錘散的情與孽

莫特

2015年5月20日凌晨2點，長沙市望城區(qū)，癱瘓在床的周云吉熟睡中，突然遭受鐵錘重擊，命喪黃泉。兇手很快落網(wǎng)，正是周云吉的妻子吳麗霞。她為何錘殺癱瘓丈夫？她究竟該當何罪？2015年底，年過五旬的吳麗霞站在了長沙市望城區(qū)法院刑事審判庭上，法槌敲響，迷霧揭開。

那時的她，不離不棄

時間回溯到1985年，吳麗霞嫁到長沙市望城區(qū)周云吉家。此時的吳麗霞才23歲，正值妙齡，但這已是她第二次成為新娘。第一次婚姻，她與前夫生有一個兒子，才幾個月，歸她撫養(yǎng)并帶到了新的家庭。帶子再嫁，新的生活開始，應(yīng)當說，這段歲月是吳麗霞人生中最幸福的時光。特別是婚后次年，與周云吉的孩子呱呱墜地后，家庭里總是彌漫著快樂的氣氛，時時飄出歡聲笑語。

然而，天有不測風云。1992年，在與吳麗霞的婚姻步入第八個年頭的時候，周云吉的身體遭受沉重打擊，一種怪病死死地纏住了他。開始是關(guān)節(jié)僵硬，尤其是早晨起床后，格外明顯，隨著時間延長，活動增加，僵硬狀態(tài)才有所緩解。病情繼續(xù)發(fā)展，關(guān)節(jié)僵硬的程度越來越重，持續(xù)的時間越來越長，繼而關(guān)節(jié)開始出現(xiàn)腫痛，又因病情反復(fù)、天氣變化等原因不斷加重。再后來，關(guān)節(jié)出現(xiàn)積液、紅腫、變形……剛發(fā)病的時候，周云吉以為是普通風濕，沒放在心上，然而傷痛不斷升級，四處求醫(yī)問藥后，病情終于確診：筋骨內(nèi)風濕。這病屬于頑癥，關(guān)節(jié)僵硬只是初步癥狀，腫痛也不是終極階段。隨著時間的推移，病情的發(fā)展，疼痛會加劇，關(guān)節(jié)會變形，走路會變得困難，如果仍得不到有效控制，嚴重的話，甚至會癱瘓……

丈夫罹患頑癥，有過一次離異經(jīng)歷的吳麗霞選擇同患難，一邊照顧丈夫，一邊撫養(yǎng)年幼兒子，用瘦弱的肩膀撐起這個家庭。然而，弱者的抗爭不一定換來上天的憐憫，盡管四處求醫(yī)問藥，周云吉的病情還是不斷惡化，慢慢地，他的膝關(guān)節(jié)已經(jīng)不能承載沉重的身體，靠著拐杖才能下地活動。更讓他看不到希望的是，病情還在繼續(xù)惡化中。丈夫喪失勞動能力，還要買藥治病，兒子年紀尚小，還要花錢讀書，沒有一技之長的吳麗霞白天忙完地里，回家還要照顧丈夫，這個家庭的困窘可想而知。政府、村委、親友時時伸出援手，給予物質(zhì)上的救助，精神上的關(guān)愛，幫助這個家庭渡過了最困難的時期。

時間緩慢流逝，兒子長大了，掙錢了，家庭經(jīng)濟狀況有所好轉(zhuǎn)，苦日子卻沒有到頭。2006年，在與內(nèi)風濕抗爭14年后，拐杖也不能再支撐周云吉的身體，他癱瘓了。

自打患上頑疾，特別是癱瘓后，病痛的折磨，心情的郁悶，讓周云吉的脾氣越來越暴躁，對日夜服侍的妻子愈來愈不信任，導(dǎo)致夫妻間時常暴發(fā)爭吵，隔閡愈來愈深，一場更大的危機悄然醞釀中……

半夜，她舉起了鐵錘

“月英，你又死到哪里去了？”“還不趕快回來做飯，要餓死我嗎？”“打扮成這樣，想去勾引人嗎！”

