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作為一種社會思潮,激進主義總是與社會動蕩、變革、改良、革命、戰(zhàn)爭和沖突等議題聯(lián)系在一起,在宗教、哲學、文學藝術、文化、政治和法律制度等層面得到充分呈現(xiàn)。在革命或變革年代,激進主義者提出的社會政治觀點或見解,往往成為指導性戰(zhàn)斗口號或行動綱領,也是人們告別舊觀念和舊生活,迎接新思想和新生活的重要手段。當代激進主義思潮既同社會運動和街頭政治有著緊密聯(lián)系,反映著不同利益集團、階層、種族、民族等要求變革社會現(xiàn)狀的訴求、愿望和呼聲,又存在重大的風險,不僅向反動保守的敵對勢力發(fā)起攻擊,而且會傷害積極進步的革命力量,對現(xiàn)有社會秩序構成挑戰(zhàn),需要整個社會謹慎對待。
【關鍵詞】激進主義 社會變革 啟蒙運動 社會秩序
【中圖分類號】B08 【文獻標識碼】A
【DOI】10.16619/j.cnki.rmltxsqy.2016.06.001
20世紀中國是一個被激進主義思潮包圍的國度。十月革命給她送來了馬列主義,歐美留學回來的青年才俊給她帶來了科學、民主、自由等新式的社會政治思想。對當時正處于社會劇變中的中國來說,馬列主義和實用主義等激進思潮皆大受歡迎。胡適、陳獨秀、李大釗、毛澤東、魯迅等人領導的中國新文化運動、五四運動等思想啟蒙運動,對發(fā)展中國的激進主義思潮起著推波助瀾的作用,其中不少人最終走上革命道路,成為革命領袖,對現(xiàn)代中國產生了深遠影響。
激進主義一般分為作為社會運動的激進主義(activism as a social movement)和作為社會思潮的激進主義(radicalism as a social current),兩者雖有交集,但不是同一個東西。作為社會運動的激進主義,主要發(fā)生在種族、族群、階級、性別、宗教信仰、宗派等充滿利益分歧和價值沖突的領域,是激進主義者以極端的、暴力的、對抗的方式走上街頭來表達利益和價值訴求的一種社會實踐形式。它剛開始時往往是溫和的,但在社會運動發(fā)展到一定階段以后就會趨于激進,導致社會動蕩或動亂,影響政局穩(wěn)定,影響社會秩序和人們的日常生活。相比之下,作為社會思潮的激起主義,主要是發(fā)生在高校教師和大學生中間的針對社會政治現(xiàn)實的比較過激的思想主張。它與其他社會思潮交叉重疊,涉及社會動蕩、變革、改良、革命、戰(zhàn)爭和沖突等議題,其見解在宗教、哲學、文學藝術、文化、政治和法律制度等層面得到充分呈現(xiàn)。作為社會思潮的激進主義總體上是左翼的,也可能把激進主義社會運動作為批判對象,但其主要批判對象是陳舊落后或傳統(tǒng)保守的思想觀念、典章制度和生活方式。它可能同情作為社會運動的激進主義,主張對所有社會運動和社會思潮都要進行認真的檢驗、甄別和批判。
我們將在本文中考察作為社會思潮的激進主義,重點考察當代西方激進主義思潮發(fā)展的一般過程和基本主張,并對它做出評價。
激進主義思潮的發(fā)展
“激進”一詞英文為“radical”,來自拉丁文“radix”,表示“根部、根本”之意。①從字面上理解,激進主義思潮表達了人們不滿足于現(xiàn)狀的思想傾向,他們希望以激進或極端的方式,從根本上改變原來的一切,既包括社會政治制度,也包括人的思維方式和生活習慣。他們多半在社會政治領域贊成趨于極端的社會變革甚至革命,主張全方位的根本性的社會政治制度變革。
激進主義思潮最初表現(xiàn)為17世紀以來的各種啟蒙學說。啟蒙的核心議題是擺脫傳統(tǒng)的生活方式、傳統(tǒng)的社會政治關系和宗教信仰,一切都接受理性的審判或考察。當然,并非所有的啟蒙思想都是激進的。有些啟蒙思想比較溫和,它們試圖尋求各種沖突或利益的和解。比如,蘇格蘭啟蒙運動就是溫和的,休謨和亞當·斯密是其代表。但是,激進主義是啟蒙運動的主流,盧梭、伏爾泰、狄德羅等就是法國激進主義啟蒙運動的代表,以至于有人把法國啟蒙運動等同于整個西方近代啟蒙運動。
英國政治思想史家喬納森·以色列認為,18世紀啟蒙運動以五種語言發(fā)聲,荷蘭、英國、法國、德國和意大利構成近代歐洲啟蒙運動的主要國度。②他表示,激進的啟蒙運動有八項核心主張:(1)把哲學理性、數(shù)學理性和歷史理性視為評判真理的唯一標準;(2)拒斥一切超自然力量、魔力和非實體精神;(3)所有人皆平等(種族的和性別的莫不如此);(4)提倡普世倫理,標榜平等、正義和博愛;(5)基于獨立批判思想的全面寬容和思想自由;(6)在成年人之間得到同意的個人生活方式自由和性行為自由,捍衛(wèi)未婚者和同性戀的尊嚴和自由;(7)在公共領域的表達自由、政治批評自由和出版自由;(8)以民主共和主義作為最正當?shù)恼涡问?。?/p>
進入20世紀以后,西方主要資本主義國家由資本主義階段進入帝國主義階段,在全球范圍內競相瓜分殖民地,建立了各自的勢力范圍。隨著帝國主義國家之間利益沖突的加劇,最終導致了兩次世界大戰(zhàn)。帝國主義、殖民主義、種族主義,階級壓迫和民族奴役,在全世界范圍內加劇了普通民眾的苦難,反抗帝國主義和追求民族獨立、人民解放的呼聲此起彼伏。于是,各國爆發(fā)了社會政治革命和獨立解放運動。這些重大社會事件促成了激進主義思潮的變化和發(fā)展。馬列主義作為激進的階級斗爭和階級革命理論,成為當時最重要的激進主義思潮。
