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樸
1
爛柿子般的太陽血紅紅地懸掛到樓頂,一直沉默的大鐵門,到了下午,突然啞巴一樣地張開嘴,吐出一團(tuán)黃褐色,但見那一疙瘩的黃撲閃著,樹葉一樣飄到了他的身邊,那一頭黃如枯草的毛發(fā)熱烈地擠進(jìn)他的眼里,他驚慌地叫道剛子,剛子。那長發(fā)覆蓋下的眼睛突然閃亮了,冷冷地看他,看了一會,又樹葉樣不由自主地被熱浪席卷著,在陽光里往前飄。
剛子。他喊叫著,身子撲騰著,往前追趕。
你咋來了?
走過了滿載著人和車輛的街道,走過了一棟棟望不到頂?shù)母邩?,一個偏僻的街巷,垃圾桶排列著整齊的隊(duì)伍,流浪狗瞪著饑餓的眼睛,蒼蠅以集團(tuán)的舞蹈表達(dá)著熱烈的抗議,他突然電線桿一樣在垃圾桶邊站住了身子。誰叫你來的?流浪狗受了鼓舞,張著嘴朝他吶喊,誰叫你來的?人聲糾纏著狗吠,繚繞著撲進(jìn)他的耳里。
誰叫我來的?
我接到警察從深圳打到柳莊的電話啦。我瞞著柳莊的人,瞞著柳莊的狗,瞞著柳莊愛發(fā)布消息的麻雀和烏鴉,在火車上站了一天一夜,我一出火車站就找你,你這個地方比老鼠洞還難找,余下看守所,你呆的這個地方是人呆的地方嗎?好人誰進(jìn)看守所???
楊大才勇敢地看著盤踞在剛子頭上黃得跟糞便一樣的頭發(fā),看著躲在頭發(fā)里的耳朵上懸掛著牛龍頭一樣的耳環(huán),胳膊上纏著一條蛇,胸部一只張開翅的惡鷹。楊大才用力地眨著眼,他聽見自己的眼睛眨巴著發(fā)出嘎嘣嘎嘣的聲響,他看到那蛇是青色的,蛇在剛子滿是刀疤的后背上吐著信子。楊大才的目光便尋覓垃圾桶里的樹枝,他想用樹枝趕走剛子背上的蛇。蛇沖楊大才張著嘴。楊大才使勁地咬著牙,咬得牙齒吱吱叫,才勉強(qiáng)把一肚子不聽話的語言關(guān)閉在嘴巴里。他用了很大的氣力才生產(chǎn)出一些笑。他看到笑容趴在楊大才的臉上像一灘屎,要多難看有多難看。
爸想你了。楊大才說。
他看到從楊大才嘴里急匆匆走出的話語像電視相親節(jié)目上的那些女孩,有些矯情,有些不真實(shí)。
他遞給他一支煙。他猶豫著,把煙接了,夾在手指上。
他嘴巴朝天空噴出一口煙霧,風(fēng)不懷好意地把煙打到他的臉上。他的眼里鉆進(jìn)了煙,煙直往眼里鉆,他揉著眼睛,聽見剛子說,這么遠(yuǎn)來干啥啊,把錢打卡上行了。
他用力揉著眼,把眼睛揉得濕汪汪地嘎嘣嘎嘣響,他聽見楊大才用討好的聲調(diào)對剛子說,錢我給你帶來了。
剛子沒有說話,身子朝前走。
他趕緊跟著,剛子嘴里流出的煙被風(fēng)不停地刮到臉上,他揉著眼,看著剛子身上那條奔騰的蛇那只兇惡的鷹。
一群車輛擋住了路。他舉頭看那一堆玻璃壘起來的樓,玻璃上閃爍著無數(shù)個炸裂的太陽,他用手遮住光,禁不住數(shù)了起來,一、二、三,他快數(shù)到五十了,白光一閃,數(shù)不清了,他又從底層的購物中心數(shù),紅燈睜開眼,他數(shù)到了 99,車子都趴下了,白樺林一樣的腿,一個接一個地走上斑馬線,他的腿跟隨著這一大群腿,他仍倔強(qiáng)地扭著頭,他數(shù)到 102了,紅燈突然綠了,轟地一聲,車輛噴著粗氣向他碾來,他數(shù)到了108。
剛子站在路燈下,猶如站在河的對岸,他只看到草一樣的黃亮亮的頭發(fā),陽光再強(qiáng)一點(diǎn)點(diǎn),那黃色的草就會“嘭”地?zé)饋怼?/p>
110。
