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雨,1984年生,浙江寧波人,在《小說界》《星火》《青春》《青年作家》《當代小說》《西湖》《野草》等刊發(fā)表小說、散文數(shù)十萬字,另在《文藝報》《解放日報》《三聯(lián)周刊》《北京青年報》等發(fā)表書評。
左岸
當夏天接近尾聲時,孩子們不再去嚴水河洗澡了,我站在嚴橋頭,感受這條河喧嘩落盡后的最初面貌。它在天光云影中從遠方繞過三個村莊逶迤至此,一根根不知何人打下的鳥樁在水位漸退的河面上露出幾公分圓滑的平面,供鳥類駐足停留。水草扎堆,隨著水勢漂流而來,被岸上某人伸出來的一條鉤子鉤住,離開了河心。目光所及,皆是兩岸熟悉的景物,很多年后,這些成為我腦海中揮之不去的影像,我在夕陽的霞光中走下橋頭,雙腳踩在左岸細砂遍布的機耕路上,路面有老黃牛留下的圓餅糞便,這是農(nóng)人們燒灶的最好材料;有河埠頭邊的水缸,青蛙在里面鳧水;還有臨岸那六間與眾不同的房屋。
每次走到這里,我都會停下腳步,那幾間屋子已在一場大火中盡數(shù)傾圮,未倒的幾堵墻面上黑痕遍布,頑皮的孩子用木棒在上面寫自己的名字,屋中央橫七豎八架著塌下來的房梁、椽子,狀似木炭,凹痕四起,墻角長出半人高的蓬蒿,相傳,夜半有野狐貍在此留宿。屋子原先的主人小太公已過世多年,站在這堆廢墟前,我總會想起那些與他有關(guān)的陳年舊事。
小太公姓嚴,自我記事起就聽到人們叫他小太公了。他的父親曾是這一帶最有錢的人,擁有嚴水河上十八艘最氣派的漁船,每年魚訊之際,雇人張網(wǎng)捕魚。那場景現(xiàn)在是看不到了:十里河岸,魚販子擺攤設(shè)市,河面落網(wǎng)起網(wǎng),魚鱗閃閃,魚尾擺動,十斤重的草魚一蹦幾許高,河岸上,算盤珠子噼啪撥動,多少魚貨拿多少面值的魚票子,過后一并算賬。那些年,小太公的父親究竟賺了多少錢,無人知曉,他用那些錢蓋起了六間首尾相連的房,粉墻黛瓦,屋門高敞,家具由幾十公里外鎮(zhèn)上最好的工匠做成,雇車運來,組成村里最具特色的居所,門庭若市,凡進里面的人,無不嘖嘖稱贊。那時小太公還是個孩子,他父親把最好的東西留給了他,他要到很多年后才明白這一切的價值。
小太公和他父親不同,雖從小跟著駕船捕魚,對其門道耳濡目染,內(nèi)心卻排斥這樣的生活方式,等父親去世后,他把十八艘漁船都租給了別人,自己不再下水,每日在家安閑度日。他交了很多朋友,三教九流,變著法子想各種玩意,那六間房里一度彌漫著一股與世隔絕的氣息。但有天晚上,當那些朋友走后,小太公從門外回來,面對一地瓜皮果屑、杯盤狼藉,揮之不去的濃重煙味,突然感到一陣荒涼,那是一種無法抑制的情緒,仿佛心底突然呈現(xiàn)一個大洞口,不管往里面裝多少東西都是空落落的。接下去的三天他閉門不出,到了第四天,他把父親當年船隊的副手,人稱李伯的叫來。他們坐在六間房最靠南一間的木桌前,一只麻雀站在窗前叫了一通,墻上掛著一面嶄新的漁網(wǎng),底下一只暗紅色樟木柜,還能聞到淡淡的油漆味。他們溫了一壺酒,盡情喝起來,酒香彌漫,喝到一半,小太公問李伯:“我父親當年為何如此迷戀捕魚?”李伯沉思良久說:“生活讓他走上了這條路,但還有更重要的原因,是為了一種世所罕見的魚。”
