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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阿加的黎明

      2016-05-14 14:35鐘正林
      廣州文藝 2016年7期
      關(guān)鍵詞:阿普阿達阿加

      火車發(fā)出有節(jié)奏的悶響,如錘子敲打著夜色,增添了此時的彝族席乃莫色阿加分外的煩躁。不,還不只是十四歲的阿加,還有伍呷、阿切、曲木伍支等二十多名坐在火車上的彝族席乃們?!跋恕痹谝驼Z中意為未出嫁的女孩,即少女的意思,與一般游客理解的“阿咪子”有些區(qū)別,那是對彝族婦女的統(tǒng)稱。她們的眼神,穿越城市霧霾,在黎明的窗玻璃上閃忽,那閃忽也如霧霾一般,透著綿密的悲傷。

      人最悲傷的不是走投無路,而是有路沒法走。此時的莫色阿加突然想起這句話,這句不知從哪里聽來的話,像冬天里的風灌進她的衣領(lǐng)里,隨著車廂顫動在身體里。

      半個多月前,同樣坐在這列火車上的阿加等席乃們可不是這樣,那是個冬天的早晨,黎明的曙光把疾馳的車窗照亮,她們的心情也像曙光一樣。因為那曙光的前方是深圳,一個管吃管住還能領(lǐng)兩千元月工資的電子廠。這對于在大涼山則莫溝里放了學還要種洋芋、扯豬草、煮飯、煮豬食的彝族席乃們來說,無疑是人生的奢望了。然而,誰能想到這快樂的曙光僅在她們的心里亮晃了十來天呢。誰能想到阿達(父親)阿莫(母親)們好不容易為席乃們湊夠的五百塊路費就這樣沒了呢。那五百塊可是坡地上的洋芋和玉米賣后的全部收入,可是臘月里的肩挑背扛和夏天里頂著烈日勻苗、薅草、施肥的結(jié)果。阿加雙手上的指甲都摳翻了。

      小站上,阿莫站在干冷的風中向阿加搖手再搖手,直到火車轉(zhuǎn)過了山嘴,曙光將霧氣裊裊的山洼模糊了。想到這里,阿加的眼圈就濕了,喉嚨情不自禁地抽咽起來。這悲傷的聲音是突破山巖的春潮,席乃們都悲傷地抽咽起來,整個車廂就成了一條抽咽的河。

      抽咽過了,悲傷過了,半睡半醒的臉上還掛著淚滴。阿加卻睡不著?!叭俗畋瘋牟皇亲咄稛o路,而是有路沒法走”的聲音再次隨著冬天里的冷風鉆進她的衣領(lǐng),響起在腦子里時,她清醒了許多,想自己不能就這樣回去,犯人般被遣送回去。這樣回去對不起阿達阿莫們,連五百塊路費也會折了。她用手揪了下靠著自己的伍呷。伍呷比自己大一歲,還有阿切,都是則莫溝里出來的。伍呷睜開眼瞼看著阿加。阿加小聲說,敢不敢跑?

      小得像魚吐出一串泡泡。

      伍呷看了她一眼,麥膚色腮上的小嘴翕動了下,跑得脫不?

      跑不脫也得跑。

      阿加把頭靠在她的頭上說。

      難道你有臉就這樣回去?

      下一站我們就跑。

      機會說來就來了,廣播里報出了列車即將到達的前方站名,車廂像人打冷擺子般猛烈抖動了幾下,火車的速度減緩了。阿加抬眼看了看車廂前面的幾個人,兩個男的和一個女的,兩個男的是喜德縣勞動和社會保障局的,女的是縣婦聯(lián)的,他們是接到通知后來深圳遣返她們的。現(xiàn)在是深夜,他們在各自的硬臥上睡著了。他們心里想的是上了火車就安全了,要到廣州才轉(zhuǎn)車,才操一下心清點一下人數(shù)。他們本身對這件事并不是很熱心,當初中介公司來招工,他們是睜一只眼閉一只眼的。有什么辦法呢?這個地方的人窮??!不出去打工就在山溝里種地,可那稀薄的山地一年到頭也沒有多少收成。書是讀不起的,雖然是九年義務(wù)制,可是書本費要錢呀!住校吃飯要錢呀!再說,當?shù)厝死嫌^念,席乃長大了是別家人的,讀那么多書干啥?涼山一帶的席乃們小學畢業(yè)就找婆家了,十四五歲就當媽了,哪里存在童工不童工的?要說童工,五六歲、七八歲就在家里喂豬煮飯做家務(wù)了,就是童工了。在家里做和在廠子里做又有啥區(qū)別?家里做是白做,廠子里既管吃住還拿工資。要是不出去打工,一輩子呆在山溝里就完了。他們也巴不得她們到深圳那樣的大地方后能改變自己的命運,或許遇上段好姻緣,就在城市里開枝散葉了。抱著這樣的心理,他們對于上面的遣返也就有抵觸情緒,對于席乃們的看管也就不是那么認真,回去也好,不回去也好,腳長在她們身上,全憑她們自己。

      好在這是慢車,在前方的小站停了下來。車廂里也有人沒睡著,阿切就是其中一個,她看著阿加牽著伍呷的手往車門口走,腳板兒慌慌的。她倆不太可能是去上廁所,因為手里各提著雙肩帶大背包呢。但也不能排除是去上廁所,有些席乃們做事謹慎,生怕包里的東西丟了,動一步都背著自己的包,阿加就是這樣一個人。這也是火車上防范小偷的最簡單辦法。直到火車啟動了好一會兒,阿切的眼睛盯著兩個人的空鋪位,才感到先前的判斷是對的?;叵胂惹皟蓚€人交頭接耳的樣子,十有八九是下車跑了。阿切才不會聲張呢,她想跑了是運氣,老人們都說整對了才回去,誰愿意這樣被當犯人樣遣返回家鄉(xiāng)去呢!她準備下一站也跑。

      兩個席乃慶幸自己膽子大,下火車居然很順利,現(xiàn)在的快鐵也好慢車也好,早已不是以前那樣列車員機械操作了,上車嚴格,下車沒有誰看票檢票的。但這慶幸只是短暫的。沉沉黑夜,小站上昏黃的燈把前程照得了無生氣。擺在面前的首要問題是往哪里去?是去住旅館,還是買車票?住旅館要身份證,她倆一個十四歲,一個十五歲,未成年,都沒有身份證。不住旅館,又去哪里?再去深圳買火車票也要身份證?;疖嚿现幌氲教与x,就沒有想到這世界是身份的世界,沒有身份寸步難行。當初來時中介公司把什么都辦好了,一點都不用自己操心,現(xiàn)在下得車來才曉得世道的艱險。問題還不在這里,阿加身上只有三十元錢,伍呷身上有五十元錢。難處明擺著,二選一:要住店就不能趕車,要趕車就不能住店。兩個席乃商量后還是決定去碰一碰運氣,說不定有便宜房呢。深夜的火車站外就有個小旅館,栽瞌打睡的節(jié)能燈、栽瞌打睡的胖女人和干癟的中年男人。最便宜的房間一百元一晚,男子蠕動著干癟的嘴,兩張床。可不可以兩個人睡一張床?阿加可憐兮兮地說,我們的錢不夠。不可以,房間開了,哪知道你們睡了幾張床?胖女人打了個呵欠,不耐煩的樣子。身份證?沒有身份證,學生證也行。男子早已看出兩個女孩子的年齡了。阿加說我們是出來打工的,哪有什么證?中年男子瞪了她倆一眼,看你們這年齡就沒有身份證。派出所要查,我們哪敢給你們開房。見兩個人焦眉愁臉,胖女人說如果你們多給點錢,我們可以擔點風險。不過,派出所的來了,可不能說是我們留你們住店的。阿加拉著伍呷就走。本來抱著僥幸的心理,就是老板愿意,兩個人的錢也不夠住一晚上的。

      在小站上徘徊了會兒,干冷的夜風刀子般割著臉,直往衣服里鉆。兩個人進到候車室里。候車室里的塑料椅在白熾燈下陰暗暗的,像她們疲倦的臉。墻上的電子鐘當當?shù)貓蟪隽肆璩績牲c整。阿加從背帶包里拿出線衣線褲、一兩件舊羽絨服,這是離家前時二莫尼送的。盡管寨子里人現(xiàn)在大多喊二嬢二姨的,但阿加喜歡老一輩人的喊法,她覺得喊二莫尼比喊二嬢二姨好聽又親切。當時還覺得是負擔,現(xiàn)在派上用場了。她將它們裹在自己和伍呷身上,身子暖和多了。伍呷比自己大一歲,身子已如玉米苞子。這小席乃是逃出來的,不愿意進則莫溝有錢有勢的高家的門。她與自己的想法一樣,想到那個夢寐的遠方去描繪自己的青春和未來??烧l能想到事情是這樣的呢,地皮還沒踩熱,一個月工資還沒拿到,就被媒體曝光,被遣返了。

      棉毛衣褲拿出來后,鼓脹的包就顯扁平了。但阿加不像伍呷隨意把包放在腳邊,而是雙手箍在腿上,緊貼著胸部,像她過去隨時隨地都包不離身一樣。這樣做并不是包里有多少錢,而是包里有一件在別人看來并不起眼的貴重東西,一個比大指拇大一點的小木虎。木虎的下部分是中指長的一節(jié)木桿,被夸張成一只獸的足,這從最下端的足爪可以看出來;頂部則是黑虎的頭,環(huán)眼圓睜,嘴邊的幾根虎須似乎都在顫動,傳達出隱隱的虎嘯。這是件在涼山旅游景區(qū)的攤點上隨處可買到的小木件,但阿加的小木件卻有些不同,單說金絲楠就是很少有的,另外只在手指長的木頭上刻出了背靠背的雙虎頭,成雙的一頭一足,也不像其他彝族圖騰刻出黑虎的整形??汤L人深諳民間版畫藝術(shù),抓住了老虎身上最兇猛的部分——嘴和爪,寥寥幾刀就使一截木干浮現(xiàn)出虎的胡須和爪子,如隱在叢林里覷視著遠處的獵物,既夸張又留下了巨大的想象空間。

      阿加悄悄把小木虎從背包側(cè)面的小包里拿出來,昏黃的燈光下可以看見小木虎凸起的虎面和爪形及背部的雄氣,像黎明山坳上的一團光亮。握著它,阿加看著這個近百年了還光潤紅亮的小東西,想象歐普(祖爺)怎樣在日光里仔細端詳,仔細雕刻,仔細上漆。歐普會木匠活,過去的木匠都會漆匠活,多門手藝多一條養(yǎng)家糊口的路子。漆是歐普在西山漆樹上割下的。八十三歲的阿普(爺爺)從神龕上取下那只供奉的小木盒,擦去灰塵,漆盒顯出溫暖的色澤來,一百多年了還長久彌新。阿普鄭重地撫著木虎說,吉娃子還懂事,走時還曉得帶上木虎。阿加神情莊重地看著阿普。阿普說,這是我歐普傳下來的,兵荒馬亂全靠它逢兇化吉,現(xiàn)在這寶貝屬于你了,孫女兒你把它帶著,黑虎會保佑你的。阿加雙手接過,小心翼翼,她知道另一只三年前被哥哥帶走了。與阿達從來不合的哥哥是跟村里的阿哥出去打工了,出去就再沒回來過,至今下落不明。哥哥未出去打工之前,逢年過節(jié)、初一十五,兄妹倆是要隨著阿達在阿普的帶領(lǐng)下給神龕上的黑虎敬香的,黑虎高居在神龕上,虎須和虎眼在閃爍的香頭上恍若動了起來。阿加和哥哥學著大人的樣兒,莊重地作揖打躬。

      阿普顫動著灰白的胡須,乖孫女哩!你現(xiàn)在就是大人了,黑虎就是你的祖宗,山外的世界很復(fù)雜,凡事你都要三思而行。有啥事多想想黑虎。黑虎保佑,但愿你能遇見了無音信的哥哥。

      現(xiàn)在,阿加呆在冰冷的候車室里,她雙眼凝視著手中紅亮的小木虎,眼淚花兒快要出來了,黑虎??!我的祖宗,你說我現(xiàn)在該咋辦呢?

      都是可惡的記者,可惡!