他終于數(shù)清了。110層,真他媽高啊。他陷在車流里,一輛輛車圍剿他的身子,發(fā)出野獸一般的嚎叫。他如墮落到了柳莊的水庫,無數(shù)的怪物吞噬他的身子,他搖擺著手臂,大叫,剛子,剛子。對岸的剛子抽著煙,好聞的煙霧飄過來,他搖擺的手如同樹枝上懸掛的垃圾袋,一點(diǎn)也不好看。剛子扔了煙頭,在紅燈的注視下,迎著一輛輛車朝他走來。剛子抓住他的手,蛇一樣在車流里游著。那些鐵殼子鳴著喇叭放著臭屁。剛子說,有本事碾死我呀。車輛喘著粗氣停下來,剛子牽著他的手,驕傲地游上了岸。
2
誰讓你來的?剛子裸著上身坐在床上。你五年都沒有回老家了,我就想來看看你。楊
大才在屋里站著身子。內(nèi)褲啤酒瓶煙頭方便面簇?fù)碓谒闹車?。這是雜貨店還是垃圾場啊。鞋底被粘住了,他拔出腳,坐在吱吱響的椅子上,鞋底粘著一個透明的袋子,袋子里蕩漾著一股可疑的液體,一些來歷不明的氣味沖擊著他遲鈍的嗅覺。
這是啥?那個盛著液體的袋子在楊大才手里
搖頭晃腦。雨衣。剛子說。誰穿這小的雨衣?楊大才說。真會裝啊。剛子搶過雨衣,扔到了窗外的陽臺
上。一只貓驚奇地叫了一聲,叼著雨衣爬上了屋頂。窗外的電鋸聲知了一樣瘋狂地叫著。他說,剛子,你在這里都做了些啥?上班,剛子說。指頭在手機(jī)屏幕上不停地劃
動著。像一只麻雀在電線桿上蹦蹦跳跳。上啥班?楊大才問。給人送送貨,看看場子,啥來錢干啥。剛子
的頭扎進(jìn)手機(jī)里,像是失足落進(jìn)了柳莊的水庫。你準(zhǔn)備啥時候走?剛子躺在涼席上,像打翻
的青蛙,肚皮朝著屋頂,一條腿架在另一條腿上。
楊大才收拾著滿房子的垃圾,他沒有想到剛子會催著他回柳莊,我才來呢,事情還沒搞清,我能不清不白地回去嗎,我回去給你爺咋交代呢?你爺說要是他的兒子,他都打斷了你的狗腿了,還能叫你滿世界瘋跑,你爺可是能說出就能做出的,我屁股上那個月亮一樣的疤就是他鐮刀砍的,我拿了同學(xué)的一支鋼筆一個筆記本,那個鋼筆那個筆記本實(shí)在太好了,我都念想了幾年了,六年級的時候我終于把親愛的它們珍藏到了我的書包里,你說,那是偷嗎,愛學(xué)習(xí)能叫偷嗎?長得特務(wù)一樣的張老師,板著臉到地里告訴了你爺,你爺那個時候氣憤得像一只狗啊,他正在割草呢,張老師還沒說完,他就拿著鐮刀,來割我的屁股。他把我的屁股當(dāng)成了荒草了。把本子和筆還給了同學(xué),他還帶著我上門給人家檢討呢。你曉得么?楊大才絮絮叨叨著,很快就收拾好了剛子的房間。
你到底啥時候回去?剛子接了一個電話,臉上堆滿了不安,他眼睛瞪得像柳莊的惡狗。他這回通話時間很長,手機(jī)一直在耳朵上捂著,嘴里嗯嗯地應(yīng)著,從床上坐起來,下了床,走到窗子邊,瞭望屋外高樓上的腳手架,一些光線油漆一樣潑在他的臉上,他的臉就變成了閃爍的廣告牌,他嘴里應(yīng)著,說好好,可以可以,馬上馬上。他把手機(jī)咚地一聲扔在床上,問楊大才,你到底啥時間回去啊?楊大才看著剛子兩只腳在床沿上蕩來蕩去的,那腳趾甲染得血紅紅的,他便很認(rèn)真地對剛子說,不急,家里也沒啥活了,我想玩幾天。
剛子剜了他一眼,說,有啥好玩的。我明天就要上班,沒時間陪你。
你忙你的,我就呆在房里,給你做飯,洗衣服。楊大才有些討好地說。
操。剛子吐掉了嘴里的煙頭。冒著青煙的煙頭攜著火星滾到了楊大才的腳邊,楊大才跳著躲開了,“操”啥啊,他聽見剛子張嘴就帶著一個操字,不操似乎不時髦,他問,操是啥???剛子又點(diǎn)了一根煙,從鼻孔里噴出來的煙霧,窈窕地爬上了他金黃的頭發(fā),他說,操,你餓嗎?
