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瑋
2002年8月26日23時45分,原中央紀委委員、第五屆全國政協(xié)常委劉英,因病醫(yī)治無效在北京逝世,享年97歲。這位早在1925年就入黨的杰出女性,走過了一段漫長艱辛而又充滿傳奇色彩的歷程;她的英雄業(yè)績、高尚品格贏得了全黨和全國人民的尊敬,永遠值得世人懷念。
參加過“入校儀式”的“野姑娘”
劉英,1905年出生在湖南長沙東鄉(xiāng)金井鎮(zhèn)一個封建地主家庭,原名鄭杰。小時候的她,曾先后陪送兩個弟弟讀書,自己卻到十四五歲還在念初小。后來家里開銷大了,父親便不讓她再讀書了。劉英非常傷心。不久,母親替她找到了衡陽女子職業(yè)學校上學,一年之后劉英又偷偷報名考上了湖南省立第一女師附小。學校離家遠,中午沒法回家吃飯,她不敢找父親要錢,只得餓著肚子堅持學習。
小學畢業(yè)后,劉英考上了著名教育家徐特立創(chuàng)辦的長沙女子師范學校。在這里,她成長很快,積極參加學生運動,她受到學校秘密黨團組織的重視而被吸收進共產(chǎn)主義青年團。過了些日子,劉英接到一張通知書,通知她去參加“入校儀式”。穿過彎彎曲曲的小巷,劉英來到一座破舊的木板小樓里,墻上掛著一面小小的黨旗,在昏暗的燈光下顯得特別醒目。原來,“入校儀式”就是入黨宣誓儀式。從此,劉英把自己的一生交給了共產(chǎn)黨。
大革命失敗后,黨的活動轉(zhuǎn)入秘密狀態(tài)。劉英遵照秘密工作的原則和家里斷了聯(lián)系。這時期,她一次又一次同秘密黨組織失去了聯(lián)系。一次,劉英聽親戚說父母新近從鄉(xiāng)下搬進長沙城,便趕回了家。父親用冰冷的聲音問:“你回來做么子?”“外頭沒飯吃,不回來怎么辦?”劉英這樣回答。因為她知道自己在父母眼里就像個野姑娘,在外面玩夠了,餓了,才想起回家。 媽媽把她拉到一邊,不安地說:“家里不能呆的啊,有人在到處查你。我說,你死在外面了。”母親確實以為劉英失蹤了、不在了,她甚至叫人偷偷地尋過,也叫人到殺人場去認過尸。“毛子(劉英乳名),做媽的知道你是鐵了心的,你走吧,走得遠遠的,要死,也不能死在媽的面前?!?/p>
劉英理解媽媽的心,更了解情勢的危急。她在家匆匆吃了頓午飯,跟放學回家的弟弟妹妹們打了個照面就離開了家。天下著雨,黃包車輪輾過泥濘發(fā)出“撲哧撲哧”的聲響。劉英撩開遮雨的油布簾向后看,媽媽還跟在車后默默送行。劉英恨不得跳下車去,陪媽媽在雨地里走一走,她有許多話要對媽媽講。也許,這是今生今世最后一次和媽媽見面了……
新婚別竟成訣別
此時,長沙被籠罩在一片白色恐怖中,黨組織領(lǐng)導人李維漢、夏曦等被迫轉(zhuǎn)移,離開湖南,其他同志也都各自隱蔽起來。劉英既不能回到父母身邊,也不能躲進親戚家,因為她曾以黨員身份出席過市民大會而暴露了身份。血與火的考驗,使得劉英迅速得到意志與品格上的鑄煉,并且把她推上湖南省委候補委員、省委婦女部長的職位。為了不引起外人的注意和懷疑,劉英同湖南省委書記王一飛、省委秘書長林蔚等租住在老百姓的幾間木板房里,劉英被稱為“毛妹”,裝作閑散度日的“小姐”;林蔚則搖身一變成為“戶主”,被稱為“熊少爺”。
在為革命東奔西走的艱苦歲月里,“毛妹”小姐同“熊少爺”林蔚互相照顧互相關(guān)心。林蔚曾留法勤工儉學,后又去蘇聯(lián),1926年回國后任湖南省委秘書長,不久出任醴陵縣委書記。一天,林蔚在離開機關(guān)前將一封信放在劉英枕邊。這是封情書,蘸米湯寫成的,用碘酒擦拭后即顯字跡。劉英看后沒有表態(tài),她不想過早成家,固執(zhí)地認為結(jié)婚生了孩子就無法革命。不見明確回復,林蔚又追加寫了一封沒有加密的信:“我要出門去過些天才能回來。我將等候宣判,是‘殺頭,是‘斬腰,由你的便。”寫得如此俏皮的信,終于打動了劉英的心:近兩年了,林蔚對自己的感情始終如初,能一起生活、工作近兩年也難得。于是,他們幸福地結(jié)合了。但是,這甜蜜的婚后生活僅僅一個星期便戛然而止,兩人不得不面臨著離別。而這次分別竟成了永訣。
