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阿妙死了。
阿妙是在網(wǎng)上與我相識的。在一個周五下午,百無聊賴的白領女郎發(fā)了一個帖子:“還有三個小時下班,來聊天吧。”阿妙被上司訓過回到辦公桌前(因為粗心而敲錯的某一個日期),打開電腦看見帖子,點了進去,回復說:“除了等待還能做什么呢?”
而我在這個熱天午后正籌劃著一個關于冥想的活動。我在帖子里回復了阿妙,正好是在她家附近的公園里。阿妙說她也想?yún)⒓?,于是我們就這樣見了面。第一眼見到阿妙我以為自己約錯了對象,她留著一頭短發(fā),穿著也是素凈的顏色,像一個小男孩。
冥想活動開展前要求大家分享關于死亡的幻想。所有人圍成一個圓,阿妙坐在我身邊。一位長發(fā)陰郁的女人說她要向自己心愛的詩人致敬,效仿其臥軌而死。阿妙在一旁插話:“能選一種不為公共交通帶來影響的死法嗎?比如在家里切腹?也算是致敬了?!遍L發(fā)女人不再說話,氣氛尷尬,阿妙并不以為然,繼續(xù)自己的分享:“我活不過四十歲,我不會讓自己活過四十歲?!庇腥藛枺骸盀槭裁??你會在四十歲前自殺嗎?”
“也許吧,如果我某天醒來看見自己松弛的皮膚、眼角的皺紋,我可不會把它們當做時間的禮物,只不過是時間催著我早些結束罷了?!?/p>
冥想時我偷偷睜眼瞧她,背挺得筆直,嬌俏的劉海服帖在她的額頭上。
后來我問她:“你的頭發(fā)總是這么短嗎?”
“有時留到這兒,”她用手比齊耳朵,“有時更短。心情不好的時候會更短。”
“心情和頭發(fā)長短有關系嗎?”
“當我不能以嬌弱姿態(tài)示人時,總會剪得短短的,能感覺自己擁有了男人的力量?!?/p>
“男人的力量很強大?”
“是的,是男人什么都不怕,寂寞和苦楚一點也沒有了?!?/p>
我說:“你未免把男人想得太強大了。”
然而這樣的阿妙從來不在我面前展示軟弱的一面。她崇拜一切男人的象征,又與它們?yōu)閿?。做愛時她總是選擇在我上方坐著,我的欲求全在她掌控之下,而她又最愛背對著我,讓我看著她的背脊下壓,用手抱住我的雙腳。她緊緊抱住我的雙腳,像風浪中的最后搖擺著的船只,載她上下浮沉。她容許我在她身體里四處周游,同時又惡狠狠的瞪著我,雙腿交錯攀附于我,而雙手不停將我推開。
我忘不了她的眼神,她從不會低頭若有似無的笑——像每一個假裝羞澀的女人,心里實際都謀劃著將眼前這個男人吃干抹凈的勾當。而阿妙,她總是直勾勾的看著我,就算是我逗她笑了,她也是雙眼角下垂,眼神冷冷的。我也并不是一個溫暖的人,如同一只冰冷的左手觸到了另一只冰冷的右手,于是它們相互吸引,緊緊相握,卻再也暖不起來。
阿妙有非常多的噩夢,她經常在我身邊哭著醒來。她總是夢見飛蛾,那是她最懼怕的一個物種。
“我夢到一只巨大的飛蛾扶在我的肩上,緊緊地貼著我,它不飛走也不死去,只是緊緊地貼著我?!卑⒚畋е铱拊V:“你明白那有多可怕嗎,一只紅色斑點花紋的飛蛾!”
又一次她夢見一張印著飛蛾圖樣的唱片:“那張唱片非常好聽,我必須要聽到它??墒巧厦娴娘w蛾太可怕了,我正在想要怎么才能不碰到它,它就活過來了,然后撲向我!”
“你為什么這么害怕飛蛾呢?蟑螂呢,你害怕嗎?”
“當然了!”
“那飛蛾有什么不同?”