楊大才還真有些餓,火車上的飯?zhí)F了,坐了一天一夜的火車,他在火車上只吃了你爺爺煮的五個雞蛋。你想吃啥,我來做。楊大才說。楊大才想起了他的蛇皮袋子。這個袋子跟著他從柳莊旅行到了深圳,考察了大半個中國,大得可以裝一個人。他從袋子里掏出煮雞蛋、柿餅、石子饃、核桃。我承包了龍背山林場,去年收了一千多斤核桃。林場里有果子貍野雞野豬,現(xiàn)在山上正熱鬧呢。柿餅是你爺專門給你留的,說你五年都沒回老家了。楊大才把幾雙鞋墊放在桌子上說,你二嬸做的,你看鞋墊繡的多好。剛子看見一只鞋墊上繡著“鵬程萬里”,另一只鞋墊上繡著“志向高遠(yuǎn)”。鞋墊上的針腳密密麻麻地。剛子說,我二嬸不是不會寫字么?你二嬸不會寫字,你二爸會寫。你二爸寫好字,你二嬸把字樣子剪下來,粘在鞋墊上,一針一針地描。楊大才對剛子說。楊大才不知道,剛子去年就學(xué)會了繡鞋墊,那次他被關(guān)了半年,所有關(guān)押的人都會學(xué)了做鞋墊,剛子就是那個時候?qū)W會的,他會繡鴛鴦戲水,會繡雄鷹展翅,更會繡一條魚在水里游泳,繡得跟真的一樣。那撥人里,剛子的手最巧了,他在鞋墊上繡的花樣最多了。他出來時,帶了一大包鞋墊,原想著帶回柳莊呢,爺,奶,二嬸,二爸,一人好幾雙,但是日理萬機(jī)的,被工作纏住了,脫不開身。剛子撫摸著鞋墊上紅艷艷的花朵,想起了那些被鎖在抽屜里的鞋墊。
楊大才解開褲子,從內(nèi)褲上縫的袋子里掏出一個紙包,從紙包里掏出幾張紅燦燦的錢,說,這是你爺給你的,你爺念叨你幾年都沒回去了,不知道你到底咋樣了。
剛子接過錢,聞到一股蓬勃的尿騷味。他把錢塞進(jìn)大褲衩里,說,我今年過年就回家。
小心丟了。楊大才看著剛子的大褲衩說,你想吃啥,我給你做。
剛子望著從蛇皮袋里逃出來的東東西西,似乎柳莊不小心跑到了自己的房子,他對楊大才說,不做了,我們出去吃。
出去吃費(fèi)錢吧。楊大才心里想著,嘴上卻沒有說,他對剛子說,你想吃啥,我有錢。
你帶了多少錢?剛子在樓下的黑暗處問。
一千五。楊大才被自己攜帶的巨款所感動,他聽見自己的聲音在黑夜里很燦爛地亮了一下。奇怪的是,剛子并沒有被這個貌似巨大的數(shù)字所驚到,只說了一聲,操,就把煙叼上了嘴,一個閃亮的火光,楊大才注意到剛子的頭一半是黃色的一半是黑色的。
兩人走到了路邊的餛飩攤前。
攤主是個五十多歲的婦女,身旁一個女孩在搖曳的燈光里看書。見有顧客,女孩合上書,站起了身子。剛子的目光盯著女孩放在馬扎上的書。
吃完了餛飩,剛子還在不停地發(fā)著信息。快吃吧。楊大才說,好吃,香的很。那你把這碗吃了。剛子把自己的那碗挪到楊大才面前。你不吃?楊大才問。叫你吃你就吃,啰嗦啥,剛子說,操。賣烤肉的臉上堆著笑,將幾十串烤肉放在他們面前說,楊哥,這是鮮嫩羊羔肉,你嘗嘗,有一陣兒沒見你了。剛子沒有給這個比自己大很多的男人回應(yīng)笑,拿牙咬著竹簽上的肉說,來兩瓶啤酒。好咧。楊哥,給你烤幾串羊腰,補(bǔ)補(bǔ)腎。烤肉的給剛子杯子里倒?jié)M啤酒,又往桌上放了一盒煙。楊大才看那是一盒大中華。剛子的嘴上泛著啤酒的泡沫,剛子說,你忙去吧??救庵Z諾著。忽而,街頭刮起一陣強(qiáng)勁的音樂,隨音樂卷來了五個騎摩托的,他們光著上身,圍坐在剛子身邊。楊大才見這群人的胳膊上背上胸上都和剛子樣紋著鷹啊虎啊狼啊或是一些字。幾個人坐在餛飩攤前,像是一群獸。
餛飩大嫂給每個人端上餛飩。說,老板,你們盡管吃,想吃多少就吃多少。
她的聲音像是一枚枝頭顫抖的樹葉。楊大才被人擠到了一個黑暗的角落。他借著慘淡的光線,看見這些人的目光都若有若無地泡著洗碗的姑娘。
烤肉啤酒香煙都被擺到了桌上。叫賣煮花生的雞爪子的毛豆的,也都把自己的放在了桌上。
那一伙人圍著剛子吃喝。
楊大才看見那是自己從柳莊帶來的鈔票,是楊大才的爸爸帶給楊大才兒子的鈔票。
“不是。不是。一共十五碗。一共七十五?!别Q飩的身影在路燈下抖抖索索,她很不情愿地接過錢,似乎錢和她有仇。
楊大才看到烤肉也表現(xiàn)出了堅(jiān)決要為人民服務(wù)的精神,視金錢如臭狗屎,在剛子的頑強(qiáng)進(jìn)攻下,最后才勉勉強(qiáng)強(qiáng)地把錢收了,千恩萬謝地謝了。楊大才覺得剛子還是剛子,還是幾年前柳莊那個憨憨的傻傻的一腳踢不出一個響屁的剛子。
兩人一前一后地走著。到了小區(qū)門口,剛子對楊大才說,你先上樓,我在外面還有些事。楊大才看著剛子被酒精燒得紅布一樣的臉,說,不要再耍了,回房睡覺吧。都十二點(diǎn)了。在柳莊,我都睡幾覺了。這又不是柳莊,剛子說,在城市十二點(diǎn)夜生活才開始呢。楊大才看著剛子的影子在路燈下忽長忽短地,他很認(rèn)真地對剛子說,回房子睡覺吧,我有一肚子話要跟你講呢。明天講,你先回房子睡覺。剛子把鑰匙拋給楊大才,那金黃色的頭發(fā)飛奔著就不見了。
鑰匙躺在楊大才的手心,呈現(xiàn)著亂七八糟的圖案。
他要去干啥呢?
