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政
在我的讀書生涯中,科技閱讀的成分遠遠大于文學閱讀。我在提到少年讀書生活時,總會提到兩本書,這兩本書說出來與我現在的研究似乎毫不相干,一本是《科學家談21世紀》,這是一本圖文并茂的科普作品,作者都是中國當時享有盛譽的科學家,如錢學森、談家禎、李四光……現在想來,我很為這些科學家感動,因為那是一本為孩子們寫的書,談的是科學在未來還能為人們生活做些什么。我還記得另一本書,不,嚴格地講是一套書,那就是《十萬個為什么》。如果說《科學家談21世紀》讓我感奮激動的話,那么《十萬個為什么》則讓我嚴謹、成熟,它寫得通俗、認真,講的都是那個時代發(fā)生在我們這個世界上的事和環(huán)繞我們生活中的奧秘,并教會我們該如何科學地生活。
隨著年歲的增長,對科學當然不再似過去童稚的態(tài)度??茖W就在我們身邊,生活中到處充滿了科學。在文明社會,人們一旦離開科學就寸步難行,這確實是再樸素不過的真理。我曾建議我的學生去讀兩本很不錯、很有趣的書,一本是羅伯特·路威的《文明與野蠻》,一本是德博諾編的《發(fā)明的故事》,這兩本都不是高頭講章,說的就是文明而科學的生活是如何建立起來的。我要學生看了以后談談自己的看法,我指出,關鍵就是把普通的看得嚴肅,把習以為常的都還原為來之不易,建立起“我們生活在科學之中”的意識。舉兩個小例子吧,保準能將不少人問住:第一個,城市排水系統(tǒng),講白了,也就是下水道是怎樣設立起來的;第二個,拉鏈是怎樣發(fā)明的?,F在的人們誰還去注意這兩種事物呢?但是羅伯特·路威會告訴你,沒有排水設備的城市是怎樣的骯臟!他講了一個有趣的故事,在某一個古代王朝,沒有排污系統(tǒng)時的城市曾經每戶人家都挖有一條污水溝,整天臭氣熏天,一位皇帝因樓板不牢,掉在下層的臭水溝里差一點淹死。附帶說一下,廁所的發(fā)明也是一大貢獻,中世紀時的歐洲巨都巴黎就曾經是隨地便溺的地方。再說拉鏈,這是再小不過的東西了,但夸張地講,它的發(fā)明卻使人類的生活發(fā)生了劃時代的變化,原先需要反復捆扎、反復鈕鎖的事物現在只要“刺拉”一下就成了。據說,現在拉鏈已用于醫(yī)學中的外科手術,比如定期開放,以更換人工心臟起膊器的電源。
這實在是一些小例子,嚴格地講,它們還是技術,還不是科學,但就是為了這些技術的發(fā)明,有多少人,有幾輩輩人在反復試驗、皓首以求呢?更不用說為了科學而獻身了。是的,在有趣的背后或同時,在進步的興奮與慶幸的同時,存在著的是悲壯,是付出,是犧牲。所以,科學又是與人類精神,與人類思想的自由、民主、進步息息相關的。地球是圓的,在今天是一個簡單的道理,地球繞著太陽轉也是再簡單不過的道理,但就是為了這簡單的道理,有多少科學家為之痛苦地放棄了自己的宗教信仰、精神支柱,有多少科學家忍著良心的責備,忍辱負重地生活過,更有科學家為此而獻出生命??茖W與宗教、與神學、與愚蠢的習慣勢力的斗爭故事可以說上一大堆。不僅如此,還要意識到即使科學本身也是在斗爭中成長起來的,派別的相左、新舊的交替,有時,就是為了那么一條簡單的定理,也會使科學家獻出青春與生命。一位老數學工作者就曾給我講過這樣一個悲壯的故事,希臘數學家畢達哥拉斯曾自豪地認為,任何一個量或數都可以用分數來表示,這就是我們通常講的有理數。畢達哥拉斯學派貢獻很大,自然規(guī)矩也大,老師的理論是不容置疑的,后來他的學生希伯斯用正方形的邊長去量正方形的對角線,其結果它是不可能用整數、分數去表示的。希伯斯的發(fā)現是對老師的挑戰(zhàn),他實際上發(fā)現了“無理數”,我們現在已經很難想象希伯斯當年的心情,它遠不是我們慣常想象中的興奮,相反,恐怕更多的是恐懼,是無奈,是痛苦,他將這個秘密在心里深藏了多年。后來,科學家的良知使他按捺不住了,他偷偷地告訴了他的同學,結果,他的同學向老師告了密,于是一個數學的天才,一個可以說在數學上引發(fā)了“哥白尼”革命的杰出青年被無情地捆綁起來拋進了愛琴?!疑宰髟敿毜貜褪鲞@一個故事就在于指出人們總習慣于思想史上斗爭的酷烈,其實,科學史又何嘗不是如此呢?了解這類史實,獲得如希伯斯這樣的科學理性與科學良知,應該是一個現代文明人的必要的素質吧?