      伍呷側(cè)著身子,向著塑料椅子里面,嘴里發(fā)出憤懣的聲音,睡夢中的伍呷罵著記者,把她們在電子廠打工的事情刊登在報上的記者。那是兩個年輕的男記者,戴眼鏡的高挑,拿照相機的矮胖。

      是一個中午,她們在電子廠的空地上曬著冬日暖陽,吃著噴香的午飯。午飯是廠里的食堂做的,每頓都是米飯,不管是炒蓮花白,還是紅燒蘿卜,菜里都有肉。這是在家鄉(xiāng)則莫溝過年才能吃上的。老板說敞開肚子吃,只要不剩,不浪費。

      這是再好不過的生活了。

      但愿永遠過這樣的生活!

      伍呷在暖和的陽光下說,阿加也有這樣的感受,睡夢中老是覺得自己是睡在則莫溝的木床上,心里喃喃地說著我何時才能走出山溝溝哩!長時間的窮苦生活過怕了,睡在窗明幾凈的廠房里恍惚還在則莫溝漏雨的房子里,吃著噴香的飯菜總有不真實的感覺。

      暖和的陽光,暖和的工廠。培訓(xùn)過后的她們在車間的流水線上輕輕開動機器,那些電子管和那些電子板五彩的塑料殼就輕輕地吐出來了,溜過來,像初夏的孫水河上飄著的山野花瓣。揀選,機器自動打鉚,上螺絲,組合。阿加只需守著,揀選出不合格產(chǎn)品。而在另一個包裝車間的伍呷和阿切等累是累一點,但也沒有在則莫溝下地擔糞、扯豬草、打柴累,那可是又臟又苦的活兒,做不好還要挨阿達阿莫的罵,甚至還要挨打。哪有在電子廠干凈的環(huán)境里輕松又受人尊重,每月還要領(lǐng)兩千元工資呢!所以伍呷說要是永遠過這樣的生活多好。

      伍呷的話剛剛說完,事情就陡然發(fā)生變化了。車間外面響起了警笛聲,像是鬼叫。則莫溝的人把這聲音和救護車、消防車的聲音稱為“鬼叫”。十幾輛警車群鵝般昂著頭開進了廠區(qū)里。

      車間主任進廠時就打過招呼的,如不想回窮山溝,就不要暴露身份。防火防盜防記者,尤其是記者,被他們的狗鼻子嗅著就完蛋了。老板是頂著風險讓你們進廠的。你們要耐耐性子,過幾年滿了十六歲,就自由了,工資要漲,保險要買。阿加和伍呷在心里說,老板多好??!報紙和電視上說的壓榨剝削童工那完全是老黃歷了。如果他們處在我們那個大涼山,處在我們那個則莫溝,他們還不是一樣求著老板讓他們進廠去打工呢!現(xiàn)在的社會多好?。?/p>

      有人驚呼,警察來了,快跑?。“⒓邮种械耐氲粼诹说厣?,當?shù)囊宦暰退榱?,碗里是還沒有吃完的炒白菜和紅燒胡蘿卜,和著米飯,白生生紅殷殷落了一地。伍呷、阿切驚嚇中丟下飯碗,跟著阿加往寢室里跑。她們想的是到寢室里躲起來。她們的想法也太天真了。勞動執(zhí)法人員進來了,是能躲得起來的嗎?其實,阿加跑的原因不是躲起來,她首先想到的是小木虎,掛在床頭布包里的小木虎,要是被人搜了去,如何向阿普交代。

      然而,她們哪里跑得脫,民兵、警察和執(zhí)法隊員早就布控了的。她們從草坪跑到停車場就被穿黑制服的人攔住了,齊蓬蓬地伸手就將弱小的她們攔住了。她們往回跑,矮胖的記者雙手端著相機對著她們;她們轉(zhuǎn)身,他就跟著,相機在身后咔嚓咔嚓,那聲音像電視里鬼子的機關(guān)槍在噠噠噠開火。她們被一群黑制服攔下了,被牛高馬大、眼圈浮腫、眼睛尖利的黑制服墻一般擋住了。

      高挑個撮撮帽下戴了副眼鏡,害怕眼鏡掉下來似的,他伸手扶了下,有些害羞。他手里捏著筆,伸著,比五年級學生用的鋼筆長一些粗一些。會不會就是電視里說的錄音筆呢!他問伍呷你們從哪里來?來這里多久了?這個人的臉和鼻子有些像哥哥阿吉??墒前⒓淮餮坨R,也沒這么瘦。阿加離得遠,心咚咚跳,啄著頭,不敢抬眼看停車場那邊,害怕看了就被人認出年齡樣。伍呷平時愛說,此時心里想著車間主任叮囑過的,說不得,說了就完了。她居然甩了對方一句,你管得著我們從哪里來的。

      伍呷后來跟阿加講,撮撮帽好像在哪里見過,急著想不起來了,后來想起來了,他前幾天在廠門口與下班出去逛的阿切等幾個席乃套近乎。阿加她們每周只有一天假,那一天是她們快樂的日子,當然上班也快樂。才來了兩周,高檔服裝肯定是買不起的,但看看五花八門的衣物鞋襪小飾物也是一種快樂。那天阿加身體有些不方便,沒有去。他問她們是從哪來的?伍呷沒有理他,他又去問阿切,阿切也沒有理他。他又去與其他人套近乎,說自己是從外省來的,想打份工。有人說,我們這個電子廠不招男工。他可能就是以這種臥底身份叩開了伍呷的惻隱之心。居然還給他說了自己的漢語名字。

      你們今年多大年齡了?撮撮帽問了話,見沒有反應(yīng)便自我介紹說,我們是都市報的記者,是來解救你們的,你們放心說,把人販子怎樣拐騙你們的,黑工廠怎樣榨取剝削你們勞動價值的都說出來,法律會替你們做主的。他的聲音有些打抖,好像言不由衷。阿加聽得見那邊的說話聲,臉都漲紅了。這些人跟過去臺子上喝了酒高談闊論的當官的一樣,說的大話空話官話跟老百姓的實際生活完全是兩碼事兒。阿達看到新聞就把頻道調(diào)了,說打胡亂說,哪有那么好?有你們天天說的那么天花亂墜,我們就不出去打工了。

      撮撮帽好像與警察一起去廠部了,他鴨嘴樣撮著的帽檐下的鷹鉤鼻真的像哥哥。

      你們?yōu)樯恫徽f話,是不是怕工頭或黑勢力欺負你們?

      胸前掛著相機的矮胖子走過來問。

      不是你說的那回事。

      阿加眼睛盯著地下,像做錯作業(yè)的學生面對老師很委屈地說了句。阿加一開口,伍呷揚起了頭。

      我們都是自愿來的,生怕老板不要我們呢。

      在這里天天可以吃肉和米飯,回去了只有吃玉米和洋芋。

      誰想你們來解救?

      你們這是撈功勞,拿我們的溝子做你們的臉。

      “溝子”在彝語里即屁股的意思。他們覺得屁股也是一條小溝,小溝一樣流水。形象呢!阿加想不到伍呷居然有膽量說出這樣的話。

      啥子解救?你們這是把我們重新送回火坑!

      這是第三天的上午,伍呷面對前來遣返她們的喜德縣則莫鄉(xiāng)的婦聯(lián)主任說的。阿加打心眼里佩服伍呷,這也是她在火車上愿意拉伍呷一起逃離的原因。

      好在火車站的椅子上不只是阿加和伍呷和衣而睡,出來打工的為了省錢把黃舊的鋪蓋打開席地而睡也不見怪。只是她們的年齡引起了站上工作人員的注意。一位穿藍制服的中年婦女好奇地盯著正撫弄小木雕的阿加。今晚她值班。上面整頓工作作風,就是不對夜晚值班人員進行監(jiān)督檢查,她也不會擅離崗位。小站就是她的家,她從十九歲參加工作,就未離開過,小站終于在前幾年獲得了部里的“巾幗文明示范崗”稱號,算是對她工作的一種回報。明年要進行復(fù)評,另一個車站呼聲甚高,但她卻想在退休前保住這個榮譽,為車站也為自己臉上涂上一道色彩,仿佛燦爛的夕陽一樣。因為明年她就滿五十四歲了,文件規(guī)定她到點了,要退休歇歇了。她就一直留心著車站里的平淡事,眼看就年邊上了,卻還沒有亮眼的事情發(fā)生,沒有先進事跡被媒體關(guān)注,被上級重視。

      兩位不同于城里的小姑娘一進入車站,她就看見了,不同于一般女孩的粗糙皮膚在她的眼睛里劃亮了下,一看就該是初中生年齡,本地的小姑娘怎么會在深夜里出現(xiàn)呢!難道是有什么故事要發(fā)生。

      她站在阿加的背后,偏著頭,看著阿加粗糙的手撫弄著小木虎。

      她看出了這木虎是可分可合的一對中的一枚。

      是一對吧?

      這小木虎兒真漂亮!

      她稱贊后,臉色隨著意識從先前慈母樣的神情中轉(zhuǎn)換過來,問了自己的職責本該問的話,你們這小小年紀,不在家里讀書,深夜了呆在這里干啥?

      她的眼光和語氣都有些溫和,這幾天阿加從沒有遇到過這樣溫和的好人,一下觸及了心里的溫軟處,眼淚花一下子就止不住地流了出來,嘀嗒在紅亮的小木虎上,露滴般圓潤。

      后來阿加坐在黎明照亮車窗的座位上想,如果是阿普說的小木虎會保佑自己的話,這位溫和的莫尼(阿姨)就是神虎派來的。

      我們站長問你們呢?

      見阿加流眼淚,不知何時已站在中年婦女身邊的一位穿藍制服的年輕婦女說話了,有什么困難你們盡管說,我們站長一定會幫助你們。比較冷清的候車室開始躁動,乘客們從坐著的位置上圍過來,圍在站長和阿加的周圍。阿加竟抽咽起來,不是悲傷,是喜悅。抽咽聲驚醒了睡著的伍呷。站長拍拍阿加的肩,孩子,別哭了,誰沒有困難的時候呢?有困難你就說吧!伍呷一下坐起來,揉揉眼睛說,困難大得很,而今最大的困難就是買不到車票。

      站長驚愕地盯著這個小精靈,你們要去哪里?為什么買不到車票呢?

      也不知伍呷是咋想的,竟然冒出了句,我們要去北京,沒有身份證,買火車票錢又不夠。

      這伍呷鬼精靈,她之所以冒出個北京,是因為她的阿達在北京的建筑工地上打工。站長聽完她們的聲淚俱下,意識到事情的突兀和嚴重,突兀是北京離廣州兩千多公里,深圳過去的慢車雖在廣州或珠海轉(zhuǎn)車,但兩個未成人年買票是沒有問題,用成年人的身份證買就是,雖然她們只有八十元錢,另外幾百元錢站長墊付或車站員工愛心捐助都是可以的;嚴重的是這兩個未成年人在深圳寶安區(qū)是作為童工解救遣返的,途中逃離了。小站這樣做會不會引來麻煩,遭到媒體的負面報道?三十多年的工作經(jīng)驗讓她迅速決斷,不管何種結(jié)果,事情必須在天亮之前處理。她讓工作人員先把兩位姑娘帶進自己的臥室休息。兩個女孩一倒上床就睡著了。那個高一點的,睡著了還一只手攥著包帶。她帶上門,坐在辦公室里反復(fù)考慮,是將她們送去北京,還是與喜德縣勞動部門聯(lián)系送回涼山。送去北京不大可能,建筑工地可以想象是怎樣的環(huán)境,兩個女孩子怎會久留,他們的父親最終還是會送她們回家鄉(xiāng)。這樣豈不是事倍功半。送回她們的家鄉(xiāng)穩(wěn)是穩(wěn)妥,可就是違背了她們的意愿。但目前也只有這條路才合情理。都十四五歲了,給她們做做思想工作,在家里再辛苦一兩年,年滿十六周歲后,再出來打工也不遲,人生路還長著呢!她決定第二天清早就在小站廣播里號召工作人員和廣大乘客向兩位彝族姑娘捐款,自己首先捐一千,捐的錢主要用于兩個女孩回去復(fù)學,或參加技術(shù)培訓(xùn)。對了,一定要向上級匯報,請主要領(lǐng)導(dǎo)前來參加捐助儀式。這個程序啟動后,車票的問題就迎刃而解了,作為列車的幫扶對象免票乘坐。然后通知電視臺、報社前來采訪。這樣想著,女站長的心里就亮堂了,趴在辦公桌上的疲倦的身子就不疲倦了,人生垂暮的那一道燦爛就夕陽般呈現(xiàn)在眼前。

      然而,事情卻不是她想象的那樣。天蒙蒙亮,她走進自己的臥室,欲帶兩位彝族席乃去吃早餐時,發(fā)現(xiàn)床鋪位是空著的。除了幾袋方便面,自己抽屜的錢和首飾紋絲未動。她馬上動員在崗的站上人員四處去找,卻沒有兩位姑娘的蹤影。列車呼嘯而過,站長站在凜冽的晨風中,心一下子空了,那一道燦爛的夕陽瞬間就變成了陰霾。

      事情的突變還是起于鬼精靈的伍呷。阿加在站長的臥室里安逸地睡去,先前的寒冷和焦慮在女站長的溫情和暖被窩里融化了,就像睡在深圳寶安區(qū)電子廠的女工宿舍里一樣。睡夢中她恍惚覺得窗玻璃上有一個人影,被燈光折射的人的影子,那影子的面孔的輪廓好熟悉,好親切,像她的哥哥阿吉。影子從窗玻璃上看著熟睡的她,影子用手中的什么東西劃破了玻璃,破碎的玻璃落地發(fā)出了哐啷響聲,幾塊玻璃渣子飛濺到了床鋪上,透過鋪蓋把她打痛了。她猛然驚醒,卻是伍呷在用手拍她,窗玻璃沒有碎,也沒有人影。

      我們不能在這里享受。

      伍呷說。

      咋呢?