那是一種生活在遙遠東海的魚,李伯說,人們只聽聞而未親見,它們幼時長得與蛇相似,能上岸、能入水,成年后兩腮長出鰭,體型和嬰兒一般大,通體銀白,眼珠像碧綠的夜明珠。它們數(shù)量極少,在魚訊時隨著東海風浪,流入內(nèi)陸,據(jù)說,捕到它的人能交到好運?!暗愀赣H并非單單為了交好運,”李伯說,“而是將它當作了一個念想--人活著總是要有念想的?!?/p>
這番話在小太公心中留下極大反響,他仿佛一個突然入定的老僧,雙眼望向窗外久久凝神,李伯走后,他關(guān)上屋門,沒人知道他干了些什么,只聽到屋內(nèi)不時傳出一陣細碎的腳步聲。幾天后,他又出現(xiàn)在河埠頭上,完全變了個人,穿著一雙高幫膠靴,一件皮質(zhì)漁衣,一頂斗笠遮住了半邊臉。那天,天下著雨,小太公在風雨中解散了系在岸上木樁上的十八艘船中最大那艘的繩纜,撐起竹篙,一槳劃到了河心。船身搖搖晃晃,小太公穩(wěn)住陣勢,他是一名優(yōu)秀的漁夫,擁有良好的遺傳基因,撒網(wǎng)入水,一只鷺鷥在頭頂掠過,驟然增大的風力幾乎將他卷入水中,他抹去臉上冰冷的雨水,雙眼放出矍鑠的光,雙腳死死扣住船板,船在人們的視線中越飄越遠,最后飄出嚴橋頭。
一星期后,他回來了,上身赤裸,把船泊岸,人們看到他手上提著那張被水浸泡得緊縮、變色的漁網(wǎng),網(wǎng)中似乎有東西在動。人們湊上去看,只見一團銀光,網(wǎng)眼里嵌著無數(shù)紐扣大的鱗片,一只玻璃彈珠般的眼睛閃了一下。
這分明是條奇特的魚。
接下來,小太公做了些奇怪的舉動,他委托村里最出色的窯匠燒制一只器皿,該窯匠在半山腰利用七七四十九天將其完工,雇了幾個伙計運下山。人們趕去看,只見它高及人腰,周身遍布淡粉色荷花、嫩綠色荷葉、青灰色草魚圖案,甕口平溜光滑,翻著圓邊,肚大底窄,關(guān)于它的用途,無人知曉。其次,小太公開始尋找當年建造六間房的工匠,他意外地出現(xiàn)在村民聚集最多的“子林小店”,坐在靠窗一個座位上,喝一壺微溫的老酒,和大家聊天。他說他要找那些工匠,大家不理解,問他找他們做什么?小太公將一?;ㄉ讈G入口中,看了一眼四周,說他想知道:當年建造的究竟是六間房還是七間房?這話一下子就傳開了,答案卻讓人失望--這些年,那些匠人都已陸續(xù)離世,沒人再知道關(guān)于那些房子的秘密,怎么會有第七間房呢?小太公不再言語,喝得半飽,走出“子林小店”,沿著河岸走上嚴橋頭,眺望緩緩流淌的河水。他的背影就像一尊很多年前就佇立在那里的雕石,和周邊達成高度一致,神情透露出一種不相吻合的游離,似乎想逃開眼前的什么東西,對遠方凝眸。那是人們最后一次見到他,幾天后,那場大火就燒了起來。
那是村里最大的一場火,人們被一片此起彼伏的狗叫聲驚醒,趕到現(xiàn)場時,火苗已竄到了房頂,木料噼噼啵啵燃燒著,散發(fā)出一股陳年的香味。夜空被染紅大半,火舌像鞭子一樣抽搐著,六間房瞬間變成了火海,猶如一個放大了的被點燃的火柴盒。人們在片刻的出楞后,四下奔走,拿著木桶、木盆去嚴水河接水,試圖撲滅大火。水珠一遇火焰,像撒進了熔漿,沒冒個泡就蒸發(fā)了。然后人們開始尋找小太公的身影,除了滿目紅色,見不到一個活物。
那場大火燒了一天一夜,冷卻后,六房間就變成了后來那個模樣,這么多年一直閑置在左岸,無人問津。
右岸
比起左岸,右岸是另一番景象,一片田野,顯出四季不同的色彩,遠處的水稻田汪著混濁的水。再過去是橘子林,每當豐收季節(jié),人們將橘子摘下來,用籮筐承載,金黃的透著飽汁。橘子林盡頭,沿溝渠,野長著一排槐花樹,錯落有致,開白色小嫩花,遠遠望去,像停著一只只蝴蝶。
