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成林
要是早來一年零三個月,我肯定會到這里,樂此不疲,流連它的三十個房間,全是書、古董、藝術(shù)品、工藝品、照片和信件。那些書,據(jù)說不少珍本、絕版和簽名本,那些照片和信件也很稀有,都是印度老板Ramanand三十年的收集,源自甘地、克里希那穆提、達(dá)賴?yán)?、吉卜林、加繆、斯文·赫定、楊韓斯本(F. E. Younghusband)等古今名人。書店后院還有一個Feedn Read(又吃又讀)花園餐廳,一位曾居加德滿都的異國朋友贊不絕口。在旅行社、購物商店和餐廳云集的Thamel,噪音、廢氣、東西游客,這是一片綠洲,也是加德滿都一大驕傲。
但我來晚了,只看到瓦楞鐵皮的圍墻掛了一個牌子,告訴全世界的愛書人,這家Pilgrims Book House(朝圣者書屋),歷經(jīng)三十年,已是亞洲乃至全球書店一大標(biāo)志,不幸毀于二零一三年五月十六日一場大火。書店前年出版的一期Newsletter詳述這一災(zāi)難:書在燃燒,浸在消防水喉噴灑的水中。大火燃了十八個小時,石雕破裂,鐵塑熔化,更不要說印在紙上的文字。三十年心血毀于一旦,老板Ramanand卻在微笑,當(dāng)然不是開心,而是如他所說:“這個世界真的一切都是無常,一切都會消逝?!甭犅劥耸?,印度前總統(tǒng)卡拉姆(A. P. J. Abdul Kalam)有言:“你是我知道的唯一一個微笑的出版人,難怪你的書也會微笑?!毙液茫フ邥莶⑽磸氐紫?。同一小街,距離已成廢墟的“旗艦店”兩分鐘路程,還有一家朝圣者分店,藍(lán)色店招下方懸了一溜五色經(jīng)幡。這家朝圣者分店,從門面到內(nèi)里,一點也不“高大上”。一樓書不多,應(yīng)對Thamel的國際旅游氛圍,各類工藝品和影音制品占了大半江山。
我的歡喜來自朝圣者二樓。水磨石走廊和四五個小房間擺滿書。書和房間都是半新半舊,不像書店,更像從前學(xué)人或作家的書房,讓我想起新德里看過的尼赫魯故居,亦如這里四處皆書。狹窄走廊內(nèi),深褐木質(zhì)書柜和墻上的深褐木質(zhì)畫框搭配,陳舊,老式,毫不氣派。我踱進每個房間,仿佛走進不同展室:心理學(xué),哲學(xué),文學(xué),政治,社會,印度教,佛教,西藏,印度,尼泊爾,登山……在加德滿都十來天,每有厭倦,我總是不由自主走進客棧附近這家朝圣者(附近小街,還有一家獨立書店Vajra Books,偏重印度教和藏傳佛教一類學(xué)術(shù)書,我也常去)。有天,我請坐在二樓梯口的中年職員幫我找書:Vishvapani Blomfield的《佛陀傳》(Gautama Buddha)。他不查電腦,很快鉆進走廊盡頭一個小房間,給我遞來同一本書的精裝本和七成新的平裝版?!澳阗I二手的吧?!彼f,像在幫我精打細(xì)算。
雖然前幾年轉(zhuǎn)讀電子書,早已不怎么買紙本,出門旅行更怕負(fù)重行囊,然而,就像奧威爾的短文《書店記憶》(Bookshop Memories)所寫,我現(xiàn)在偶爾還得買書,當(dāng)然只買我想讀又沒電子版的英文書。前前后后,我在朝圣者買了三本這樣的書。除了《佛陀傳》,我也買了中國高僧法顯和孫云的印度朝圣記英譯本(英譯者的注釋,讓我更容易對照佛教圣地的古今地名),還有英國作家Catriona Bass的《人在西藏》(Inside the Treasure House:A Time in Tibet),講她上個世紀(jì)八十年代闖進加德滿都中國使館死纏爛打隨即跑去拉薩教書一年多的所見所聞,都是廉價印度版,紙張粗糙,略顯陳舊,乏人問津,像在等著我把它們帶走。