      阿加有些困得眼睛盯著她。

      這只是暫時的。伍呷說,天一亮我們就要被交到解救我們的人手里,押回則莫溝。到時我就慘了,不被阿達打死就要被送到孫水河邊與那瞎娃結(jié)婚??傊掖蛩蓝疾辉富貏t莫溝,在外面當叫花子都不愿見到那瞎娃。

      她說的“瞎娃”是涼山彝族人罵人的話,相當于莊稼做瞎了、那事做瞎了、人做瞎了的意思。那瞎娃名叫高洪珠,是則莫溝高家的娃兒,比伍呷大十歲。與他歲數(shù)相當?shù)南藗兯桓信d趣,偏偏就把伍呷看起了。他眼睛并不瞎,平時不注意也看不出有什么不正常,只是看人時有點對對眼,尤其是看漂亮的席乃們,就成了一對斗雞眼。

      雖然《婚姻法》規(guī)定男的二十二歲、女的二十歲可以結(jié)婚,可卷攏在一起并不受年齡限制,不管是則莫溝的人們,則莫溝以外的男女,大凡年滿十六七歲就卷攏了。彝語“卷攏”了就是男女同房了,十三四歲就定親就卷攏的也有,肚子大了就出去打工、租房當流民,未滿結(jié)婚年齡就把娃兒生下來了。阿加她們都曉得,高洪珠十五六歲就與村里的席乃阿枝同房了,肚子搞大了又不要人家了,又去追其他席乃,被他搞大肚子的不下一桌。唉!誰叫他阿達是則莫溝的大礦老板呢!貨車七八輛,小車兩部。這個時代,誰不想過富貴生活!也不全是席乃們自己犯賤,多是被阿達阿莫或紅爺婆撮合的;但也有想做他的婆娘的,她們以為與他睡了就能成為他的婆娘,過上富貴生活,可是都沒有。

      現(xiàn)在則莫溝的人家早就認為生女娃好了,因為生女娃的這些年出去打工都整對了,相反男娃兒們注定是賠錢貨,出去了的也沒有掙著幾個錢,還有違法犯罪、討口要飯回來的。高洪珠的阿達卻要求他的兒媳婦要給他生男娃,要子承父業(yè),代代相傳,把則莫溝大山里的泥礦采完,把山肚子全掏空。也怪現(xiàn)在的醫(yī)學太發(fā)達,席乃們肚子大了都被他用車子拉到醫(yī)院去做彩超,懷的不是男娃的她們只有自嘆命薄。

      高洪珠不知聽誰說的,伍呷無論是屁股、腰身還是雙腿走路的姿勢都是生男娃的樣兒。還有個依據(jù)就是伍呷的媽前面生的兩個都是男娃兒。再加上伍呷天生漂亮又活潑,十四五歲已如一朵含苞的羊角花,把個高家人的心都騷得癢癢的。當然最癢癢的還是高洪珠,媒人還沒登門,他就心急想吃熱湯圓,開著車去伍呷家門前的山路上守候,以為伍呷會像其他席乃一樣坐上他的車就成了。哪知伍呷看見他的車或他的影子,就鉆入山林子走了,邊走邊罵,這個瞎娃!

      而她阿達在家里卻是一言堂,他們把高家的禮金都喜納了,答應(yīng)臘月就看家吃訂婚酒,吃了訂婚酒就要留在高家住幾天。這是鄉(xiāng)村男女訂婚的風俗,擺明女方被男方卷攏。伍呷想,到了那時候,自己就是菜板上任其宰割的肉,想跑也跑不掉了。她就去向阿加討對策。兩個人雖在一個學校讀過書,因隔著幾座山,并不很熟,彼此家里人也不熟悉。只是一次清明節(jié)學校組織去縣城掃烈士墓,兩個人在一起擺條擺得很攏。伍呷就說以后我有空找你耍!說是耍,實際只是放學了路頭路尾碰見喂一聲,打個招呼或點個頭,這一次伍呷情急處就想起阿加來,去找她擺條還真的擺出了辦法。阿加說下周恰好喜德縣職介所招去深圳的女工,她的同學曲木伍支在牽線,未滿十六歲的都在表上填年滿十六歲,月工資兩千塊,包吃住,自己出車費。愿意去下周三就走。伍呷說我決定與你一起走,只是你不能把我來找你的事說出去,我這幾天也不來找你,以免引起他人疑乎。周二我單獨去縣上,周三早晨我們在火車站會合。伍呷做事像大人般,令阿加另眼相看。

      上了火車,伍呷對阿加講,她給父母親說的是去鎮(zhèn)上看看衣服,母親就給了她六百塊。本來可以多給一些的,母親想伍呷不能穿得太好,錢花多了劃不來,錢是高家的見面禮,家里開銷大,兩個哥哥都還沒成家,等到伍呷訂婚后住進高家好東西穿不完。六百塊除了車費和在火車上的便餐用了五百塊,以及在深圳零花了些,到遣返時就只剩下五十多塊。

      伍呷說得對。阿加想,這站長看起來是一片好心,可好心背后卻不一定是好報,因為她最終還是要把她們送回大涼山則莫溝。何況,還有阿普的囑托,希望能找到哥哥。這茫茫人世,自己都沒著落,又談何找哥哥呢!可就這樣回去也不是個辦法。一回去就再也逃不脫高家那瞎娃的掌心了,自己這輩子就會像先前那些席乃樣毀了。因為阿加聽人說過,那高家娃兒并不是女方懷了男娃他就收心結(jié)婚了,先前不是沒有席乃懷上男娃的,是那瞎娃在酒桌上對牌友說的,他不把一百個席乃的肚子搞大絕不收心。有傳言說,他使了錢與婦檢科弄通了的,凡是被他搞大肚子的去做彩超的席乃全都懷的女娃。這也是后來的席乃們不愿定親的原因,也不是完全如他所說他看不上與他年齡相當?shù)南藗儯窍藗冊诮逃?xùn)下醒悟了?,F(xiàn)在是他瞅上了伍呷,伍呷家又窮,兩個哥哥急著娶媳婦。

      這樣想來,阿加就覺得不能把伍呷朝火坑里推。

      伍呷,那你說咋辦?

      我說,趁現(xiàn)在沒人注意我們,趕緊跑。天一亮就跑不脫了。

      伍呷邊說邊穿棉衣,阿加也慌亂地穿起來。兩個人提了包,伍呷把小桌上塑料袋裝著的方便面提起就走,仿佛那本來就是為自己準備的。

      黑黢黢的夜色,阿加有些埋怨起伍呷來,要不是太聽從她的話,這時還在女站長溫暖的被窩里,天一亮還有香噴噴的稀飯饅頭,雞蛋豆?jié){說不定也有呢!可是現(xiàn)在她們蹲在立交橋的下穿地道里,聞著不流通的空氣裹著的難聞的氣味。好在肚子吃得脹鼓鼓的,身上都穿得厚厚的,下穿地道里又沒有風,天亮前即使很冷心里也不慌。伍呷小聲說,你二莫尼好呢!阿加臉上升起一絲絲笑意,黑夜里很難察覺,寒春里抽出的點點新芽般。

      有點連累你了。

      伍呷搓著手,對不住的語氣,

      不是為了我,你可能不會跟著受這些罪。

      你說些見外話,同路是伴。

      如說連累的話,是我連累了你呢!

      火車上是我叫你逃跑的。

      阿加盯著不遠處閃忽的一點點火星。

      還說啥呢!好馬不吃回頭草。我們現(xiàn)在商量下天亮了往哪里走,總不可能回則莫溝吧!

      咋可能呢?回則莫溝我們還用得著逃跑嗎?

      伍呷昂著頭,她也注意到了不遠處的兩點火星。那是依著地道墻壁的兩個人嘴上明滅的煙頭。那邊兩個人的安靜增添了這邊兩個人的不安。在這黑夜,黎明到來前的時候,雖然偶爾有火車的汽笛和鐵軌的哐當聲傳來,畢竟隔著些距離。能不害怕嗎?許多搶劫、強奸、殺人都是在黑夜里發(fā)生的。阿加伸手摸著包里的木虎,它是驅(qū)邪避災(zāi)的,心里陡然就不那么害怕了。

      那一點火星在黑暗中劃過一條細線,隱沒了。顯然是煙頭被拋落地下熄滅了。微弱的燈影把臉廓投映在墻上。阿加覺得這臉廓有些熟悉,尤其是溜尖的鷹鉤鼻,使她想起一個人。她暗自笑了下,可能嗎?前天那個人還在采訪她們呢?怎么會在這里,記者臥底也不至于在這個時間臥到這里來了。她還想起了哥哥阿吉……

      后來她對伍呷說,真有些后悔,在電子廠時應(yīng)該跑過去看一眼。伍呷說,哪可能,長得像的太多了。

      高中畢業(yè)未考上大學的哥哥阿吉在家一直悶悶不樂。背肥、挑糞、種玉米和洋芋本來很累的,肩膀磨破皮、手抓爛的他常常晚上坐在竹竿樓上望著明月映照的山影出神。竹竿樓下的豬都睡著打呼嚕了,月夜中還傳來他的嘆息聲。

      第二天清早,總不見竹竿樓上的動靜。阿莫叫阿加去喊阿吉吃飯。阿加喊不應(yīng),爬上去,被蓋空著的,阿吉不見了,留了張紙條,大意是呆在山溝里終究沒出息,他要到大世界去闖一闖,不成功不回來。

      阿達站在房前長出了一口氣,要是真的走了還清靜些,呆在這窮山溝終究是沒辦法。

      阿吉出走的前幾天在外面惹了事,被阿達打了頓。好玩的他之前不是把阿達的斧頭在石頭上砍起了缺,就是把鋸子弄斷了,阿達很生氣,家里常常聽見阿達罵他是個敗家子的聲音。阿吉從小就愛舞弄阿普(爺爺)、阿達(父親)的斧刨鋸銼,做槍、做大刀,不是把板凳鋸爛,就是將銼子打進桌子里,有時還把自己的手指或手背傷著,鮮血長淌。為此常常惹怒阿達,輕者一頓臭罵,重者挨一頓竹篾片子。阿普聽見了,就會慢騰騰走過來,愛玩魯班家伙都是莫家的祖?zhèn)?。娃兒做錯事好說好教嘛!用得著大動肝火嗎?阿普臉一沉,阿達就只好停住手??墒沁@一次阿普用身體擋著,阿達也沒有停手,竹篾片子打在阿吉身上啪啪響。你太不爭氣了!前次做竹刀把高家的狗腸子殺出來了,打狗欺主人,高家的狗比你這人還貴重,是你能打的?害得我去向高家賠罪,等于打了一個月石頭沒拿到工錢。這次你又做橡皮手槍,把曲比家娃兒的臉傷著了,差一點點就打在眼睛上,惹出大禍。阿吉緊咬著牙巴,任憑阿達打都不下話。“下話”就是認錯。他不僅不下話,還嘴硬,說不是他打的,是沙馬打的。阿達嘴更硬,不是你打的,是不是你做的槍?曲比家的說,如果你不做出這樣的槍,拿給沙馬玩,沙馬就不會用你的槍把曲比的臉打腫。阿達這樣一說,阿吉的嘴就不硬了,但還是不下話。這就是阿吉的脾性,也是阿達看他不順眼,多次罵他有好遠爬好遠的原因。爬就是滾,彝語罵人爬比滾還要重一些。阿吉挨了打還還嘴,早晚要滾的,滾了我屙尿都不得向著你門唰。好!你娃真的是這樣,我就說你娃有種!阿達咋會示弱?