1928年的一天,劉英身負省委囑托前往上海匯報工作,林蔚為她送行。第一次出遠門,又是只身一人,林蔚叮囑得分外細致,從路上應用的名字、身份、與人對答的方法到住店注意事項,都一一說到。臨行前,他一再叮嚀劉英:“毛妹,你此行身負重任,一路上要經(jīng)過的省份多,路程遠,兇險多,要盡量少說話,遇到可疑人更要謹慎?!毙禄榉謩e,雖有離緒,卻不惆悵。劉英已打定主意,只要湖南有一線回旋的余地,她匯報完就要回來。
可劉英無論如何也沒有想到,她剛剛到上海,等待她的卻已經(jīng)是噩耗,林蔚與王一飛等革命同志不幸犧牲了。劉英無法抑制自己的感情,無窮的思念隨淚水傾瀉——失去的永遠失去了;她把對愛人的思念,深深地埋潛在心底。
主席賦詩鬧洞房
1929年正在蘇聯(lián)紅色教授學院學習的張聞天(洛甫),還兼著莫斯科共產(chǎn)主義勞動大學的一門馬列主義理論課。一天,在他的課堂里,突然出現(xiàn)了一位個子不高,但年輕漂亮的中國女學生,張聞天的眼睛不覺一亮……
這位24歲的姑娘就是劉英,組織上派她來莫斯科學習。她不僅長得美麗大方,而且聰穎好學,品學兼優(yōu)。哪個老師不喜歡這樣的學生?給劉英授課的張聞天自然也不例外。1932年劉英學成回國,兩人暫時斷了聯(lián)系。
1935年2月,中央紅軍第二次占領(lǐng)遵義城。一天,早飯后,部隊休息。劉英等人來到街上。正走著,迎面遇到了當時任中共中央總負責人的張聞天。師生相見,顯得特別親熱。張聞天提議兩人找個地方聊聊,于是劉英高興地跟著他來到了中央隊的駐地。
不知怎么了,坐下后兩人沒說幾句話就冷場了。劉英預感到自己的領(lǐng)導可能有什么重要的事情向自己交代,就在沉默中等待。終于,張聞天沉思了半天,才說出一句含糊而意猶未盡的話:“我們相識時間也不短,互相都了解,希望不僅做一般的同志……”
當時沒有思想準備的劉英,很明白這話的“潛臺詞”。她一向敬愛張聞天,但從沒往“戀愛”兩個字上想,從“敬愛”到“戀愛”之間畢竟還有一段距離,于是她生硬地回答:“我早有打算,五年內(nèi)不結(jié)婚!” 劉英的回答一下使談話暫時僵住。過了好一會兒,他們才談起了工作問題,氣氛又慢慢恢復了常態(tài)。最后,張聞天留劉英吃飯,劉英說:“羅邁(李維漢)抓得可緊了,出來久了怕不好?!?/p>
說實在的,劉英話雖然說得很絕,但內(nèi)心卻怎么也平靜不下來,一件件往事不時涌上腦際,她覺得張聞天確實可親可愛。但一向以革命為家,以拯救祖國這個大家為己任的劉英,很少想到組建自己的一個小家,不斷告誡自己把愛情的種子深深埋藏起來。所以,在35歲的張聞天第一次表白時被她弄得好不尷尬。
愛情的種子雖然被深深地埋藏起來了,但它還是在長征的路上發(fā)芽了,而且生長得越來越茁壯。張聞天同劉英的愛情是在共同的戰(zhàn)斗生活中逐漸萌生和發(fā)展起來的。在莫斯科時,在劉英的眼中,張聞天是一位文質(zhì)彬彬、學識淵博的“紅色教授”。來到瑞金,由于有過去一層師生關(guān)系,劉英同張聞天比較接近。以后工作中接觸多了,互相熟悉起來,但也僅僅是一般同志關(guān)系。長征路上,劉英常到毛澤東、張聞天、王稼祥處反映情況,張聞天對她漸漸產(chǎn)生了愛慕之情。戰(zhàn)友們也都覺得張聞天、劉英是合適的一對,有意成其好事。1935年4月,由毛澤東提議、李富春經(jīng)辦,劉英被調(diào)到中央隊當秘書長。此后,張聞天與劉英朝夕相處,有了更深的了解。毛澤東、陳云等不時拿他們打趣。劉英默默地領(lǐng)受著張聞天的愛和戰(zhàn)友的情,但打定主意,一心工作,同張聞天始終保持應有的距離。直到紅軍長征勝利到達陜北瓦窯堡后,張聞天征求劉英的意見說:這下有了“家”,可以了吧?劉英才同意與張聞天結(jié)為終身伴侶。
