亦青舒

晚風輕輕拂過，墻角的薔薇密集叢生，滿枝燦爛，沾水的花瓣泛著溫柔的紅暈，黃昏蹲伏在這個中年女人的身后，把整條巷子染成了玫瑰色。郁嬸在這一刻，很美很美。

十五歲的時候，爸爸帶著我們搬過一次家。我們搬到城西區(qū)的一條偏僻的小巷子里。巷子離街區(qū)很遠，自然也格外安靜，安靜到我坐在二樓的房間里寫日記的時候，能聽清樓下巷子里來來往往的腳步聲，并且迅速地判斷出來人是誰。

腳步踢踢踏踏甩著拖鞋走的，是曉瑜的爸爸，邋遢而親切，嗓門大到我堵耳朵——“曉瑜喲快開門今天買的全是你愛吃的菜！”我在家里餓著肚子等媽媽下班，聽見這話總是忍不住又嫉妒又不屑地撇撇嘴。

踩著高跟鞋走得裊娜生風的是子揚媽媽，不用探出頭我就知道她又提著最新款的包包，頂著精致的妝容，頭發(fā)梳得一絲不茍，步子邁得輕盈高貴，朝著家里走去。我一邊寫日記，一邊支楞著耳朵等著聽她收拾在家里玩游戲機的子揚。

我最愛聽曦姐姐的腳步聲，通常伴隨著一聲遠遠的單車剎車聲，那是一個長得干凈挺拔的男生送她回家的尾音。然后就能聽見曦姐姐輕快地從單車上跳下來，少女的淺跟涼鞋在夏天撞在青石板上發(fā)出悅耳的清脆聲響。我就趕緊放下手里的筆，趴陽臺上往下偷偷看曦姐姐和男孩兒道別的場景。小巷的薔薇花開得正好，曦姐姐的長發(fā)烏黑垂順，發(fā)尾系著一枚紫色蝴蝶結(jié)，在夕陽里閃著淡淡的光暈?？粗麄儍蓚€人相視一笑，然后各自轉(zhuǎn)頭，我頓時覺得心里的某個地方，變得溫柔了起來。

可這條巷子里，我最不喜歡的腳步聲，是隔壁郁嬸的。我最討厭的人，也是郁嬸。

郁嬸的腳步聲總是分外煩人，拖沓沉重，伴著她尖酸刻薄的嗓音，遠遠聽著就令人生厭。郁嬸在附近的一家超市里上班，每日的尋常話語就是絮絮叨叨著今天超市里的肉又漲價了，青菜不夠新鮮，難得買一次水果也總是分量不夠。接下來就是無窮無盡地抱怨，說丈夫無能，孩子不孝，全家就她一個人操碎了心。

我準備著中考，寫著沒完沒了的題集，巷子里隔音效果并不好，常常東家聽得到西家話。心里煩躁到蘑菇云一朵朵炸裂，索性堵住耳朵，沖媽媽喊：“你看她！”

媽媽臉上有復雜的神情：“忍一忍吧，郁嬸她也不容易。”

我不知道郁嬸有什么不容易的，天底下不只她一個家庭婦女，洗米煮菜，相夫教子。郁嬸有一個還在念初中的兒子，可能是因為有郁嬸這樣的媽媽的緣故，寡言又沉默。成日里抱怨的郁嬸，老得格外快，黃著一張臉，皺著川字眉，穿著俗氣又隨意，言語談吐直白傷人，常常令很多人都非常尷尬。

比如她說我，“女孩子學習好都是靠悶頭學的啦，到底沒有男孩子后勁足哇?！?/p>

比如她嘲諷曉瑜爸爸，“一個大男人喏，天天洗衣煮飯做的都是女人的事情喲嘖嘖嘖?！?/p>

這些如果都能不算什么的話，那還有我最不能忍的——郁嬸在背地里中傷曦姐姐，說是女生一大心思就活泛，成日男孩子接接送送的不像話。風言風語很快傳到曦姐姐家里去了，某個晚上我聽見曦姐姐在對面房間里和她媽媽爭執(zhí)的聲音：“我們就只是朋友！”