這些話語，時常掛在周云吉嘴邊，辱罵妻子對他而言，已經(jīng)成為習慣。原來，周云吉尚能借助拐杖行走，關(guān)節(jié)變形癱瘓后，只能依靠輪椅偶爾出外透透氣，大部分時間躺在床上，整天對著妻子呼來喚去。他對家庭經(jīng)濟的控制愈發(fā)嚴格，對妻子的要求近乎苛刻。兒子寄來的錢，相關(guān)部門發(fā)放的困難補助，他一分一厘攥在手里；妻子走出家門，稍微晚回來一點，他便惡語相向，辱罵不止。吳麗霞很委屈，常常以淚洗面，面對癱瘓丈夫的強勢，只能把眼淚往肚里吞。吳麗霞也不完全逆來順受，長時期的照顧，加上丈夫的辱罵，讓她心生怨恨，偶爾也有打罵丈夫的行為，你來我往，夫妻間隔閡進一步加劇，吵架成為家常便飯。當?shù)卮甯刹考坝H友多次調(diào)解，夫妻關(guān)系一直不能好轉(zhuǎn)?？目呐雠?，吵吵嚷嚷中，婚姻之舟駛向驚濤駭浪……

2015年5月19日中午，因為瑣事，周云吉辱罵了吳麗霞。當晚7時許，周云吉的辱罵又開始了?！澳愦虬绲迷倩ɡ锖?，也沒人要?！薄斑@輩子，除非我死了，否則，你就得給我做牛做馬，侍候我?！薄澳阌炙赖酵饷嬲乙袄瞎?，讓你原來的老公把你接走啊?！薄瓍躯愊紵o法平靜。耳邊，罵聲不止，眼中，家徒四壁，屋里沒有一粒米，下一頓飯不曉得在哪里，吳麗霞心里甚是悲涼?！澳銜哪_朝天的。”終于，吳麗霞再也無法忍受，沖著周云吉大喊?；蛟S，殺死丈夫的念頭，就在這一刻萌發(fā)于心且變得異常堅定。

這一晚，吳麗霞的心中波瀾起伏，晚上10點多，難以成眠的她走出家門，在屋外坐了1小時才回家。夜風吹拂，也沒能驅(qū)散她心頭的恨，回到家，周云吉已經(jīng)睡著了，她爬上床，翻來覆去，仍然備受煎熬。殺死丈夫的想法已經(jīng)萌生，吳麗霞還在猶豫。激烈的思想斗爭中，2個小時過去，最終憤恨戰(zhàn)勝了理性，她打定主意，不是懸崖勒馬，而是往犯罪的深淵踏出了人生最錯誤的一步。

凌晨2點，吳麗霞起床走到堂屋里拿起一把鐵錘，悄悄地摸進丈夫的房間，繞過床鋪，走到床頭。此時周云吉完全不知噩運降臨，側(cè)臥熟睡于床上，吳麗霞舉起手中的鐵錘，朝丈夫頭部太陽穴狠狠地擊去，剎那間鮮血噴濺。可憐周云吉遭此重擊，來不及作出任何反應(yīng)。吳麗霞擔心丈夫未死，馬上又舉起鐵錘，再次擊向丈夫頭部。接連兩擊，吳麗霞都使出了最大的力氣。周云吉一直沒有反應(yīng)，吳麗霞還是不放心，又用鐵錘朝著丈夫后腦勺擊打一下。接連數(shù)擊，吳麗霞沒有去驗看周云吉的傷情，但她確信，周云吉已經(jīng)死于她的鐵錘之下。殺死了丈夫，吳麗霞還是感到了一絲恐懼，她拎著鐵錘走出房間，先把鐵錘扔進屋前池塘，接著用池塘水洗干凈臉上的血跡。吳麗霞的衣服上、褲子上都噴濺了血跡，她不愿回到家中，不敢投宿親友，也沒想過投案自首，而是漫無目的地走到了街上……

二十年照顧，能否減刑

2015年5月20日，陽光照樣普照大地，周云吉再也沒有醒來。這天上午，周云吉的侄女來到伯父家，發(fā)現(xiàn)伯父滿頭鮮血，慘死床上后，急忙大呼救命并向公安機關(guān)報案。命案發(fā)生，兇手是誰？無須過多推理，吳麗霞成為重點嫌疑對象，也沒費太多周折，公安人員就在附近一個涼亭內(nèi)將正在石凳上睡覺的吳麗霞抓獲。

