龐國翔
1939年4月的一天,重慶江津縣麻柳鄉(xiāng)鶴山坪施家大院內(nèi),佃戶鄧耀廷的家門口來了一個陌生人。此人花甲之齡,操一口外地口音,開門見山地提出,希望能幫他進城挑運一些書稿和小家具。鄧耀廷立刻反應過來:這位想必就是新搬來對門居住的神秘大人物陳獨秀!
“大有來頭”的鄰居
原來,1938年8月,60歲的陳獨秀和夫人潘蘭珍隨著一大批家鄉(xiāng)被日軍占領(lǐng)的難民由東向西后撤,來到陪都重慶近郊江津縣城。他在先期到此的老鄉(xiāng)或朋友所屬的郭家公館、延年醫(yī)院、西門康莊等處蟄居。主人或熱或冷,這對于性格獨立的陳獨秀來說,深感寄人籬下之苦。他想離開這里,找一個更好更安靜的地方。
1939年3月底4月初,陳獨秀經(jīng)人介紹,遷到江津西郊30里外的鶴山坪施家大院。新房子大小兩間,陳獨秀和夫人潘蘭珍搬來后就居住在大間里,另一焦姓伙夫住小房。房子屬施家。施家是鶴山坪有名的大地主,特別是堪稱鄉(xiāng)賢的施澤民,詩書傳家。施澤民有女初成長,名叫施文心,后嫁葛存壯,生葛優(yōu)。這施澤民就是今天電影明星葛優(yōu)的外公。
新房子前面是一畦開闊地,左邊200米處則是一小坡,有四五株李子樹,此地就叫李子塝,鄧耀廷一家就住這里。鄧家雖是租施家的田地耕種,但面積多達四五十畝,農(nóng)忙時也得雇請三四個長工。
陳獨秀剛搬來時,施家就派人來鄧家“打招呼”:陳先生雖是外來戶,但他是大學教授,有學問,也很有來頭,背景很復雜。你們不要欺他,但是也不要和他交往過深……
施家人在鶴山坪一言九鼎,鄧耀廷自然是聽進去了,但他看著前來求助的陳獨秀,又想:是陳先生主動找上門來的,幫幫忙也應該,況且既能掙幾塊銅錢,還能進城見見大世面。于是,就叫二兒子鄧志云干這事。鄧志云18歲,虎背熊腰,滿身是力。
開始幾天鄧志云進城挑東西,每次都是陳獨秀先開出單子,小伙子到縣城黃荊街延年醫(yī)院,點單裝上就挑走。早上8點從李子塝出發(fā),返回時是下午3點左右。陳獨秀就給這小伙子算一天的工錢。
鄧志云干活細心認真,每次挑回的東西都擺放得整整齊齊,從沒有破損和丟失,又不討價還價,聽話、乖巧、靈活。陳獨秀很滿意。于是,他就和鄧耀廷一家慢慢地熟悉起來。
家具運完了,但以后陳獨秀基本上每周都要叫鄧志云上一趟縣城,主要任務是在延年醫(yī)院領(lǐng)回外地給他寄來的信函什么的。另外就是開單子給醫(yī)院一個姓鄧的醫(yī)生,給他買好柴米油鹽茶筆墨紙硯以及糖果糕點等日用品,然后由鄧志云挑回。
兩家走得更近了
巴渝人家有在清明節(jié)清掃神龕、祭奠祖先、上墳掃墓的習俗,有的還要開清明會。神龕又叫香盒,是一個掛在正堂房上方或中央墻上的“天地君親師”神牌位和本家族列祖列宗的靈牌位,是供家人在清明節(jié)等重大節(jié)日進行祭拜的非常神秘、神圣的地方。