“可是它們從來不在我的夢中?!?/p>
而阿妙就死在自己的睡夢中,就如同她試圖殺死的那只飛蛾。
2
阿妙有一個相處許多年的男朋友,A君,是一家小公司的會計。
“他們都很變態(tài),對每一個數(shù)字都摸索得清清楚楚,每個文件夾都按照顏色大小分門別類好?!卑⒚钍沁@樣描述他的:“一開始他只是把自己的東西做好完美的分類,慢慢的他也開始標記我的東西。我的每一只口紅,我的每雙鞋,他都做了一個目錄。他按著我的頭對著電腦屏幕,讓我看清楚黑色的尖頭皮鞋我已經買了兩雙,沒有理由再買第三雙。他討厭我穿綠色的衣服,在他的數(shù)據(jù)庫里,綠色的衣服被標上了他最厭惡的綠色。如果我再穿他就生氣。你知道他生氣就會做什么?!?/p>
我點點頭:“他就會打你。他為什么這么討厭綠色?難道是討厭你給他戴的這些綠帽子?”
“他早就知道我和你的這些事,還有些我跟別人的,他可從來沒有介意過。反而有些得意?!?/p>
“他得意什么?”
“他得意我是他最完美的作品,你們能夠和我做愛,卻從來不能擁有我。他得意他可以用你們當做借口打我,讓我在他拳頭下求饒,我的求饒讓他興奮。他得意我能夠在求饒中獲得快樂,一種誰也給不了我的快樂?!?/p>
“是的,阿妙。可我不能打你。”
她于是也得意的點點頭:“是的,這是我和他的游戲?!?/p>
阿妙有許多情人,我不過是其中之一。A君一直知曉并且默許我和阿妙的關系,有時候我想也許當初在網(wǎng)上與我搭話的是他本人。有一次我和阿妙正在做愛半途,A君打來電話,阿妙竟然也接了。那時她正坐在我身上,她一手接著電話含混不清的說:“是,是,好的……”另一只手緊緊握住自己的左邊乳房,像是在和自己的心臟通話:“好的,我知道了,我馬上就回家?!边@個電話讓場面興奮不已,我像是在A君的注視下接受阿妙的身體,接著我倆達到了從未有過的洶涌澎湃。
阿妙真的喜歡他們的性愛游戲嗎?有時他把傷痕留在阿妙身體上,我見到總覺得心疼,便輕手輕腳地捧她在懷里。我能感受到她眷戀這種愛撫,每當我吻遍她身體上新舊更替的傷口,她總能在過程中慢慢睡去。不知不覺中我也深陷在他們的游戲之中,我享受著保護阿妙的樂趣。但是她總是要回到那個殘酷的游戲里。
“不,你不明白,那是個熱情的游戲?!卑⒚钷q解道,“那是他最溫柔的時刻,他的每一次打罵都讓我們更加緊密。我能感覺到他在愛惜著我?!?/p>
“那游戲之外呢,他平日里對你好嗎?”
“也好,可是客客氣氣的。平日里家里沒人說話的,安安靜靜能聽到兩個人的呼吸。他喜歡在電腦前玩弄他的數(shù)據(jù)分析,而我總是在打掃衛(wèi)生。你知道衛(wèi)生是打掃不完的,這邊打掃好,那邊又臟了。他對我說過最多的話就是跪下。有時候我在打掃,他就會站到我身后,抱著我的腰,在我耳邊輕輕地說‘跪下!雖然輕聲但極具威嚴。于是我就跪在他的身下,看著他的腳趾,聽候他的下一個指令?!?/p>
作為阿妙的保護者,我不得不承認我是極其憎惡A君的。這也許是嫉妒吧?每當我審問自己的內心便會這樣想。我不知道我羨慕的是游戲本身,還是他們在游戲中的親昵。阿妙和他在游戲時有一些特定的稱呼,比如說“爸爸”和“女兒”。這和普通戀人大相徑庭,是一種想要模擬血肉關系的親近,亂倫似的稱謂讓他倆感到與眾不同,在不為世俗所容的世界里他們只擁有彼此。模擬的父女關系是任何情人都無法比擬的。從最初始的精子,呱呱落地的嬰孩,直到花容月貌的少女,只有父親能夠完整地擁有女兒,父女之間的感情就是愛情最原始的模樣。
而現(xiàn)在他倆一起死了。
我在新聞上看見報道,阿妙和A君一起死在臥室的床上,A君雙手被繩子系著,高舉在耳后,胸脯有五厘米被刀劃開的傷口,血液噴涌而出,床單盡是一片鮮紅?!胺缸锵右扇耸前⒚睿 本绞沁@樣懷疑的,因為找不到第三者出現(xiàn)的跡象。而阿妙躺在男人腳邊位置的血泊之中,我能夠從新聞上模糊的照片中,想象到她潔白的肌膚沾染上不知是誰的血。她盤根錯節(jié)的血管深藏其中,每一條都是一個線索。她大張的雙臂似一雙展開的翅膀。
一只飛蛾,紅色斑點花紋的飛蛾。
3
阿妙曾經說過一個故事,關于藏在椅子里的人。一個家伙為了行竊把自己藏在皮椅子之下,隨之潛入大宅。主人將其擺放在書房,他的少夫人日日要來書房寫作,并且就坐在這把椅子上。椅子里藏著的人竟然愛上了這位少夫人動人柔軟的軀體,感受著,觸摸著,以為擁抱的是自己至高無上的愛情。他后來不甚滿足,竟然想見少夫人一面。而那時的他已經被椅子折磨得人不像人,鬼不像鬼。
阿妙接著說:“有時候我脫光衣服站在鏡子前,看著自己身上的瘀青和文身,也在想,他竟然把我弄得人不像人,鬼不像鬼?!?/p>
“會疼嗎?”