對于自己在陜北的第一個家,劉英后來回憶說:她和張聞天結(jié)婚,沒有舉行任何儀式,也沒有請客,情投意合,環(huán)境許可,兩個行李合在一起就是了。倒是毛澤東隨后趕來瓦窯堡,到窯洞里鬧了一鬧,算是補上了“鬧新房”的一課。
那天,毛澤東指揮的直羅鎮(zhèn)戰(zhàn)役已經(jīng)大獲全勝,紅軍在陜北站穩(wěn)了腳跟。他興致很高,興沖沖闖進了張聞天和劉英的窯洞,大聲對劉英說:“劉英,你結(jié)婚不請客我可不承認呀?!苯酉聛恚珴蓶|信口念出一段打油詩:“風流天子李三郎,不愛江山愛美人。當今洛甫作皇帝,又愛江山又愛美人?!?/p>
咫尺隔離心相映
在40年共同的戰(zhàn)斗、工作、生活中,劉英和張聞天相敬如賓,互相關(guān)心,互相支持。無論是在順利的情況下,還是在坎坷的遭遇中,他們始終互相理解,互相信任,經(jīng)受了各種不幸和挫折的考驗。在悠悠延河畔,在寒冷的東北大地,他們?yōu)榭谷諔?zhàn)爭、解放戰(zhàn)爭的勝利而不惜犧牲,形影相隨。新中國建立后,在張聞天任駐蘇大使時,劉英任特委書記,負責使館的思想工作,協(xié)助張聞天的工作;張聞天擔任外交部常務副部長,劉英任部長助理兼人事司司長。夫妻倆為共同的事業(yè)而勤奮工作著,他們的家庭生活也十分幸福美滿。
未曾想,1959年廬山會議上因支持彭德懷的正確意見,張聞天受到錯誤批判,陷入困境。使他欣慰的是,在逆境中劉英依然像過去那樣尊重他,關(guān)心他,和他患難與共——他們的愛情在逆境中更彰顯其光彩。
那時期,張聞天承受著殘酷的非人折磨,他每次出門,劉英的心都為他懸著,怕他被人群擠壞,怕他被揪斗致死。天黑了,劉英常常倚門而望,等待著丈夫那顫巍巍的身影歸來。張聞天闖“禍”,劉英也不能幸免,跟著挨整、挨斗,被定為“嚴重右傾”,撤銷了黨內(nèi)外一切職務。
1968年5月16日,對他們的審查升級了,夫妻倆分別被關(guān)押在院內(nèi)兩間冬冷夏熱的小屋里,由一個班的警衛(wèi)進行“監(jiān)護”。門窗用報紙糊得嚴嚴實實,門上挖了一個小方洞,警衛(wèi)日夜窺望監(jiān)視。最難熬的是夜深人靜時,劉英只能從張聞天的咳嗽聲判斷他的存在,從審訊人員的吆喝中得知他的堅定。雖然夫妻雙雙都失去了自由,失去了互相關(guān)照的機會,但他們的心卻靠得很近。有一次,她上衛(wèi)生間時細細察看,發(fā)現(xiàn)痰盂里有血,已經(jīng)結(jié)了冰。后來才知張聞天被折磨得心臟病發(fā),鼻血不止,監(jiān)管的人不得不將他送醫(yī)院搶救治療。一個多月出院后,張聞天怕再出事時救不過來,提出同劉英見一面的要求,監(jiān)管人員卻不同意,說:“時候沒有到,不行!”他們就這樣被分隔拘禁,長達一年多。
1969年10月以后,夫婦倆被“發(fā)配”到廣東肇慶。6年后又被遣送到無錫。精神上的創(chuàng)傷、肉體上的折磨,使得張聞天的身體每況愈下。一天,張聞天非常鄭重地對劉英說:“我死后,替我把補發(fā)的工資和解凍的存款全部交給黨,作為我最后的一次黨費?!眲⒂娙讨鴾I水,默默地點頭。張聞天沒有看到劉英點頭,也沒有聽到她的回答,就要劉英拿紙來寫下字據(jù)。此時劉英止不住的淚水已奪眶而出,哽咽道:“難道你還信不過我?”張聞天安然而笑。萬千話語,全由這微微一笑表達了。
1976年7月1日,張聞天因肺氣腫、心絞痛頻頻發(fā)作,導致心臟病猝發(fā),跌倒在地,再也沒有醒過來。令劉英不能容忍的是,張聞天去世后,“四人幫”也沒有放棄對張聞天的迫害,不許開追悼會,不許暴露真名,就地火化。在丈夫靈前安放的花圈上,劉英只能寫上“獻給老張同志”!