到了20世紀后半個世紀,隨著二戰(zhàn)的結束和反法西斯主義戰(zhàn)爭的勝利,世界各地民族解放運動和人民革命運動高漲起來,形成了資本主義和社會主義兩大陣營,冷戰(zhàn)持續(xù),新的社會變革正在醞釀之中。激進主義同各種社會變革運動結合在一起,呈現(xiàn)出新形式,獲得了新發(fā)展。此時,同激進主義思潮相呼應的有法蘭克福學派。該學派批判現(xiàn)代文明,反省工業(yè)社會,成為激進主義思潮中最重要的一支,在西方國家產生了一定影響。到了20世紀60年代,爆發(fā)了美國反越南戰(zhàn)爭和民權運動、法國五月風暴、中國文化大革命、捷克斯洛伐克“布拉格之春”等社會運動,掀起了一場世界范圍的反叛思潮。它們同大學生校園運動等各種激進社會運動相結合,在思想上和理論上形成了激進主義的新形態(tài),像后現(xiàn)代主義、后馬克思主義、西方存在主義、女權主義、綠色政治等都可以看到激進主義的痕跡。同時也產生了一批新的代表人物,如馬爾庫塞、??隆⒌吕镞_、薩特、赫勒、拉克勞、墨菲、道格拉斯·拉米斯等人。隨著東歐巨變和蘇聯(lián)解體,人類進入21世紀,進入以美國為主導的單極世界,激進主義有所退潮,但是它并沒有停止對現(xiàn)代性和當代資本主義的批判,體現(xiàn)出對當代西方文明和主流價值的反思或反叛,誕生了托馬斯·皮凱蒂、邁克爾·哈特、安東尼奧·內格里、喬納森·波利特、保羅·金斯諾思等新一代的激進主義者。
激進主義思潮有一份著名哲學雜志《激進哲學》(Radical Philosophy)。這是一份帶有馬克思主義、社會主義和女權主義色彩和左翼傾向的雙月刊,經常發(fā)表馬克思主義、后現(xiàn)代主義、女權主義等方面的人文與社會科學論文??档?、黑格爾、馬克思、尼采、弗洛伊德、海德格爾、阿多諾、薩特、德勒茲、德里達、???、拉康等人的名字頻繁出現(xiàn)于這份雜志的目錄中,成為激進主義思潮討論或批評的對象。共產主義、資本主義、剝削、壓迫、男權中心、性壓抑、女性解放、屈從、統(tǒng)治、主宰等術語一再成為其討論的話題。比如,它在2011年3/4月號發(fā)表了馬修·波特—本維利(Mathieu Potte-Bonneville)一篇題目為《有風險的民主:??隆⒖ㄋ雇欣飦喌纤购凸畔ED人》的論文,該文對???982~1983年的法蘭西學院講稿《自我和他者的治理》(Government of Self and Others)和卡斯托里亞迪斯1983~1984年的社會科學研究院研討課《城市與法律》(City and Laws)進行了類比。??潞涂ㄋ雇欣飦喌纤故莾晌唤艹龅淖笠砑みM主義者,他們幾乎同時對古代希臘民主政治表現(xiàn)出深厚的興趣,這一點激起了波特—本維利的關注。④作者引用卡斯托里亞迪斯對古希臘民主政治災難——實行民主政治的雅典人沒有阻止伯羅奔尼撒戰(zhàn)爭的爆發(fā)——的評論來論證民主不是一種好的自我治理形式。但是波特—本維利認為,卡斯托里亞迪斯對古希臘民主和柏拉圖的理解是模糊的,而??碌慕庾x要更進一步:民主程序不能解決雅典人渴望知道戰(zhàn)爭真相或真理的問題。⑤
激進主義的主張
由于兩次世界大戰(zhàn)爆發(fā),以及資本主義國家持續(xù)的經濟危機、政治危機和其他社會危機,啟蒙運動之后構建起來的現(xiàn)代文明神話破滅,現(xiàn)代社會秩序的正當性受到質疑和挑戰(zhàn),激進主義思潮正是這種質疑和挑戰(zhàn)的思想表現(xiàn),形成了激進主義哲學觀、理性觀、國家治理觀、文化觀、宗教觀、民主觀、平等觀和生態(tài)觀等主張。激進主義思潮具有以下基本主張:
第一,激進主義者在總體上反思現(xiàn)代性,全面審視和批判現(xiàn)代社會。隨著“現(xiàn)代主義喪失了它作為一種相對于反動的、‘傳統(tǒng)主義的意識形態(tài)的革命性矯正方法的吸引力”,⑥現(xiàn)代主義已經不能再解釋當下社會生活的正當性。法蘭克福學派、后現(xiàn)代主義者、解構主義者等開始對現(xiàn)代社會和現(xiàn)代主義進行全面反思和批判。他們對近代以來西方主流意識形態(tài)觀念,如民主、自由、科學、平等、公平、文明、現(xiàn)代化等都作了重新解讀,把當代資本主義看作主要批評對象,不僅質疑現(xiàn)代價值,而且質疑現(xiàn)代社會和現(xiàn)代文明,認為當代資本主義已經實現(xiàn)了科學技術與官僚制度或國家機器的高度融合,實現(xiàn)了權力和知識、真理和暴力的合謀或共謀。
第二,激進主義者在哲學上尋求方法論變革,試圖構建新的激進哲學,讓哲學為哲學本身正名。從柏拉圖以來,哲學就與理性、真理綁在一起,成為人類社會的最高指導。但是自從20世紀以來,科學以自身可重復的實驗性和精確性挑戰(zhàn)了哲學的統(tǒng)治地位,哲學和科學開始處于不斷斗爭當中,科學不再需要哲學作為其指導,哲學的地位和價值受到挑戰(zhàn)。赫勒指出,哲學已經陷入合法性危機之中,它的失敗在于“哲學開始給自己披上‘精確科學的外衣,開始嘗試在科學面前證實自己,宣稱不僅僅像它們一樣‘精確,而是恰好與它們一樣‘精確”。⑦如何重新自證哲學的必要性、合理性、合法性,而不是因為它是被證明成為科學的“科學”?如何喚醒哲學的內在價值,使其因自身的需要而需要?如何厘清哲學和科學的關系,將二者從斗爭中解放出來?這些都成為激進主義者對哲學的反思和疑問。