曦姐姐的哭聲在我這里聽起來像針扎一樣難受，后半夜的小巷安安靜靜的，薔薇在夜色里沉默地開著。后來我再也聽不到曦姐姐回家時候輕快得像鼓點一般的少女腳步聲了。

都怪郁嬸。

臨近中考的那段日子，因為不愿意在家里聽見隔壁郁嬸的各種絮叨和抱怨，我不顧媽媽的反對堅持要留在學校里多上一節(jié)晚自習。賴在學校里寫著寫著題冊，再抬頭時夜幕之上已經(jīng)全是星光。我偏愛夏日清涼夜色，回家路上也總是磨磨蹭蹭。

只是沒想到會在巷子口看見學校里的混混們。

這些不學好的小子，居然逃了晚自習出來喝酒，一群人醉醺醺地從網(wǎng)吧里走出來，正好和我狹路相逢在這條又窄又僻靜的巷子里。

我強作鎮(zhèn)定，埋頭加快了步子。卻沒想到被其中一個染著黃毛的小子攔了下來。

“這不是一班的女班長嘛哈哈哈，”那小子居然認得我，“這么晚了也還在外面晃悠呢。”

我感受到了周圍一群不懷好意的目光，心里也開始慌了。我開始后悔不聽媽媽的話，又想起平日里自己對這群混混就沒有好感，上次校園里他們挑起的群架事件，是我跑去報告校方的。

所謂君子報仇，十年不晚，何況是這群小人呢。

“臭小子干嗎呢？！”一聲尖利咆哮遠遠響起，震得身邊的小混混們捂住了耳朵。

我卻從沒覺得郁嬸的嗓音有這么好聽過。

——只見她順手抄起一戶人家放在門前的掃把，劈頭蓋臉就朝著領(lǐng)頭的那個男生作勢一舞。小混混們瞬間作鳥獸散。

“原來也是紙老虎，”郁嬸扔下掃把，回頭看了我一眼，“可也還是把你嚇著了吧？”

我感激地朝她一笑，小聲地喊了一句“郁嬸”，眼淚就掉下來了。

后來我從媽媽口里才得知郁嬸經(jīng)歷過什么。

原來她也有過一個女兒，十八歲那年因為年輕不懂事而卷進了一場事故。兩個混混因為她而大動干戈，結(jié)果其中一個男生在推搡之間失足跌入護城河中，郁嬸的女兒因參與其中也被判刑入獄。事后那個男生家人多次到郁嬸家中鬧事。郁嬸賠錢搬家，等了足足兩年才平息此事。

我忽然明白郁嬸為什么對錢斤斤計較，為什么對曦姐姐的事情如此在意，為什么幫我嚇退混混的時候如此勇敢。原來她把后來遇到的每個女孩兒，都當作自己的女兒看待。

就像每一滴酒后來嘗起來是什么味道，都是源于釀成它的那顆葡萄曾經(jīng)經(jīng)歷過怎樣的風霜，每個人之所以成為后來的模樣，也是由于他們以前經(jīng)歷過的種種波折。

有多少時候我們僅憑著眼睛和直覺去感受到的粗糲的外表，實際深含著細膩的心思。

后來的某個黃昏，我出門散步，恰好看到郁嬸踢踏著一雙舊拖鞋在給巷子里的野薔薇澆水。她的神情格外專注，動作也分外輕柔，她溫柔地注視著那些花朵，好像在心里默默地想著什么。

晚風輕輕拂過，墻角的薔薇密集叢生，滿枝燦爛，沾水的花瓣泛著溫柔的紅暈，黃昏蹲伏在這個中年女人的身后，把整條巷子染成了玫瑰色。郁嬸在這一刻，很美很美。我想起薔薇的花語，是“愛的思念”。

那應該也是一個溫柔母親，最深最深的思念了吧。

深長如巷。

編輯/張春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