燃燒的晚霞不滅的光輝
“文化大革命”結(jié)束后,劉英迎來了人生的又一個春天。當時任中央組織部長的胡耀邦來看望劉英,在問她有什么要求時,她說:“聞天同志的骨灰還在無錫,希望運回來;他寫的文章,如果沒有錯誤,希望能夠出版?!辈痪?,張聞天魂歸八寶山,遺著《張聞天選集》得以問世。
隨著張聞天的冤案得到平反昭雪,劉英也恢復了名譽。她先后擔任了全國政協(xié)委員、常委、中紀委委員。1985年9月,80歲高齡的劉英離職休養(yǎng)。離休后,她擔任了中國少年兒童基金會理事、中共黨史學會顧問、中國關(guān)心下一代工作委員會顧問等職,為少兒工作和黨史工作奔走忙碌,并將自己多年積蓄的4萬元人民幣全部捐獻給中國少年兒童基金會。后來,雖因年事已高深居簡出,但劉英仍然心系祖國改革開放,特別是關(guān)心著青年一代的成長:她到少管所看望失足青少年;支持青少年讀書活動;幫助清華大學貧困學生;參加全國青少年法制教育座談會……同時,她懷著對張聞天深深的思念之情,不遺余力地撰寫了回憶錄《我和張聞天命運與共的歷程》,回憶革命生涯,回憶同張聞天一起生活、戰(zhàn)斗的日子……
2000年8月30日,是張聞天的百年誕辰。在劉英那擺設(shè)樸素的客廳里,張聞天的大幅照片掛在中央,照片下是插成“心”字狀的數(shù)十朵新鮮的深紅色玫瑰。95歲的劉英每天都默默地注視張聞天的照片,注視張聞天那雙充滿了睿智的眼睛。在他們共同生活的40年中,彼此的目光就這樣真誠地交融。張聞天遠行之后,充滿愛的目光似乎沒有隨之離去,還是時時刻刻地注視著自己的妻子……
據(jù)悉:劉英曾生過4個孩子,其中3個孩子都因為疾病,分別夭折于湖南、延安、莫斯科。1937年11月,懷孕在身的劉英和其他幾位身帶傷病的同志,經(jīng)西安、蘭州至迪化(今烏魯木齊)去蘇聯(lián),治療她在長征中落下的腸胃病和肺結(jié)核。一路顛簸,幾經(jīng)周折,在新疆停留期間,劉英生下了兒子張虹生。張虹生長大后,張聞天和劉英對他要求很嚴,不準張虹生因為父母親的地位,沾染絲毫紈绔之氣。不幸的是,這個獨生子在“文化大革命”中同樣受到不公正的待遇,被迫到新疆當“放牛郎”。后被調(diào)到南京曉莊林場工作。而今,在南京大學工作的張虹生夫婦收集了張聞天革命經(jīng)歷的許多資料,逐步走進父親的精神世界?!稄埪勌靷饔洝肪帉懡M曾希望把張虹生調(diào)去參與工作,劉英不同意,她說,父親的歷史,不應該由子女來寫。組織部門為照顧劉英,擬將張虹生夫婦調(diào)入北京。劉英卻把調(diào)動函退了回去,她一貫嚴以律己,希望兒子不搞特殊,就在現(xiàn)有的崗位上做工作。張虹生夫婦理解老人的心意,他們住在南京一棟普通的公寓樓里,像其他人一樣過著平靜的日子。張虹生兩個女兒大學畢業(yè)后,都組成了幸福的家庭。在劉英已96歲高齡時,大孫女冬燕和她同住,照顧她安度晚年,盡盡孝心。
97歲高齡的革命家劉英在離去時十分安詳,她的生命航船劃過了多少驚濤駭浪,有多少熟悉的人在她面前走上歷史舞臺又漸漸離去。歷史如海,思緒如潮,往事隨風而逝。在她的一生中,一個共產(chǎn)黨員能夠犧牲的,她都犧牲了;一個共產(chǎn)黨員應該奉獻的,她也都奉獻了。今天,她輕輕松松地離開了我們,留下的是一片紅色情懷與一部不老的歷史。
(責任編輯:吳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