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遂虎
讀了曉臣先生《詩品人品不容分割》(《中華詩詞》2015、11)及星漢先生《詩品未必盡如人品》(《中華詩詞》2015、4)兩篇文章,筆者在頗受啟發(fā)的同時,覺得還可以換個角度來討論詩品與人品的關系問題。
關于詩品與人品關系的討論、紛爭,由來已久?!霸娙缙淙恕?、“文如其人”一類的說法,相當普遍,屬于概述式命題,即所謂“一言以蔽之”?!耙谎砸员沃?,既有總括性(總體上說得通),也因籠統(tǒng)而存在缺陷性(即難以包括例外情況),于是,就有了“詩不盡如其人”、“文未必如其人”的說法。這里,所涉問題相當復雜,不同觀點之間進行切磋、商討、補充,很有必要。
詩品與人品關系中,涉及多層面的問題
詩品與人品關系問題,之所以爭論頗多,就在于二者聯(lián)結中涉及諸多層面、諸多問題。
我們看傳統(tǒng)詩論,在詩如其人問題上,大致有三種觀點:一是肯定“詩如其人”,認為詩、人對應,“詩品出自人品”;二是不認可“詩如其人”,認為詩品未必出自人品,甚至認為二者相背離、相分割;三是主張將人與詩分開來看待、評價,不要混為一談。第一種觀點占主導地位。從《周易》中“吉人之辭寡”、孟子談“知言”中“诐辭知其所蔽”一類論述始,詩文論家便將作者與作品對應起來討論問題。其中,沈德潛的“有第一等襟抱,第一等學識,斯有第一等真詩”,劉熙載的“詩品出自人品”,徐增“見詩如見其人”,最有代表性。西方也有對應的觀點,如法國作家布封說過“風格即人”的話。第二種觀點可以看成是對第一種觀點的證偽。最為典型的說法,當推元好問的一首詩:“心畫心聲總失真,文章寧復見為人。高情千古《閑居賦》,爭信安仁拜路塵!”古羅馬詩人說的“作詩與作人殊轍”,與之對應。第三種觀點,以孔子“不以言舉人,不以言廢人”最為權威。現(xiàn)代文論家郭紹虞提出了“把文和行分開來講”的主張。西方文藝批評派別中的形式主義批評、本體論批評,同樣視作品為獨立自足的本體存在,主張與作者分開討論。
作為學術問題,各種觀點都有存在的權利,而且各有自己的依據(jù)和道理。
事實上,詩作為作者構思的結果,與作者密不可分。其間主要涉及:(A)知識學養(yǎng)。寫詩需要一定的學養(yǎng)。諸如是否識字及識字多少,蓄詞量大小,對結構篇章、語言組合規(guī)則的掌握程度如何,表達方式、藝術技巧是否嫻熟等等,都起著重要作用。(B)才力秉賦。寫詩固然需要一定的學養(yǎng),但更為重要的是才力秉賦。嚴羽“詩有別才,非關學也”之說,旨在強調天資、才氣、靈性、感悟。沒有才力,只能拼湊死句,而無法寫出灌注生氣的詩作。(C)個體風格。風格來自詩人的個性氣質,通過情趣與愛好、題材與素材、構思與結構、藝術手法與語言特色等諸多要素體現(xiàn)出來。(D)心態(tài)情思。心態(tài)情思指作者的主觀情緒、心理、思想、意志、志趣等等。它是構成詩歌的主體內容成分。“詩緣情”說揭示出詩歌的本質特色。無情則無以為詩。(E)道德人格。詩意中除了美感、趣味、形象因素介入外,還包含、滲入道德性、理智性、社會性等因素。審美情趣中如果沒有善良情感,沒有道德含量,無疑會走向墮落。傳統(tǒng)詩論,除了關注藝術因素外,十分關注道德因素、人格因素。
“詩品”和“人品”一對概念,包括的范圍相當寬泛?!霸娖贰奔劝ㄐ问揭蛩?,也包括內容因素。“人品”既包括才力、智力因素:也包括道德、人格因素。為表述方便,我們暫且把知識學養(yǎng)、才力秉賦、個體風格(A、B、c)三者稱為知性、才性、氣性因素,把心態(tài)情思、道德人格(D、E)二者稱為情性、德性因素。不難發(fā)現(xiàn),在詩品與人品的關聯(lián)域中,知性、才性、氣性與情性、德性呈現(xiàn)出不同的狀態(tài),下面分別加以論述。
就知性、才性、氣性而論,作品與作者無出二轍