去年八月中旬,快回印度,想著要往瓦臘納西和加爾各答,我突然想讀已故印度電影導(dǎo)演雷伊的回憶錄(他在加爾各答生老病死)和美國作家Katherine Mayo上個世紀(jì)二十年代的“反印”舊書《印度母親》(Mother India),后者,我正好在諾貝爾經(jīng)濟學(xué)獎得主Amartya Sen的一本書中讀到。我先去了Vajra Books,沒有,中年職員把我介紹到游客區(qū)外另一家偏重文學(xué)的獨立書店,矮胖的尼泊爾中年店員鉆進后院,足足找了十分鐘,面帶微笑跟我抱歉。走前一天,我又來到朝圣者。這天晚上,坐在二樓梯口的中年職員仔細(xì)檢索電腦:“先生,你最好去印度找這幾本書。”他在微笑,我在微笑,就像前面提到的印度前總統(tǒng)卡拉姆所說,一屋子的書似乎也在微笑:留點遺憾。最后一次走出朝圣者,我撞到一對中年的中國親們,兩人正在猶豫要不要進來。然后,男人徑直步向一樓的工藝品,女人則在門口觀望,很快端起掛在脖子上的高檔相機,也不“預(yù)警”,對著店堂和柜臺女職員拍了一張驚人的閃光照。
重返德里,最讓我親近的,還是商業(yè)區(qū)Connaught Place數(shù)不勝數(shù)的露天書攤。回到中國不久,我讀印度大報The Hindu電子版,看到派駐英倫的某位印度記者一篇文章,他講倫敦書肆遠(yuǎn)非印度能及。然而,對于我這個天朝窮游者,能在德里地攤看到我喜歡的印度作家R. K. Narayan諸多小說集,看到自由世界的《紐約客》和《經(jīng)濟學(xué)人》一類雜志,我已知足(我的唯一遺憾,乃是看不到去年被印度教極端主義者起訴查禁的美國學(xué)者Wendy Doniger那本The Hindus: An Alternative History)。Connaught Place是殖民時代的英國人規(guī)劃,都是歐式環(huán)形街區(qū),最外一圈,則有1936年開張的Amrit Book Co.,沒有二樓,卻如加德滿都的朝圣者分店那般簡樸。我翻著奈保爾、Narayan、巴基斯坦作家Mohsin Hamid和印度新秀Pankaj Mishra的作品,仿佛見到熟人??次曳媒蚪蛴形?,書店職員上來搭話,可惜我只翻不買。我指著奈保爾的印度三部曲:“他對印度講了不少壞話。”職員哈哈一笑,略顯尷尬,但也心領(lǐng)神會。“他最近去了中國?!毕氲竭€在果阿,一個北京朋友電話里跟我講到奈保爾與天朝作家座談,我告訴職員?!拔易g過他的傳記?!辈恢趺矗颐摽诙?,不是虛榮,而是覺得,奈保爾去中國時,我總算如愿以償,來到他的先輩所在的印度。
在德里最后一天,我第二次去了南郊的Khan Market。這個低矮圍墻圈起來的低矮商業(yè)街,是德里精英和各國外交官的購物與吃喝天堂,你可買到德里舊城一片混亂的露天巴扎根本看不到的各類“高大上”舶來品。Khan Market好在還有書。幾家小書店,擺著英美和印度出版的最新英文書,報刊架上有《倫敦書評》和《紐約書評》:英語流利的印度精英,閱讀趣味顯然高過天朝新富。我又登上商業(yè)街窄巷內(nèi)那道窄梯,那位面相斯文的中年女人裹著素色莎麗,依然坐在柜臺后面。我跟她提到加德滿都沒能找到的雷伊和《印度母親》。她起身,從書架抽出兩冊印度企鵝版的雷伊回憶錄。唯一不完美,是我還得去找“反印”著作《印度母親》的電子版。這家Full Circle Bookstore,不僅是德里最好的獨立書店,用來裝書的牛皮紙袋我也喜歡,尤其那行有點煽情的英文:YOU CANT BUY HAPPINESS, BUT YOU CAN BUY BOOKS. AND THATS KIND OF THE SAME THING.(你買不了幸福,但你可以買書。兩者大致等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