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游記》中的惡趣味

陳思呈

《西游記》中的惡趣味是令人難忘的，它放肆地挑逗我們沉睡的童年。在朱紫國，孫悟空用馬尿和鍋灰給國王做了一劑藥，聲稱最好的藥引子是“半空飛的老鴉屁，緊水負的鯉魚尿，王母娘娘搽臉粉，老君爐里煉丹灰，玉皇戴破的頭巾要三塊，還要五根困龍須”。知道這些都不可實現(xiàn)，才提出plan B：也可用無根水做藥引。

所謂無根水，其實也是惡趣味：“那老龍道，既如此，待我打兩個噴嚏，吐些涎津液，與他吃藥罷?！薄澳憧茨俏奈浒俟俨⑷龑m六院妃嬪與三千彩女，一個個擎杯托盞，舉碗持盤，等接甘雨。”朱紫國王吃下這些混和了馬尿、鍋臍灰、龍王唾液的神藥之后，就在凈桶上把病根行下來了，皆大歡喜。

話說孫悟空喜歡讓人吃尿，不是第一次了。在車遲國的三清殿，他三個變做三清圣像的模樣，答應要給虎力、鹿力、羊力三怪一些圣水，讓他們退下殿門外恭候，隨后——

那行者立將起來，掀著虎皮裙，撒了一花瓶臊溺。那呆子揭衣服，忽喇喇，就似呂梁洪倒下坂來，沙沙地溺了一砂盆。沙和尚卻也撒了半缸。依舊整衣端坐在上道：小仙領圣水。

三怪嘗了之后，只情抹唇咂嘴。成年人讀此細節(jié)，只覺穢氣逼人，便多忽略；可小兒讀到此處，必定笑到打跌。

惡趣味在《西游記》中登峰造極者，莫過于稀柿衕一章。稀柿衕在駝羅莊附近，山徑過八百里，滿山盡是柿果，每年家熟爛柿子掉在路上，將一條夾石胡同，盡皆填滿，又被雨露雪霜，經(jīng)霉過夏，作成一路污穢，就是淘東圊也不似這般惡臭，于是，這方人家，又稱之為稀屎溝。

這一難，私下可稱為“屎難”。想那條山溝溝，大樹蔽日，鳥雀罕至，陽光普照著漫山遍野的……稀柿（屎），便覺得這一難多么有想象力。如此任性、喜感，簡直還有幾分豪情。而更喜感的則是唐僧，見到這路道被稀爛柿填塞，便滴下淚來。請腦補一個格外正經(jīng)的和尚，正對著滿坑谷滿的屎堆幽幽落下淚來，是多么后現(xiàn)代派的畫風。

當然，孫悟空總是有辦法，他讓老豬變化成一只巨大白豬，“白蹄四只高千尺，劍鬣長身百丈饒”，上前拱屎。這呆子，連拱兩日還沒拱完，是以可見稀柿衕有多長。

以微言大義看，這一章的言外之意是“脫離穢污道心清”之象征，而從閱讀效果來說，這些惡趣味，卻是《西游記》重要魅力。吳承恩說他寫《西游記》，無非是“漫說些癡話，賺他兒女輩，亂驚猜”。此言讓人腦補它產(chǎn)生的最初的情形：兒女圍坐，夏夜流螢，神魔鬼怪，屎滾尿流。于是，就在這百無禁忌的惡趣味中，忘記今夕何夕，忘記老之將至；于是，就在這兒童式的創(chuàng)造里，偉大產(chǎn)生了。

這簡直是有情懷的惡趣味。

在我們這個古老的農(nóng)業(yè)大國，屎尿屁的文化源遠流長。不像游牧民族，吃貧了一塊土地再轉(zhuǎn)移下一處。不，我們決不輕易“背井離鄉(xiāng)”。這片固定的耕地，要保證肥沃，不能只用不養(yǎng)。所以，人類的糞便，脫穎而出，擔當了肥沃土地的大任。查資料得知，遠在春秋戰(zhàn)國，荀子和韓非子都談論過這個重要的問題。荀子說：多糞肥田，是農(nóng)夫眾庶之事也。韓非子說：積力于田疇，必且糞溉。

