街貓
他一定變得足夠狡猾,在故事的高潮戛然而止,擺擺手說剩下的明晚再說吧。
~1~
還有什么理由可以打給你
我明天去找你吧。
千萬別。我還在軍訓(xùn)呢。
那后天。
你能不能不要找我。
我會去找你的??傊?。
掛了電話阿肥發(fā)現(xiàn)九點鐘方向的女孩終于回眸,眼神明亮,及時扼殺了他心里那些忽明忽暗的失落。
阿肥調(diào)整面部表情,上前低聲問,你也是廣東的嗎?
女孩說是呀,聲音清甜。
ok,一個粵語電話成功換來一個女孩的回頭。
一開始吧,阿肥就知道前面那個應(yīng)該是廣東的,碰到過很多次,然而沒有一個人敢去搭訕,直接追上去問的話別人很有可能當(dāng)你是變態(tài)。機智如他,首先加快腳步的速度,很自然地走到了妹子旁邊,手上保持玩手機的狀態(tài)。然后一邊玩一邊撥通了阿寶的手機,特意用白話跟阿寶說話,妹子聽到他的粵語,同為廣東人的她情不自禁地轉(zhuǎn)過頭來,與他進行了兩秒鐘的眼神交流。
她望向他疑惑又略帶驚喜的表情,是全部計劃的重點!
首先,他只是個打電話的路人,并不是什么變態(tài),而且是這個妹子主動先用眼神與他交流的。機會和理由都滿足了,他們應(yīng)該算是“偶遇”,被排除了變態(tài)的可能。
于是,他結(jié)束與阿寶的通話,上前詢問:你也是廣東的嗎?妹子當(dāng)然毫無防備,回答說是呀。第二步來了,他不可能直接要別人的聯(lián)系方式,所以他說,我這里有個廣東老鄉(xiāng)群,你要不要加一下?妹子當(dāng)然沒理由拒絕,然后妹子的QQ就到手了。
晚上和廣東妹子在扣扣上胡扯時,舍友問,這妞漂亮嗎?
拜托,不漂亮誰會搞那么多事搭訕??!
話剛落音,阿肥驚覺自己的語氣那么像某個人,他莫名其妙煩躁起來。
拜托,我只吃抹茶味的巧克力棒。
拜托,我喝酒并不是為了得到他的關(guān)心,我活著也只是因為我想活著。
拜托,天還沒黑。
她說過的那些話穿越時光隧道抵達他的耳朵,回聲一遍遍擴大。
拜托。拜托。拜托。
大概只有阿寶能把這兩個字說得這么刻薄,這么驕傲,這么漫不經(jīng)心。
想起她感冒那次,在課堂上睡了三節(jié)課,他跑去校醫(yī)院買藥,回來就發(fā)現(xiàn)她不見了,接下來的第四節(jié)課也沒出現(xiàn)。他爬墻出去,重達200斤的虎軀往地面一跳,險些把路人震倒。他褲袋里兜著藥,一間店一間店地找,電話不接短信不回,他腦子里緊繃著一條弦。最后在網(wǎng)吧的一個角落里看到她,整個人陷在沙發(fā)里,嘴里叼著一根煙,電腦旁放著一瓶喝了三分之一的可樂,屏幕上的藍光在她憔悴的臉上曖昧地閃爍。她沒注意到他,突然咳嗽起來,一下一下,抓起桌子上的可樂仰頭喝了一大半。他走過去把她的煙拔掉,忍不住輕輕罵了一句,你有病啊。她懶懶地看了他一眼,說,你有藥嗎?
他把口袋里的藥拿出來,然后走去前臺買了一瓶礦泉水。他好聲好氣,勸她吃藥,但她顯然沒有吃的打算。兩人僵持著,終于她沒耐心了。
拜托——厚重的鼻音在他聽來居然有一點性感,你別把自己當(dāng)我爸行不行,我爸沒那么胖好嗎?
他的心重重地一沉。
還是強顏歡笑,說,我沒把自己當(dāng)你爸,我把自己當(dāng)你男朋友。
拜托,我只喜歡瘦子。
她看著屏幕,面無表情。
~2~
你說完了沒我要睡覺
阿寶不明白,為什么一個簡簡單單的軍訓(xùn)三天兩頭就有人哭。最夸張的是軍訓(xùn)第五天,下午被檢查軍容軍貌,有一半以上的人沒剪指甲包括阿寶在內(nèi),輔導(dǎo)員非常生氣,指著他們的鼻子罵,罵到哭。她哽咽著說,你們做不好總導(dǎo)生責(zé)任很大,說完總導(dǎo)生就“呯”一聲摔地上趴著受罰了,所有人倒吸一口冷氣。接著兩個教官也趴操場上了,有識相的女生說要既然是一個連隊那就一起受罰,然后陸續(xù)所有的人都趴下了(當(dāng)天下過雨),地上很多女生嚶嚶哭起來。
這感人的一幕在阿寶心里激不起一絲漣漪。
阿肥在討論組里說,不是你想的那樣。他們不是被教官罵哭的,而是太累,想哭,孤獨。
你以為個個人都像你一樣一直都有人愿意陪著你幫助你嗎?