這年清明節(jié)前三四天,鄧耀廷清掃神龕時發(fā)現(xiàn),神龕豎寫的“天地君親師”幾個大字和兩邊的對聯(lián)很陳舊,有的字還破落了。他正犯愁:是找個先生來家重寫?還是修補一下湊合著用?這時他突然想到鄰居陳先生,他是大學問家呀!于是,他小心翼翼走進了對面新房子陳獨秀家。
陳獨秀爽快地答應幫忙。這天晚上,陳獨秀與夫人帶著文房四寶來到鄧家。雙方用皂角水洗了手,陳獨秀很快就將“天地君親師”五個大字寫好,然后又寫了鄧氏家族列祖列宗牌位,最后寫了兩邊的對聯(lián)。
鄧家推了豆花,煮了臘肉,燙了咂酒,請陳獨秀一家吃飯。這是陳獨秀第一次吮江津咂酒,鄧陳兩家坐了一大桌,陳獨秀夫婦當然是席上貴客,坐上席。桌旁的小木椅上立著一壇冒著熱氣的老咂酒,壇頸上部插著一根酒竿,座席著人按老幼尊卑依次抱著小竹竿往上吮酒。這吃法陳獨秀夫妻初來江津時聽說過,但沒有領(lǐng)用過。這次,陳獨秀開始時還很不習慣,他嘴銜竹竿往上猛吮一口,不想被燙得鉆肚。不過他很快鎮(zhèn)定下來。后來得到要領(lǐng),又上去吮了幾次,這才真正感受到咂酒酣暢淋漓的濃醇之味。
從這以后,陳獨秀家與鄧耀廷家走得更近了。
收干兒
一個月后,一個趕場天的下午,鄧志云像往常一樣給陳獨秀從縣城挑東西回來。這次挑的東西中有幾塊像巴渝人家做的“泡粑”一樣的洋糕點。
傍晚時分,潘蘭珍在門外的小壩里吃著這洋糕點,陳獨秀坐在旁邊喝茶,這時跑來一個三四歲的小家伙。這正是鄧耀廷的三兒子鄧興和。小家伙白白凈凈很可愛。他眼巴巴看著潘蘭珍吃東西,潘蘭珍就遞了一塊糕點給他。鄧興和靦腆地接了后,奇跡發(fā)生了,他并沒有立即塞進嘴里,而是走到陳獨秀跟前分了大塊遞給他。陳獨秀吃驚了,小孩子都是有好吃的本性呀!陳獨秀夫婦更喜歡上了這個懂事、伶俐的孩子。
也許是陳獨秀夫婦深感遠離家鄉(xiāng)的寂寞,一個天真活潑、伶俐可愛的小孩正可填補他們精神上的空白。當晚,陳獨秀夫妻就來到鄧家,提出要將鄧興和收作義子的事。
巴渝地區(qū)舊時盛行“拜干爸收干兒”,其目的多種多樣,有的是為了尋求庇護、加深關(guān)系。迷信的說法還有多種,如孩子病多,拜了干爸好帶;或小孩五行缺一,拜了干爸好補;或小孩多劫難,拜了干爸好沖等等。所以,舊時又將干媽叫保娘,干爸叫保?;虮?。其實,鄧家早想找點理由與陳獨秀攀上關(guān)系,因為他們認準了陳獨秀是個很有學問的人,如兒子拜了“保保”,定能跟著長學問。
第二天正是一個黃道吉日,鄧陳兩家請了鶴山坪德高望重的施民瞻,請了甲長,還有同院一個姓朱的鄰居等吃飯,并寫了“抱約”。鄧興和跪下給干爸干媽磕了三個響頭。
按收干兒的習俗,干爸要給干兒取名。陳獨秀問鄧家取什么名好。鄧家人說:取什么都可以。席上大伙卻都說:收干兒,名要取得賤,豬兒狗兒貓兒牛兒這樣最好,干老漢才好帶。陳獨秀于是就給干兒鄧興和取了個既俗又雅的名兒“金犬”。大伙都說陳先生不愧是讀書人,這名取得好!