楊大才遠(yuǎn)遠(yuǎn)地跟著剛子,形跡如他豢養(yǎng)在柳莊的老狗。
剛子一邊走一邊抽煙。
一邊抽煙一邊打電話。
一邊打電話一邊回頭看。
剛子在路燈下撒尿。
剛子拿尿在地上寫字。他寫了很多字。
楊大才站在遠(yuǎn)處,看不到剛子寫在地上的字。
遠(yuǎn)遠(yuǎn)地看到了夜市的喧囂。剛子的頭發(fā)被風(fēng)卷起,狂奔如一頭從柳莊山林里出逃的野豬。他嘴里發(fā)出尖亮的呼哨,那呼哨聲如若狂躁的石頭,紛紛砸在夜市的上空。人們驚惶地抬起頭,發(fā)現(xiàn)剛子站在復(fù)雜的燈光里,嘴上的煙頭如汩汩的火,一閃一閃地,那一頭黃色的頭發(fā)被風(fēng)卷起,呼啦啦地響如一面旗幟。
依稀看見剛子的手伸展在污濁的空氣里,那些攤販不用開會不用號召爭先恐后地把錢投在剛子的手上。那胳膊真長啊那張開的手掌像是一個遼闊的曬麥場。真的很空曠很遼闊啊。五毛,一塊,五十,一百,許多許多的錢走進(jìn)去,最后都被那手掌吃了,沒了尸骨。
剛子手上又出現(xiàn)了一瓶啤酒幾串烤肉,他咬一口竹簽,就把瓶嘴對著自己的嘴,楊大才發(fā)現(xiàn)剛子吃肉的神態(tài)和在柳莊的時候一點(diǎn)也不一樣了,像是一頭發(fā)了狂的野豬。他右眼閉著,右手的食指不由地勾了勾,那是他在林場看見野豬常有的動作,野豬糟蹋林木的時候,他會憤怒地扣動土槍的扳機(jī)。
3
剛子狗一樣吐著舌頭進(jìn)了屋。
他聽到了楊大才肆無忌憚的鼾聲。這鼾聲伴隨著狗的狂吠在柳莊的長夜曾是那么地熟悉而親切。那聲響在父親的胸腔里奔突,在鼻子或嘴巴的縫隙尋找出口,忽地一股氣體噴出,像夏天的閃電擊打人臉,一個鐮刀般扭曲的光影。父親的鼾聲若有若無,有時候竟會突然失蹤,如一條離水的魚。他擔(dān)心父親的呼吸會突然死掉,真的如了一條蛇,盤踞在堂屋里不吃不喝。手放在父親的鼻孔處,一股氣息癢癢地涌動。他就會很安然,枕著父親的鼾聲,他會無端地癡想一個女人。想一個女人豐滿雪白的大乳。想那個女人愛撫的手。想那個女人赤裸的懷抱。那個女人消失在他五歲時的一次長哭。那天,她給他穿上了新衣裳,一整天把他抱在懷里。她不停地讓他吃奶。他笑的聲音里都帶著奶水的滋味。天未黑,女人就如鳥聲一樣消失了。他覺得她是進(jìn)了城,她常常進(jìn)城,三五天才回家。但這次,他等著等著,在門口的水井邊等著,在茂盛的玉米地里等著,在哭哭啼啼的河水邊等著,在柳莊門前的公路邊等著,一輛一輛的車停下來,一個一個的女人走出來,但是車?yán)镉肋h(yuǎn)沒有走出他日思夜想的女人。
他坐在課堂上等著,看那個女老師的胸部,女老師走到了他的跟前。他的鼻涕拖到了嘴角。女老師拿課本敲著他的頭說楊小剛你想啥呢?楊小剛站起來說,我想吃奶。教室里如同春節(jié)點(diǎn)燃了鞭炮,噼里啪啦的笑聲。
楊小剛要吃女老師奶的緋聞風(fēng)一樣就吹遍了柳莊。柳莊的婦女或是少女,見了楊小剛,都顯得很恐懼,夸張地捂著胸,似乎這個小流氓隨時會惡狗一樣撲上來。楊小剛在柳莊小學(xué)每年都考最后一名,這個驕傲的記錄在他 15歲棄五年級而去的時候,還榮幸地?zé)o人可以超越。五年級,也就是幾年前的春節(jié),深圳歸來的楊小龍背著一蛇皮袋廉價的衣物,看見了冰封的河面坐于石頭上的楊小剛。你等我嗎?楊小龍感動地問。楊小剛瞥了一眼趴在楊小龍背上的蛇皮袋子說,我等我媽。你媽早跟人結(jié)婚了,都給你生了一個弟弟一個妹妹了。已耳聞剛子吃奶傳奇的楊小龍,送給剛子一個卡通玩偶說,這個給你吧。剛子抱著卡通玩偶深情地說這個娃娃像我媽。剛子狗一樣跟著楊小龍,深圳的傳奇就種子一樣在他的心里長成了茂盛的大樹。春節(jié)過后,剛子不愿去上學(xué)了,楊大才看著他手上的農(nóng)藥瓶子,迫不得已地耷拉下自己尊貴的腦袋,剛子快活地叫著,跟著楊小龍坐上了去深圳的火車。
深圳的故事從哪里開始呢?