作為20世紀60、70年代東歐新左派運動代表人物,赫勒對當代哲學進行了反思,認為啟蒙運動以來的哲學只致力于用理性來構建世界,為他者提供論證,并沒有把自我反思、自我認知作為哲學的首要任務來對待。所以,在科學日益侵占人們生活的今天,這種哲學陷入了合法性危機,面臨著前所未有的困境。赫勒反對用哲學去指導科學,因為哲學并不是科學的科學,“科學家不需要哲學去證實他們的方法,既然他們能夠不通過任何哲學家來獲得這些方法;那些繞開哲學去戰(zhàn)斗的活動家不需要哲學家的支持,因為他們可以沒有哲學家而靠自己戰(zhàn)斗”。⑧因此,哲學價值不是因為它制定了最一般的規(guī)律,而在于“它為我們提供價值和一種生活方式,這種生活方式讓我們按照自己的思想來生活并將我們的思想轉化為社會行動”。⑨她呼吁哲學要脫掉任何外在的偽裝,致力于創(chuàng)造屬于自身的時代,“致力于它自己的過去和它自己的領域的真理”,“說出它自己的語言”。哲學真正需要關注的就在于“對人們究竟應該如何思考、如何行動,以及如何生活這些問題的統(tǒng)一回答,并且的確是一個真正的哲學的回答”。⑩
激進主義者認為,哲學不是任何最高統(tǒng)治或超歷史存在,哲學要從神壇上請下來,剝奪其統(tǒng)治世界的王冠。哲學因自身的需要而需要,不是為科學提供指導的理性工具。他們主張自然主義知識論,不論社會科學家還是自然科學家,都不需要哲學指導。
第三,在理性觀上提出批判理論,拒斥理性至上性,反對工具理性,推崇批判理性,拒斥同一性、實證主義和實用主義。他們全面抨擊18世紀啟蒙運動以來的現(xiàn)代主義和理性主義,批判傳統(tǒng)的知識論,否定抽象理性的作用,否定“任何可能把一切事物聯(lián)系起來和表達出來的元語言、元敘事和元理論的概念”,?否定永恒真理和理性的存在。比如,法蘭克福學派以批判理性為武器,是一股對現(xiàn)代社會進行理論反思和文化批判的激進主義思潮。弗洛姆、霍克海默、阿多諾和馬爾庫塞等人成為該學派的代表人物,成為著名的激進知識分子。魏格豪斯在《法蘭克福學派:歷史、理論及政治影響》中總結了法蘭克福學派的一種新范式——“關于社會的一般進程的‘唯物主義的和‘批判的理論”,“這種理論的典型特征就是哲學和社會科學的結合,將精神分析、叔本華、尼采、克拉格斯的理性批判和形而上學批判的某些思想系統(tǒng)地融入歷史唯物主義之中”。?他們的批判理論“對被異化并產生著異化的社會條件進行一種特殊的批判”。?
雖然他們強調理性的作用,把理性看作透過現(xiàn)象把握事物本質的能力,認為現(xiàn)實需要理性,但是他們反對像康德那樣把理性看作“絕對律令”,看作超越歷史的絕對至高無上的存在。西方思想長期以來秉持“理性=真理=現(xiàn)實”的等式,把主觀世界和客觀世界糅合成一個對立統(tǒng)一體。這不是哲學邏輯,而只是統(tǒng)治邏輯,帶來“集權主義的技術合理性”。?因此,從霍克海默和阿諾多開始,他們就主張理性要去工具化,理性因理性自身而值得尊重,個人不再是被操縱的對象,而是可以用理性反思自身和社會的存在。他們否認真理的絕對性,對各種“真理”進行批評。他們拒絕對自身的固化,贊同非同一性并承認個體的偶然性。
第四,在政治上反對中央集權和國家權威,批評大眾文化,批評國家對大眾傳播的操縱,認為大眾文化是非民主的?;艨撕D摹稒嗤摇?、波洛克的《權威與家庭研究》等都以激進方式批判權威。尤其是當霍克海默提出“文化工業(yè)”一詞時,大眾文化變成了一種虛假的異化的文化,很可能是被操縱的,是從思想意識形態(tài)上控制人的手段。馬爾庫塞更是直接指出“發(fā)達的工業(yè)文化較之它的前身是更為意識形態(tài)性的”,“令人著迷的新聞娛樂產品”起到的是一種思想灌輸和操縱的作用,引起了一種虛假的迷惑人心的謬誤,最終使人陷入了“一種單向度的思想和行為模式”。?同時,“阿多諾和洛文塔爾一再指出,個體趣味的自由觀念,在現(xiàn)代社會中隨著自律主題的逐漸消失而全部瓦解,這一轉變的含義對理解大眾文化是很重要的。在大眾文化中,對喜好的操縱往往是完全的”。?馬爾庫塞消極地認為,在現(xiàn)代社會中,“想象正在讓位給現(xiàn)實,現(xiàn)實正在追趕和壓倒想象”。?先進工業(yè)文明和技術進步已經從思想、政治、文化、生活各個層面扼殺社會“具有內在可能性的解放”,要結束現(xiàn)存的社會體制從而徹底解放人類的希望已經渺茫。因為“單向度的集權主義傾向使抗議的傳統(tǒng)方式方法失去了作用——甚至變得危險”,?以前是革命動力的“人民”已經和資本主義妥協(xié)并團結在一起。最后,他把對社會改良的零星希望寄托在了處于民主進程之外的“生活在底層的流浪漢和局外人,不同種族、不同膚色的被剝削者和被迫害者,失業(yè)者和不能就業(yè)者”,他們可以從外部對現(xiàn)存制度構成局部沖擊,這是一種希望、可能或機會。?
