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長平
一
有一種承諾可以抵達永遠。用愛心鑄造的承諾,穿越世間最昂貴的感情,春風化雨,潤物無聲,凝聚成無價的父愛。你心存祝福,心境里生命的意義,濡染著我腦海中的不同季節(jié)。收藏陽光和信念,春天的美麗,秋天的豐稔,嚴冬我還有一個溫暖的心房。你說,糖之甜,是因為艱難歲月的醞釀。步量人生的高山深壑,是因為有一座真摯的心橋。艱難困苦你忍受著,黑暗之旅你堅持著。血水浸泡,原本平凡如沙粒的你,變成一顆璀璨碩大的珍珠。藍天下的一杯清水,是你的生活。和風里的一盞佳茗,是你的生命。冷寂無邊的雪野,你搖落了常生灌木上的積雪。緘默中,你釋放著慈愛。榮譽里,為了忘記,你把贊美化成蝴蝶,飛舞在寬廣、善良、美麗的心湖。你說,海納百川,是因為把自己擺在最低處,群山巍峨,是因為大地有一副錚錚骨架,人生的花園里,四季如春、絢爛多彩,是因為人們對待雜草的態(tài)度。青絲落盡,使用它編織歲月的記憶,皺紋滿面,你把歷程銘刻為凝重的花朵,勝過自然之蕊的芳菲和馨香。孝是稍縱即逝的眷戀,孝是無法重視的幸福,孝是生死交接的鏈條。歲月如歌,我把你嵌進骨髓,沒有什么可以真正逝去,世界因為父愛而博大。一條布滿崎嶇的道路,你走了八十年,一篇寄托哀思的殘箋,已布滿灰塵。
父親,你走時,面有牽掛,當時春風距你還有一尺之遙,料峭青山,知父萬愛千思百苦。
父兮生我,母兮鞠我。撫我畜我,長我育我,顧我復我,出入腹我。
二
一片埋愁地,收盡思親淚。父親去世以后的一段時間里,我頹廢消沉,好像泰山崩于前,好像海水枯于前。我經(jīng)常在街邊的一家小酒館里一邊喝酒一邊哼歌。這里人生嘈雜,我只好聲嘶力竭,只好讓淚水悄然流下,找到出口。我一個人在無聊消磨中等待一個人,失望再次讓我大醉。我舞蹈著回家,身邊猙獰的影子鄙夷地嘲笑著流浪狗。暗夜,時刻在暗算著合口的味道。父親,你是在墳墓里嗎?那一直在我心中令我不能自已的那個是誰?
三
巖子頭村,這是一個與我有關的地名。一個村子住在一個石頭上。跟著父親,看他們把一個石頭變成磨坊變成水缸。但有一個石頭,所有的人只能在邊緣看見它被截斷的傷口。中山河就從此跳下,我到現(xiàn)在都不知道,它們的另一半到底在哪里。石頭與水的關系,好像父親與我的關系。夢中的父親還在做石匠,我的背上始終背著那個石缸。
先前,我的山村約我與它干一杯,我模仿著舔一舔,就轉(zhuǎn)身向村外走去,意氣風發(fā)地把背影留給它。越來越遠,清亮的酒杯含著熱淚。現(xiàn)在,我想與我的山村干一杯,各種酒的淚催開了思鄉(xiāng)的味蕾。城市森林里奇詭繚亂的酒杯,裝著五光十色的暗語。我經(jīng)常尋找無法跟隨的影子,在夜里獨飲幾盅凋謝的嘆息。正因為沒有品嘗過你的味,此時的我才急切要與你干杯。陰暗的須發(fā)與你相向,哭笑的骨架與你相逢。我站在父親的墳前,與鄉(xiāng)村干杯, 我已完醉。
四
父親早年孤苦伶仃,不滿20歲就從矣三郎村入贅巖子頭村,父親和母親所吃的苦難以數(shù)計。房子是就著山體挖出的半墻抬梁式的簡易瓦房,所耕種的田地是僻遠貧瘠的薄地。父親從小養(yǎng)成吃苦耐勞的性格和與世無爭的脾氣,這使他備受欺凌。解放以后,他任過生產(chǎn)隊的貧協(xié)組長和保管員,是村里民眾最信得過的人。在我的腦海里,父親的形象有兩個。一個是在冬晨里穿著短褲坐在石頭上咂著旱煙瑟瑟發(fā)抖的正像,一個是在黎明初照的灶房里為我做早飯的清瘦的側(cè)像。