要想從根本上講清楚科學知識在我們知識體系中的作用和地位是很不容易的,要想講清科學在人文學科中的意義,將我們傳統(tǒng)文化中人文與科學的沖突在現代意義上予以彌合就更不容易了。也許,這要從科學的本質說起,一般而言,所謂科學,即人們關于自然現象和規(guī)律的知識體系,它是一種社會的觀念形態(tài),也是人類探索自然規(guī)律的文化活動。從這個一般的概念中我們看出了什么呢?在現代社會觀念形態(tài)中,科學早已不是中國古代“轎夫”的角色,不是工具的,而是有關我們對世界的認識,有關我們對世界看取的角度和方法,有關我們與世界的構成關系。所以,自近代科學體系不斷演化之后,首先改變的倒不是人的生活狀況,而是人在這個世界的位置,人與世界的關系以及這些關系不斷改革而對人們造成的精神上的震撼、改變,以及人對世界的應對方式和思維方式的重新構建。比如當地心說被否定后,“人”,這個當初被哈姆萊特大歌特頌的“萬物的靈長”會不會有一種失望的張皇的感覺?事實上正是,它動搖了當時整個宗教倫理的思想體系。科學發(fā)展到近現代早已與哲學、與思想界密不可分,有時,哪是科學問題,哪是哲學問題,哪是思維問題已經說不清楚,也不必說清楚,更重要的是,不要去說清楚。比如,數學的發(fā)展早已不是《九章算術》的時代了,不管是集合論的公理化學派,還是邏輯主義學派,抑或是直覺主義學派或形式主義學派,他們所討論的問題絕不是具體的運用問題,具體的數的關系問題,而是在討論數學究竟是演繹科學,還是經驗科學的問題,數學的研究對象問題,數學對象的客觀性問題和數學理論的真理性問題,等等。這些看上去又何嘗不是哲學問題呢?再比如,物理學的革命對人們世界觀的挑戰(zhàn),從伽利略的相對性原理到牛頓的絕對時空觀,再到馬赫、法拉第—麥克斯韋,最后到愛因斯坦的廣義相對論和等效原理,終于揭示了時間、空間、物體及其運動之間的內在聯系,豐富并深化了時空是物質存在形式的原理;揭示了物理世界各事物固有的絕對性與相對性,提高了人類對于絕對與相對的辨證關系的理解水平。愛因斯坦對人類的貢獻是巨大的,當人們第一次聽說整個空間不再是“剛性”的,而是“柔性”的,在一定的條件下,時空結構不再是平直的、均勻的,而是“彎曲”的時候,那種驚訝簡直是無法形容。
說句實話,我是文科大學畢業(yè)的,我的知識系統(tǒng)應該說基本上是人文學科的。但當我從《科學家談21世紀》后走了一段科學的準空白而接觸到愛因斯坦時,我又一次認識到了科學對我的重要,但這一次重要不再是少年時給我的直觀想象甚至有時是頑皮式的搗鼓了,我認清了學科之間的聯系。以思維為中介,人文學科與科學哲學碰撞后產生的智慧火花給我內心世界的燭照現在想來還鮮明燦然如在眼前。我永遠忘不了哥本哈根學派的科學群星們,玻爾、海森堡,我會永遠記住他們的名字。老實說,他們的著作我看得很吃力,可以說似懂非懂,我缺乏數學和物理學的基礎訓練和系統(tǒng)教育,但幸運的是,同時也是現代科學家們論著的特色,他們并不總在公式里打圈子,我清楚地記得與其說玻爾、海森堡的一些著作是物理學的,倒不如說他們是哲學的更為合適,他們對微觀世界的神奇描述,尤其是他們關于認識的無限性和測不準原理的提出給予我對文藝批評的幫助實在是一言難盡。就我個人而言,我還要提到比利時著名科學家普里高津的耗散結構理論,我曾經直接運用這一理論撰寫過文學論文。當然,作為科學哲學的著名人物,我必然要提到英國人卡爾·波普爾,大約是20世紀80年代末、90年代初,波普爾的著作被大量翻譯到中國來,他的代表作《客觀知識》、《猜想與反駁》至今還是我案頭經常翻閱的著作,他廣博的知識、宏大的思想、敏捷的思維和汪洋恣肆而又嚴密的表達令我們那時的大學生們如癡如醉,從教室到圖書館,再到寢室,有誰不讀波普爾呢?他對猜想的描述,對“反駁”的重視,對“可證偽”的強調以及他自己有關三個世界構成的理論多么令人著迷,我們在波普爾的框架中爭論文學究竟屬于哪一部分,它與其他世界的關系如何……爭得熱火朝天,不亦樂乎,不少論文就產生在這樣的爭論中。當年的意氣風發(fā)、思維激蕩真是令人懷想不已。
而這,都是科技閱讀的饋
贈。
(作者系江蘇省作家協會書記處書記)
責任編輯:張功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