這句話像個耳光一樣打在阿寶心里,她一時間想起很多東西,覺得頭痛。她發(fā)了一個紅包打哈哈說我睡啦。她總是這樣,以為無論發(fā)生什么只要一個紅包就萬事大吉。
然而阿肥還在歇斯底里地懷舊。
累哭,想家,孤獨。
其實他說的是自己啊。
在網(wǎng)上買了一輛炫酷死飛單車,領(lǐng)回來才發(fā)現(xiàn)自己完全不會組裝;以為10分鐘就能貼完的墻紙在舍友的指導(dǎo)和幫助下貼了兩個鐘;再也找不到可以一起扎啤烤串的死黨;凌晨三點半睡不著扣扣和微信里都一片死寂。所有這些對于阿肥來說都是尷尬的第一次,包括沒有衣服可以穿出門只好穿著內(nèi)褲洗那一大桶衣服。想起的都是無用的往事,放下姿態(tài)抓著舊人的衣角小聲說,聽我說完好不好,甚至都忘了搶紅包。
他曾經(jīng)多么驕傲,堅持不減肥,只穿黑白兩色的衣服,毫無保留地喜歡一個女孩,喝酒喝到老板免單,恬不知恥地純真。
他為什么要來上海?
這個遙遠的,冷漠的,迷人的城市。
阿寶一直刻意無視這個問題。
他爸爸媽媽都在廣州做生意,他的朋友圈子也都在廣州或相鄰城市,他所有熟悉的快樂的溫暖的伸手可及的都在那個蔚藍海域。然而他來了上海,這座剛好有她的城市。
好吧,就當(dāng)他是跟隨自己而來。
然后呢?
抱歉,她并不打算提供然后。
阿寶發(fā)現(xiàn)自己就是這樣的人,不知道是不是天生。
那天晚上活動結(jié)束她一個人回宿舍。前面幾個女生回頭看到她就停下來說,你怎么一個人啊,來我們一起走。她跟她們說了幾句話,但因為她比較高,沒多久就把她們甩在很后面了。她走去超市買了酸奶和面包,沒有回一次頭。
她是一個很容易出意外的人。怕趕不上飛機在機場里拖著箱子狂奔,在陌生的城市里迷路,家里停水去肯德基洗澡,和朋友吵架被人跟蹤。諸如此類,防不勝防。
阿肥不知道,她不害怕孤單不是因為一直有人陪著。而是她不需要那些廉價的幫助和陪伴。她不需要有人牽著她的手一起上廁所,她不習(xí)慣等別人一起吃飯,她不喜歡時不時說些廢話聯(lián)絡(luò)感情。她想要的是,那種克制的,一點點的,很珍貴的對待。
她始終保持著奔跑的姿勢,等待同類出現(xiàn)。
~3~
全世界的女生都深愛酸奶
因為自行車的停放問題,阿肥認識了一位學(xué)姐,長頭發(fā),化淡妝,對他很熱心,帶他去報社團填表格還順便一起吃了個飯,一路上說著學(xué)校好玩的事兒以及她和她男朋友的事兒。阿肥在心里盤算,買自行車果然是賺到了,每次去取車都可以和學(xué)姐見一面運氣好還能勾搭一下別的女孩。
學(xué)姐約他周日去學(xué)校附近的奉城逛街,啦啦啦啦啦他在心里樂開了花。一切有關(guān)玩的事情都能讓他由衷開心。
很戲劇的是,學(xué)姐在周六和男朋友分了手。這使阿肥不得不認真思考起來,思考結(jié)果如下:
學(xué)姐為什么要帶他出去玩?
1.單純的帶學(xué)弟去玩。(49.9%可能)
2.去那邊兼職然后順路帶我過去丟下我。(40%可能)
3.她喜歡上了我,想跟我去逛街。(0.1%可能)
4.她會放我飛機。(10%可能)
很不幸,被他猜對了。第二天早上見到學(xué)姐的時候她的眼睛腫得像核桃,明顯是哭腫的。老天爺,他居然以為她昨晚說的“沒事,他不值得我傷心”是真的!