剛子獵犬一樣站在楊大才的身邊。他貓一樣盯著涼席上那張被光線切割得半明半暗的臉。兩只蚊子趴在那個碩大的鼻子上。他們身子疊在一起哼哼唧唧似乎受活的不得了。他們在這張溝壑縱橫的臉上調(diào)情交媾,然后生兒育女,然后妻離子散,然后渾渾噩噩。楊大才制造的鼾聲滿屋子繚繞。如柳莊的老牛,叫得有氣無力的。如楊樹上的知了,在陽光的暴曬里身嘶力竭。
難聽死了。丑陋死了。剛子對著床上的人用柳莊的腔調(diào)說,大——。剛子的深圳普通話里夾著柳莊的余音,爸。剛子用英語叫道,待敵——。床上那個被稱作爸、大或者待敵的人死了,蚊子霸占了他的臉,蚊子在他的臉上射精交媾繁衍生息,臉面成了蚊子的家園。剛子在暗淡的光影中冷笑著,手機(jī)又狂躁地叫他。
窗外的天空泛著斑斕的光澤。剛子的目光漂浮在遼闊的天宇,因?yàn)槲廴?,因?yàn)殪F霾,因?yàn)楹芏酂o法述說的原因,剛子的目光沒有找到碧藍(lán)的夜空和碧藍(lán)天空上媽媽眼睛一樣閃爍的星星。課本上說天空的星星像媽媽的眼睛,閃呀閃的。他常爬上屋前的柿子樹上看星星。柿子樹很高,這樣就離媽媽的眼睛很近。有時候他就在樹上睡著了,在媽媽眼睛的注視下睡著了。他夢見媽媽的時候,果子貍正高興地在他的頭頂吃柿子。吃了一個又一個。吃飽了的果子貍枕著長長的尾巴在樹頂睡覺。果子貍會夢到媽媽么,剛子不知道。他的目光在灰蒙蒙的夜空沒有找到眼睛一眨一眨的星星。每做大事前,剛子習(xí)慣像一個偉大的人一樣,站在窗前,巡視浩瀚的天宇。他覺得這個習(xí)慣很好。有些偉大的意思。
他對著手機(jī)說,時間確定嗎?那個女孩幾點(diǎn)放學(xué)?住在哪個小區(qū)?狼狗怕啥?到藥店買一包藥,夾在肉夾饃里給狗吃。明天中午十二點(diǎn),白馬批發(fā)市場集合。
手機(jī)那端的人不知道說了啥話,就聽見剛子極為嚴(yán)厲地說,操,把工具準(zhǔn)備好,那家伙的錢多得數(shù)不清。到手了,老大不會虧待我們的。
剛子安排完了任務(wù),就爬上床,他聽見楊大才的鼾聲像河里的青蛙,不知廉恥地鳴唱著。剛子說,操,這哪是睡覺啊,這是打仗嘛。鼾聲像電鋸像蛙鳴像汽笛像警報像刀子,一波波地割著剛子的耳朵。布置任務(wù)的時候,剛子希望楊大才的鼾聲越響越好,任務(wù)安排完畢,他才覺得楊大才的鼾聲撕裂得他根本無法入眠。不睡哪來的精神,明天還有大買賣呢?剛子故意放了一個響屁,剛子故意長久地咳了一聲,剛子故意嘰里咕嚕說了一串夢話。那鼾聲果然被屁壓制住了,沒了聲息。剛子的雙腿架在楊大才的身上,一只腳伸到了楊大才的嘴邊,軟綿綿的,像躺在女人的胸上,剛子慢慢就入睡了,睡的很香。
楊大才如剛子所愿,停止了自己青蛙知了烏鴉般討厭的鼾聲,從剛子進(jìn)屋,他就豎著耳朵,剛子的話全聽到了他心里。
這個雜種,他到底在做啥啊?這哪里是我的種。第一年過年還給家里寄了二百塊錢,給他爺爺寄了兩條香煙。第二年他在一個公司當(dāng)保安,說是過年忙,不回家了,給他寄回了一張照片。剛子穿著一身煙灰色的保安制服,站在深圳的高樓下,那樣子威武得像天安門升國旗的解放軍。第三年他給剛子寄了五百塊錢。剛子說他談了一個湖北的姑娘,姑娘二十歲,比他大五歲。兩個人好上了,都懷上娃娃了。剛子給他寄來了姑娘的照片。姑娘根本不象二十歲。肚子山包一樣聳著,里面長著剛子下的種。十五歲的剛子也要當(dāng)?shù)耍瑮畲蟛艧o法言說自己奇怪的感覺。剛子媽跟著一個男人跑了,跑了十年了。有人說在西安見她了,路邊擺了一個涼皮攤,賣涼皮呢。