      第三天早晨,阿吉就留下紙條走了。阿普以為是斗斗氣,到山溝里去找,沒找著。阿吉小時挨了阿達的打也跑過,讀初中時阿達罵他讀書花些冤枉錢,還不如出去打工,他也賭氣說就是想出去打工。但終究沒出去。阿達有些不相信。阿普回到屋里,發(fā)現(xiàn)神龕上的漆盒打開著,盒子里的一只黑虎不見了。悶聲說,這娃子是真的走了。彝人的習俗,出遠門帶上黑虎做護身符。

      想到這里,阿加急切地抬起頭來尋覓墻上臉廓的影子,卻尋不著了。仿佛剛才是幻影。

      她把剛才看見兩個人影告訴伍呷,伍呷說我也看見了,會不會是記者來跟蹤我們的。阿加說有可能,兩個人站起來就走,走了一截兒,又回過頭去看,總覺得有眼睛盯著,但卻沒有發(fā)現(xiàn)異常,人來人往,神色匆匆。天已大亮了。有兩個啞巴走過來,把手中的紙板舉到她倆眼前。阿加看見上面寫著向殘疾人捐款,紙板上從上至下已排列著10元、20元、50元不等的捐款者簽名。伍呷說,我們還準備討口了咧!兩個啞巴伸手在紙板上比劃了下,愣起眼珠從頭到腳看看她倆,就把紙板舉到另外的人的眼前去了。走了一截,一個婦女牽著個小女娃對阿加說,小妹妹行行好,她已有兩頓沒有吃飯了。阿加瞟一眼伍呷,伍呷瞟一眼阿加。大嫂,我們都要討口了,你去求其他人吧!伍呷邊說著,邊催著阿加走。有個學生模樣的人跪在地下,垂著頭,面前有塊紙板,紙板上寫著“到此地尋親不著,沒有路費回家,請好心人給點路費”,匆匆行人都一副熟視無睹的樣子。阿加在心里想,城里的人鐵面無情,都沒長心肝樣。小街邊是一排早餐店,熱氣騰騰,饅頭、包子、稀飯、水餃、面條、米線應(yīng)有盡有。一個穿灰袈裟的手里捏著一摞紅包,站在一個吃面的中年男子桌前,男子穿得體面長得富態(tài),中氣很足。穿灰袈裟的說,恭喜先生,印堂發(fā)亮,紫氣東來,今天必有喜事。他邊說邊將手中的一個紅包遞上。中年男子嬉笑幾下,接過紅包,把老板找的幾元零鈔擩進紅包里,又還給了和尚。和尚笑兮兮地朝緊挨著的下一個小食店走去,灰袈裟在屁股下一扇一扇的。阿加在心里想,世間居然有這樣討錢的。

      小食店門上有“招小工,工資面議”的招貼,兩個人對了下眼神。伍呷說,去吃碗面碰碰運氣。也只有這樣了,不然咋個辦?阿加摸了摸緊貼在內(nèi)衣包里的錢。兩個人進去隨便坐了個位置,喊了兩碗渣渣面。端面的是一位禿頂?shù)闹心昴凶?,伍呷遞上錢時問,你們老板呢?禿頂男子邊收著錢邊說,我就是,有啥事?你這里需要幫工的不?老板把錢揣入圍腰包里,一對魚眼愣著她倆,是要招洗碗、拆菜、抹灰、打掃衛(wèi)生的小工,可是就是工資有點低,試用期每月八百元,包吃住,三個月后一千二。阿加在心里想,工資也太低了。伍呷卻搶先說,你看我們兩個要得不?禿頂轉(zhuǎn)動著魚眼愣著她倆,好像在想著什么。里間走出個中年婦女,高顴骨,大聲說,要得要不得先試用段時間才曉得。這顯然就是留用了。高顴骨婦女把她倆喊進廚房。阿加說,我們莫有身份證。就是未成年人嘛!她說,如果有人問起你們,你們就說是我們的鄉(xiāng)下親戚。記著,從今天起你們要像我們樣說普通話。禿頂魚眼活泛起來,說得好與不好都要說。兩人接過婦女甩過來的白色圍腰,暗自慶幸,想不到剛才還走投無路,現(xiàn)在就有事情做了。

      阿加把包放在凳子上時,手不由自主地觸及到了側(cè)包里的木虎,心里喃喃道,心愛的木虎,謝謝你,謝謝你!她認為這都是它在暗中保佑著。

      還愣著干啥呢?一個去撿碗抹桌,一個去洗碗洗蔥。高顴骨婦女站在大鍋邊吼了起來,外面的客人沒桌子了,來麻利點。阿加留在里間洗碗洗蔥,伍呷捏了張抹布歡跳著去收碗抹桌。

      晚上九點鐘左右小餐館里的生意冷清下來,高顴骨婦女把她倆帶到了餐館后面的小偏棚里。棚里擺著兩大床。他說,我們睡這床,你倆睡那床。阿加正在納悶,這男女有別。伍呷說話了,咋可能呢?我們則莫溝那么窮,到了上學年齡也與父母分房睡了哩!高顴骨婦女伸手從繃著的一根鐵絲上嘩啦一下拉出了張碎花布簾,橫掛在兩張床的中間,算是個遮擋。禿頂說,出門在外,克服下,我們只有這個條件。意思是做不做由你們。兩人沒敢再吭聲。阿加和伍呷還以為高顴骨婦女與禿頂是兩口子。后來才曉得不是,出來打工卷攏的。

      碎花布簾即遮不了眼也遮不了耳,阿加和伍呷都已來初潮,已懵懂知曉男女之事,晚上的禿頂與高顴骨婦女無疑在給她倆上性啟蒙課,比成人藥店里推銷自己的男女春藥放的碟片還鮮活。兩個人的聲響一般是在夜里十二點以后,他們以為兩個辛苦了一天的姑娘是睡著了,但靜夜里的響動把兩個姑娘的耳朵和身體都驚醒了。第一個晚上她倆以為是兩口子在打架,窗外的昏黃光影把兩個人撕扯的動作皮影般投在布簾上,床嘰嘰嘎嘎,山林里的木棚遇著颶風般像要立馬散架,女的喉嚨里發(fā)出的吼聲如脖子被麻繩勒著的魚老鴰般慘叫。伍呷用手指抖顫地摳摳阿加,阿加驚嚇著摳摳伍呷,兩個人大氣都不敢出,任憑那魚老鴰似的慘叫從此起彼伏到漸漸平息,咚咚的心跳聲也才漸漸平息。第二天,阿加就對高顴骨婦女說,能不能打了烊我們就睡餐館桌子。對方眼珠轉(zhuǎn)了下說,好哇好哇,就是桌子硬睡著不舒服。兩人就開始睡桌子了。兩個人在拼起的桌子上翻過來滾過去,說不出的高興??墒悄囚~老鴰似的叫聲有時還是隱隱約約地傳來,比以前小聲多了,但還是擾得她倆大氣都不敢出,禿頂與高顴骨婦女恍若斗毆的糾纏動靜即使隔著墻也像在眼前。

      不知是兩個女孩子的緣故還是春暖后打工人流量的增加,餐館的生意好起來了。有個年齡大的客人常常來吃渣渣面,禿頂老板問中年男子味道如何?對方笑瞇瞇答,你們這條街的渣渣面味道都差不多,我主要是沖著這兩個女孩兒來的。禿頂老板神情緊張地盯著對方。我吃飯喜歡鬧熱。對方接著說,喜歡面前有活潑的女孩兒晃著,猶如在老家一樣。阿加聽著心里就舒服,一下子想到遠在大涼山則莫溝里的阿普。那天阿加端面洗碗抹桌分外地勤,像一頭快樂的小羊。

      餐館生意好,引來了左右餐館眼紅,每當她們這邊顧客滿堂人來人往時,生意冷清的那邊餐館老板就會站在店門前交頭接耳。

      夏天的一個傍晚,阿加眼皮猛烈地跳了兩下,因為忙碌的阿加看見了兩個熟悉的身影,尤其是穿著藍杠體恤、大熱天也戴頂白色撮撮帽的身影,雖是側(cè)面,但帽檐下戴著眼鏡的那道鷹鼻弧線怎么能忘得了?盡管對方喊來兩碗渣渣面的聲音有些不同,她想出來這么些年,他又說的普通話,難道如自己樣變了口音了?撮撮帽和眼鏡下那難以改變的鷹鼻,確實有些像哥哥阿吉。待心慌慌端上渣渣面,面對面,覺得不像又像,由于想哥哥心切,阿加怯生生喊了聲——阿吉。

      對方驚愕地向著她。

      她又輕聲喊了聲——哥哥。

      對方眼鏡上的眉頭皺了下,輕聲吐了句,妹妹。

      阿加一下子就伸出雙手把對方抱住了。

      他鄉(xiāng)遇親人,當然把餐館里的所有人都當不存在了。與哥哥一起來的矮胖子睜大了眼睛,有些不敢相信地看著。

      哥哥,你咋會在這里?

      妹妹,你咋會在這里?

      你走了五六年了。

      把阿普和阿達都焦死了。

      你失蹤了三年了,爸和媽都在找你。

      你真是我的哥哥阿吉。

      你真是我的妹妹小菊。

      對方的眼窩濕了,阿加的眼窩也濕了。

      可我的名字叫易海濤。對方說,不叫阿吉,來自四川青牛沱。她說我的名字叫阿加,來自涼山則莫溝。

      阿加很失望很尷尬地松開了手臂,卻又被對方的手臂摟緊了。這時,身著黑制服的勞動執(zhí)法隊人員齊蓬蓬地沖進餐館里來了。伍呷兔子般鉆進餐館里間,一閃身就不見了。

      從現(xiàn)在起你就是我的妹妹小菊了。

      易海濤在阿加的耳邊輕聲說。

      阿加嗯了聲。

      易海濤嗨了聲,說,都怪我。

      老板使用童工自然是受到了處罰。阿加和記者的兄妹關(guān)系執(zhí)法人員沒有多問,阿加被交給了易海濤行使監(jiān)護。這也是使得當?shù)貏趧訄?zhí)法部門事半功倍,他們的目的是收取用工方的罰款,事半功倍是執(zhí)法部門一貫的目標。執(zhí)法人員一走,伍呷就從外面鉆了出來,精靈的伍呷實際上就躲在對面的小超市里。

      非常短暫的相處,阿加從易海濤的嘴里知道了一切。

      原來在深圳寶安區(qū)電子廠打工的阿加等童工被解救是易海濤不得已的做法。

      他在川西北那個叫青牛沱的大山長大,父母親最大的愿望就是望子成龍,終于考上了大學,但他考的是極普通的三本院校,還是辦在綿陽地級市的一個分校,選校費、班費、書本費、住校費、水電氣費等等都要錢。學院就像一個吸錢的機器,把父母親的血汗錢都吸光了,還是不夠。懂事的妹妹小學畢業(yè)就無論如何也不讀書了,把掰竹筍、撬豬屁股等野菜背到縣城去賣。城里人見了山里的竹筍和野菜如見了寶貝般,爭相購買,況且價格還可以。除了來去的車費,一背篼野菜能落下五六十塊。但是山里的竹筍、厥苔、豬屁股等野菜也不是小菊一個人在撬,再遠再陡的山溝峭巖都有人摸上去,往往是鉆一天山卻撬不了多少野菜,尤其是一些外鄉(xiāng)的,撬得心狠,連竹根和厥苔篼都撬了。這樣幾年,青牛沱大山里的野菜越來越少了。為了節(jié)省,小菊也跟著山里的其他婦女搭拉礦和拉竹木的車。十五六歲的小菊已經(jīng)像一朵清純的山菊花樣,開東風翻斗車的司機都喜歡搭她。跟她開玩笑,有的說要帶她出去耍,有的說要給她介紹對象。她都紅著臉聽著,不搭白。小菊有小菊的小九九,凡是色一點的司機的車她都不搭,駕駛室只有司機一個人也不搭。她常跟趙家的大秀一起搭,大秀是從山外的土門嫁給趙二娃的。她與串臉胡司機有說有笑,比與趙二娃在一起時的話多多了。這些都是小菊寫信告訴哥哥的。小菊的臉蛋長得有些像阿加,只是皮膚要白些,易海濤在渣渣面館里的一剎那還真以為是找著了妹妹小菊呢。

