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廈,1985年出生。著有詩集《長草的時光》,河北作家協(xié)會會員,國家級心理咨詢師。作品見于《詩刊》《星星》《北京文學》《天津文學》《地火》等刊物,并在一些國家、省級征文活動中獲得名次。現(xiàn)在河北師范大學文學院學習。
雖然只需一個多小時就能到,但那是遠方。遠方不是地域上的距離,而是在你身邊,你卻從未到達過,而是在你的生活附近,你卻從來不曾體驗過的一種存在形式。
就像我生活的村莊,一些小道我至今沒有去過;就像我善良熱情的鄰居,我無法理解她對老年癡呆的婆婆依然那么切齒;就像與我血肉不分的生母,她小時候的所見,將是我與她之間的距離。
很多地方我永遠也不能抵達,那是一個人的生命局限。
但還有很多地方是我可以抵達的,只是我一直忽略了。
或許那些地方可以找到我缺失的部分,可以找到我迷茫的解藥。
我來學校的時候,正是初夏,天氣正好,人的心情也跟著好,仿佛什么美好的事就要發(fā)生。
灰色的樓群,樸素又高貴,那灰是我從未見過的灰,它不是沉悶,更不是故作低調(diào),而是一種不用任何表現(xiàn),也不需任何遮掩的優(yōu)越。寬敞的道路,讓我不敢相信它是在這個擁擠的城市里,在找不到位置的時代,它卻有如此富足的空間。路旁的樹,說明了這個校區(qū)建成也不過幾年,讓一百多年的師范大學煥發(fā)出年輕的容貌。理工群、公共教學樓、行政樓、時光塔,看到這些名稱,我感覺特別的新鮮,更特別的是,我和這里新鮮的一切有了關(guān)系。
我多么希望能夠像其他人那樣,不聲不響地走進大學,獨自穿行在宿舍與圖書館之間,默默坐在教室的后面做著筆記,愜意地漫步在竹林的小徑中。讓它完全成為屬于我個人的體驗,而不是隨時需要我表達符合大眾期待話語的媒體事件。讓我真正成為它的一員,而不是它的垂青才允許我逗留的一個過客。
但那或許就是我為之向往卻永遠無法抵達的地方吧。
后來,我每天路過它們,或出入其中。
在太陽剛出來的早晨,母親推著我走在去聽課的路上,安靜的校園路上,涼爽濕潤的空氣吸入了我全身的血液,讓我輕快的仿佛只剩下無名的喜悅。行人還很稀少,音樂樓里已飄出了歌聲,我也跟著唱了起來。如果人生是一個被命運攜持的過程,那短暫的自由也是極為難得的。這樣我就記住了理工群、行政樓那輕松愉快的表情。
在月亮升起的秋夜,我去聽一位知名作家的講座,我走在金黃的落葉之上,一陣風吹來,路兩旁的樹閃著金色的光,飄飄灑灑的樹葉落在我身上,一種無聲的美將我驚住。我記住了這里壯麗的秋夜。
在熙熙攘攘的中午,我停在了食堂門口,因為母親說面條煮芹菜、面條煮青椒吃得實在不是味了,便進去買了幾個饅頭和一份餃子。幾分鐘的等候時間,讓我一看到食堂就想起了在這里生活的不便。
我慢慢領(lǐng)略了它們的各種表情。那表情與我的記憶相連了,與我的悲喜融為了一體。這讓我看見了它們又一種容貌。就像認識一個人,第一面的印象和熟識后的印象是不一樣的。離開的時候我才知道,我與這里的關(guān)系已從我是走進這里的外來者,變成它們是我的一部分了。
我的住處在2000畝學校的東南角,一座叫國培大廈的樓里,這座19層高的樓是用來接待短期培訓全國各地的老師們用的。還記得剛來那天,一進房間門我一陣驚喜,因為它的布局不是普通賓館的樣子,而是學校宿舍的模樣,上下鋪,四張床,四個桌子,四把椅子。真的要給我造成一個自己是真正大學生的錯覺了。
或許這個有上下鋪的房間,就是我缺失的部分———人間一個普通的位置??梢該碛斜唤蛹{的幸福和被忽略的孤獨。
朝南的窗戶很大,讓房間陽光充沛,我們的窗口正好在對面兩座住宅樓之間,在13樓的窗口望去,視野開闊,只是不知道那些地方是何處?那些建筑是什么。有大片裸露的土地,有貌似廠房的建筑,有不知作何用的煙囪,有不知歸處的飛鳥。有一條白色的長寬地帶,兩頭被建筑物擋住了,母親說那是水面,父親說那可能是一條新修的公路,但又覺得都不太像,他們經(jīng)常沒事的時候坐在窗前研究。父親還把我抱起來,舉到窗前,以求鑒定。我說那不是一堵墻嗎。后來為了揭開謎底,父親專門跑了過去,就在我們的窗口可以看到的那個不明物的地方打來電話,說那的確是一堵墻。我和姐姐大笑了起來。
來到一個地方之所以能感受到陌生,是因為收留你的住所周圍是陌生的,陌生的建筑,陌生的人群,陌生的聲音,陌生的生活。
弗洛伊德說過,兩個人一起去旅游,回來后卻講出了兩種完全不同的所見。這就是說世界擺在你面前,你所能看到的只是你熟悉和感興趣的。
就像來到國培多日后,我才清晰地了解了這座樓的結(jié)構(gòu),我才知道了它周圍的環(huán)境,我才看到它對面的住宅樓上就是那群鴿子的家,才看見三樓的窗口里,每天晚上都有一對十幾歲的姐弟在那里不亦樂乎地玩游戲。才在某一個傍晚,母親推我在樓下的空地上透氣的時候,發(fā)現(xiàn)樓前的短墻和墻根的雜草間竟有一個人走出來了,原來那有一條不算路的小路,我們卻不知道。從這里去買菜,母親可以節(jié)省60%的路程。
一點點發(fā)現(xiàn)著視而不見的東西,一點點發(fā)現(xiàn)著深藏不露的東西,也就一點點發(fā)現(xiàn)著新的自己,這多像人生的特征。
或許人生就是一個求知的過程吧。因為好奇,因為無知,必然有這一遭。
多少次,在夕陽落盡的時候,路過一盞盞燈,我很慶幸,我有一個房間的房卡,一扇門可以被我打開。我可以在其中寫作、失眠,可以在其中消化白天的人和事。
一個初冬的深夜,寒流來臨,大風讓窗戶縫發(fā)出山谷的咆哮聲,仿佛整座樓都在搖晃。我的房間就像一個小小的火柴盒,不知要被這大風吹向何處,我在其中,只能沉默地聽從命運的安排。
當我看到世界的廣大,也就認識了自己的微小,當我置身于人流中,也就確定了我是個局外人。
世界并不是我的,在我和它之間,有呼呼的風吹著……
無論在這里的停留是短暫還是長久,又有什么區(qū)別呢,就像人生一樣,我只是一個過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