有一年,來了個外鄉(xiāng)人,開著一輛卡車,停在槐花樹下,載著許多木箱,四面用柵欄橫豎搭起來,里面是成千上萬的蜜蜂。他把木箱往下搬,擺在槐花樹下一字排開,搭起帳篷,駐扎了下來。
他是個養(yǎng)蜂人,每天清晨,迎著微透的曙光打開蜂箱,密密麻麻的蜜蜂就像沙塵一樣,飛向槐花樹,停在花蕊上忙活。日頭漸高,微風徐來,蜜蜂發(fā)出一片細碎的蜂翅聲,到了傍晚,遍地染上一層粉黃的霞光。養(yǎng)蜂人像一位發(fā)號施令的將領(lǐng),點燃一把不知名的草,蜂群在草煙中紛紛飛回木箱,養(yǎng)蜂人蓋上箱蓋,支起煤球爐,炒兩個菜,喝一點酒,點起一盞煤油燈,漆黑的夜晚,四周很靜,一點星火亮在帳篷里,槐花樹睡了。
據(jù)村里人說,養(yǎng)蜂人的家在很遠的地方,他在各地奔波,等此處的花期過了就收拾蜂箱,前往別處,他到過很多地方。
槐花樹的花期過了,他把蜂箱搬上卡車,走了。
第二年花期,他又來了,這次,他馬上去找了村長,說想在村里找間屋子,他常年在外跑,想有個安頓的地方。村長說:“哪里有空屋子呢?”他說:“對岸那六間房就不錯,我只要其中的一間?!贝彘L想了想,答應(yīng)了。
他請了幾個工匠將最北邊的那間房翻修起來,沒幾天,房子就粉刷完工,他按當?shù)仫L俗,辦了進屋酒。從那以后,他白天還去槐花樹下放峰,晚上回到房里睡覺。村里有人告訴他,以前這里住著一個人,捉到了一條奇怪的魚,他問:“那人現(xiàn)在在哪里?”那村民答不上來,他在綿延的追憶中想起多年前的那場神秘大火,想起那個大家叫他小太公的男人,沒人知道那場火中的小太公究竟是死是活,哪怕燒成了灰,也該有點殘余。
第七間房
秋天來臨,又是一個輪回的季節(jié),兩岸景色發(fā)生了變化,右岸的稻田變得金黃,稻香飄逸在溫煦的秋陽下,使人沉醉。橘子林中到處站著頭戴圓帽的摘橘人,將橘子裝進籮筐,搬上卡車運走。而左岸的景致,六間房除了養(yǎng)蜂人住的那間,剩下的都被瘋長的荒草遮蔽了。
那位養(yǎng)蜂人后來就成了我的父親,我從不知道自己的母親是誰,雜亂的記憶里只有父親帶著我各地奔走,只有那數(shù)十只養(yǎng)蜂箱及數(shù)十萬只蜜蜂發(fā)出的嗡嗡聲伴隨我長大。孤獨是我童年最深的底色,幼小的我一直以為這里就是我出生的地方,對一切充滿無可言說的溫愛。后來我開始迷上在那五間房的廢墟之間游走,它們對我來說始終是片陌生的領(lǐng)地,長年累月平靜地佇立在那里,散發(fā)出被時光侵蝕的氣息。
有一次我和往常一樣穿梭在齊人高的荒草間,秋陽漫不經(jīng)心地照得人昏昏欲睡,那天我精力旺盛,踩著荒草的根莖,看里面的動物、昆蟲們四下逃竄。后來到了東邊第二間房屋的地基上,這里的草特別茂盛,我的腳底踩到一個突起的硬物,和碎石塊摻和在一起,蹲下身,撥開草叢,發(fā)現(xiàn)是個生銹的鐵環(huán)。我嘗試拉起它,它很快便帶起一塊銹跡斑斑的鐵板,下面呈現(xiàn)一條完整的階梯。我愣了一會,回家拿手電筒,沿階而下。是個地窖般的所在,墻壁由青色的原石構(gòu)成,未經(jīng)打磨涂刷,露出粗糙干硬的質(zhì)地,地磚十分規(guī)整,布滿青色的苔蘚。我聞到空氣中充滿一股酸餿的氣味,想起人們口中流傳的那第七間房,空間很大,手電光照不到全貌,除了一些凌亂破損的尋常家具如斷椅殘桌,沒什么特別的物件。到后我在墻盡頭看到一只碩大的瓷甕,甕身上雕刻著荷葉、草魚等圖案,魚兒栩栩如生,荷葉鮮翠欲滴,只聽一記微弱的響動,分明是水波的聲音。我過去向甕口一瞧,渾濁的水質(zhì)中,似乎有一條碩大的魚影緩緩晃動,兩顆玻璃般的眼珠閃了一下,旋即歸于平靜。
