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文學
珠日干毛都,蒙古語,曾經(jīng)是只有六棵樹的村子。
在烏力吉木仁河右岸,這個叫珠日干毛都的地方,已經(jīng)是居住著200戶人家的村莊。如今,當我又一次回到這里,又是杏花拂面的季節(jié)。家鄉(xiāng)的原野在杏花雨中鋪滿了潔白。離開時的草原小路現(xiàn)在已被鋪上了一層瀝青,曾經(jīng)跋涉艱難的路容易了許多。但是少年時候爬過的沙坨,依舊在路邊高聳,令人仰望。那些鋒利的荊棘,曾經(jīng)刮傷我的大腿和胳膊。烏力吉木仁河的水,已經(jīng)不再清澈似鏡,沒有了那些孩子們臨著幽幽的深水撒進朵朵野花,甚至整條河床之上,除了那股窄小的結(jié)著冰的緩慢的流水之外,再沒有旁的生命痕跡。四月,春草萌生的季節(jié),乍暖還寒的大地還是這么恬靜。
回家的路經(jīng)過舊日的林場。在林場的磚窯前,我看到荒草叢生的院子,這是治沙站的舊地。窗破門殘的敗落里,陽光一縷縷照射進來,它們與矗立在后院的那些高房亮瓦相對,昏暗與明亮,陳舊與新鮮,有一種鮮明的對比。后院,是新擴建的草原管理站,主要任務(wù)是治理沙丘,保護牧場。
走過林場,看見了村口那滿山遍野的山杏樹,老干新枝上都綻放著鮮花,隨著陣風不時地飄落。路邊,一塊墓碑,一座低矮的墳塋躍入眼簾,把我的思緒推到遠遠的歲月的彼端。
杏花—— 四月的雪,輕輕地飄在科爾沁草原上。它,使我想起了五十年前的這個季節(jié),在我的故鄉(xiāng),想起了昔日寶力格爾的那副模樣,令人懷念,卻不再清晰,不能仔細地去端詳他臉上的皺紋,連記憶也成為一種虛幻的影像。
與墳?zāi)沟穆∑鹜瑫r,消失的是寶力格爾這個名字。那時,他異常孤獨地遠離那枯槁的軀體而伴著心底的那片空蒙飄去。他的靈魂,在永別的故鄉(xiāng),若漂萍般游蕩,疏離,遺恨,而又凄涼。
他曾經(jīng)是一位騎兵,在槍林彈雨中立下汗馬功勞。1963年,他轉(zhuǎn)業(yè)了。當他緊握著周總理的手,滿含熱淚表示決心的時候,珠日干毛都還是只有六棵樹的沙包。但是他就在這里安了家,帶著七八個人,成立了科爾沁草原上第一個治沙站。1966年春天,第一批杏樹開花了,他的心里像喝了蜜。
我是先從報紙上看到他的事跡,爾后才在家鄉(xiāng)認識了他。因為他的家原本不在這里,是為了治沙才來建立治沙站。守護草原,防止沙化的夙愿使他不能不加快步伐,因為他知道生命屬于自己的時間已經(jīng)不多了。他在部隊上得了老胃病,是帶著軍功章也揣著傷殘證走到新的戰(zhàn)場。就在他正在為三年來的造林成績欣慰的時候,他被打倒了,罪名是“以林壓農(nóng),以林毀牧”,罪證就是盟林研所寄來的兩包樹籽和一沓防風固沙經(jīng)驗材料。他被“打翻在地又踏上千萬只腳”。踏上的何止千萬只?他被扔到羊圈里,身上留下了無數(shù)蹄痕。
肩胛里的彈片固然可以證明他當年的勇敢,而脊背上的鞭痕就更加表現(xiàn)他的頑固。他的脖子上掛著一塊牌子,上面寫著“死不悔改”四個黑字,那是在一塊貼獎狀的膠合板背面寫的,那獎狀是一塊鑲著玻璃的鏡框,正面寫的是“治沙模范”四個金光閃閃的大字。
那一天,我在村部門前碰到了寶力格爾,他的目光中帶著疑問和迷茫,那雙抑郁的眼睛,帶著明顯的沉思。眼睛是心靈的窗戶。善良、憂慮、彷徨,所有積存于心的東西都勢必在眼神中找到反映。從他的眼睛里,我還讀出了深深的無奈。
不料,就在第二天早晨,忽然聽說寶力格爾死了,是“畏罪自殺”。當我要離開家的時候,一輛牛車拉著寶力格爾走出了村子。一床褪了色的軍被蓋在他的身上,隨著牛車的顛簸而抖動。老支書走上前去,輕輕地掀開被子,讓我看見了寶力格爾那枯黃的臉。四月,已是早春,但寶力格爾還戴著棉帽子。臉上的污垢被曾經(jīng)的汗水沖成了溝壑,高高的顴骨上包著一層土黃色滿是皺紋的皮,他似乎在沉睡,但即使睡著,也無法掩飾心靈中的痛苦。陽光下飄舞的杏花隨風落到那松皮一樣蒼老的臉上,猶如一片片雪花,依然在向他送出淡淡的清香。
他走了。那尚未瞑目的眼睛仿佛還在追尋著什么,是在探詢春天的消息嗎?……
多少年,我曾經(jīng)夢見家鄉(xiāng)的大雁,回憶著故鄉(xiāng)舊日熟悉的容顏。我知道寶力格爾早已被平反,他被譽為我們家鄉(xiāng)一帶治沙的英雄。那治沙植綠的壯舉,不只給草原接續(xù)新的生命段落,更是恢復了人與自然的和諧。久壓在沉沉黃沙底下而消隱的詩意蘇醒了,淪喪的綠色回歸了。雖然,毀滅者留下的瘡痍,漸漸從世間淡去,人們卻無權(quán)遺忘痛苦的記憶。
寶力格爾創(chuàng)建的治沙站又擴大了規(guī)模,治沙成效顯著。村前這座默默無聞的墳塋,歲月記得,而土地也永遠記得。它會記得那深犁的痕跡,會記得種子的努力,也會記得寶力格爾踏過的腳印,會記得他曾經(jīng)灑下的汗水。然而,土地跟我一樣沉默,在四月,這春寒料峭的草原。
新世紀的一個又一個春天就這樣踩著淡淡的綠意,展示著她動人的姿容??上毩Ω駹枦]能看見。他在烏力吉木仁河畔栽下的那些沙柳、樹木還在仍然召喚著新世紀的春風,而我們所沐浴著的春的氣息,必定有一部分是他的惠賜。我知道,在此之后,這世上還有一片片樹林會慢慢消失而不被我們留意,還有一些鳥類會銷聲匿跡甚至永遠不再繁衍,但寶力格爾心中的那片森林,它固守著這家園的水土,固守著我們每個人的春天。它使人類的生命由此堅韌、綿長,生生不息。
眼前,看不到一片綠葉,是滿山遍野杏樹枝頭那白燦燦的連成串的花朵,隨風飄落。經(jīng)過多年觀察,我發(fā)現(xiàn),杏花是開在綠葉之前的。杏花開后,才有綠葉發(fā)出來。如果說梅花是雪天的使者,杏花就是迎寒綻放的第一縷春光。
這杏花如四月的飛雪,就像寶力格爾當年灑向草原的第一縷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