“游戲之中只有快感,而結束后他會一言不發(fā)的離開,從來不安慰我。傷疤都是這時候才慢慢顯現(xiàn)?!?/p>
“為什么不離開他呢?”
“我這鬼怪畸形的軀體已經完全屬于他了,正常的愛已經無法滿足我。我也曾提出過要終結和他的游戲,可是無論我來到誰的身旁,甚至是我一個人時,我也能聽見他在命令我跪下?!?/p>
“這就是所謂的:當你凝視深淵時,深淵也在凝視著你。”我說完這句話便也不再看阿妙,我意識到她和A君的畸戀正是我的深淵。我對于阿妙又何嘗不是有著荒謬的迷戀呢?我大可以找一個身世清白的女孩子,或者繼續(xù)我的單身漢日子。若不是對這樣一個姑娘有著一絲耽溺,我又何苦沉淪為他們游戲的棋子。
我最后一次見阿妙,一個毫無特別的夏天,聽她說起最近幾次的性愛游戲A君越來越心不在焉。
“游戲時間越來越短,做完后他就把自己關在房間里不見我。”
“他是不是有了別的情人?”我問道。
“可是普通人,普通的做愛方式根本不能滿足他。他可沒有耐心再去調教一個不諳世事的女孩,而我是他的唯一伴侶。他實在太孤獨了,他和他的數(shù)字們,實在是太孤獨了?!?/p>
“你也很孤獨啊?!?/p>
“是的,只有在那個游戲里,我知道他屬于我。他黝黑的毛發(fā),陰暗的腳底,骯臟又神圣的,從他身體里傾瀉而出的流星,都屬于我。而他貪戀我的崇拜,我的癡迷,我跪在他身下的模樣,我含情脈脈的這張臉。游戲結束,他就回到房間里,剩我一個人。我已經被他掏空了,接著他會發(fā)覺我的空洞和無知。”
“既然這么討厭游戲結束,為什么不一直繼續(xù)下去呢?”
“一直繼續(xù)?”阿妙問。
“對啊,把生命中的一切當作你們游戲的工具,時時刻刻的玩下去。沒有人叫開始,也沒有人叫結束。這樣你就可以進入到他的房間里了。你要讓他知道,你除了是他的玩伴之外,還是他的愛人,他應該接納更多的你?!?/p>
“你說得對,一切都不應該結束。”阿妙驚呆狀地看著我。
“就算是為了自己好。既然你離不開他,也許你該離開我?,F(xiàn)在的你是分裂的,他也是分裂的,只有你們合在一起時,才是完整的?!?/p>
警方調查的結果是阿妙在同A君的游戲過程中殺了他,然后再用同一把刀刺向自己的心口,一共刺了七刀,最終倒向了和A君的墳墓中。
而我就站在暗處。我聽見阿妙的聲音,她說這次由她來主導,于是捆上A君的雙手。在一個平靜的湖面,水因流深而悄無痕跡。他們緊緊相擁,頭和頭相對,手和手緊扣,四只腿纏繞盤旋,抱成一團摔進湖水中,漣漪一層一層散開。黑暗之中有四處逃逸的欲望,還有阿妙的身姿,那個曾經在我身上百轉千回的人。我漸漸走近他們,我看到A君驚恐地掙扎著。我環(huán)抱住阿妙的雙手,一下又一下的刺向A君,一共七下。有湖水漫延過頭頂,阿妙抱住A君心滿意足地微笑:“別怕!別怕!”A君終于閉上了他可笑的雙眼,阿妙牽著他的手,放松下來。一起放松,浮到水面上,漣漪一層一層散開。
作者簡介:
呈兮,女,1992年出生,貴州貴陽人,畢業(yè)于中國人民大學?,F(xiàn)居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