歸案后，吳麗霞如實供述了殺害周云吉的犯罪事實。親友、村鄰聽說后，無不搖頭嘆息，他們無法理解吳麗霞的行為。吳麗霞的兒子和部分村民聯(lián)名出具報告，請求對吳麗霞從輕處理，同時提出吳麗霞可能患有精神疾病。2015年6月，受望城區(qū)公安局委托，湘雅二醫(yī)院司法鑒定中心對吳麗霞是否患有精神疾病、實施危害行為時有無刑事責任能力進行鑒定，并出具了“吳麗霞目前未發(fā)現(xiàn)有精神病，實施危害行為時具有完全刑事責任能力”的鑒定意見。

具有完全刑事責任能力的吳麗霞難逃刑事制裁。錘殺丈夫，錘錘斃命，吳麗霞手段殘忍，可她畢竟與周云吉結(jié)婚三十載，服侍二十多年，丈夫癱瘓后照顧十余年，可謂不離不棄，又有兒子的原諒，村民的請愿，究竟該在哪個量刑幅度內(nèi)作出判決呢？

2015年底，長沙市望城區(qū)法院開庭審理這起特殊的故意殺人案。

法槌敲響，吳麗霞在法警押解下走上被告人席，容貌看上去比實際年齡要蒼老許多。面對公訴機關(guān)的指控，她供認不諱，神情淡定。錘殺丈夫，犯下不可饒恕的罪行，可也擺脫了丈夫的辱罵，得失之間，吳麗霞認識或許是模糊的?！拔也缓蠡?。”法庭上，當辯護人問她“你后不后悔”時，吳麗霞的回答脫口而出，異常平靜。

神情自若的吳麗霞應(yīng)當受到怎樣的刑事處罰？公訴機關(guān)指控，吳麗霞故意殺人罪名成立，應(yīng)以故意殺人罪追究刑事責任，歸案后如實供述自己的罪行，系坦白，可以從輕處罰。辯護律師提出，吳麗霞長期照顧被害人周云吉，且無前科，認罪態(tài)度較好，依法可以從輕處罰。

法院認為，吳麗霞故意殺害被害人周云吉，其行為已構(gòu)成故意殺人罪，應(yīng)依法懲處。本案系因婚姻家庭矛盾引發(fā)，吳麗霞歸案后能如實供述自己的罪行，且被害人周云吉的親屬請求對吳麗霞從輕處罰，依法可以在有期徒刑幅度內(nèi)量刑。據(jù)此，法院依法以故意殺人罪，判處吳麗霞有期徒刑十五年。

錘殺丈夫換來十五年有期徒刑，對于量刑輕重，不同的人會有不同的判斷。“量刑過重?！边@是吳麗霞的回答。真的過重嗎？假使沒有十年的不離不棄，假使沒有三十載的夫妻情緣，假使沒有被害人的辱罵過錯，假使沒有兒子親友的諒解請愿，假使沒有到案后的坦白交代，還會是十五年嗎？相信人們心中，都會有正確的答案。

對于喪命妻子鐵錘之下的周云吉來說，頑癥附體，他的確不幸，但他對不離不棄的妻子缺乏體諒，也缺乏尊重。雖說夫妻有相互扶養(yǎng)的義務(wù)，妻子的照顧看似理所當然，但對他人的付出，千萬不要以為是天經(jīng)地義的，特別是對接受付出的對象而言。付出不一定需要物質(zhì)上的回報，但若連精神上的回報也沒有，付出者的心境當可想而知。妻子付出辛勞照顧他，他沒有給予妻子應(yīng)有的精神回報，反而對妻子辱罵不止，這才是最終釀成悲劇的真正根源。可憐之人必有可恨之處，說的不正是像周云吉這樣的人嗎！

對于錘殺癱瘓丈夫的吳麗霞而言，她其實完全可以有其他更好的選擇。比如離婚，丈夫癱瘓的因素會成為阻力，但絕不是像周云吉說的那樣，只要他不死，就得給他一輩子做牛做馬。感情破裂是離婚與否的判斷標準，辱罵不止，吵鬧不止，只要吳麗霞下定決心，離婚的路或許走得艱難，離婚的結(jié)果其實可以確定。但遺憾的是，吳麗霞作出了最愚蠢的選擇，等待她的只能是漫長的牢獄之災(zāi)。也許，不懂法才是吳麗霞悲劇的根源，普法路漫漫，仍需共同努力。

（文中當事人系化名；未經(jīng)許可，不得轉(zhuǎn)載）

編輯：成韻 chengyunpipi@126.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