周弗的兩個午后
我們第一次見到周弗是在一個夏季的午后。
那個夏季比以往任何時候都熱,老街的兩排木屋在火辣的太陽下顯出一種不真實的色彩,屋子的門窗開著,聽不到說話的聲音,只有吊扇千篇一律的“唰唰”聲。狗趴在屋檐下,伸出舌頭,流著又長又黏的唾液。就在這時,周弗闖入了我們的視線。
她是跟阿凡一起來的--這位豆腐坊李老板的兒子那會兒還挺像個男人樣,從那時起,他的壽命只剩半年零五天,過了這個期限,他將以一種讓人意想不到的方式離開老街?,F(xiàn)在,就由我來告訴你們這一切是怎么發(fā)生的,我住在老街。
我家和阿凡家是鄰居,我們的父親是這條街最早居住者的直系后裔,那時老街兩旁的住戶還沒現(xiàn)在這么多,臨街的“巖河”環(huán)繞半個鎮(zhèn)子,老街就在河流中段的石子橋附近,拉成“一字長蛇形”。
阿凡出生的時候,巖河的水正在做一年一次的清淤工作,那天,我父親正在現(xiàn)場,他看著阿凡被抱出產(chǎn)房的情景,當他透過襁褓瞧了一眼阿凡紫紅色的嬰兒臉,心中有種不祥的預(yù)感,“此子過不出三十大關(guān)?!彼搿K亲詫W成才的算命先生,在我小時候,他就叫我對阿凡好一點,這是個不久于人世的孩子。
小時候的阿凡瘦弱、木訥,大大的眼睛,一副總在受驚嚇的樣子。他喜歡跟在我們后面玩,我們用各種惡作劇欺負他,聽他尖叫,但在另一方面我們羨慕他永遠花不光的零花錢。在那個小商販的黃金時代,李老板的豆腐坊像雪球一樣越滾越大,不斷擴大的店面使豆腐的芳香飄逸在老街的各個角落。阿凡在李老板的培育下,一路從小學升到中學,中學升大學,這些借讀費、贊助費是我們父母無力承擔的。轉(zhuǎn)眼,他從一個沉默寡言的木小子變成了大人眼中的帥小伙,然后在那個午后帶回了周弗。
周弗出現(xiàn)的時候,我們正在老街游蕩,她穿著一條白色連衣裙,一頭烏黑長發(fā),尖尖下巴,從我們身邊走過,身上帶著一股神秘的芳香,走進李老板的豆腐坊,然后豆腐坊傳來熱油炒菜的聲音。李老板的老婆破例叫了幾個親友去家里吃飯,她們走進屋里,看到那個名叫周弗的女孩坐在窗下一把木椅上。她的臉在一縷陽光照射下呈現(xiàn)美麗的剪影,天氣過于炎熱,她卻不怕熱,沒人看到她臉上有一顆汗珠,她的雙手白得像一對美玉。
第二天,她住進了李老板為她安排的豆腐坊右側(cè)一棟小木屋的二樓,從此過起了深居淺出的日子。每天早晨我們看到晨起的第一條黃狗跑過老街弄口,周弗推開朝南那扇雕花鏤空的格窗,憑窗遠眺。我們不知道她看到了什么,從這里望出去,無非是一片屋瓦,緊鄰老街的幾幢小樓,以及飛過天空的一群鴿子和它們發(fā)出的鴿哨聲,周弗看著這些,神色中有一種無法掩飾的憂傷。