有人說她嫁給了一個七十歲的老頭,老頭很有錢。有人說她在發(fā)廊里做小姐,搞一次五十塊。每每聽到這些傳聞,楊大才的眼睛就水水地。他看著照片聲音哽咽地說,愛琴,你不想跟我過也行,但不能做雞啊,不能這樣糟踐自己啊。你好歹回來把離婚手續(xù)辦了,這樣子拖著算啥啊。接到警察從深圳打來的電話,楊大才也剛剛接到愛琴的電話。愛琴說她要回柳莊辦離婚手續(xù)。要回柳莊看她的兒子剛子。剛子該上初中了吧?我要把剛子帶到西安上學(xué),西安的教育質(zhì)量高。在柳莊那些老師能教啥???都是初中沒畢業(yè)的娃當(dāng)代交老師,是害娃呢。你不同意,你帶剛子能帶出啥出息???讓他跟你在龍背山看野豬跟野豬搞,搞出一窩子小野豬???我必須要帶走剛子。愛琴最后說。不帶走不行嗎?楊大才聽著自己的聲音在電話里幾乎是乞求地哭了。你能給剛子啥?讓他跟你一樣當(dāng)一輩子野豬嗎?愛琴的一連串的反問讓楊大才回答不上來。愛琴說,你再找女人給你生一個,我這一輩子已經(jīng)不能再生了。楊大才硬著聲說我這輩子也不會再找女人了。愛琴的聲音柔軟了許多,她問,為啥呢,都快十年了,你還沒有找女人么,柳莊那么多閑置的女人,他們的老公都外出打工去了,你還不愁沒有女人么?楊大才抓著話筒,似乎抓著愛琴的手,他說,我是那樣隨便的人么,我要是那樣,不是跟豬牛羊沒啥兩樣了么?楊大才說我們畢竟還沒有離婚。法律上我們還是夫妻。愛琴的哭聲就從電話那端溪水一樣蔓延過來,后來她的哭聲越來越響,電話都快被炸了。愛琴說,我月底就回來了。那天楊大才做了一個讓人害羞的夢,那個夢他只有在年輕的時候才做過,現(xiàn)在愛琴的一個電話又把他點(diǎn)燃了,他做了一個好夢,他和愛琴在夢里都瘋了,瘋得跟山上的野豬一樣。后來?xiàng)畲蟛胚泼鴫糁械那榫?,他想著想著就笑了,愛琴,我等你,都等了十年零三個月了。我一定要把剛子帶回柳莊,讓愛琴你看看,也讓剛子看看,剛子五歲就沒有了媽啊,見了喂奶的婦女就想吃奶,就嚷著叫著要媽啊。更何況,剛子的歸來,意味著我大才新生活的重新開始。楊大才瞇著眼,還想重續(xù)與愛琴的那個春夢。電話卻不識時務(wù)地沖他叫了起來。
你娃狠著呢。警察在電話里說,一刀就砍斷一個人的手指頭。后來,他被警察的電話叫到了一個叫做深圳的地方。
你娃都是二進(jìn)宮了。警察說,騎著摩托搶人,一天搶了十條金項(xiàng)鏈。
你娃才十五歲,警察說,帶回老家好好管教,不然,將來會惹出大亂子的。警察將楊大才好一番訓(xùn)斥,楊大才低著頭,嘴里諾諾地應(yīng)著。楊大才抱著剛子的腳,心像是被野豬的嘴犁過了,亂糟糟地。
4
楊大才的肚子疼,天翻地覆地。
起初是蟲鳴般地呻吟,漸漸他的叫聲就在房子里夸張地四處逃竄。楊大才孩子一樣叫著,他一邊叫,一邊暗地里觀察著剛子。
昨天晚上還不是好好的嗎?剛子疑惑地說,怎么早上就成了這個樣子。楊大才的臉上滾著大顆大顆的汗珠,他含混不清地說,可能昨天晚上的夜市太臟了,肚子吃壞了。我咋沒事呢。剛子給他倒了一杯水說,你上
廁所拉一泡屎,說不定拉一泡屎就好了。我不想拉。肚子里沒有東西。那你睡一覺,睡一覺就好了。疼的睡不著。操。剛子罵了一句。手機(jī)響了。剛子說,大
哥,我爸病了,緩幾天行不行。楊大才聽見手機(jī)里的人說,操,你爸病了是理由啊,都安排好了,能變嗎?剛子走到了窗前,楊大才聽不見了。
剛子兇惡地把煙叼上嘴,火紅的煙頭在嘴上撲閃撲閃地,他在房間走來走去地,他對著窗外說,你好好睡覺,我晚上就回來了。