      大學還未畢業(yè),易海濤就到處求職,可是由于他所在的學院開設(shè)的新聞專業(yè)一點名氣也沒有,許多電視臺、報紙并不感興趣,他們只是看了看求職簡歷,就問易海濤有啥特長?他還真是老實,說喜歡寫作文。對方說新聞和作文完全是兩碼事。你會拉廣告嗎?只要一個月能完成十萬元的廣告任務(wù),沒有學歷也可以。易海濤每天吃兩頓,一頓白饅頭,一頓一元五的方便泡面,灰頭土臉跑了兩個月,不能說一無所獲,還是拉了個尋人廣告。

      那個尋人廣告是一位母親賣血付的廣告錢。那個中年婦女在報社大樓不遠的布后街小食店哭流灑涕,被路過的易海濤蠱惑。我們報紙發(fā)行全國,影響大得很,說不定你登了廣告就能找著女兒了。吃面的旁觀者和店老板也抱膀子不嫌柱子粗,附和著說,報紙一登了,你女兒說不定就找著了。中年婦女伸手抹了把眼淚問多少錢?易海濤咬著牙說最低價是兩千元一次,五十個字以內(nèi)。圍觀的人都睜大了眼珠子。易海濤看那婦女,一身的舊衣褲稀臟邋遢,全身上下也值不了一百元錢。肚子餓得呱呱叫的他看著別人吃飯,心里想著合租的房子里的一塊五毛錢的泡面,就匆匆地走了。第二天再經(jīng)過布后街那個小食店,那稀臟邋遢的中年婦女卻把他攔住了。店老板幫著她說,她還是想在商報上登一下,這可是她賣血的錢,記者同志,水不得呃!易海濤說,不得水,我?guī)轿覀儓笊鐝V告部現(xiàn)過現(xiàn),就是現(xiàn)場辦理的意思了。中年婦女搖搖晃晃跟著雄赳赳的易海濤去了。第三天廣告登出來了,在報紙中縫筷子頭那么一點,他拿著報紙去小餐館找中年婦女,店老板說這幾天沒有看見她。又過了幾天,經(jīng)過那里再問,店老板說,已經(jīng)死了,法醫(yī)說多半死于過量賣血。易海濤一下子愣在那里,手中的報紙嘩啦掉在了地上,心里頓時鐵般沉重。他覺得中年婦女就是自己害死的。第二個月掛的白鉤,廣告部不再給他發(fā)實習工資,意思就是攆他走了。因為廣告部有明確規(guī)定,每月完成了五萬元創(chuàng)收任務(wù),底工資、業(yè)務(wù)提成、五險一金、月獎、派車、報社的過節(jié)費等啥都有了,否則就自動走人。

      易海濤紙人般從報社搖晃著出來,就差沒被風吹倒了。老跑廣告的老楊對他說,小子,你不曉得這行業(yè)有多燙,比鐵板還燙,單說大的企業(yè)和房地產(chǎn)早被先進來的老記們搞成了長期合作客戶,還有零星的渣渣廣告、上門廣告,電話一進來就被坐辦公室的全接了?,F(xiàn)在不似改革開放初期人人都以打廣告為榮了,現(xiàn)在人們的觀念轉(zhuǎn)了,認為賣不掉的才打廣告,還有的企業(yè)在網(wǎng)站上、手機上打廣告,比電視、報紙上價格低效果好。你一個新來的青溝子有多少錢與那些老板去耗,你不曉得我剛來報社拉廣告借了十來萬的外債,連自己的女朋友都搭進去了,才把一家房地產(chǎn)廣告拿下,才簽下了每年六十萬的合同。易海濤想到自己租房的錢和吃水泡面的錢都是妹妹小菊從山巖縫里一根一根的竹筍和野菜撬出來的,自己怎么可能拿去公關(guān)呢!再說妹妹每次寄過來的錢也就是三四百元,只能維持簡單生活,哪有余錢呢?老楊是易海濤到這陌生的城市來后第一個交心的人,那天在那家小餐館里喝了點小酒,吃了四十五塊,老楊是搶著給了的。

      見易海濤悶著,老楊說,我倒是有個想法,看你愿不愿意。易海濤就抓住了救命稻草般望著對方。實際上幾家報紙都明確登著:歡迎爆料,一經(jīng)采用,即付爆料人50元至500元爆料費。老楊說,你現(xiàn)在還寫不來消息、特寫、通訊等稿子,與其在每月末位公分考核中被炒,還不如去當爆料人。每天如有一兩條被采納,你就有基本生活費了。還有你爆的料,記者見了報,你就可以學到如何寫新聞了。易海濤也并不笨,他覺得無路可走的當下這無疑是一條可行的路了??墒牵稚系臍⑷朔呕?、撞車搶劫畢竟不是自己所能碰上的。老楊為此教了他幾招,一是專注于某一個行業(yè),比方說餐飲業(yè)和公共交通,顧客、乘客與之的糾紛,服務(wù)方面的問題。你只要專注于某一條線,比方說一輛公交車,或一個大酒店,每天讀報紙,讀得滾瓜爛熟,半年后保證你在報社會弄出點名堂來。

      老楊也真夠朋友,他說你現(xiàn)在就沒必要給小報爆料了,給比它更高級別的都市報爆料。易海濤就照著老楊的指點沒事在一條街上閑逛,用一張公交卡反復(fù)坐車,刷一次卡可以來回坐兩趟,還真是個門道。第一個月還真嘗到了甜頭。一位年輕的公交車司機在春熙路紅綠燈暫停時打電話抽煙被他用手機拍了下來,他記了車號給都市報新聞爆料,得到了爆料費一百元。蜀風飯店大堂房價與實際入住價不符,記者接爆料后前去采訪,大堂解釋那個價格不在節(jié)假日范圍內(nèi),節(jié)假日房價要根據(jù)行情適當上調(diào)。記者叫出示旅游局或物價局的批復(fù)文件,大堂經(jīng)理卻拿不出來,驚動了酒店老板,熱情接待了記者。易海濤不僅跟著記者酒足飯飽,出來后記者還給了他一個四百塊的紅包,并叮囑以后有這方面的爆料直接給他打手機,絕不會虧待他。晚上他與老楊聚在一起后擺出此事。老楊說,你太嫩了,那個記者至少得了酒店兩千元的封口費,你注意明后天的報紙,如果三天不見報,你給他打電話,如果登載不出,你對他說將把酒店的事給其他媒體爆料。果然三天都沒見報,媒體有句行話,三天過去就是舊聞。易海濤拉廣告時聽說過違反職業(yè)道德的記者被除名的事,于是按老楊說的給那位記者打去電話,對方聲音有些抖地問他,你給本報熱線部打電話沒?他說你不是說以后爆料直接給你打嗎?對方電話里的聲音沒有了先前的抖,約他在一小茶樓里見面。見面后,記者抖了老底,哀聲哀氣地說,給了我三千元,我已用了一千多,剩下的全給你,算是交個朋友。易海濤迫不及待地伸出了手。他越混越熟,被早報聘為了記者。

      吃懸錢猶如屁股上打火罐。險著呢!易海濤不久就翻了船,是他搞了個大手筆《啤酒里喝出死耗子》,被警方定為詐騙未遂,他只好遠走廣州。廣州的一家媒體正在誠招天下英雄。他去了,抱著試一試的態(tài)度。社會部主任看了他在《蓉城早報》的樣報,聽他對于新聞策劃的一席談,說先試用三個月,也抱著試一試的態(tài)度。上回當點回亮,現(xiàn)在的易海濤不敢亂來,為了寫出有影響的稿子出彩轉(zhuǎn)正,他可以說連走路睡覺神經(jīng)都是繃緊的。一個星期天,在一個小商場,他聽見兩個女孩的說話聲。

      這個月發(fā)工資我不敢放在宿舍里。

      銀行又要身份證才能開戶。

      唉,在車間里干活又怕搞丟。

      得想想法子。

      易海濤看看她倆,兩個未成年人,穿著土里土氣。未成年人怎么能在車間上班呢?他心里打火機般亮了下,上前說,這還不容易,找個廠里有身份證的給你們開張卡,你們自己去自動取款機上設(shè)個密碼不就行了。他說這話時一臉真誠的笑,兩位女孩紅著臉看了看他,趕緊走開了。顯然是鄉(xiāng)村里來的,說話都害羞。他就不遠不近地跟著,跟到了一家電子廠,陸續(xù)有女孩子進進出出,稚氣未脫,大都在十三四歲。他心里一陣暗喜,又以想打工為名跟一位女孩套近乎。伍呷說我們廠里不招男工。閑聊中他得知了伍呷的漢族名。

      電子廠門衛(wèi)管得再嚴,難不倒有心人,他佯裝成送快遞的,要送給三車間的涼山女工雷曉紅親自簽收。雷曉紅就是伍呷,伍呷是彝文名。門衛(wèi)指了方向,就讓他和攝影記者進去了。雷曉紅被工頭叫出崗位的間隙,他倆看清了車間里至少有三十多個未成年女工。易海濤心咚咚地跳,這可是條大魚??墒菙z影記者包里的相機卻不敢拿出來。伍呷簽收的是一件純白線罩衫,時下很流行的那種,一位沒留名的寶安區(qū)男士送的,這叫夜晚的伍呷興奮得難以入眠,會是誰呢?來深圳電子廠還不到一個月。

      接下來我們就讀到了前面的一幕,媒體和執(zhí)法部門聯(lián)動,阿加和伍呷等三十余名童工坐在黎明的火車上被解救。準確的說應(yīng)該是被遣返,解救是執(zhí)法部門自己給自己戴的光環(huán)。用伍呷的話說,誰要他們解救,解救她媽的巴子!好不容易過了幾天舒心日子,他們這是把我們重新送回火坑。封堵女童工時,易海濤聽見有女童工說,回去只有吃洋芋和玉米,累死累活還沒有工資拿時,心里就想起了家鄉(xiāng)大山里的妹妹小菊,撬竹筍和野菜到山外的城里去賣的妹妹小菊;想起自己從成都逃離時給家里打電話詢問妹妹的情況,父親咽著嗓子說,妹妹失蹤了,她搭乘的一輛礦車翻進了金河里,司機和摔塌的汽車的尸影都在,就是不見小菊。眼淚水順著易海濤臉頰流下來。要不是為了自己,妹妹小菊怎么會去撬野菜,為了節(jié)省幾個車費又怎么會去搭礦車呢?自己大學畢業(yè)后也曾給妹妹說過,哥哥能掙錢了,不用翻山爬巖地去撬野菜了??擅妹谜f,城里屙屎屙尿都要錢,能找?guī)讉€是幾個。

      阿加的眼光從白色的撮撮帽溜下去,眼鏡下凹下去又凸起的鼻梁,宛如暮色的反光下光滑的山脊,這樣線條起伏的鼻子真的像哥哥阿吉,可惜不是。

      我真的像你的妹妹小菊?

      真的。尤其是側(cè)面。

      阿加嘴角輕微地笑了下,

      心里想你真像我的哥哥阿吉,尤其是鷹鉤鼻的側(cè)面。

      可惜我不是。

      我要是能做你的妹妹就好了。

      阿加向著對方鷹鉤樣的鼻子說,你們記者的鼻子真是狗鼻子樣,我們跑這么遠,你們都曉得?易海濤說,不是狗鼻子,是有人打電話舉報,我們這家都市報影響大得很!不要說深圳和廣州,全國各地都有給我們打電話的。當時還真沒想到是你們兩個,你們兩個女娃兒膽子夠大的哈!居然中途逃脫。憋出來的哩!阿加聽了對方話中有稍許稱贊的意思,笑了下說,好不容易過了幾天舒坦日子,誰愿意再回那窮山溝里。易海濤木木地看著遠處說,與我的想法一樣。

      你們記者真辛苦,晚上也采訪嗎?