第五,在國家治理層面,揭示國家權力與知識精英的合謀,反對國家機器借助現(xiàn)代科技手段對人民大眾的全面控制。他們“批評現(xiàn)代性已經造就的一切:西方文明已積累的經驗、工業(yè)化、都市化、高技術、民族國家、進入‘快車道的生活”。?他們也對“通過調動技術、科學和理性力量來追求人類普遍解放的任何規(guī)劃都深懷反感”。??掳蜒芯烤劢褂诩膊?、瘋狂、犯罪、性等非傳統(tǒng)領域,揭示現(xiàn)代社會的陰暗面。他指出,不平等和壓迫已經通過現(xiàn)代社會的權力網(wǎng)絡滲透到日常生活的方方面面,“幾個世紀以來,國家成為了最為引人注目、最可怕的人類治理形式之一”。他把政治權力的泛濫與理性化聯(lián)系起來,認為以理性為口號的啟蒙運動大大拓展了理性的政治權力,而“國家機制,即在國家權力運作中所運用的理性”。也就是說,在國家機制的支持下或者說形式下,“權力關系被理性化和中心化了,被精心地制定了”。所以他反對啟蒙運動所帶來的這種理性,“不應該總是求助普遍的理性化過程”。而且他主張要以新的形式考察理性化和權力的關系,即從“微觀物理學”的角度來分析權力,“如果權力產生了各種各樣的后果,那么只有從下面,在它運作的最細微的點上來分析權力”。鑒于監(jiān)獄、精神病院、學校等全部都是分散的權力機構,他主張從這些微觀層面反思權力,強調只要存在權力的地方都應該存在抵抗,但他指出這種抵抗不能指望任何烏托邦方案,“沒有任何烏托邦的方案可以指望以任何非壓制性的方式逃脫權力——知識的關系”。此外,德里達在西方哲學和文化傳統(tǒng)話語中實施解構。他在20世紀60年代末發(fā)起一場“解構主義”運動,希望以新的思維方式和閱讀文本的方式打破現(xiàn)有的規(guī)則和秩序。因此,“從其最為極端的表現(xiàn)形式來看,后現(xiàn)代主義是革命性的;它深入到社會科學之構成要素的核心,并從根本上消解了那個核心”。
第六,激進主義者在平等觀上主張在政治、經濟和文化上人人平等,認為資本主義私有制度下,人與人之間存在著日益嚴重的收入差距和貧富差異。他們批評當前社會財富分配不公,強調要重新調整利益關系,確立合理的財富分配機制,實現(xiàn)分配正義和社會公平。法國經濟學家皮凱蒂在2014年出版《21世紀資本論》,成為激進主義在經濟學領域的代表人物。那本著作通過對19世紀以來到21世紀初的20多個國家的經濟數(shù)據(jù),尤其是美國、日本、德國、法國、英國等國的經濟數(shù)據(jù)進行分析,探討了當代財富和不平等的問題。在皮凱蒂看來,現(xiàn)實并不樂觀,他在全書的一開始就指出:“現(xiàn)代經濟增長與信息傳播雖然避免了馬克思理論演進結果的可能性,但是并未改變資本深層結構與不平等——至少不像‘二戰(zhàn)之后十年中一些樂觀主義者所想象的那樣盡如人意。19世紀所發(fā)生的資本收益率超過產出與收入增長率在21世紀的今天又重新上演時,資本主義自發(fā)地產生了不可控且不可持續(xù)的社會不平等,這從根本上破壞了民主社會賴以存在的精英價值觀?!彼麖奈⒂^上揭示了導致國民財富不平等的機制,包括勞動收入不平等、資本所有權不平等及其收益的不平等,并指出了兩個令人堪憂的情況。一是高收入者的收入遠遠超過非高收入者;二是當經濟增長疲軟而資本回報高的時候,存在著一系列隨著財富積累和集中而產生的分化力量。皮凱蒂認為,“第二種情況和第一種相比,影響更大,而且它無疑是對長期財富公平分配的主要威脅”。他甚至發(fā)出這樣的擔憂:“這兩種分化將會在21世紀同時發(fā)生,而某種程度上已經發(fā)生了,也可能成為一個全球性的現(xiàn)象,這將導致前所未有的不平等,并產生一個全新的不平等結構。”因而,皮凱蒂提出r>g理論,認為它是造成這種分化的根本性原因,r指資本收益率,g指經濟增長率,資本收益率和經濟增長率之間的不平等是導致分化的根本力量。而且他認為r>g的不平等不是市場機制不完善造成的,“相反,資本市場越完善(以經濟學家的角度),r就更可能大于g”。由此,社會最終會走向嚴重的兩極分化,產生極大的社會不平等。
與皮凱蒂遙相呼應的是英國左翼政治哲學家G.A.柯亨。他通過《自我所有、自由與平等》、《如果你是平等主義者,為何如此富有?》等著作從理論上闡釋了自己的馬克思主義平等觀,論證了平等的優(yōu)先性、可欲性和可能性。他大力反對自由主義,認為平等先于自由,而且平等是可以實現(xiàn)的。正義制度以及道德上的努力和改造是實現(xiàn)平等的兩條道路。