作為石匠的父親,走村串寨為老百姓打造石器的同時,也在打造著自身的形象,以至于哪家要打造石具,父親就成為不二人選。一條河的人不僅對父親的手藝交口稱贊,對父親誠實謙遜的人品更是佩服不已。到后來,哪家有婚喪嫁娶和生老病逝的大事,都以能請到父親幫忙為榮耀。山村的人們,只用心和眼睛來識別人。一山一凹的野花,該開就開,該謝就謝,一生一世的人脈,是旺是竭,全憑品性。
那時生產(chǎn)隊的田地離村子較遠,就就近蓋了一個臨時草棚,把收好的稻谷、玉米、紅薯等農(nóng)產(chǎn)物堆放在草棚旁的平地上。我父親是保管員,留守這些糧食的任務就落到他的肩上。一天,我實在太餓了,父親又到川街為生產(chǎn)隊采買東西,我就拿了幾個紅薯燒著吃。晚上父親回來后,狠狠地罵了我一頓,我委屈地跑了,從此再不愿跟他守夜。
我小時與人打架,只要父親知道,不分青紅皂白,定然打我一頓。因此,只要有父親在場,不管小伙伴如何挑釁,我都忍氣吞聲不敢動手。那時家里窮,父親經(jīng)常飽一頓饑兩頓,所以每次喝面糊我都要為他選最大的那個碗,可每次他都要扒點給我。父親胃寒,經(jīng)常痧發(fā),沒有錢看病,只能燒一壺水,把壺用毛巾墊著放在他的肚子上。有一次他病得很重,加之他的母親病逝,悲病交加,很長時間下不了床,便萌生了輕生的念頭。我感覺勢頭不妙,就亦步亦趨地跟著他。他都走到大門外了,看著跟著他眼淚汪汪的我,就又踅回來,如此折騰了三四天,他終于摸著我的頭說:“兒子,你這么小咋就懂事了?”遂徹底放棄了輕生的打算。
五
父親每天起得很早,家里人起床時,父親已經(jīng)把水缸挑滿、把豬食煮漲了。我從三年級開始到較遠的滑石板讀書,早出晚歸,每天的中午飯都是父親親自為我準備的。只要有一把米,他都不會讓我吃糊粥,我的感恩之心就從這里開始生長。到更遠的川街讀中學,他一頭挑著炸藥箱,一頭挑一捆柴禾,把我送到學校,并交給班主任,反復叮囑我注意事項后才大步離開。我從川街到巖子頭村是上山,得經(jīng)過一條河、三道箐和三個村莊。每個星期六,我都會背著書包上山回家。每個星期六,父親都會到大田埂上轉(zhuǎn)一圈,看著他的小兒子怎樣上山??v然許多時候他不敢斷定遠處爬上來的身影是誰,可眼里還是會潮潮的。我每次讀書回來,幫他記工分,算算隊里的分紅,每一次父親都要摸一下我的頭,然后在旁邊蹲著吸煙??吹贸?,一種幸?;\罩了他的全身。后來,我讀書到了很遠的地方,三姐說阿爹每星期六還是到大田埂上轉(zhuǎn),傍晚時還手搭前額向更遠處眺望。那年,父親的手摔斷了,我?guī)ш犜诶虾谏缴显O卡防止烤煙外流。70天后我回到家,看到父親的手骨由于沒有治療長出了畸形的骨柄。當我向母親和三姐投以責備的目光時,三姐悄聲說,她在背后經(jīng)常聽見阿爹顧自念叨:這個手,老平回來看看就自然會好了。我淚奔。
2002年春節(jié)過后,80歲的父親溘然長逝。從家里到墳山,也是上山。3天里我湯水未進,開壙是我挖的第一鋤土,棺槨下葬后是我撒的第一把土?,F(xiàn)在,父親在山上,我在山下。我每年上山,完成著父子間的一個約定,只是父親的眼變成了我的眼。
六
父親一生沒有住過院,他生病期間,我好說歹說勸他去住一段時間的醫(yī)院,他堅決不去,我妻子只好把藥水、針管等醫(yī)療器械帶上,到老家去給他打針喂藥。看著他那種滿足的神情,我黯然神傷。他對我女兒的愛,是那樣的純真熾熱。有時我對女兒說話的聲音稍大一點,他都會批評我:“不要吼,嚇著了我的孫女?!?/p>
父親對全家人的愛,打開了我們6兄妹的骨架和胸懷。在遇到困難時,我們會克難而行,在遇到別人求助時,我們會慷慨以赴,在遇到恩情時,我們會折骨以報,在遇到污垢時,我們會正義以對。
夢里寒茫,思父綿遠,山峰看山,巍峨深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