      有時也采訪,比方說夜里突發(fā)的災(zāi)害和事故,洪水、泥石流爆發(fā),煤井、氣田、瓦斯爆炸,城市火災(zāi)和特大交通事故等。

      對方意識到阿加看他的鼻子,就把身子往后仰了仰,臉輕微地偏了偏。

      春節(jié)前的一個深夜在地鐵站,我恍惚看見過你。

      不大可能?社會新聞與時政新聞有區(qū)別,一般很少深夜在外采訪的。時政新聞的記者每逢火災(zāi)、洪水、煤礦事故接到指令后三更半夜都要去采訪。

      阿加心里犯了疑乎,難道是自己深夜腦殼不清醒產(chǎn)生的幻覺。他們的話題從兄妹關(guān)系談到了童工問題。

      社會對我們真是不公平,我們是自愿在電子廠打工的,求著老板容留我們打工的,為啥要把我們遣返回去?

      因為法律規(guī)定,為了保護婦女兒童的健康成長,單位和企業(yè)不得使用未滿十六周歲的童工。

      這不是弄起來扯嗎?我們在家里五六歲就洗衣煮飯做家務(wù),帶弟弟妹妹,扯豬草、種洋芋、薅玉米草、撿柴背煤,沒有做好還要挨阿達的打,咋沒有人說我們是童工,咋沒有人來管我們,來解救我們。

      這是兩碼子事。

      電視臺選秀節(jié)目里的童星,影視劇里的小影星,馬戲團里的雜技演員,他們不一樣是未成年人,不一樣是勞動,只不過是比較光鮮的表演,選秀唱歌、京劇翻跟斗、雜技走鋼絲、鐵錘肚子上砸釘板等氣功的勞動強度和危險性比我們在電子廠、在餐館里高多了。

      我們記者也思考過這些問題,為什么就沒有列為非法使用童工呢!為什么執(zhí)法部門就不去解救呢?那肯定是家長和影視單位都不愿意解救的。如果依照法律來說,他們也一樣是違法使用童工,可大家都心知肚明,沒有誰去管這個事情呢?其實,這個世界有許多合理不合法的事大家都心知肚明。

      他們這不是吃桃子專挑軟的捏嗎?我們是窮人,他們是富人嘛!我們掙點錢過點好日子,他們就眼紅,就要把我們打回原形。

      也不是你這種說法??偟恼f來法律也是把雙刃劍,顧及到了一方面,就顧及不了另一面。像你們就是這方面的受害者。

      那制定法律的人為啥不完善呢?為啥不把貧窮列為一個條件,尊重本人的自愿選擇呢?

      法律也如這個世界一樣永遠沒有完善的時候,完善了就沒有貧富,沒有善惡,沒有悲慘了。

      唉!真是的。咋啥事在你們嘴里都不急不躁似的。

      也不是不急不躁,急了躁了又有啥用呢。

      唉,不知道我妹妹還活著沒有。

      不曉得我哥哥在哪里。也不跟家里聯(lián)系下。

      古人說,親切莫過于他鄉(xiāng)遇故人,雖然阿加遇到的僅僅是一個像他哥哥阿吉的人,對方也僅僅將她視為像自己妹妹小菊的人。這就有著情感上的非同一般了,況且對方還對執(zhí)法人員說是他的妹妹,執(zhí)法人員也大而化之地同意他行使監(jiān)護權(quán),這就有些假作真來假亦真了。雙方都沉浸在這種疑似的兄妹情感里,確切的說,是在彼此的傾述里。

      阿加掏心窩子,是自己的小秘密,包里的小木虎與歐普(祖爺)、阿普(爺爺)的故事。易記者拿著反復(fù)地看,還對著小木虎的幾根虎須故作驚恐狀哇哇地叫,從上至下仔細端詳著小木虎,說,確實是件古董,雕刻確實與涼山和云南彝族老虎木刻紀念品大不一樣,尤其是這個小木虎的雕刻工藝注重神似,介于像與不像、實與虛之間,充分利用木塊的自然紋理,巧妙漆制為虎身的斑紋,包括虎頭與虎爪的距離都恰似民間版畫和中國水墨的留白,令人產(chǎn)生許多想象。

      然而,這有著依賴和慰藉的親情卻是相當?shù)枚?,很快就被現(xiàn)實鋒利的刀刃割開了口子。確切地說,阿加和伍呷只與易記者呆了一個晚上就覺得心里很歉疚,再這樣下去就拖累人家了,何況對方也不是自己的哥哥。覺得成為了人家的拖累對不起人家,心里很歉疚,尤其是在向?qū)Ψ教土诵母C子后。

      易海濤說當記者也惱火得很,尤其是剛端上這碗飯,碗還沒端穩(wěn)的時候,每個月都要實行末尾淘汰,有啥辦法呢!新手有那么多,必須優(yōu)勝劣汰,自己已經(jīng)兩個月不合格了,部主任說,這個月再不合格自己都無臉面呆下去了。每天報紙的用稿量只有那么大的版面,正式記者的稿子優(yōu)先,然后才是實習記者的。當然記者都是先報選題,主任記者或主任編輯覺得有新聞價值,同意你去采訪你才能去,當遇到正式記者采回的稿子多,主任編輯就只有隨便找個理由,比方說角度不對、標題不新穎、采訪不深入等不用新手的稿子。精靈的實習記者先都是跟著老記跑,名字雖然巴在老記后面,分值很低,畢竟見報了。一旦轉(zhuǎn)為正式記者就月月考核,末位就要被淘汰。

      難怪我每次遇見你,我的運氣就會轉(zhuǎn)好。他對阿加說,原來你是我的福星,你與我妹妹長得太像了。一年前我剛來這家報社實習,三個月轉(zhuǎn)正,頭兩個月跟著記者跑分值雖然低,但達到了考核的平均分值。第三個月我單干,為什么呢?一是老記者把實習生當牛使喚,斟茶倒水抹灰,打掃衛(wèi)生就不說了,他還在人前人后的吼你,買煙遞火機動作稍微遲了還黑嘴紅臉的。遲早要單干的,我就扯了出來。不光是外國有種族歧視,每個地方都欺生,都排外,更不要說老記者與新來的實習記者了,那種等級滋味只有當過實習記者的才曉得。你要冒尖尖,人家就要趁你還沒冒出來把你掐掉,以免將來筍子長成了竹子,出了林掐不動了。那是我第一個月扯出來單干,可把我憋慘了,大策劃、大稿子主任都不滿意,就發(fā)了幾條小稿子,眼看月底了,考核就數(shù)末位了,全報社要看你想單干冒尖尖的笑話了。本想去一個小超市逛逛,看能不能逮住商家的一點紕漏,無意間你們卻救了我,我聽到了兩個彝族女娃的對話,我由此發(fā)現(xiàn)了電子廠大規(guī)模使用童工的新聞,僅這一條新聞就保住了我的分值,被全國一百多家媒體轉(zhuǎn)載,部主任給我打了當月最高分,評為了優(yōu)秀稿,我的見報名字頭銜由此去掉了“實習”二字,成為了記者,跨入了“無冕之王”行列??墒悄?,還是有許多同事不服,他們想盡各種辦法擠兌我,甚至把我在成都媒體的啤酒與死耗子也拿來說事,在QQ上傳。這世上真是沒有秘密,也不知他們是從哪曉得的。我最近這兩個月公分考核又落后了,被主任批評,說解救電子廠童工的干勁哪去了。

      唉!我想這次可能沒有上次幸運了,多半要末位淘汰了。人啊!最悲傷的不是走投無路,而是有路莫法走。易海濤說到這里時,阿加覺得這話這樣耳熟,是在哪里聽過,卻又想不起來了。她想起了半年前自己在被遣返的火車上用這句話描述過當時的心情。當時想起這句話后她就絕處逢生,她和伍呷從火車上逃脫了。易海濤說了這句最可憐的話后老天同樣給了他絕處逢生的機會。因為他接著說,哪曉得,天不滅我??!天老爺還要叫我在記者這個行業(yè)干下去。那天恰好我一個人在辦公室,就接到了爆料電話,我就坐快鐵狗樣的趕了來,原來還是你們,還是電子廠的彝族童工,稿子已發(fā)回去了,主編說,好得很!遣返的童工沒有回到家鄉(xiāng),執(zhí)法人員不作為,明日頭條。謝謝你們??!想不到我兩次有路莫法走的時候都是你們給我的機會,像我妹妹小菊一樣的你給了我機會。你真是我的福星呢!我這輩子真是對不住你們。可這條新聞現(xiàn)在已經(jīng)不是我說發(fā)稿不發(fā)稿的問題了,它的新聞價值不是我所掌控得了的了。明天新聞一見報,我與你的兄妹關(guān)系就將被戳穿,瞞得了勞動執(zhí)法隊,卻瞞不了猴精的記者。我該咋辦呢?說著,他就雙手捧住了頭,繼而一只手抓摳著頭發(fā),一副痛苦狀。

      阿加雖然還不到十五歲,窮人的孩子早當家,人的心事不需要表述只要看其臉色她也能曉得個八九不離十。何況對方這樣一說,她已從疑是的兄妹情中醒轉(zhuǎn)來,用清醒的眼光去看對面這個人,就不像自己的哥哥阿吉了。不光是哥哥不戴撮撮帽和眼鏡,就連先前覺得很像的鷹鉤鼻也不像了,哥哥的鷹鉤鼻比他的還要挺些,鼻梁的起伏度還要大些,鼻尖的鷹鉤還要分明些。那眼睛和撮撮帽下的神情就沒有了先前的真誠,是假惺惺的。

      打死我都不愿意再回則莫溝了。阿加這句話實際上是對著伍呷說的,你走吧!我們不會連累你。伍呷說,我們還該謝謝你才是。要不是你,我們這陣都在遣返回去的火車上了。對方從包里掏出了兩百塊放在小桌上,說,你們一路珍重,算是告別了。阿加把錢推過去,說我們也在餐館干了半年了,我們也領(lǐng)了工資的,你當記者掙那點公分比我們還慘。

      易海濤收錢也不是,不收錢也不是,陷入兩難境地。恰好這時手機響了,他說了聲對不起,起身走向茶座外。阿加匆匆付了茶錢,給女老板招呼了下,那位記者過來你叫他把這錢收好,我們有事先走了。別看阿加人小,世事艱險已使她懂得面對不同的人說不同的話,她知道說出對方是記者,茶老板就不敢見財起意,把桌上的兩百元錢吃了,或者起二黃篾,再從易記者手里收一次茶錢。記者要曝光呢!這個社會許多人黑的紅的都不怕,就怕曝光哩!