“金犬”這名很快就在當?shù)睾伴_。陳獨秀夫婦與鄧耀廷夫婦成了“干親家”。從此,金犬幾乎每天都要跑到陳獨秀家?guī)状?,“保娘”“保?!苯袀€不停,這給原本死一般沉靜的陳家增添了許多生息和樂趣。
抬“高肩”
陳獨秀在新房子生活一段時間后,搬到了離此約一公里仍屬鶴山坪的石墻院。因離鄧家稍遠了一些,干兒金犬來家就少了些。但是,逢年過節(jié)兩家仍有往來。
1942年5月27日晚,陳獨秀因病在石墻院逝世。鄧耀廷家得到噩耗,立即帶著金犬來奔喪。作為陳獨秀的干兒子,金犬理所當然要披麻戴孝跪靈堂。
鄧耀廷是鶴山坪有名的“扛子頭”,就是抬夫小頭目,他手下有十多個抬夫,有了差事就召集一起做抬工,閑時在家種地。江津人將幫人抬棺木入葬叫抬“高肩”,結(jié)婚抬嫁妝叫抬“花肩”(又叫抬花轎),抬條石叫抬“聯(lián)耳”。陳獨秀的棺木和葬地是江津縣城一個銀行家捐的,棺木又大又重,葬地在縣城西門外莊康,路遠,既要下坡上坎,還要乘船。
江津喪俗中,抬死者棺木隆重的需16人。左右前后分別為4人,4人中又分為主抬、副抬,還有領(lǐng)喊喪歌號子的扛子頭。鄧耀廷精選了15個非常得力的抬夫,加上自己共16人。他對夾杠、橫擔、麻繩等工具檢查了又檢查,生怕出一點差錯。當時,城里來了許多很有身份的騎馬乘轎的人,看來干親家真是很有來頭,鄧耀廷從沒有抬過這樣的人。
6月1日早上辰時,鶴山坪有名的邱端公(道士)宣布發(fā)喪起棺。鄧耀廷先吼歌:“哎——前左后右——把路看到起哦——”這是抬喪起路曲,也是鄧耀廷為干親家靈魂開道。此棺材上系著的驅(qū)鬼用的雞公也是鄧耀廷送來的。接著他又吼喊抬喪歌。后面跟著長長的送葬隊伍,披麻戴孝的干兒金犬只送到巖門口,因太小,被家人帶回。
10時許,鄧耀廷等人將陳獨秀靈柩抬到鶴山坪下五舉沱碼頭上船,12時抬到墓穴地,下午一點逝者正式入土為安。
后來的故事
1949年11月,江津解放。鄧家成分被評得高了一些,是富裕中農(nóng)。在以后的年月里,因眾所周知的原因,鄧家根本就不敢說與陳獨秀有干親家的關(guān)系。別人說起這事,他家總是回避或否認。其實村民們都知道這事。當他們看到一撥撥前來調(diào)查的公安人員個個板著面孔時,心里都堵得慌。公社民兵將石墻院陳獨秀住過房間里的東西當“封資修”和“四舊”砸碎時,附近李子塝鄧家人噤若寒蟬。
鄧家對“神龕”“抱約”等先是藏匿,后來情況越來越復雜,風聲鶴唳,干脆就燒了,毀了與陳獨秀是干親的證據(jù)。他們還暗中開家庭會,規(guī)定絕不能說出與陳獨秀有關(guān)系的事。鄧家在“文革”中雖沒受到較大沖擊,不過仍然受到一些牽連,比如“五好社員”不能評,公社干部來給社員發(fā)“紅寶書”“語錄本”也沒鄧家的份。
有一次,社員朱仕勛一不小心就揭了鄧家的短。為這事鄧、朱兩家還大吵了一場。
鄧興和、朱仕勛同隊里的一群社員正在一塆田里翻土,當時“農(nóng)業(yè)學大寨”,集體出工,大家說說笑笑。突然,朱仕勛對著鄧興和連喊兩聲“金犬”,鄧興和既緊張又生氣,他大聲說:“你的臭嘴可不能亂說呀!”朱仕勛卻說:“怎是亂說?你不是拜給陳獨秀當過干兒嘛,‘金犬這名還是他給你取的呢。我當時是個趕路狗,隨大人一起吃了你們家的‘抱約席……”為這事,鄧家和朱家大吵了一架。社員們都聽著他們吵,猶如聽著一個昨天發(fā)生的故事。
鄧興和于2011年過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