第七,激進主義者在民主觀上不滿意于當下的民主狀態(tài),要求擴大和實現(xiàn)真正的民主。他們并不要求實現(xiàn)多數(shù)民主或說托克維爾所指的多數(shù)暴政,他們要求最大化所有群體和個體的自治,以反抗資本主義和國家制度的統(tǒng)治。道格拉斯·拉米斯提倡民主本身是目的而不是手段、工具,要實現(xiàn)以民主為目的的民主。他批判發(fā)源于雅典和羅馬共和國的這兩種傳統(tǒng)民主模式,認為這兩種模式本身存在問題,由此現(xiàn)代民主理論先天不足,存在缺陷。他對當下的民主狀態(tài)也十分不滿意,認為其非常脆弱和無力。當罷工結束,罷工者和學生積極分子將返回“一切照舊”的狀態(tài),“很快人民將返回到被管理的生活的平靜的穩(wěn)定之中。權力返回到管理者那里,而人民的自由的行動再次回復到制度化的行動”。對于民主自身而言,沒有任何進步或者是改變。他更是直接否定了現(xiàn)代的代議制民主,“任何一個政權的建立,都是將權力從人民手中拿走,然后將之交給少數(shù)人”,然后由一些意識形態(tài)來論證為什么這種權力的轉交是正當?shù)?,這種代議制民主及其理論論證都是虛假的、帶有欺騙性的,“所有這樣政權的合法化都是站不住腳的”。因此,他強調一種激進的民主觀。在這種民主理論中,民主應該是最基本的東西,從實踐上看是權力的根基和政權的由來,從理論上看則是整個政治學術語發(fā)展的“根術語”。所以,要將民主直接放在政體的中心,民主是基本政治。如果僅僅考慮民主的話,“它是自我定義的:人民擁有權力”,如果民主意味著使人民有權力,那一切都要以此為目的。拉米斯認為自己的民主觀非常激進,對于當下的民主實踐來說是顛覆性的,將會對軍事獨裁政權、所謂的“民主國家”和權威主義國家的民主理論和民主實踐造成劇烈的沖擊?!叭绻裰魇悄康模敲聪窠洕w系和技術一樣,政治制度和安排都是手段,真正地以這種方式看待事物,將達致一場理解的革命?!痹谒磥恚裰鏖L期被經濟學和技術壟斷,為了達成所謂的效率,而犧牲民主或者說人民的權力,因此,將民主作為目的就意味著“從經濟學和技術中將這些詞的真正含義奪回來”,使得實現(xiàn)人民的權力作為人們想要達致的效果,“任何削弱人民的經濟或技術安排”都將被否定。
在《領導權與社會主義的策略——走向激進民主》一書中,拉克勞和墨菲在承認并接受社會的多元性和非決定性這兩個基礎之上,提出了自己的激進民主理論,強調要“在激進的和多元的民主方向上深化和擴大民主”。他們所提出的激進民主是多元的激進民主,“這種政治形式并不建立在任何教條假定的‘社會本質上,而是相反,建立在每個‘本質的偶然性和不明確性上,建立在社會分化和對抗的基本特征上”。在這樣的一種民主之中,反種族歧視主義、女權主義、社會主義、環(huán)境保護主義等是對抗的多樣性的表現(xiàn),因此它們之間就含有連接的可能性,也就是說,這些反抗資本主義的各種各樣的對抗形式便可通過共同追求加深和擴展現(xiàn)代的民主革命這一目的連結起來。實現(xiàn)了“激進民主”自然也就完成了種族主義、女權主義、社會主義等自己的小目標。
第八,激進主義者在文化觀上認為,社會是以多種文化元素聯(lián)結的復雜體,強調平等的文化多元主義,每個個體都應該有平等的身份認同。他們傾向于“反基礎主義”和“反本質主義”,不認為社會只有一種“根本”要素、制度或團體來決定或構成其他事物。文化多元主義背后的潛臺詞就是反對西方主流價值,反對西方的民主、自由、人權這些用來標榜自己價值觀的統(tǒng)治術語。他們主張不同文化應該在世界上并存,不以西方主流文化來主導世界。文明發(fā)展是開放的,沒有終點,沒有終極目標。通過文化的開放性和多元性,激進主義者希望能夠改變基本的人類社會關系,如種族、兩性等,實現(xiàn)一切內在的平等,從而保留社會文化的多元性。
拉克勞、墨菲和穆德等人是激進主義文化觀的主要提倡者。他們反對西方主流文化,高舉文化多元論大旗,倡導文化多樣性,頌揚文化差別,主張人們之間在思想觀點上根本不存在任何一致性。如果強調一致劃一,就是壓迫和統(tǒng)治,就是實行恐怖主義。拉克勞和墨菲論述了“多元決定的邏輯”。他們認為根本不存在“本質主義的總體化”或者“客體中的本質主義的分離”,當代資本主義社會不存在邏輯上的單一性,而是復雜的、多樣的。
在強調文化多元性的基礎之上,激進主義者也強調平等的身份認同。穆德在《多元文化》(Multiculturalism)一書中將文化多元主義歸為激進主義的一個重要組成部分,并把文化多元主義看成是差異政治或者身份認同政治的概念延伸,認為“多元文化認同和公民之間的認同具有內在的一致性,不僅都預設了互補的統(tǒng)一性和多元性概念以及平等和差異性概念,而且尊重群體自我認同”。他借用社會經濟領域昭示平等的“社會公民”一詞,提出在公共文化領域中也應該有昭示平等的“多元文化公民”,每個文化群體都有與其他群體一樣擁有平等的價值、權利和地位。他把文化多元主義看成是一種進步的、動態(tài)的、明確的、充滿力量的和獨一無二的公民身份的發(fā)展。