學(xué)姐說她今天不想出去了。
阿肥能說什么呢?這不是一句“多喝水”可以解決的問題。
吃完飯后他在回宿舍打游戲還是自己去看電影中猶豫了3分鐘。最終選擇了后者。他幾乎是強迫自己去看的。在他的世界里,一個人是最不酷的事情。但在阿寶的世界里,孤單是一件很酷的事情。以前他完全理解不了她說的“這部電影我想一個人看”是什么意思,也不明白她為什么寧愿自己待在宿舍里也不跟大家一起出去玩。但抽煙喝酒劃拳桌游唱歌網(wǎng)游,她什么都會。
第一次班里去ktv,她坐在椅子上唱了王菲的一首催眠,唱得投入。那是他第一次聽這首歌,覺得像是一個人喝醉酒后隨便哼出來的一首歌,有點瘋,有點癲,又有點美。
他說,我可以看一下你手機的播放列表嗎?
她把手機遞過來。
列表里的幾乎所有歌他都沒聽過。
但當(dāng)天晚上他把她列表里的歌都復(fù)制到了自己的手機上。
排隊買小桶爆米花和可樂,在候影廳坐著刷朋友圈,在電影的三分之一睡著了。
很巧的是,在學(xué)校的門口撞見滿身酒氣的學(xué)姐,她走過來拉他的手,說你去哪里了,又說,帶我去走走。
他走去馬路對面買了一排卡士酸奶,然后拉著學(xué)姐的手在操場上走了兩圈。走到一半,學(xué)姐踮起腳尖吻了他的嘴,他睜著眼睛,驚訝于自己居然如此冷靜,呼吸均勻,心跳穩(wěn)定。
結(jié)束的時候?qū)W姐問,你有談過戀愛嗎?
這個問題讓他有點緊張,他想起阿寶拿著麥唱歌的樣子,坐在他電車后面嘔吐的樣子,坐在網(wǎng)吧的沙發(fā)上抽煙的樣子。她喜歡喝酸奶。她舔酸奶蓋的樣子幸福而貪婪,說,我告訴你一個秘密,全世界的女生都深愛著卡士。
他深深地看著,總是害怕她隨時會消失。
學(xué)姐喝醉了,現(xiàn)在說什么她明天都不會記得了吧。阿肥想。
如果戀愛是兩個人必須牽手擁抱親吻,那么我沒有。
~4~
只想做個混蛋,永遠頭也不回
軍訓(xùn)第八天,阿寶坐在階梯教室里聽講座昏昏欲睡,手機突然亮起來,屏幕上顯示著阿肥的名字。
你在哪?
在學(xué)校啊。
你在哪?
我也在學(xué)校。
哦。
沉默了一會兒,阿寶突然敏感起來,她不自覺抬高聲音問,你在誰的學(xué)校?
你的。
神經(jīng)病啊你!
阿寶驚得差點把手機扔出去,說了多少遍,不要不要不要不要不要來找我。阿寶在心里崩潰地大喊。她跟副排長說去上廁所,一路奔跑到圖書館樓下,遠遠看到阿肥和他的自行車佇立在那兒。他瘦了一圈,還是背著一個黑色雙肩包,眼神里有她熟悉的羞赧。
兩個人傻傻地對望,感覺特別滑稽。
你很神經(jīng)你知道嗎?
都說了我在軍訓(xùn)。
你怎么那么神經(jīng)?
自行車挺漂亮的。
不過你還是神經(jīng)。
阿肥問,那你怎么能出來?
我偷跑出來的,只有10分鐘。
嗯。讓我想想,十分鐘可以干什么呢?
一起接個吻吧。
阿寶剛想翻白眼說滾吧你,阿肥叼著煙湊近她,我的意思是,讓我們的煙接個吻。
……
這叫什么?我是說,用香煙點燃香煙。
不知道。如果你不介意的話,我想把這種行為命名為煙吻。
聽起來挺美。
和你做什么都很美。
你丫泡妞的技術(shù)真是光速飛長啊,油嘴滑舌。
我只是誠實,就像你不喜歡我一樣誠實。
阿寶突然不知道說什么了。
這時候她的手機亮起來,是輔導(dǎo)員,她拿起手機說,我要回去了。
那我也回去了,都天黑了,有一段路沒有燈。
要踩多久車?
兩個多鐘。
奇怪,你怎么找得到我學(xué)校?
開導(dǎo)航啊白癡。
阿寶笑著問,你踩兩個鐘的車就是為了來見我一面嗎?
不是。阿肥也笑,我只是無聊,鍛煉身體,順便見你一面。
生活真是妙得很,阿肥可以穿越半個城市準確找到她的位置,她卻在一個小小的校園里迷失了她的10號教學(xué)樓。對于一個路癡來說,每次出門都是一次冒險。半個鐘后她終于回到階梯室,輔導(dǎo)員導(dǎo)生等一大票人黑著臉站在門口迎接著她。
你去哪了?
