顆釘子全部釘上,才算釘好一只蹄子。把四只蹄子釘完,王師傅頭上已沁出汗珠。
面對牲畜這些龐然大物,釘掌必須膽大心細,膽子小的人是勝任不了這一工作的。釘掌時,師傅們始終高度緊張,沒有片刻的輕松,稍有不慎,被踢一下,或抵一下,可不是鬧著玩兒的,往輕處說皮破流血,往重處說傷筋動骨,甚至要了性命。
一晃幾十年過去了,如今的家鄉(xiāng),從種到收,基本上實現(xiàn)了機械化,從種到收,均由機器替代,運輸用上了機動三輪車和汽車,出行有了摩托車、小汽車,昔日為農人生活立下汗馬功勞的牛馬驢騾,已很難再覓到它們的身影。街上的王師傅早已作古,隨他而去的,不只是釘掌用的“工作臺”,還有釘掌這門行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