知性主要指學識修養(yǎng),才性主要指天資秉賦。詩思中的結構安排、語言表達等與學識修養(yǎng)相關。詩語不同于生活語言,體現(xiàn)著藝術化的思路、層次、結構方式以及相應的語言,還包括修辭技巧、藝術手法之類。思路、章法、意脈、修辭等只能來自寫作主體,是主體經過思慮、錘煉的結果,而不能由外力強加。其間,學養(yǎng)與才力都不可缺少。節(jié)奏弛張、語感急緩、情節(jié)開合、意境虛實、心思藏露、材料疏密等等,也無一不是施展學養(yǎng)和揮灑才力的產物。賈島苦吟三年而成的詩,還比不上李白酒醉后瞬間揮草而就的詩。這就是才性之差。才性屬于智力范圍,與體力無關。體力大,或人手多,都使不上勁。就是說,好詩的完形,凝結才識智慧,表現(xiàn)智能學養(yǎng)。知性不足,才力匱乏,儲備稀缺,見聞不廣,那么無事可寫,無話可說,或語句不通,語匯不當,自然寫不出好詩。清代陽湖派的代表人物惲敬說過:“其知通于微者,其辭無不至?!边@話準確地說明了“知”與“辭”之間的對應關系。不難想象,一個沒有才識學養(yǎng)的人,想通過裝腔作勢、附庸風雅來寫出一篇千古佳作,幾乎不可能。于是,我們有理由認定,知性、才性與作品之間,始終呈現(xiàn)出同一的、對應的關系。
氣性主要就作者個人的性格、氣質、愛好、志趣而言。曹丕“文以氣為主”之說,意識到個體氣質對創(chuàng)作的直接影響。由于“氣”之不同才造成了詩作風格的獨特性和差異性。劉勰在談到作品的風格、特色時,正是從氣性的視角切入。所謂“才力居中,肇自血氣”,即指氣性對才思的影響。他連舉12例說明不同氣質性格的作家,其作品風格差異的狀況。所謂“各師成心,其異如面”(《文心雕龍·體性》),就是對這種個性差異而言。風格通過語言方式表現(xiàn)出來,但它根植于作者的心理特征和精神氣質,二者始終不可分割,不可疏離,不可偏移。美國學者E·B懷特寫有《風格淺論》,把風格形象地比作指紋,認定“風格不光表露他的氣質,而且還像他的指紋一樣確切地表明他的身份”。作者如果背離了個性,也就迷失了自我,也就喪失了風格。明代田藝蘅《香宇詩談》云:“詩類其為人。且只如李杜二大家,太白做人飄逸,所以詩飄逸;子美做人沉著,所以詩沉著?!碧热粢畎追艞夛h逸而體現(xiàn)沉郁,要杜甫放棄沉郁而體現(xiàn)飄逸,那么,李不再為李,也不會為杜;杜不會為李,也不再為杜;皆落人邯鄲學步的陷阱。就是說,氣性與風格,屬必然性對應、自然性聯(lián)結。有什么樣的氣性,就有什么樣的風格。偽造則不成,假裝則不像。
歸納而言,詩、人之間存在著必然相關、對應的屬域。就知性、才性、氣性而論,作品與作者之間,不存在移位和分離現(xiàn)象。因此,“詩品出自人品”的說法在這一層面上不存在任何疵漏。
就情性、德性而論,作品與作者之間不完全一致
知性、才性、氣性特征與情性、德性屬于不同的層面。知性、才性、氣性與詩作的關系,屬于語言學、心理學范疇。而情感表達之真?zhèn)?,作者人品之好壞,則屬于倫理學范疇。就情性、德性而言,作者與詩的內容之間不具備必然性相關,而是或然性相關。于是,就有詩如其人者,也有詩未必如其人者。
人的情志,經過藝術化的表達,成為文學作品。自《尚書·堯典》提出“詩言志”后,后世文論加以延傳和發(fā)揮。《莊子·天下》謂“詩以道志”,《茍子·儒效》謂“詩言是其志也”,《毛詩序》謂“在心為志,發(fā)言為詩,情動于中而形于言”,陸機《文賦》謂“詩緣情”等等,都說明了詩作是作者內心情志的流露,表現(xiàn)特定的思想、志趣、情感、心態(tài)。詩以抒情為天職。好的作品,是真情實感的藝術化表現(xiàn)。但是,“為文造情”的現(xiàn)象,任何時候都存在。劉勰所言“心非郁陶,茍馳夸飾,鬻聲釣世”,就是“為文而造情”。無疑,“采濫忽真”會造成“體情之制日疏,逐文之篇愈盛”的局面,出現(xiàn)矯情假意,“志深軒冕而泛詠皋壤,心纏幾務而虛述人外”,言與行分裂、脫節(jié),其結果“真宰弗存,翩其反矣”(《文心雕龍·情采》)。如潘岳作《閑居賦》,標榜“入虛廊之閑館,步生風之高廡”,聲稱羨慕“青魚躍于東沼,白鳥戲于西渚”,但事后卻去攀附賈謐,為其捉刀《晉書斷限》,可見其清閑寡欲當屬偽情。劉勰批評他“詭謗于愍懷”,元好問嘲笑他“高情千古《閑居賦》,爭信安仁拜路塵”,顯然有所依據(jù)。