德勒茲(Gilles Deleuze)和瓜塔里(Félix Guattari)則提出了“少數(shù)(minor)”觀點,從另一角度闡釋了自己的激進多元主義。德勒茲和瓜塔里曾對“少數(shù)”和“多數(shù)”做出區(qū)分,指出所謂“多數(shù)”只是在當時占據(jù)文化權威地位的現(xiàn)存模式,這些模式共同抵制社會發(fā)生改變的可能性。進一步地,他們提出,少數(shù)論的目的不是要獲得多數(shù)的統(tǒng)治地位,而是要解除“多數(shù)”已經固化的統(tǒng)治地位,讓所有“少數(shù)”獲得自由。
總的來看,激進主義思潮主張人類價值實現(xiàn)形式的多元性,這種多元不僅表現(xiàn)在文化上,也表現(xiàn)在基于文化的社會制度安排上。激進主義所反對的是隱藏在西方主流價值背后的國家利益、利益集團或跨國集團。
第九,激進主義者在宗教觀上呈現(xiàn)出復雜性和矛盾性,表現(xiàn)為理論的開放性與和解性,以及實踐的封閉性和不寬容性。一方面,在宗教信仰上,激進主義者強調一種文化對話的宗教觀;另一方面,在宗教宗派上,激進主義者也存在著宗教原教旨主義。多元的開放的宗教世界和一元的封閉的宗派教義相互并存,且一直存在著充滿暴力的內外紛爭。這種宗教觀對他者或者異端采取的是非寬容的態(tài)度,完全拒絕對話,是極端自閉的和保守的,它背后所反映的是教派之間的不相容性。它認為教派與教派之間信仰的是不同的對象,讀的也是不同的經典,遵循的是不同的教義,所以教派之間是不能并存的,讓它們之間平等相待是不可能的。在現(xiàn)實的宗教世界里,某一教派某個虔誠的教徒不可能去信仰或者去接受去理解另外一種宗教信仰,要他能夠尊重他者、尊重另一種教義,這是完全不可能的。所以教派與教派之間完全是封閉的。對于這種教派之間極端的對立性,英國的宗教哲學家約翰·??耍↗ohn Hick)出版了《信仰和知識》、《宗教之解釋》等多部著作,提出宗教多元理論,希望能夠開展不同宗教間的對話,致力于推進不同宗教之間的開放性和包容性。同時,在《第二軸心時代文叢:走向第二軸心時代》一書中,學者王志成論述了第二軸心時代的宗教,主張各種不同的宗教信仰之間是可以并存的,致力于實現(xiàn)一個互相尊重的、可以對話的、可以交流的信仰世界。此外,格雷戈爾·麥克倫南(Gregor McLennan)也主張多元性,強調不同宗教信仰的多種群體共存。
第十,激進主義思潮還涉及到生態(tài)觀和全球政治觀。激進主義思潮的生態(tài)觀集中表現(xiàn)在綠色政治(green politics)一詞上。而且“‘環(huán)境保護主義者在今天普遍被認為是左翼(或者說激進的)”,他們主張人類也是“生態(tài)”的一部分,以此對工業(yè)社會發(fā)出激進的挑戰(zhàn),希望能制止人類和其他的物種之間的不平等現(xiàn)象。他們認為“環(huán)境正義與社會正義密切相關”或者“沒有環(huán)境正義就沒有社會正義”。喬納森·波利特(Jonathon Porritt)、保羅·金斯諾思(Paul Kingsnorth)等是當代非常著名的環(huán)境保護激進主義者。保羅·金斯諾思曾發(fā)表《共同的拒絕,不同的追求》一書,把綠色政治看作是激進主義。他強烈反對工業(yè)社會,認為工業(yè)社會不僅威脅個人自由還威脅社會正義,甚至是全球生態(tài)系統(tǒng)。他主張我們把整個自然世界看作人類的主要關心對象,而不僅僅只關注于人類利益,因為人類也是自然世界的一部分,而不是主宰。由此他批判當前人類對自然和環(huán)境保護的不作為,強調要改變現(xiàn)有的以人類為中心的發(fā)展模式,要以地球為中心而不是以人類為中心。同時,激進主義把美國等主要西方資本主義國家看作是主要的敵人,強調要反抗美國等資本主義強國的霸權主義。他們認為當前世界隨著資本主義的進一步發(fā)展,一種新的“帝國”正在產生,民族國家正在衰頹,全球將陷入美國等強權統(tǒng)治之下,經受一種無形的奴役和壓迫。因此,必須進行反抗和斗爭。激進主義理論家邁克爾·哈特(Michael Hardt)和安東尼奧·內格里(Antonio Negri)在《帝國》一書中總結了全球斗爭的意義,把全球斗爭看作帝國和人民之間的斗爭,主張人們通過斗爭來反抗在美國主導下的全球資本帝國。他們號召打破私人領域和公共領域的這種二元對立區(qū)分的資本主義的統(tǒng)治邏輯,從而建立一種模糊了公共和私人領域的界限的共同體,或者說全球政治,用此來反抗資本主義的強權統(tǒng)治。