      走倒是走了,阿加和伍呷再次陷入了迷茫。但不走又怎樣,易記者本身就過得艱難,尤其是他的妹妹失蹤的事如哥哥阿吉無音信一樣令阿加揪心,素不相識怎么好去給人家添堵。但這次的走比上次有了底氣,上次是兩個人身上都只有幾十元錢,這次身上各有幾千元和一張老板在派出所辦的暫住證。至少萬不得已旅館是可以登記住宿的。暫住證是派出所收錢的一個渠道,外來打工人員多,都是由老板自己說,交了錢就領(lǐng)證,派出所的也不會核實,如被查到罰款就多了,所以老板們一般都不會隱瞞人數(shù)。老板一般都不會把暫住證發(fā)給員工,說不定派出所的哪天檢查就要拿出來看一下,還有就是可惡的私欲,總覺得老板把員工的一切都管完了的,員工就是奴才。伍呷見老板胡亂扔在抽屜里的暫住證,趁沒人注意時就揣進了包里,當時心里只是對老板不滿,有股子氣,現(xiàn)在就派上了用場。伍呷與阿加不同,天生烈性子,有一天還為壞了兩個碗與老板發(fā)生了爭執(zhí),中年婦女都說算了,禿頂老板說要從她工資里扣。她說那兩個碗本來就用了好些年了,都崩了口,只是裝著面不輕易發(fā)覺而已。老板卻不依,說反正是在你手里洗爛的。阿加說,人家是老板,少說兩句。伍呷起了火,說他在這爛餐館里是老板,出去了球都不是。幸好禿頂已進了里間,要是聽見了,攆她們走又能去哪兒。這個伍呷!阿加由此相信伍呷在家里是不會受人擺布的。

      辛苦找來的錢用著心疼。兩個人只在廣州火車站邊上的小旅館住了一晚,就再也不愿意住下去了。小旅館里很冷,電熱毯大半夜都沒有熱起來,阿加懷疑老板節(jié)約電費故意把電熱毯的線路弄壞的,懶得去找服務(wù)員說聊齋。迷迷糊糊睡著后,響起了篤篤的敲門聲。她刨了刨伍呷,伍呷睡得豬樣。阿加想會不會是來換電熱毯的服務(wù)員,可能她們大意了,這陣想起了有些慚愧吧。換了也好,可以睡個暖和覺。她就起身開門,這一開就驚叫出了聲——阿普(爺爺)。阿普頂著一頭雪花,木木地站著,連胡子和眉眼上都是雪花兒。阿加趕緊拉著阿普進到房間里。她驚奇阿普怎么會找到旅館里來了,則莫溝到廣州少說也有兩千多公里,八十幾高齡的阿普是怎走過來的,自己沒有告訴過家里人現(xiàn)在的處境,沒有個著落咋告訴哩!又怕漏了風聲被解救遣返。這一路阿普是怎么找來的,一定費盡了不少周折啦!阿普蹣跚著被她拉進了房間,叫他坐他也不應(yīng)聲,只是木木地盯著她,眼圈和胡子上的雪花早就結(jié)成了冰凌。真是奇怪,這個季節(jié)怎么會下雪結(jié)冰呢?阿加哭著喊著阿普,阿普把雙手攤到他眼前,手掌上是個紅亮的盒子,那是家里神龕上供著的盒子,是裝著一對紅漆小木虎木雕的盒子。阿加看見那盒子打開著,里面空空的。想盒子里的一只被出走的哥哥帶走了,一只阿普送給了自己當然是空的。伸手去接,盒子落在地上啪嗒一聲。

      阿加一下子驚醒過來,伍呷正拍著她,說你又哭又鬧的,做啥夢哩?她就此睡不著了,一頭雪花的阿普在眼前揮之不去。她想給新疆打工的阿達打電話,又不知道小旅館里有沒有長途電話,即使有,已經(jīng)深夜了,服務(wù)人員都睡熟了,驚擾了大家不好。還有,深夜老阿達不一定開機。天一亮,下一步如何生計占據(jù)了她和伍呷緊繃的神經(jīng),她沒有心思想昨晚的夢以及打電話的事了。況且阿達遠在新疆,一個夢是多大個事情。

      找錢猶如針挑土,用錢好似水推沙。從小縣城到廣州大巴票加吃住包括如廁費,儉省得不能再儉省了,都用了半個多月工資,如不盡快找事做,包里的錢要不了多久就會被掏空。這世界四處都伸著餓牢餓蝦的手搶錢,八方都張著血盆大口吃錢,只要你還有一口氣,它們就會如同全身長滿吸錢磁鐵的怪獸樣把你身上的錢盡數(shù)吸光。

      她們逛到了汽車站。汽車站旁邊有幾家職介所,天下的職介所大多在汽車站或火車站旁邊。阿加和伍呷眼睛一亮就朝里走,她們從大涼山則莫溝去深圳那家電子廠就是職介所介紹的,所以曉得向做職介的交錢就能找到工作,雖然曾聽那位易記者講過職介所好多都是騙錢的,騙你一兩百元,你去做一兩個月就被用工方辭退,或超強度超時間上班讓你自己吃不消走人。之所以到廣州是因為廣州與深圳一樣是大城市,就業(yè)機會多。卷簾門內(nèi)是只有一張桌子大小門面的職介所。腳走得酸痛的阿加和伍呷擠坐在一張四腳凳上,女人鼓脹的胸脯趴在桌沿上,聲音干澀,沒有身份證企業(yè)可不敢接招哦?阿加以為沒戲了,伍呷卻沒動,說,老板你行行好,好人有好報。說老實話,我們倆都未滿十六歲,哪來的身份證,從涼山到廣州身上的錢早已用光了,不找事做,莫法過。沒有錢,哪去找事做?伍呷還要說什么,阿加拉了她的衣角。兩個人起了身,蹣跚地下了街沿。女人也是辛苦人,或許是他們疲憊的腳步動了她的柔軟之心,她站起來朝她倆喊,話還沒說完,你們走啥?兩人又回轉(zhuǎn)來。有兩個職位,不知你們愿意不?女人說,如果確實身上沒錢的話,中介費可以由東家從你們工資中扣除代交。有這樣的好事,阿加和伍呷當然愿意。這樣的結(jié)果是伍呷主動選擇去了水療館當保潔員,阿加去了郭老師家做保姆。

      抱著有事做比沒事做的心情去了后,阿加才曉得那個女職介沒有騙她們,她每天做的就是替郭老師兩口子接送上幼兒園的男娃兒州州,送了州州后去附近的菜市買點菜,晚上煮頓飯,包吃住,夏冬兩套衣服,月工資兩千元,與在寶安電子廠的工資差不多了,但比電子廠手忙腳亂的十二個小時輕松得多。還有就是做保姆沒有人來查童工與不童工的,郭老師兩口子與她交代過,有人問就說是李老師的外侄女,李老師你喊三嬢,我自然就是姑爺了。阿加想起隔著幾座山給自己送線衣線褲和舊羽絨服的二莫尼,按彝人這個叫三莫尼,郭老師自己應(yīng)該叫李老師三莫爺。應(yīng)該是好人。相處久了發(fā)現(xiàn)也的確是好人。被所謂的解救遣返整怕了的阿加開始送州州上幼兒園時,走路過街頭都是盡量低著,天晴下雨她都打把傘。在郭老師和李老師眼里這個叫莫色阿加的彝族席乃做事上心,天晴下雨都打把傘,下雨既淋不著兒子州州,大太陽也曬不著。他們不知道阿加也是為自己,盡量避免不讓那比狗嗅覺靈的記者看到,自己的這份工作來之不易。滿了一個月,李老師給了她一張農(nóng)行卡,說存取兩便,你自己去自動取款機上改個密碼。第二天送了州州,她去對面的農(nóng)行柜機上發(fā)現(xiàn)原原本本的兩千元,就想起女職介說的話,晚上掏出兩百元中介費遞給李老師,李老師卻說小莫算了,郭老師已給了。你把州州照看好就行了。阿加塞了幾下,對方不要。改天阿加就給州州買了一只笨笨熊,電動的,把州州喜歡得趴在客廳里圍著轉(zhuǎn)動的笨笨熊喀喀喀笑。郭老師兩口子就覺得阿加心眼實,哪像先前那位四十幾的保姆,買的菜價比超市還高,娃兒的東西老是洗不干凈,晚上李老師兩口子從學院回來了才在他們眼皮底下七吭八吭的做衛(wèi)生,星期天還去樓下與小區(qū)的保姆聊東家長西家短。有一個星期天下午,郭老師兩口子帶著州州從流花湖公園里回來,家里冷鍋冷灶的,沒有保姆人影,一問門衛(wèi),她還去小區(qū)娛樂室與幾個保姆打麻將了。李老師一氣之下就把她辭了。這也是阿加的運氣,也是郭老師兩口子找職介急于請保姆的原因。兩相一對比,先前保姆的不好比出了阿加的好。而阿加后來曉得這些以后,就不止一次地捧著小木虎喃喃,虔誠里充滿了對祖宗的感恩。但她往往在這虔誠里忘不了希望見到哥哥阿吉的祈禱。

      伍呷呢!卻不似阿加這么如意。說是水療館,那是老板取的新名詞,蒙人的,實際就是洗腳房,端木盆、兌藥包,捧著對方的臭腳又摸又捏又摳又刮又洗,還要拿捏輕重。如客人要按摩,還得在按摩床上從客人的頭部開始按到全身,客人消費高,自己提成就要高一些。那是貴賓間,膽子大的伍呷想做,老板卻不敢要她做,原因是她還未滿十六歲。伍呷說自己滿了,下個月就滿了。老板說滿了怎么連身份證都沒有,翻了船不光是非法使用童工問題,支使未成年少女從事色情服務(wù)可是要判刑的。伍呷后來在阿加面前就流露出當初自己不該雞刨刨就選了水療館的意思,聽著好聽,實則沒有做保姆單純實在。

      阿加在教育路,伍呷在汽車客運站,中間隔著幾條大道,兩個大公園。平時兩個人都忙,打打公用電話,說說彼此的情況,根本沒時間聚在一起。有時星期天伍呷會轉(zhuǎn)幾路公交車到阿加這邊來,好在郭老師兩口子出去了,屋里就成了兩個人的樂園,東擺擺西擺擺,時間不知不覺間就過去了。伍呷沒有閑著,邊與阿加擺著條邊做著家務(wù)。彝語“擺條”就是說話。郭老師兩口子帶著州州回來,見伍呷幫著阿加做家務(wù),不是在洗衣機前,就是躬著背在用拖布擦地板,抹桌椅沙發(fā)上的灰。時間已經(jīng)是中午了,伍呷就要走,阿加起身欲送下樓。李老師熱情地說吃了飯再走,聽小莫講過,你們是一起從大涼山出來的,小莫的客人就是我們的客人,吃點便飯,不要見外。阿加不吱聲,伍呷卻哎哎地答應(yīng)了,并跟著拴了圍裙的阿加進了廚房。后來兩個人在一起時,嘴快的伍呷對阿加說,我莫有白吃他們哩!又做家務(wù)又煮飯炒菜,他們還該給我發(fā)工資哩。阿加說要不要哇,我給你發(fā)。伍呷伸出手,拿來哇。阿加使勁在她手上打了下,兩個人喀喀地笑。久了伍呷沒去找阿加,李老師還在飯桌上問起這么久了沒有見著你那涼山妹。阿加心里想的怕打攪了主人家,嘴上卻說她可能忙著,有時星期天顧客也多。李老師覺得那妹子話比阿加多,人跳顫,不光是來義務(wù)勞動,家里還有了活潑的氣氛。

      歇了很久沒來的伍呷有一天來了,不是星期天,是星期五,郭老師兩口子在學院,阿加一個人在家。伍呷坐下就驚爪爪地說,有一個人,胸前掛著個與你一樣的木虎。阿加臉色一下子變了,真的,長得啥樣?瘦茄子臉,鷹鉤鼻,二十來歲。咹——阿加驚叫起來——哥哥阿吉,帶我去看。我?guī)闳ツ目?,人家洗了腳就走了。我當時忙著,沒有想到是你的哥哥,只覺得那木虎有些眼熟。后來我才想起你也有一個,想起你講過的你出來打工無音信的哥哥。

      那一晚,阿加大半夜沒睡著,小時候的事情老是在腦子里翻騰。喜德縣是國家貧困縣,則莫溝是貧困縣中的最貧困地之一,木頭磚瓦房是奢侈,有草皮房住就知足了。改革開放三十多年了,西北的一些貧困區(qū)已脫貧了,可是則莫溝沒有,除了高家和極少數(shù)有女娃家的富了起來,大多還是種玉米紅苕。高家開采水泥礦,一座山都挖脫了一半,連支書和村主任逢年過節(jié)都要請高老板吃酒。因為誰當村長都要高老板同意,如果高老板癟嘴,多半就當不成。阿加有時候有點想不通,伍呷為啥不同意與高家那瞎娃耍對象呢?高家那娃子未必就是大家說的那樣壞,只要成了高家的人,不僅自己從糠窩窩跳進了米窩窩,一家人甚至親戚都會跟著沾光。但多想一會兒,又想通了,伍呷之所以不愿意甚至逃婚有伍呷的想法。