從德性上講,人格與詩品之間,同一和不同一現(xiàn)象都存在,兩者都能找到大量例證。文天祥視死如歸的人格精神同《正氣歌》一樣,名垂青史,光照千秋,成為中華文化中正氣與節(jié)義的表征。岳飛保衛(wèi)國家的激奮情緒,化為慷慨淋漓的詩言詞語。范仲淹有“以天下為己任”,“日夜謀慮興致太平”的遠大抱負,才能“每感激論天下事,奮不顧身”,才能有“先天下之憂而憂,后天下之樂而樂”的名句。如是者,代不絕人。這些文品與人品俱佳的前人,成后世崇敬、仰慕的對象。但在詩中標榜高尚品格而人格低劣者同樣大有人在。如隋代的楊素,驕橫跋扈,“專以智詐自立”,“居宅侈麗,朝毀夕復”,卻在《山齋獨坐贈薛內史》詩中高唱“臨風望羽客”,大有恬淡超然之風。再如明代的嚴嵩,誣陷忠良,吞沒軍餉,逢迎拍馬,專政誤國,但寫起詩來卻有“晚節(jié)冰霜恒自?!保ā渡铡罚┲?,儼然一幅重節(jié)尚義的面孔。這便是魏禧《目錄論文》中所揭露的“大奸能為大忠之文”的實例。
實踐證明,盡管虛情假意寫不出真切感人的作品,卻可混跡于詩歌創(chuàng)作之中。至于詩品與人品相背、逆反的現(xiàn)象,就更為明顯地暴露出藝術創(chuàng)作中存在的人格分裂癥。有鑒于此,我們在討論詩、人關系時,需要走出一點論,用辯證的兩點論來詮釋和看待問題。
應然的引導、判斷和追求
“詩如其人”的命題在說明作者與作品一致性的同時,也包含了一種應然的追求,即作品應當如同其人。它又暗含一個對應的引導,就是既要寫好詩,又要做好人。
其實,傳統(tǒng)文論、詩論中一些概括性命題,往往含有應然的追求。如“詩言志”,表明詩反映志和詩應當反映志;“思無邪”表明情思無邪和情思應當無邪;“詩緣情”,表明詩緣于情感和詩應當緣于情;“言為心聲”表明語言來自心聲和語言應當來自心聲。古人明白,詩壇上存在詩不言志、詩不緣情、思想有邪、言非心聲的現(xiàn)象,所以需要從正面加以強調,以標識應當如何和不應當如何。
盡管應然追求不等于實然存在,但它標識了價值取向。要求詩和詩人之心都不染雜塵,是個應然的、理想的說法,不是實然的、現(xiàn)實的存在。能寫詩的人,不可能都人格高尚、冰清玉潔。但不能因為這種實然現(xiàn)象存在,就認可它、放縱它。藝術文化發(fā)展的價值導向,起著引領和判斷的作用,需要有優(yōu)劣、高下的區(qū)分。
人文文化與科學文化存在差異,評價標準、方法也不盡相同。評價科技成果,可以將成果與創(chuàng)造者的人品分開來,因為科技成果自身并不包含德性因素;科技創(chuàng)造者的人品也不影響其成果的推廣、利用。而人文文化成果,主要功能是昭示美感、道義和良知,負有感化、教化職責;作者的人格、品德不能置于這種職責之外。文藝品傳播效應中,滲透著人格、道德的力量。偉大作品背后樹立著一塊人格豐碑。人格魅力和作品魅力交相輝映;志潔行廉與文約旨遠相得益彰。因為“內外表里,自相副稱”(王充),方可令人心服。在其人足可感化后昆的前提下,其文才足可垂范千古。口是心非、欺世盜名者及其所作,不具有示范、陶染和教化功能。
正是從這一視域看,反對人格分裂,具有社會意義和文化意義。對言行一致、表里如一的贊許,對言行不一、人格分裂的鞭撻,其目的都在于純化人心和撥正文風。誠如古人所言:“詩以人重,人品不正,詩雖工不足道?!保ㄓ嘣茻ā栋子旰f詩鈔》)就是說,藝術品本來是人的情志心態(tài)的形象體現(xiàn),當其包裝作假時,就失去了本真意義。于是,詩評需要知人論世。某些人用文辭將丑陋的心靈包裝得冠冕堂皇,已經違犯了“精誠”、“誠意”、“正心”的心律原則。這便需要人、詩參照的評價和選擇機制,將詩人人格修養(yǎng)的成功,作為作品可傳播的一個重要依據(j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