總之,激進主義思潮以兩次世界大戰(zhàn)后形成的全面反思現(xiàn)代性和反叛現(xiàn)代社會為主要特征。具體而言,激進主義思潮具有以下特征:第一,它不是一股單一的思潮,而是在不同社會思潮中表現(xiàn)出來的一些相近或共同觀念;第二,它不是一個絕對的概念,只是相對于保守主義和新自由主義而言的,所有希望社會變革的思想都可以稱為激進主義;第三,它不是一個完備的思想流派,呈現(xiàn)出某種跨界性,零碎地分散在社會各個領域,涉及諸領域的各種議題,表現(xiàn)出各種思想觀念形式,既包括經濟、政治、文化等廣義區(qū)分,又包括特定的議題,如女權主義、多元文化主義、哲學激進主義、環(huán)境保護主義等。第四,它不是一個全盤推進社會改革的思潮。激進主義者并不寄希望于實現(xiàn)總體上的完全改變,不再提出變革社會的“一攬子計劃”,主要關注某些較有爭議的特定領域,追求部分改變,要么在認識論上持多元論,懷疑權威和專家,要么在政治上要求激進民主和政治認同,如男女平等、人種平等、人與自然或動物平等,要么在在經濟上主張財富公平分配,或者是主張多元性,倡導多元文化。第五,它是一個松散的思想流派。激進主義者的主張除個別學派(如法蘭克福學派)以外,并無緊密的聯(lián)系,彼此顯得碎片化,甚至存在相異的觀點。第六,根據(jù)對社會總體看法的不同,激進主義又分為積極的激進主義和消極的激進主義。積極的激進主義者認為可以改變現(xiàn)狀、改變世界,只不過改變的方式不同,層次也不盡相同;消極的激進主義者則持有消極的態(tài)度,雖不主張推翻現(xiàn)有各種典章制度,但覺得現(xiàn)實很糟糕,并不看好未來,否定整體性變革的可能,強調只能以零碎、點滴的改良,開展治療性活動。
幾點評價
有些評論者認為,激進主義再也沒有要求社會徹底變革的宏愿。另一些批評者則認為,全球變革導致危機的可能性降低,激進主義政治主要集中于微觀層面。基于上面的剖析,筆者對激進主義思潮評價如下。
首先,激進主義思潮是反思性的和進步性的。從政治上講,激進主義思潮是進步的,與法蘭克福學派、后現(xiàn)代主義、結構主義是一種交叉關系,相互間存在重疊交叉。激進主義者反對普世價值,反對普遍主義,強調特殊、例外和地方價值。所以,激進主義在政治上往往同地區(qū)利益和地方利益相結合,對西方主流價值以及被推崇為無可懷疑的東西提出了質疑,做出了重新解釋。激進主義者看到了在科學、民主、理性、自由概念背后西方文化霸權的恣意妄為,西方政治、文化、軍事等力量對非西方地區(qū)無孔不入的滲透和影響。他們站在當代西方主流文化的對立面上,但是他們不是反文明的,也不是反人類的。他們試圖揭示多元文化的內在價值,揭示區(qū)分于西方主流文明的其他文明存在的可能性。因為當代西方主流文化或主流價值不是無可挑剔的,所以,激進主義思潮既在西方主要國家的內部、思想意識形態(tài)的核心地帶生發(fā)出來,形成廣泛影響,也在世界各地得到積極響應,并取得新發(fā)展。
第二,作為思潮的激進主義和作為運動的激進主義之間既存在差別,也有密切的聯(lián)系。國內理論界有時把作為思潮的激進主義和作為運動的激進主義混同起來,但實際上二者是不同的。激進主義運動是暫時的,激進主義思潮則更為長久。激進主義思潮是與社會運動相關聯(lián)的理論,在某種情況下是可能會導致大規(guī)模激進主義運動的發(fā)生?!霸?0世紀60年代末70年代初,在當權的保守派頑固不妥協(xié)和限制大規(guī)模群眾運動之下,一些思想傾向直接把力量和20世紀60年代激進主義理想轉變到新興的權利運動——更廣泛的女權主義、反對性別歧視和同性戀‘認同運動——上去?!蔽覀兛隙みM主義思潮的合理成分,但要反對和防止激進主義運動。
第三,激進主義思潮不同于馬克思主義學說。激進主義思潮對現(xiàn)代社會持批評態(tài)度,但是這種批評與馬克思主義學說不一樣。馬克思主義學說的核心主張是無產階級革命,推翻舊的社會制度,它的斗爭形式非常明確,就是訴諸于暴力革命。激進主義思潮雖然也希望完成對社會的批判、改革或變革,但它依靠的手段不是訴諸于暴力革命,而是訴諸于大學校園的學生運動。在激進主義者看來,工人階級已經趨于保守,革命已經不可能。在整體社會革命或工人階級革命已經不可能的情況下,它寄希望于年輕的大學生或社會新生力量,通過學生運動或校園運動,帶動各種社會運動,改變社會現(xiàn)實,推動人類文明進步。所以,激進主義思潮對社會變革主力的改變有一個明確的判斷:社會變革的主力已經不是馬克思當年說的無產階級。激進主義不是一種革命理論,沒有從根本上否定資本主義現(xiàn)代文明的合理性,只是認為現(xiàn)代文明存在某些局限性,需要不斷批判、修正和改良,不希望用社會主義取代資本主義。激進主義思潮屬于社會改良主義,雖然個別激進主義者主張革命。