我疼的要死。楊大才聽見自己的聲音越來越弱。
死不了。那么容易就死了。我一次肚子疼,在床上疼了三天,還不是好了嗎?剛子對床上縮成一團(tuán)的楊大才說,叫你回去你不回去,看你咋辦啊。我還要上班呢。
再疼我就疼死了。我死了不要緊,沒有人給你爺養(yǎng)老送終了。你爺?shù)墓撞倪€沒做。你爺就我一個兒子。楊大才在床上弓著身子,頭幾乎鉆到了褲襠。
剛子在床前來來回回地走著。他說,死不了。我在街頭睡了四天四夜,不吃不喝,身上還流著血,都沒有死,你肚子疼,就能疼死啊。
我覺得我快要死了。你趕快送我回柳莊。我不想死在深圳。我不想被火化了。楊大才哼哼唧唧地說。死不了。死了我送你去火葬場。剛子對在床
上滾來滾去的楊大才說。楊大才突然不滾了。手機(jī)不停地叫著。剛子接了,對著手機(jī)說,
催命啊,老子知道了,再催小心老子廢了你。手機(jī)啞巴了。剛子走到門口,對著床說,多喝些水,睡一覺就好了。
楊大才走到窗前,看到剛子騎著摩托,黃黃的頭發(fā)飄起來,摩托轟鳴著,剛子的黃頭發(fā)慢慢就看不見了。
淚水爬上了臉。楊大才出門攔了一輛出租車。白馬市場那才叫大啊,比柳莊大好幾倍呢。
剛子在哪里接頭呢,那個女孩是誰,他們想做什么?警察說,你娃小小年紀(jì),一刀就剁了一個成年人手指頭。楊大才打了一寒戰(zhàn)。人像螞蟻一樣熙熙攘攘地,到哪里去找剛子?
他突然想到了在老家看到的一個電視新聞。
他找到了公用電話亭,打了報警電話,說,白馬市場有人放了炸彈,定時炸彈,五點(diǎn)鐘就要爆炸了。
他走到了白馬市場的東門,就聽到警報聲大作,警燈閃電一樣,一輛輛警車高度敬業(yè)地開始作業(yè),警犬極其負(fù)責(zé)地沖進(jìn)了市場。人們?nèi)缛舯惑@擾的蜂群,在市場外嗡嗡嗡地。
楊大才感到了害怕。他上了一輛出租車,老鼠一樣潛回了剛子的房屋。
5
楊大才躺在床上,身子樹葉一樣抖著。他不停地喝水。剛子很快回了家,他端起桌上的杯子,頭扎
進(jìn)水里,咕咚咕咚地喝著。下班了嗎?楊大才問。他媽的誰在白馬市場放了一個炸彈。剛子
說,夠警察忙活的。那些笨蛋,能找到炸彈嗎?那你不上班了?楊大才興奮地問。不上了。剛子看著楊大才說,我怎么覺得你
很高興。你肚子不疼了嗎?不很疼了,你一回來,我就不疼了。楊大才
聽到自己的語氣有些矯情。
剛子瞪了他一眼,說,你啥時候回柳莊,我早點(diǎn)給你買車票。你在這里我連班都上不成了?
楊大才臉上堆著笑說,我想再玩幾天呢,我想在那個一百多層的樓下照個相,回去讓柳莊的人看呢。我想你和我一起回家。我承包的龍背山林場里有野豬果子貍野雞,有兔子黃羊獐子,好玩得很。你回去我就把林場場長的位置讓給你,好歹也是個官呢。
剛子說,我死也不回去。那個地方我恨透了。
楊大才說,你爺爺都八十了,就你一個孫子,他最想你了,他這個月二十號過生日,你回去看看他。
不回去。剛子說,等我混出了名堂再回去,混不出名堂,我死都不回去。
楊大才突然坐起來說,你媽就要回來了,她專門回柳莊看你呢。
我還有媽啊。我媽早死了。我就是一個雜種。剛子看著窗外昏蒙蒙的天空,聲音里透著徹骨的寒。
楊大才的聲音突然尖銳了起來,他質(zhì)問道,楊小剛你告訴我,你到底在深圳做啥工作?你進(jìn)了幾次看守所了,你在哪里做保安?
楊小剛輕蔑地說,你還有資格管我么?你除過會打我,還會干什么?
楊小剛對著身子發(fā)抖的楊大才說,我說我是公司白領(lǐng)我說我是公司老板我說我是億萬富翁我說我是大學(xué)教授,你相信嗎?
