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小平
被耽誤的一代
我的身上打上了那個年代的孩子不幸的時代烙印:在長身體的時候遇到了三年饑荒,只有在過年的時候才能吃上幾個星期前掛起來的“風干肉”;在讀書的時候遇到了“文化大革命”,不得不放棄學業(yè),去當?shù)匾粋€劇團跑龍?zhí)?,從這一個公社到那一個公社,從這一個大隊到那一個大隊。
在那個時候,我們并沒有“名校情結(jié)”,只有“我要讀書”的高玉寶式“讀書情結(jié)”。半夜雞叫,我不用起來做工,但卻要起來讀書。我們有一個多么好學然而卻失學的青春歲月!
高中畢業(yè)后為逃避上山下鄉(xiāng)我進了泰興文工團,拉手風琴和小提琴,還是“上山下鄉(xiāng)”,到周邊各個公社演出,有時候深夜回來了,就在庫房里睡稻草地鋪。但我無法將自己的激情和對未來的希望寄托在音樂上,苦悶、空虛,我發(fā)瘋似地學習古文、漢賦、唐詩、宋詞等等,將自己的滿腹抑郁和激情寄托于中國古典文學。當改革開放即將開始的消息傳到江蘇小城時,我徹夜狂奔在泰興縣城的大街小巷,但卻找不到一個知音來宣泄內(nèi)心的喜悅和對未來的向往。
在文工團工作了四年,1976年,我心急火燎地讓父母給我找人通關(guān)系,搞一個工農(nóng)兵大學的指標,完成我的大學夢。由于我爸爸的地位在江蘇泰興小城還不夠高,我的這個夢想,未能如愿。這種“游吟歌手”的日子直到有一天我來到南京,聽到了國家恢復高考的消息,才有了改變。
聽到恢復高考消息的那一瞬間,我知道時代在變,學習知識的門再一次向我們打開了,我不能放棄!當了幾年的“游吟歌手”,我也熱愛生活,熱愛音樂,于是我填報了音樂界的最高學府——中央音樂學院。十年“文革”積壓了大量的人才,這所只招收兩百多人的學校居然有幾萬人填報,但我還是義無反顧地報了,因為參與就有機會—哪怕不大,不參與就完全沒有可能。
我是被“文革”耽誤的一代,后來沒想到,這個悲慘經(jīng)歷卻成了我的寶貴人生財富,我經(jīng)常拿它來教育我的學生,告訴他們,一萬年太久,不爭四年,像我這樣的人一樣有出息。
音樂學院的五年
這一次,幸運的大門向我敞開,我被中央音樂學院錄取了,這一年我22歲。進入音樂系后,積蘊多年的能量爆發(fā)出來。我如饑似渴地閱讀西方文化、藝術(shù)書籍?;厥走@么多年,音樂已經(jīng)成為我生命重要的組成部分。是音樂奠定了我性格的基礎(chǔ):活潑、熱情、開朗、熱愛生活;是音樂給予了我生活的品味:睡不著的時候我會聽巴赫,在巴赫的音樂中我能感到一種靈魂的沖撞,于是心被感動了;是音樂讓我有了對人生獨特的思考:音樂作為最抽象的形式都能表達人類最豐富的感情。思索問題的時候,我會哼一段音樂;有心事的時候,我會用手指敲打桌面,模擬鋼琴的演奏。打開我的博客,音樂的重量無所不在。
說在音樂學院里熬了五年也一點不假。我沒有音樂天才,但卻被迫與全國最了不起的一群音樂天才們?nèi)υ谝粋€院子里生活,比如當時就已經(jīng)嶄露頭角的譚盾、葉小剛,那日子真是“相當”難受??粗切喩砩舷骂潉又舴?、散發(fā)著仙樂的女子十二樂坊們在你身邊走來走去,你真的恨不得就做她們樂器上的蛇皮或鼓皮,讓她們溜溜地拉來讓她們溜溜地敲……
大學的五年是充實而美好的,在理想主義盛行的20世紀80年代,我一度被叫做“五四青年”。我學習毛澤東,來北大旁聽了兩個學期的課程;我還經(jīng)常趕很遠的路來北大參加活動。在這段激情燃燒的日子里,我遇到了錢理群、謝冕等資深教授,接受了北大人文與藝術(shù)精神的熏陶,從這個時候起,我的身上就不可避免地打上了北大的烙印。
在音樂學院,我用很多時間學習英語。我在大學期間學過最難忘的一本英語教材,英文原文叫Essential English。這四本教材讓我讀得如癡如醉。我記得里面有一個故事:“我是一個在鐵路崗位忠心耿耿工作一生的列車員,退休后公司贈送我一節(jié)列車車廂留作紀念。一天下大雨,我的侄兒看見我坐在后院的車廂外抽煙,渾身淋得濕漉漉的。侄兒問:叔叔你為什么不到車廂里面避雨呢?叔叔說:你沒看見,車內(nèi)寫著‘禁止抽煙嗎?”