她是誰?從哪里來?有人說她家境富裕,也有人說她出生貧窮。老街的流言往往撲朔迷離,真相還得來自當事人阿凡之口,沒過幾天,他就被我們拉進了與李老板豆腐坊齊名的阿三飯店。我們坐在靠墻的一張油黑的木桌旁,頂著一只積滿油垢的燈泡,推杯交盞。正是在那里,酒過幾巡,在我們一再詢問下,阿凡親口告訴我們,他和周弗是大學同學,周弗的家不在本地,畢業(yè)后她沒回家,他趁機向她表白。那天,他準備了九十九朵玫瑰,包下了鎮(zhèn)上唯一一家瀕臨倒閉的電影院,那天,天氣悶熱,他們坐在空蕩蕩的電影院看懷舊黑白電影,當銀幕上出現(xiàn)男女主角接吻的鏡頭時,阿凡向她跪了下來,放映廳陳舊的機器噴出工作人員提前準備好的煙霧,在朦朧的幽暗中,周弗熱淚盈眶,起身抱住了阿凡。
但我們總覺得事實并非如此,因為周弗對阿凡的態(tài)度并不如他所言的那么溫馨浪漫,他們極少一起出現(xiàn)在公眾場合,為數(shù)不多的幾次,她總是跟阿凡離得很開。她在家的時候也幾乎不和他講話,有時吃過晚飯,他們在院子里乘涼,周弗一個人低頭做針線,做了一會,視線落到院墻邊的一叢青皮竹上,這時,微風輕拂,竹葉簌簌有聲,等到月上中天,搬起板凳回了房間,留下阿凡一個人在空蕩的庭院里發(fā)呆。
與其相比,阿凡的精神面貌熠熠生輝,他每天穿著一件挺括的襯衫,踏著黑皮鞋,走在老街,仿佛事業(yè)有成的人衣錦還鄉(xiāng),告示他的幸福。我們無法理解他的真實心境,是真的覺得生活對他無比厚愛,給予他一個美麗的妻子?抑或只是一種表象?我們老街人都有一種浮夸的處世態(tài)度,每個人過日子背后的辛酸苦辣是絕不顯山露水的,阿凡秉持了老街人鮮明的個性特征,只是一味地昂首挺胸意氣風發(fā)闊步行走,接受所有人對他的注目。然后,半年零五天后,那件事就發(fā)生了。
那件事一度成為老街街頭巷尾熱議的話題,有人記得,那是在一個尋常的晚上,阿凡喝了很多酒。他從阿三飯店出來已是酩酊大醉、搖搖晃晃,卻仍是闊步行走在幽暗的街燈柱下,踏著一往無前的步伐。有人記得,其中一盞路燈被一個頑皮的孩子用彈弓打碎了,阿凡走到燈下,整個人蒙上一層黑翳。十分鐘后他坐到了他父親李老板豆腐坊前的石墩上,一輪明月掛在老街上空,像老街剛建立時的樣子,洋洋灑灑鋪下一地碎光。阿凡似乎顯得異常興奮,他和每個路過的人打招呼,叫對了每個居民的名字,這是罕見的。事后有人說,這是一個人死前的告別,阿凡對自己的死是有預(yù)感的。
阿凡回到房間已是午夜十二點,他在漆黑中沒有開燈,借著窗外透進來的一縷月光,看到周弗睡在床的一側(cè)。他一動不動看著她,有那么一刻,體內(nèi)因酒精的涌動泛起一股欲望,但很快就在周弗微弱的鼾聲中消失殆盡。他脫去身上的衣服,靜靜地躺到她身邊,眼望著天花板,一塊烏黑的水漬載浮載沉,被樓下的街燈光蒙上一層黃影。他看了一會,突然感到呼吸急促,原以為是酒醉后的正常反應(yīng)而沒有在意,事實是他心臟的某根血管正在遭受一次致命的病變。
第二天,我們就聽到豆腐坊傳來周弗尖叫的聲音。
我們跑到那里,只見周弗穿著一件小碎花睡衣,披散著頭發(fā)站在床邊。一開始我們不清楚發(fā)生了什么,有個伙計看到周弗睡衣下若隱若現(xiàn)的身體,生理起了點反應(yīng),但很快我們就意識到出了事。阿凡躺在床上,臉色煞白,雙眼緊閉,嘴巴微張,我們過去搖他,搖不醒。這時,周弗說:“我醒來的時候,他就這樣了?!边@是周弗第一次對我們說話,她的聲音有種空曠遼遠的感覺,我們立刻用一輛手推車把阿凡送到醫(yī)院。結(jié)果,那位高度近視的醫(yī)生只看了一眼就說:“死了?!蓖nD片刻,又補充一句,“這是常見的死法,叫作猝死?!?/p>