第四,激進主義思潮往往反映的是社會的弱者、族群的少數(shù)派或邊緣群體的呼聲,這需要引起我們的警惕。激進主義思潮和社會極端現(xiàn)象、過激行為、階級貧困、社會暴力或暴行等社會現(xiàn)象聯(lián)系在一起,它們之間往往相互影響、相互作用。產生貧困和發(fā)生暴行的顯然不是社會上層,而往往是社會底層或邊緣地帶。總的來講,除個別特殊的情況,社會上層一般來說不會走向極端,往往是社會底層會走向極端,發(fā)生自下而上的反叛。所以,激進主義反映的是基層的呼聲、底層的希望,表現(xiàn)的是社會邊緣地帶的力量或要求。作為思潮的激進主義想要表達的,不是個人的思想和要求,而是底層社會力量的反映。所以,它是邊緣對中心的挑戰(zhàn),是底層對上層的反叛,也可以說,是弱者對強者的抗爭。因而,在激進主義思潮中,有些關鍵詞——抗爭、抵抗、反抗、暴力等——總是頻繁地出現(xiàn)??梢哉f,不同于自由主義或者其他的任何一種主義,激進主義是跟各種社會運動、社會抗爭結合度最高的社會思潮,也是最貼近社會現(xiàn)實,跟普通人民大眾在政治、經濟、文化各個方面的需要和要求產生最直接共鳴的社會思潮。普通人民群眾、邊緣的社會團體、各種受排擠和受壓迫的社會力量最容易在激進主義思潮中找到自己的思想之源和精神導師。因此,它往往與反資本主義、反現(xiàn)代社會、反中央集權、反政府暴力、反官僚體制結成非常廣泛的聯(lián)盟,有非常廣泛的影響力。只要社會有壓迫、有剝削、有不公平現(xiàn)象存在,我們就可以看到激進主義者的身影,聽到激進主義者的聲音。反之,我們也可以把激進主義看成是衡量一個國家、一個地區(qū)的現(xiàn)代文明程度的反向指標,凡是激進主義有較大市場的地方,就表明這個地方的社會問題是比較嚴重的。從這個角度來看,激進主義思潮并不是發(fā)展得越興盛越好,因為激進主義很容易與反政府、反社會力量走到一起,成為其鄰居或朋友,從而破壞國家的統(tǒng)一,破壞人民生活的安寧,甚至同各種極端勢力走到一起。在這一層意義上,我們需要警惕激進主義思潮。
最后,激進主義思潮往往代表社會中被壓迫的階層、團體或社會力量,他們需要借助于激進主義來實行反抗和抗爭。這表現(xiàn)了他們對未來的消極悲觀態(tài)度。從這個角度來講,激進主義并不是真的要推翻現(xiàn)代社會制度,否定西方主流價值,它更大程度上是想要謀求自己生存和發(fā)展的空間。不過,這種生存和發(fā)展空間只局限在本土和地方層面。他們不謀求將這種本土的地方的東西普遍化,而謀求“我的地盤我做主”的愿望。以這種思路來看激進主義,它在很大意義上會對當下世界的秩序——現(xiàn)有的以美國為代表的西方單極世界格局——形成某種沖擊,但它不可能從根本上顛覆或改變當今世界的總體格局。因為放眼全球和整個世界來看,激進主義力量是弱小的。所以,激進主義思潮的未來出路只有兩條,一是它可能慢慢地被西方主流價值收買、瓦解、吸收、分化,也就是說,從長遠來看,這種革命性、破壞性和西方主流價值對抗性的傾向和趨勢是不可持續(xù)的。這是我們對激進主義思潮做出的一個基本判斷。二是激進主義思潮可能會完成一種自我變革,這種自我變革就是降低它的斗爭鋒芒,慢慢地趨向于溫和,跟它本土的各種社會力量相和解,由破壞走向建設。當然激進主義不可能消解為無,因為當今世界仍然存在著顯著的差異和不平等、不自由、不公平的丑惡的社會現(xiàn)象,如種族隔離、種族歧視、區(qū)別對待等,只要丑惡現(xiàn)象持續(xù)一天,只要地方性饑荒、自然災害和人為災害,尤其是制度不公和社會不義導致的人類慘劇一直發(fā)生,那么激進主義思潮總能夠找到自己的追隨者,總會有自己存在的空間,總會不斷地發(fā)出反抗這個不公平世界的聲音。
總之,激進主義思潮不是一個獨立的思潮,它更多地表現(xiàn)為激進思想家們的價值取向、對待社會的態(tài)度和對待不同文明的主張。其實,這些思想家絕大多數(shù)都是現(xiàn)代文明的受益者,盡管他們是反叛傳統(tǒng)的,口頭上拒絕現(xiàn)代社會,批判現(xiàn)代文明,但是,他們都沒有從根本上真正地否定現(xiàn)行文明的有效性。他們只表達了某些社會階層、社會族群或利益集團的情緒和態(tài)度。當然,這樣的情緒和態(tài)度,不可視而不見,而需認真對待。
(浙江大學公共管理學院政治學理論專業(yè)博士研究生伏佳佳是本文的第二作者)
注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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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 編∕樊保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