記憶中，上世紀八十年代，吾鄉(xiāng)仍有收購糞尿的業(yè)務。鄉(xiāng)下人每天沿街收購，城里人家聽到叫賣聲，就把自家的溲器端出來。多數(shù)是賣尿，小小一缸尿，也催生了很多商業(yè)機密，有人會在尿里摻水，人們討論某個人愛占便宜，會說“他是一個賣尿也要摻水的人”。有人決不摻假，但是酷愛討價還價，一缸尿端出屋來又端進去，一直待價而沽，談了好幾家才脫手。

沒錯，道在屎尿中矣。

其實，孫悟空讓豬八戒在稀柿衕的屎難中獨擔大任，也是有科學根據(jù)的。因為，豬似乎與人糞肥料，也有分不開的緣分。

去年在鄂西鄉(xiāng)下旅行，常見與豬共處一室的廁所。只一柵欄之隔，豬在旁邊，專注地注視你出恭整個過程。在廣西鄉(xiāng)下旅行時，則遇到廁所在豬圈的上面，出恭時，能聽到木板的下方傳來豬們哼哼聲。這兩種設計，都非常考驗出恭者的心理素質(zhì)。

我本以為這些純?yōu)槭〉胤接嫞髞聿胖?，將人糞、豬糞以及豬圈里的泥，混合而成之后的肥料，是比單純的人糞更營養(yǎng)了千萬倍的肥料，是以將廁所和豬圈弄在一起，也是為處理肥料時方便。

還是再說吾鄉(xiāng)，老人哄小孩睡覺的經(jīng)典故事中，有一個經(jīng)典主角則叫“豬哥精”。豬哥精成天曬蔗干，他為啥曬蔗干呢，因為蔗干可以作為手紙，便后揩屁股。然后他遇到一個老壞人，壞人跟他討蔗干，他不給……接下去各種無厘頭。每個孩子聽到這個故事，莫不如聽到《西游記》中的稀柿衕那樣，笑到打跌。豬和屎，兩種滑稽的事物相加，像煙花一樣，爆破、綻放，出現(xiàn)了倍增的效果。

與屎尿屁有關的民間語文，它們迷人的high點是什么呢？就在這種無底線的滑稽。種種滑稽相加，無是無非，不只令孩子們且驚且喜，更令成年者感到禁忌都搖搖欲墜，童年正躍躍欲試。

比如有個叫《射屁股的箭》的民間故事，講一個人吹牛自己射箭“箭箭不離溝子門”，于是官府聽到了，引進人才，讓他上山打虎，去邊塞打番人。你說會射箭就會射箭吧，還得非往屁股射，官府也是醉了。另一個民間故事叫《狗耕田》，一棵搖錢樹，好人一搖就落金錢，壞人一搖就落狗屎。尤記這故事的high點是，茫然的壞人急著把狗屎往袋子里裝，咦，怎么黏糊糊臭哄哄？再一看……就在這里，歡樂又像煙花般騰一聲爆發(fā)了。這些惡趣味的故事，都是如此粗礪又那么放肆，如此無聊又那么風致。

我喜歡的童話作家粲然，寫過一個關于屎尿屁的童話叫《噼里啪啦島的小屁孩》，這個噼里啪啦島上到處都是屎，有個叫唐嬤嬤的人專門幫人生小孩，放一個屁就是一個小孩。有的屁聲漫長，生出來的孩子個頭高大，慢性子；有的屁聲是快速且有節(jié)奏的，由此誕生的小屁孩機巧靈活，還愛音樂；有的屁聲欲言又止，那么誕生出來的小屁孩就比較內(nèi)向，熱愛哲學天文學這些向終極問題致敬的學科。

在這個故事里，屎尿屁的低級趣味，滑稽之余還發(fā)展出溫情脈脈；而熱愛屎尿屁的小孩們，這一次，干脆變成了屁本身。在熱愛屎尿屁的孩子眼中，不分污濁與潔凈，甚至無論善惡是非。對于道貌岸然的世界，他們像孫悟空一樣發(fā)出天真的嘲笑。我要感謝他們的趣味的指引，讓我讀到了稀柿衕的屎，看到了大糞的幽默。

（魏燕摘自“深藍閱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