第二天,老街舉行了阿凡的葬禮,李老板夫婦扶靈嚎哭,街坊鄰居也哀悼這位青年的英年早逝,要知道,他是我們老街第一個大學生,原本大有作為?;ㄈυ诙垢晃萸拔莺笳@了一圈,擺不下的橫陳在地上,白色挽聯(lián)像緞帶一般在微風中緩緩飄揚。吹打班子請的是老街最好的一支專業(yè)隊伍,具備吹拉彈唱全方位技能,嗩吶二胡鑼鼓一起上,那場面足以另最不正經(jīng)的人肅然起敬。這其中最受人期待的還是哀歌演唱能手小月輪,她天生擁有一副凄婉的嗓子,令在場的人無不淚流滿面。只有周弗從未在靈堂出現(xiàn),她待在二樓房間,聽著樓下不時響起的哀樂,手托下巴倚靠在鏤空窗前,睡衣上的小碎花在晨曦中鮮艷如生,仿佛死去的人和她一點關(guān)系都沒有。傍晚時分,喪事進入高潮階段,豆腐坊外擠滿觀禮的人,天色漸晚,小月輪凄凄慘慘切切唱了一氣,長輩們哭得用兩根手指捏著鼻子擤鼻涕,大法師在阿凡的靈床前“練度”、“解冤結(jié)”,這時周弗下來了。我們看到她容光煥發(fā)的臉,姣好的身材,身上那席淡淡的飄之不散的香氣。她甚至連喪服都沒穿,更別提手臂上代表新寡婦的白紙了,她像一條魚,撥開人墻,徑直來到李老板面前,湊在他耳邊說了幾句話,然后兩人從樓梯上去了。
就在那間剛死過人的房間里,李老板聽到了周弗口中說出的那句讓他氣憤填膺的話,“我要走了?!彼粍勇暽卣f。李老板說:“去哪里?”周弗說:“去我來的地方?!崩罾习逭f:“我兒子還沒入土,你就要走?”周弗說:“對,我就是這個意思?!崩罾习逭f:“為什么?”周弗說:“我不喜歡這里。”李老板說:“這不是喜不喜歡的問題。”周弗說:“反正我就要走,我跟你打聲招呼?!闭f完,來到床邊,從靠墻的一堆雜物里拿出一個行李包。這讓李老板愈發(fā)生氣,連行李都準備好了,這該死的女人,忘了當初是怎么來的!忘了當初自己是干什么的!他正想發(fā)作,卻見周弗突然像一個物件直挺挺地倒了下去。
一分鐘后,妙手王被請上了樓,他是我們老街唯一的赤腳醫(yī)生,長著一副干瘦模樣,長長的指甲,一下巴白須。他被李老板叫進房間,坐在床邊,翻了翻周弗的眼皮,把兩根細瘦的手指搭上周弗的脈,大吃一驚,“周弗有了身孕?!彼f。李老板聽了,全身打了個激靈,一個新生命瞬間攫住了他的心。
妙手王走后,李老板一動不動坐在周弗床邊,他老婆也上來了,等周弗醒后,他們把這消息告訴了她。周弗一聽,也吃了一驚,但很快恢復(fù)了平靜,李老板問:“你打算把這孩子怎么辦?”周弗的回答很簡單:“當然是打掉?!崩罾习逄饋恚骸安恍?,他是我李家的骨肉?!敝芨u了搖頭。李老板的老婆這時哭了起來,她說:“這孩子我們要我們一定要?!敝芨フf:“孩子在我肚子里,我想怎樣就怎樣?!崩罾习鍥]有接茬,他的臉上浮現(xiàn)一種凝思的表情,這是他思考一件大事的標志,過了兩分鐘,他開口了:“這樣吧,我們來做一筆交易,我知道你需要錢,我付你一筆錢,一筆足夠多的錢,你把孩子生下來,生下來你就走?!边@下,周弗的態(tài)度變得曖昧不明了。她那說不上柔和說不上剛硬說不上堅強說不上脆弱反正基本就是看不到任何喜怒哀樂的臉上第一次出現(xiàn)了那種曖昧不明的神情,背后藏著一潰千里的妥協(xié)。
周弗最后留了下來,在她孕期的那段日子,李老板夫婦恨不得連路都不讓她走,生怕對肚里的孩子造成影響,飲食起居也一應(yīng)照顧俱全,為的當然是他們即將出生的孫子(他們從一開始就認定那是個男娃)。周弗卻一反常態(tài),突然對老街熱忱起來,她不顧李老板的反對,常離開房間,游走在外,從街的這頭走到那頭,在某一間具有歷史氣息的木屋前駐足停留,長時間仰望屋角的天空,或坐在弄堂口的石墩上,讓冷風吹拂長長的頭發(fā),臉上帶著一種平靜的微笑。