      以前的則莫溝人為了生男娃,躲避計生政策,討口要飯都要出去生了男娃才回來。二莫尼和二莫爺就是這樣的??墒墙┠陙恚^念卻像季節(jié)樣變了,看著山溝里走出去的打工女娃都比出去時還風光地回到山里,不僅是自己變得花枝招展仙女一般,給家里大包小包地買東西回來,給侄兒侄女近親遠戚大把大把地撒錢,而且祖祖輩輩的草皮屋,穿斗屋說變就變了,紅磚樓房,玻璃窗子,油漆大門,讓山溝里的人眼紅死了。可是男的呢!先前青岡樹一樣蓬勃出去的娃子,回來已不是原來的娃子了,連眼神和氣色都變蔫萎了,外面的世界像個妖怪似的把他們的精氣神全吸干了,有的還少了胳膊缺了腿。外面的人咋就對男娃這樣不公呢!洛巴村的一個娃子原來在家里對父母鄉(xiāng)親孝順得很,碰見熟人老遠就笑兮兮招呼的,回來卻變了樣,自己不僅沒掙著錢,把開小店的婦女搶了搞了不說,還把人家勒死了。當武警和民兵搜山抓著他時,他母親跪在木呆的兒子面前說,鬼迷心竅吶!我兒子原來不是這樣的吶!所以,則莫溝的人就開始喜歡女娃了,他們認為家里只要有女娃在山外打工,家里就有了提款機,光宗耀祖、致富脫貧就有了希望了。現(xiàn)在的則莫溝人就有些女尊男卑、重女輕男了。阿加的阿達從外面的建筑工地回來就唉聲嘆氣,世道變了,世道變了,男娃成了賠錢貨了。有的則莫溝人又開始了新一輪的四處打工或討口,還是躲避計劃生育政策,卻是為了生女娃。

      阿加想到這里,覺得不管男娃還是女娃,不管再苦再累,只要活著,只要曉得在干什么,曉得還平安心里就踏實,一家人的日子就有個盼頭,噩夢醒來是黎明。不像哥哥阿吉出去了就連一點點音信也莫有,有的說在這,有的說在那,阿達也去找過,或托人去問過,卻沒有這個人。有一次阿達覺得可能要找著了,因為對方講的工地上的那個小伙子確實像阿吉。走攏了,包工頭說前幾天結(jié)了賬走了,但名字卻不叫阿吉。

      阿加給伍呷打了招呼,如果下次看見那個脖子上戴木虎的人,立刻給自己打電話,或者要個對方的聯(lián)系方式。伍呷說當然,你不說我也曉得,我又不是笨笨熊。她與阿加邊拆菜邊拿電視里的動畫片笨笨熊打了個比方。想到哥哥阿吉終于有了下落,拆菜的阿加臉上洋溢起了從來未有過的笑。然而,三個月過去,伍呷說的那個人卻沒有再出現(xiàn)過,這讓阿加很是失落,想起就揪心。

      更揪心的是伍呷再次被勞動監(jiān)察大隊遣返,發(fā)現(xiàn)她的還是尋找新聞線索的記者,只不過這次不是易記者,而是另一個媒體的記者。勞動執(zhí)法部門吸取了上一次的教訓(xùn),上一次深圳的勞動部門被媒體曝光不作為,被解救女童還在小餐館打工的事是被勞動保障系統(tǒng)通報批評的,這次執(zhí)法的是廣州市某區(qū)勞動執(zhí)法部門,他們對前來遣返接人的四川某勞動部門人員再三叮囑不能再讓人跑了。對方說,我們?nèi)齻€看一個應(yīng)該不會。嘴牢的伍呷,不管執(zhí)法人員怎么問,她都咬著牙沒有出賣阿加;可憐的伍呷,無論怎樣說已年滿十六周歲了,執(zhí)法人員就是不信,說只要沒有身份證就要遣返。精靈的伍呷,這次真的沒有逃脫,被三個人三雙眼睛晝夜輪換盯著,連上廁所都盯著,終于送回了則莫溝。那是個黎明,勞動監(jiān)察人員前腳剛走,坐了幾天火車疲倦至極的伍呷后腳就離開了半山腰上的家,家里人后來只曉得她去了趟派出所,就再也沒有了下落。半年多以來,阿加也沒有她任何音信,就如自己的哥哥阿吉一樣。原來哥哥無音信,心里那個部分盡管有塊石頭壓著,但是沒動;現(xiàn)在有一點點音信了,那塊石頭動了,恍惚見著水中的游魚了,可只是閃了下卻不見了。不見了的還有與自己那樣劃得來的,一起出來又被遣送回去的伍呷。

      穩(wěn)定下來,阿加給新疆打工的阿達去電話,告知現(xiàn)在的情況,當然也說了被媒體曝光遣返回家逃脫的事和伍呷遇見像哥哥的那個人。阿達說看不出在家里你比其她席乃膽子都小,在外面你膽子卻大;你逃脫是對的,回來不僅莫前途,我們還巴著你受窩囊氣,在人前抬不起頭。如果你不膽大,就莫有今天雇你的好人家,莫有你現(xiàn)在的兩千塊月工資,你就在家喂豬、煮飯、種玉米洋芋了,可莫有誰給你一分錢。保姆雖然不好聽,但保姆不日曬雨淋,你的兩千元工資是凈落哩!她是用手機打的,手機是李老師換了新手機送給她的,老版的“蘋果”。她不要,李老師說有個好,有時你在菜市場或接送州州的路上,我們找你也方便,接聽用不了幾個錢。但是阿加才不會用李老師家里的座機呢!她給自己的手機充了五十元,第一個電話就是打給阿達的。她在手機上說今年春節(jié)自己打算回家,阿達說要得,我們臘月十幾也就回去了,兩年莫見著了,一家人終于可以在一起吃個團圓飯了。阿達這話說得太美了些,阿加想,哥哥阿吉沒回來咋能算一家人吃團圓飯哩!伍呷被遣送回去,沒在家里過夜就又出逃了的事就是阿達在電話上講給她的。

      家還是那個家,則莫溝的土坎邊,幾間黑黢黢的穿斗房。山里人家的房屋大多是這樣,難得找到平坦之地,大片的坦地是出莊稼的地呢!咋舍得用來修房子?大涼山的彝族人幾乎已經(jīng)被同化得找不到彝族的明顯印記了,服飾和生活習性幾乎完全漢化了。唯有從強烈陽光造就的黝黑皮膚、那鷹鼻和干硬的口語里還能感到與他人的些微不同。阿達已早于阿加一周回家了,但他沒有阿加盼望中的喜形于色,原因是他打工的錢只拿到了很少一部分,阿莫(母親)與他大吵了一架,修房子的泥水匠都請好了,等著阿達的錢買鋼筋水泥。阿莫說電視里這段時間天天都在講不能拖欠農(nóng)民工的工資,政府還成立了專門的監(jiān)督部門,咋會拖欠呢?阿達的解釋是老板豪賭輸了跑了。一年后,阿加才從與阿達一起打工的則莫溝的人口里得知,不是阿達說的老板豪賭輸了,是阿達染上賭癮輸了。阿加想不通,這人咋會如春天不暖冬天不冷的季節(jié)樣也在變哩。連阿達這么老實的人也在變。彝人真的是出不得山,出不得大涼山么?阿加對自己說,無論社會怎么變,季節(jié)怎么變,我一定不能變?。?/p>

      阿加進門把東西放下就眨巴著眼珠子四處搜尋,總覺得眼睛里少了啥。她笑了下,自己是腦殼轉(zhuǎn)不過彎了,是想看見親愛的阿普(爺爺)哩!她就問阿莫,阿普哩?阿莫眼圈一下子就紅了。阿達無所謂的樣子說在房后的山坡上。阿加還真以為是在房后的山坡上撿柴扯草藥啥的。見女兒疑乎,阿達說,走了,埋在房后的山坡上。阿加眼流水就止不住,抬起衣袖去揩。兩娘母就都邊揩眼淚水邊抽咽著說老人的好。阿加想起去年夏天在廣州小旅館的那個夢,就問阿莫是什么時候走的?六月初六。阿莫說頭天晚上他還在神龕上敬香,坐了好一陣子,手撫著裝木虎的空盒子,左看看,右看看,香火映著他蠕動著的干癟的嘴,晚上都好端端的,第二天清早起來,就坐在木椅上一動不動了,隨便咋個喊都不動了,僵硬的手上還攤著紅得發(fā)亮的木虎盒子。阿加吶!你阿普去了還放不下你們,尤其是放不下你這個席乃吶!阿加想起夢里阿普的樣子和手里吧嗒掉在地上的木虎盒子,十有八九阿普就是那天晚上走的,阿普是丟不下自己來給自己告別哩。

      阿達正月初七就離開家了,是幾個已不習慣在家呆著的彝人來叫他走的。阿加想,他離開好,免得阿莫天天與他吵,就差莫有摔碗拌瓢了。額上又添了幾根皺紋的阿莫說,不看著他我心里還清靜些好受些,看著他我心里就起火。阿加曉得這是阿莫說的氣話,有男人在家里好歹有個幫手,少是夫妻老是伴。她氣的是阿達在外面不沖火。不沖火是彝語,意即不安分不學好。夫妻之間有些事不用說都是能感覺到的。

      阿加推遲去廣州當然是李老師同意的。她想與阿莫多呆些時間,想去看看二莫尼,想當初自己去電子廠打工二莫尼給她送的棉毛衣褲,讓她與伍呷在車站和立交橋洞子里度過的寒夜;還想去喜德縣公安局照標準照辦身份證。正月初八單位就上班了,過幾天她就年滿十六周歲了,派出所說外出打工人員辦身份證可以提前照相登記,身份證辦好后,派出所會按自己寫的地址寄過來。與阿莫去尼波鎮(zhèn)看二莫尼的路上,伍呷的阿莫碰見她,罵她,你倒整對了,我們的伍呷本來是有個好結(jié)果,卻被你騙出去打工莫著落。罵完竟哭起來。阿莫拉著阿加邊走邊說,咋會怪我們的席乃呢?要怪怪自己的席乃吧!送回來都跑了,怪得了我們阿加嗎?

      正月十六阿加就滿十六周歲了,又是一個朝霞映紅孫水河的黎明,阿加又一次坐在南下的火車上,曙光還是那個曙光,卻又有些不同,透過火車窗玻璃映在她臉上,那紅潤的光如她的心情,如她臉上抑制不住的笑。再也沒有誰說自己是童工了,再也沒有誰以解救來剝奪自己追求美好生活的權(quán)益了。那笑里還有內(nèi)心的虔誠和對未來的向往及沉著。

      昨天是正月十五,她給房后土堆里的阿普敬了炷香,給神龕上的祖宗和彝族的黑虎神敬了炷香,她雙手合十祈求他們保佑一家人和自己都平安,保佑新的一年里能有哥哥阿吉的消息。她之所以選擇正月十六上路,除了今天是自己年滿十六歲的生日外,還有就是昨天那個莊重的日子,在她的單純而稚嫩的心里,仿佛今天這個不同尋常的黎明是她的新生活的開始,是昨天那個神圣的日子催生的。

      嗚地一聲,汽笛打斷了她的心思,一列火車轟隆隆開進站臺。她身下的火車緩緩啟動,對面的火車擦著她乘坐的這列火車開過來,車窗對著車窗,窗里的男女乘客站起身伸長胳膊取鋪上的行李。突然,正對著自己的一個窗口上,一張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茄子臉、凹眼窩、鷹鉤鼻、瘦削但有輪有廓的下巴吸引了她的目光,皮膚雖然黃了些,面容雖然老沉了些,但是,他逃不過阿加的眼睛。再加上他趴在窗口上,脖子上的一根細線墜了下來,下墜處一個黑色飾物在曙色里閃著光亮,連那小黑點上的虎須也像在光亮里輕微地顫動。那凹形眼窩里閃亮的眼睛仿佛也正看向她。車窗馳過,窗口上還閃出一張麥膚色的臉,緊挨著阿吉,有些像伍呷。阿加禁不住大聲喊起來。

      然而,喊聲卻被迎面拂來的山風吞噬了。

      阿加臉上激動的眼淚啪嗒掉下。

      責任編輯 高 鵬

      鐘正林:2006年起先后在《北京文學》《中國作家》《人民文學》《當代》《鐘山》《長城》《廣州文藝》《作品》《紅巖》等刊發(fā)表中、短篇小說多部(篇),被《小說選刊》《小說月報》《文學報》《中華文學選刊》《作品與爭鳴》選載,并編入部分小說年選。出版有長篇小說《山命》,中短篇小說集《鷹無淚》獲第七屆四川文學獎。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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