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瑛詩選

李瑛，1926年生。河北省豐潤縣人。1945年考入北京大學(xué)中文系，邊讀書邊從事進(jìn)步學(xué)生運動，畢業(yè)后參加中國人民解放軍，任部隊文藝刊物主編、解放軍文藝出版社總編輯、社長、總政治部文化部部長等。1956年加入中國作家協(xié)會，歷任中國作協(xié)理事及主席團(tuán)委員，中國文聯(lián)委員及副主席等。1942年開始寫作并發(fā)表作品。先后出版長短詩集和詩論集58種。2010年中國文聯(lián)出版社出版了《李瑛詩文總集》14卷。其所出單行本曾獲第一、第二屆全國優(yōu)秀詩集一等獎、首屆魯迅文學(xué)獎、全國圖書獎等。有多部研究他詩作的學(xué)術(shù)專著問世，并有多部詩集和組詩被譯成多國文字出版和發(fā)表。

尋 找

美是真理發(fā)出的光輝

——柏拉圖

又美又嚴(yán)酷的真理呵

我在尋找你

知道么，我在怎樣

赤著腳苦苦地尋找你

從早到晚，年復(fù)一年

從戰(zhàn)士發(fā)燙的槍管、洞穿的旗幟

到一座座墳塋

從泥土

從樹和野草倔強(qiáng)的根

從石頭、意志、火

從一去不復(fù)返的江流

從暗夜條條泥濘崎嶇的小路

從魔鬼猙獰的笑、雪亮的牙齒

幾近死亡

我到處尋找你

荊棘和石片無數(shù)次

扎傷我的腿和雙腳

埋在泥土里的寶石

躲在波濤中的珍珠

一滴嬰兒純潔的淚

一朵花

一顆星

光芒四射的太陽般的真理呵

你簡潔而赤裸地召喚我

我便追尋你

撥開廢墟、亂石、荊莽

謊言、欺詐、偽飾和凌辱

像一只搜救犬尋找生命

我到處尋找你

在靜止和運動中

找你一生，直到今天

今天，我發(fā)現(xiàn)我的生命多么豐盈而充實

背后是無數(shù)艱辛和痛苦

生命的美麗

在蠻荒苦澀的烏蒙山

我看見了生命的美

是掛在山麓層層梯田里

苦命相擁的青稞

以鋼絲般堅韌的根

執(zhí)拗地，緊抓住

一小片一小片重疊瘦土

全靠山民的汗水滋育長大

然后又掙扎著以自己的生命

喂養(yǎng)有同樣命運的

一個民族的血

就是這一小片一小片貧窮的青稞

以針刺般的麥芒

閃耀著逼人的意志之光

又以頭顱、肩膀和全生命的力量

抵御不時襲來的

泥石流、冰雹和雨雪

終生也不知歡樂和幸福

艱辛中，只知催自己快快成熟

就是這一小片一小片沒有高貴身份的

野性的青稞

不自卑，也不羞愧

悲壯得使人顫栗

凄苦得讓人心碎

即使身軀羸弱，遍體鱗傷

也樂觀地簇?fù)碇?，自信?/p>

搖蕩著蒼茫云水

搖蕩著山寨溫暖的炊煙和

灶臺上土碗的烈酒

以無聲的吶喊和親昵的絮語

相互激勵著展示自己的價值

生長在烏蒙山梯田的

惹人憐愛的青稞

讓我看見了撼人心魄的

生命的美

談痛苦

這么多年，痛苦

始終和我形影不離

有人問，痛苦是什么模樣

我無法回答，只知

它力量很大，很可怕

像石頭、烈火和爆炸的雷

或有鋒利的牙齒和趾爪

能撕裂你的靈魂和精神

幾乎把你擊倒

我請他去看看

普羅米修斯被鎖在山崖

惡鷹來啄噬他的肝葉和

耶穌受難的表情

這時，痛苦揚(yáng)起臉

對我說

我并不猙獰、恐怖和丑陋

我又誠實，又莊嚴(yán)

也許有些悲壯

不要祈禱或刻意回避我

歡樂常常和我在同一時間共生

從我，你會更深刻認(rèn)識它

我們是兄弟，請善待我

人，應(yīng)該懂得

生命和生活的復(fù)雜及痛苦之美

塞納河畔

一個蓄了長發(fā)、剃了整齊小胡子的漢子

向我喊來一句話

“痛苦能使一切變得偉大”

鷹 巢

在千尋危聳的懸崖

幽暗巖洞的石壁上

閃著凝固的血

是鷹的巢

委棄著枯枝、糞污、干草

啄落的絨毛和

塊塊腐肉、獸骨

是鷹的巢

風(fēng)掠過，云卷過

凄清的月光斜照一角

苦澀的蠻荒與死寂

孕育著威猛雷電的

是鷹的巢

這險峻的產(chǎn)床

這埋著火種的冷灰

這離死亡最近的居室

陰暗的、散亂的、腥臭的

是鷹的巢

鷹巢是野性高原

最重要的組成部分

正因此

蒼穹才有了

鐵的鉤喙、肌腱、爪趾

蒼茫里才有了

逼人的眼睛

風(fēng)暴里才有了

真正的翅膀

人間才有了

敢于撕爛烏云擁抱太陽

自由勇敢的靈魂和生命

在九天呼嘯

霜降后的田野

秸稈回村，顆粒歸倉

霜降后的田野

露出赤裸的胸膛

白嘩嘩無際的大地

暮色下，靜穆又空茫

但世界并沒有死亡

棉梗底下，豆秧底下

枯草朽葉底下

孔雀藍(lán)的金龜子

翡翠綠的紡織娘

黑得發(fā)亮的金鐘

棕褐色的蟋蟀

粉綠的螽斯

石榴紅的豆娘

搖動觸須，振顫翅膀

多少活潑的生命在歌唱

是晚秋最后開放的花朵

是粒粒輝映的星光

陣陣急管繁弦的合鳴

沿壟溝和毛渠流淌

一個個自由的生命

縱情的覓食，追逐，交媾

也許一轉(zhuǎn)身，不聲不響

就靜靜地蜷縮起來

把自己和影子一起

交給草根收藏

留下一百個夢和一片霜天大地

但世界并沒有死亡

即使接著將冰封雪壓

古老又鮮活的泥土下

無數(shù)種子又在發(fā)芽、生長

相信吧，只要腳下

每寸土地都照著陽光、月光

便永遠(yuǎn)會有跳動的心臟

生命高于死亡

悲壯孕育希望

一只不唱歌的鳥

從不知憂愁的鳥兒

總是跳躍著歌唱

歪著頭梳完羽毛

就轉(zhuǎn)動著眼睛跳躍著歌唱

卻有一只鳥是沉默的

沉默又迷惘、迷惘又悲傷

有人對我說，它老了

鳥老了就會想起

它出生時的那棵樹——

白云鋪床，流霞懸?guī)?/p>

每片葉子都捧給它露珠

每陣輕風(fēng)都教它歌唱

如今，它老了

再尋不到生身的那棵樹

它懷念搖籃里的歲月和

閃動的陽光、月光、星光

便變得傷感又憂郁，憂郁又悲愴

就再不歌唱

我相信這是真實的

它心頭壓著沉甸甸的痛苦

它懷念故鄉(xiā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