輔導(dǎo)員一見到她就劈頭蓋臉開始罵,感情豐沛表情到位地把自己罵哭了。
阿寶知道,她哭并不僅僅是因為自己,不聽話的男孩,踏不整齊的腳步聲,初次工作的壓力和期望。就像阿肥說的,很多事情不能只看表面。但她還是不知所措,迷路,再然后是輔導(dǎo)員的眼淚。她真的很想說,我給你發(fā)個紅包,你別哭了好嗎。
阿肥更新了一條個性簽名,我發(fā)現(xiàn)我已經(jīng)沒有辦法喜歡上別人了。
看著滿桌子的殘羹剩飯,阿寶有了一種破壞的快感。她打開電腦,決定寫一封郵件。以前每次絕交,阿肥都會發(fā)一封告別郵件給她。去年冬天她的吹風(fēng)機壞了,去阿肥家洗了一個月的頭,他在那封告別郵件的末尾寫,如果哪天你累了,想洗頭了,來找我,我還在。諸如此類的細枝末節(jié),像潮水般涌上心頭。
你看,兩個人糾纏久了,連洗頭這種小事都能成為羈絆。但她不是故作決絕的人,她是真的決絕。
她來到一座陌生的城市,就是想要一種嶄新的生活。孤單也好,尷尬也罷,新鮮感淘汰一切。也許明天,也許后天,隨便哪一天,她在路上和一個帥哥狹路相逢,無可避免地相愛。又或許,她會變成一個學(xué)霸,天昏地暗地啃書。不然愛上高爾夫或貝多芬又有何不可。總之,她最愛的是無限可能的盡頭的那一個點。
她想往前走,隨便為哪個東西獻身,像煙花一樣綻放。
她寫,謝謝你買吃的給我,讓我在你的床上看劇,喝酸奶??窗?,早就告訴過你了,我是個不折不扣的混蛋。
一起看10部電影,走100條馬路,寫1000張試卷。所有陪伴都是偶然,而非選擇。
我只愛可能,但愛你沒可能。
別再死磕了,別被回憶拖得寸步難行,別讓我成為你的50度灰。
她敲著鍵盤的手慢了下來,因為她困了,腦子還在喧囂,但身體已經(jīng)倦怠,一不小心手臂不知碰到哪個鍵,頁面瞬間消失,一片空白。
最后她的郵件只剩一句話,抱歉,我只喜歡瘦子。
~5~
藥很好聞,痛很舒服
阿肥買了六盒百醇巧克力棒,每種口味都有,放在書包防身——萬一碰到喜歡吃這玩意的妹子呢?
他最近專注于學(xué)業(yè)和把妹——學(xué)霸身份有助于泡妞。
他連夜準備查字典準備了一個英語mini speech ,自認為炫酷狂拽,果然,坐在教室第四排的中間的妹子美瞳亮亮地看著他,他學(xué)著破產(chǎn)姐妹的max挑起眉頭說出那句經(jīng)典臺詞:I guess I am your BFF,and you?
掌聲適時響起來。
下課后,他跟著英語班的美瞳妹子走了三條街,最后走進飯店裝作偶遇。
真的如阿寶所說,他把妹本事日飛月長,很多東西無師自通。
要不是阿寶,他也不會看破產(chǎn)姐妹。手機里的蝦米豆瓣知乎,書包里的百醇,冰箱里的酸奶,內(nèi)心深處的陰影,全都是另一個人的秘密花園。
他沉溺在對她的迷戀實在太久太久,拒絕上岸面對太陽。
就像他從小就喜歡聞中藥的味道,也鐘愛這種得不到的永遠在騷動的痛感。
他太需要一點點新鮮的空氣。
他開始減肥,穿亮色衣服,喝不結(jié)冰的白開。
他舍棄了一些驕傲,保留這一些純真。
他的手機漸漸存了很多漂亮妹子的號碼,也沒有想怎么樣,相遇陪伴告別,讓一切順水推舟地走。某些時候他是一個真正的紳士。有時候他會想,阿寶就會突然出現(xiàn),手里拿著一瓶酒,說,老兄,來我們聊聊。
然后他們就開始聊。
從什么說起呢,從在網(wǎng)吧的樓梯扶起一個摔跤的女孩,她扎著一個高高的凌亂的馬尾,很瘦,臉上有星星點點的雀斑。當(dāng)時他不知天高地厚,問她,你知道網(wǎng)吧的機怎么開嗎?
他一定變得足夠狡猾,在故事的高潮處戛然而止,擺擺手說剩下的明晚再說吧。
他一定變得足夠沉著,用漂亮糖果紙包裹散發(fā)著腥味的傷口勾引一只野性的貓。
他一定還保留著足夠天真,夠他純粹地去愛。
奇怪嗎,他受不了酒里兌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