學習英語對我最大的價值,不僅在于語言,更在于文化。通過對這類故事的閱讀,中國教育的許多缺陷,在這里得到了彌補。我上面回憶的這個小小的故事,把西方文化中提倡的敬業(yè)、紀律、秩序、規(guī)則,包括幽默感,表達得淋漓盡致,使得我在將近三十年之后,依然想訪問這個叔叔的禁煙小屋……
北大精神的狂歡
一位老師曾對我們說:“你們中間應該有人做文化部長。”我想:“那個人一定是我?!钡厴I(yè)時,我放棄了去文化部的機會,執(zhí)意去了北大,也許骨子里熱愛自由的本能使我難以割舍自由的精神家園。我如愿以償?shù)貋淼奖贝笕谓蹋⑶胰缭敢詢數(shù)貜氖挛乃嚬ぷ鳌?/p>
在這里,我體會了北大的歷史意識與時代精神;在這里,我結(jié)識了俞敏洪、王強等日后一起戰(zhàn)斗的戰(zhàn)友;在這里,我第一個對北大學生在天安門打出“小平您好”的條幅進行了報道;在這里,我擔任了北大藝術(shù)團的指導老師,成為北大團委的文化部長,而且還自己作詞作曲寫下了那個年代膾炙人口的《星期天》。
剛到北大我就成了學校文化活動的核心人物。9月份到北大,12月份,我的名字和我主持的校園文化活動就上了《人民日報》。可以說從“五四”之后,那個時期是北大校園文化活動最繁榮的時期。至今,許多北大校友提起來依然滿懷思念。熱烈,歡快,高朋滿座。我在北大找到了歸宿。我喜歡做青年人的良師益友,每個學校都有職業(yè)指導、心理指導,我要把這三項結(jié)合起來,“做青年學生的精神導師”是我的追求。
我在北大時期的另一種輝煌與“小平您好”這一條已載入史冊的標語有著密不可分的關(guān)系。1984年國慶35周年的慶典中,游行隊伍里打出了“小平您好”的標語。當晚,我率領(lǐng)北大藝術(shù)團在天安門前狂歡了一夜,回到學校已經(jīng)夜里12點多了,但當我聽說這個標語是北大生物系的學生打出來的時候,立即同另外兩人去做采訪,寫出了一篇激情洋溢的報道,并通過電話傳給了《光明日報》和《人民日報》。第二天,兩家報紙都登出來了。多年以后,偶爾想起來,中國改革開放中最迷人的一條新聞報道出自我的手,我仍然感到自豪。
今天我仍然喜歡這支歌:“今天又是星期天,星期天。冷冷清清是校園,是校園……”年輕人唱起這首歌,能抒發(fā)少年的孤獨與青春的無奈;中年人唱起這首歌,不禁想起自己曾經(jīng)擁有的大學時光,想起曾經(jīng)的青春、熱血、愛情和美好,而熱淚盈眶。
跨過太平洋
多年前的一個寒冷的冬天,一架飛機載著一群尋夢的中國人飛過了茫茫太平洋。當飛機飛臨新大陸的上空時,機長告訴大家下面就是美國舊金山。頓時,原本安靜的機艙里傳出一陣陣不由自主的驚嘆:我們終于到達美國了!是的,到美國了!第一次出國的人,尤其是對于上世紀80年代的中國人,大都有這種驚嘆。這些驚嘆的人當中就有當年的我。
來到美國是我人生的一個分水嶺,驚奇消失以后,我不得不面對的是如何在這里生存下去。為了完成學業(yè),我在一個中餐館里打工,干著擦桌子、洗碗、送比薩等在國人看來很“卑賤”的工作。這個時候的我完全沒有知識分子的清高與矜持,而是腳踏實地、一步步地把自己的本職工作做好。體味了世界最發(fā)達國家的底層生活,我終于理解了美國是怎樣一步一步建成的,我的身上也逐漸具備了能上能下的氣度與實際動手的能力。艱難的日子里,有一種信念一直支持著我:要完成學業(yè),要向西方學習,要為中華復興尋找答案。
轉(zhuǎn)機到了美國紐約機場,我的一位朋友,現(xiàn)任新東方留學中心主任的楊建飛,早在那里等著接我了。建飛是恢復高考后第一批考上北京外語學院的大學生。當時在美國已經(jīng)呆了一年半。在機場商店,我要他趕快給我買一個“熱狗”。建飛說:熱狗難吃死了,顯然他已經(jīng)吃夠了熱狗。我說:“不行,我得嘗一嘗,這是美國快餐文化的象征呢?!?/p>
我記得第一次吃熱狗,味道糟極了!但我還是假裝津津有味地把這熱狗一段一段地咬到底,制造了一條人咬狗的新聞。來到北美新大陸的我興奮無比。接著,我很快就開始打工了,為了生存與夢想而拼搏。(作者系新東方聯(lián)合創(chuàng)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