楊小剛盯著楊大才濕潤的眼睛說,我是流氓我是社會渣滓我是壞蛋我是有人生沒人養(yǎng)的雜種我是十惡不赦的腐敗分子我是地溝油我是霧霾我是交通事故我是雜種。你高興了吧。
楊大才的淚水又不知羞恥地流了出來。他對自己的臉很生氣,他揚(yáng)起了粗糙的手掌,打了左臉打右臉,打了右臉又打左臉,響亮的耳光里,剛子抽著煙,看著楊大才瘋狂地抽打自己貧瘠的臉。
楊大才的臉很快地肥胖了。
而剛子的臉上卻寫滿了輕蔑。
手機(jī)又兇神惡煞地喊叫起來,剛子對著手機(jī)惡狠狠地說,明天。
6
楊大才給剛子買了豐盛的早點(diǎn)。塑料袋提著,豆?jié){、油條、茶雞蛋、油餅、油糕。剛子早已醒來,眼閉著,他嗅著了豆?jié){的香氣。楊大才說,剛子,起床了,吃了早點(diǎn),就去火車站給我買票,我要回柳莊啊。剛子閉著眼,睡得和死了一樣。楊大才叫道,剛子剛子。剛子閉著眼,睡得和死了一樣。剛子看見楊大才往豆?jié){里撒了一包白色的粉末。他拿筷子攪了攪,說,剛子,快起來吃。你不是最愛喝豆?jié){嗎?剛子坐起來,抓了一根油條塞進(jìn)嘴里。剛子說,爸。這是剛子第一次給楊大才叫爸。剛子說,爸,你也不用著急回去,我?guī)阍谏钲诠涔?,看看中國最高的樓房,看看亞洲最大的公園,看看鄧小平畫圈的地方,看看歡樂谷里的老虎獅子火雞羚羊,比你那個林場里的野豬有意思多了。
噯。楊大才輕輕地應(yīng)了一聲,說,你爺又病了,我得趕緊回去。我不能再影響你工作了,等你干的好了,我再來,我再來的時候,就要坐飛機(jī)啊。我還沒有坐過飛機(jī)呢。
剛子的嘴上糊滿了油,他嚼著油條說,爸,你玩幾天嘛,我給你照幾張相,回去讓我爺爺看看,讓柳莊的人看看。
楊大才說,剛子,我不玩了,我要回去,你媽月底就要回來了,我們十幾年都沒有見面了。我要回去給你爺說你混得很好,我要給柳莊的人說,我家剛子在深圳一座一百多層的大樓上做保安呢。
兩個人一時間都很親昵。剛子撒嬌地說,爸,我想吃肯德基,樓下就有,你去給我買肯德基全家福。行。楊大才走到門口叮囑說,剛啊,豆?jié){你抓緊喝了,涼了就不好喝了。
剛子下了床,伸著舌頭舔了舔豆?jié){,一股無法確定的曖昧的味道。他找到楊大才藏在床底下的尼龍袋子,從尼龍袋里找到一個過時的公文包,在公文包了找到了兩千塊錢。他發(fā)現(xiàn)了一卷蛇一樣盤旋著的繩子。
窗外的流浪貓喵喵地叫著,剛子把豆?jié){端給了貓,說,喝,你喝。貓看了看剛子紅紅的眼睛,有些水樣的東西窩在眼里,貓喵了一聲,說,謝謝,我喝了。貓的舌頭在白色的豆?jié){上舔著,噼啪噼啪的,像是肉體撞擊肉體的聲響,貓?zhí)蛑蛑?,就倒在碗邊不動了?/p>
剛子說楊大才你好狠啊。他把昏睡的貓拋向了高空,遙遠(yuǎn)的地方傳來一陣燦爛的驚叫。他從牛仔褲的后袋里掏出匕首,在手臂上紋著蛇頭的地方刻了一下,一股血閃電樣爬上胳膊。他聽到了樓道的腳步聲,那腳步聲像是青蛙的歌唱。他像貓一樣伸出舌頭,舔凈手臂上蓬勃的血。他把匕首壓在枕頭下,他要睡去了。
他聽到枕頭下的匕首不安分地彈跳著。
把肯德基全家福放在桌上,楊大才看了看空空的豆?jié){碗,叫道,剛子,剛子,肯德基來了。
剛子沒有應(yīng)聲,死了一般的沉寂。
楊大才說,剛子。
剛子閉著眼,聽不到一絲的呼吸。
手機(jī)又焦灼地叫了起來。楊大才看是老鷹的來電,就把手機(jī)重重地摔在地上,腳就踏了上去。手機(jī)的質(zhì)量太好了。他的腳都踩疼了。他拿起墻角的磚頭,一下一下地砸著手機(jī)。末了,他還不放心,怕手機(jī)復(fù)活,就把一把碎片,拋向了高空。
楊大才摸著剛子的臉說,兒子,我?guī)慊乩霞野?,深圳不是你呆的地方。都是城市害的。龍背山的林場里有果子貍野豬野雞獐子,有核桃樹蘋果樹棗樹,你回去了,我就不當(dāng)場長了,你當(dāng)。你會比爸有出息。
剛子沒有應(yīng)聲,睡得像一頭幸福的小豬。
楊大才的眼淚像雨水一樣打在剛子的臉上。他拿繩子纏住了剛子的雙腿。他把纏繞得像粽子一樣的剛子裝進(jìn)了尼龍袋。他說,兒子,我?guī)е慊乩霞?。等你醒來的時候,我們就到了老家了。
楊大才將裝在袋子里的剛子扛上背,他恍惚覺得自己是背著兒子去村口迎接愛琴,愛琴啊,他熱切地喊著,他幾乎等不及了,他往樓下飛奔著,背上的騷動已無法驚擾他了,直到一股冰涼刺進(jìn)了后背,他的身子才倒了下去,在從樓梯往下翻滾的時候,他隱約聽見愛琴的吶喊,他就把剛子緊緊摟在懷里。
責(zé)任編輯 張慶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