八個月后,周弗生了個大胖兒子,李老板夫婦熱淚盈眶,因為孩子的模樣像極了阿凡。周弗只看了孩子幾眼,沒說一句話,三天后,下了床,拿著那筆足夠多的錢離開了老街。她走的那天,帶走了窗臺上的一盆仙人球和她用過的一只夜壺,我們不知道她此舉的意義何在。對于這個來去匆匆的女人,我們依靠的只能是猜測和想象。
以上是周弗出現(xiàn)的第一個午后及之后一年內(nèi)發(fā)生的事,接下來我們要說的是和她有關(guān)的第二個午后,相隔五年之久。也是個夏季,依舊炎熱的夏季,老街的房子依舊門窗洞開,電扇發(fā)出唰唰的聲音,卻聽不到人的交談。這些年附近一帶進入了開發(fā)模式,大大小小的高樓拔地而起,老街卻仿佛游離出了這個飛速發(fā)展的時代圈,固執(zhí)地堅守著一份常態(tài),不管外面世界如何日新月異,如何多的樓房包圍它,它都不為所動。
孩子們在那個午后顯得格外亢奮,他們聚在一起,討論玩的方式,這是老街新的一批主人,終將取代我們在此繼續(xù)綿延的生命。最后他們跑進老街最后一個養(yǎng)蛇人劉德家的后院,那里擺著十幾個綠色蛇皮袋,袋子里盤繞著十幾條彩色花紋的蛇,這是前段日子劉德從外地抓來的。他們想到一個惡作劇,趁劉德不注意,解開袋口,將一只玻璃瓶塞進去,一條蛇鉆進了瓶子。
然后他們找到李小蛋,他長得壯實,圓圓的臉蛋、圓圓的身板,明眼人會發(fā)現(xiàn)他和一個人長得很像。孩子們找他來主要是為了捉弄他,他們把那條蛇連帶瓶子放進一捆稻草,交給他說:“我們玩‘賣稻草的游戲。”他接過來,剛想跑去“賣”,摸到一團光溜溜的東西,撥開一看,那條蛇就盤在瓶子里,吐著蛇信子。他大叫一聲,丟掉稻草,撒腿就跑。
這是發(fā)生在東街的事,同一時間,西街也有事發(fā)生,年過古稀的小太公架起火爐在炸爆米花,這是他的營生。今天沒多少顧客,他慢悠悠地轉(zhuǎn)著黑色爆米花鐵桶罐,等到了時機準備拉扳手“爆桶”,這時一輛紅色小轎車在街口停了下來。車里出來一個人,打扮時髦,戴著墨鏡,挎著肩包,小太公一眼就認出,她就是離開多年的周弗。
周弗徑直走向李老板的豆腐坊,李小蛋則向“子林小店”跑來,李老板此時正在“子林小店”搓麻將。李小蛋被蛇嚇得丟了半邊魂,跑步的架勢像在百米沖刺,一不留神,一頭撞在迎面走來的周弗身上。周弗一個趔趄,高跟鞋崴了崴,李小蛋則摔個底朝天,躺在地上,索性不起來,哭開了。周弗看了他一眼,把他從地上拉起來,她絲毫沒意識到眼前這個孩子和自己有什么關(guān)系,從包里拿出一支棒棒糖說:“別哭了?!崩钚〉敖舆^棒棒糖,抹了把淚,跑走了。
周弗繼續(xù)走向豆腐坊,我們在遠處看著她,就像她第一次出現(xiàn)在此地的那個夏季午后。當她抵達豆腐坊門口,停住了腳步,沒有進門,而是望了一眼二樓那個曾經(jīng)死過人的房間。我們不明白時隔多年她為何會舊地重游,她對我們來說始終是個謎一樣的女人,她呆呆地站了好一會,從包里拿出一疊用報紙包起來的東西,放在門檻上,轉(zhuǎn)身離開。在她走遠后,我們發(fā)現(xiàn)報紙被風吹開的一角,里面露出一疊嶄新的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