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無雙

二連浩特上了個醉貓

深夜1點(diǎn)多的時候，海關(guān)工作人員上了火車，一個包廂一個包廂地檢查，把包廂每個角落都翻了個遍。檢查完后，我睡意全無。

這里是二連浩特，從北京開往莫斯科的K3列車將要從這里離境。因?yàn)橹袊蔫F軌與蒙古、俄羅斯的鐵軌寬窄不同，所以列車在這兒必須換軌——火車廂被一節(jié)一節(jié)吊起，中國的鐵軌被撤掉，俄式的鐵軌被換上。因?yàn)閾Q軌和邊境檢查，所以列車將會在這里停三個小時。

過了一會兒，有人跌跌撞撞推開了門，嚇了我一跳。一個高鼻子白皮膚滿身酒氣的年輕男子搖搖晃晃走進(jìn)車廂，瞇起眼睛艱難地在燈下核對了一下手里的票和床號，然后撲通一下躺在了我對面的床上。我已經(jīng)嚇傻了，不敢起身關(guān)包廂的門，一直假裝看書。

我買的是二人間的高級包廂票。百度和知乎上很多驢友都說——“希望上帝保佑你不要跟情侶分到一間，不然你會深受折磨”，最好也“不要跟不會說英文的俄羅斯大叔大媽一起住”，否則你“會瘋掉”。上車的時候我一度以為自己運(yùn)氣很好，獨(dú)占了一個包廂，誰知突然多了個醉貓。

他睡了一個多小時后醒過來了，醉醺醺地跟我聊天。貌似他只會說俄語，然后我們互相打手勢聊了幾下。他從包里給我遞了一個蘋果，兩片方包，還掏出了一個小酒壺要請我喝。我拒絕了。他自己喝完，又醉醺醺地睡過去了。我拿著小手冊上面的英俄對照表，用俄語跟他說了聲“謝謝”，不知道他聽到?jīng)]有。

雞胸肉加米飯，三文魚燉土豆和開水

睡得迷迷糊糊間，感覺列車停了。撩起窗簾一看，已到蒙古。窗外的蒙古兵扛著槍，直勾勾地巡視著每個窗子。

對床那位外國友人，不見了。我正納悶，門又被輕輕推開，他走進(jìn)來禮貌地對我笑，他的精神似乎完全緩過來了。

我有點(diǎn)不好意思，把蓬亂的頭發(fā)快速地扎成馬尾，再捧起英俄對照表，用俄語費(fèi)勁地跟他說“你好”。

“我吵醒你了？”他把一份熱氣騰騰的食物放在小桌板上，用流利的國語對我說。

“你是中國人？”

“我什么時候說過我不是中國人？”

“你昨晚跟我說的是俄語……而且你的樣子很、很像俄國人……”

“我有四分之一俄國血統(tǒng)，而且這血統(tǒng)還蠻強(qiáng)大的。這解釋夠說服力了吧？趕快去領(lǐng)吃的，今天是雞胸肉加米飯和三文魚燉土豆?！?/p>

我從枕頭下掏出了餐券正要去餐車，我的“室友”一邊狼吞虎咽一邊說：“順便給俺拿杯開水可以么？對了，我叫肖正浩。姑娘，你叫什么名字？”

“莫小蕓。”

至于風(fēng)景，那只是附贈品

列車進(jìn)入俄羅斯后，一大早便可看到貝加爾湖。湖邊的夕陽很美，但是也非?；臎?，那是一種沉靜落寞的美。第一眼看上去你會覺得很普通，但盯著看了一天以后就有了完全不同的感受。

肖正浩似乎跟誰都容易自來熟。他常常去旁邊的車廂，跟俄羅斯大叔、東北大媽還有歐美背包客一起打牌、侃大山。

他偶爾也會走回包廂喝水，順便和我說上幾句話：“真的不跟我們一起打牌？”又或者感嘆：“上車之前我對廣袤的西伯利亞充滿了期待，感覺能看見蒼蒼茫茫的荒野上那些被流放的人寂寞地走來走去。實(shí)際上每天的風(fēng)景跟在國內(nèi)坐列車的風(fēng)景差別不大啊，都是一些鄉(xiāng)下地方的田野啊小鄉(xiāng)村房子什么的。你怎么看來看去都不厭？我覺得旅行的意義啊，就是離開自以為是的生活，串聯(lián)起以前的回憶，并以開放的態(tài)度結(jié)識日常生活之外的有趣人，至于風(fēng)景，只是附贈品。你認(rèn)同不認(rèn)同？”

每次我只是淡淡地笑，依舊靠在窗邊看著遠(yuǎn)處的景色，不說話。他也只是笑笑，走去其他包廂。

人內(nèi)心的孤獨(dú)，外表是看不出來的

第四天，火車停下時，肖正浩再一次招呼我：“下車去溜達(dá)溜達(dá)，補(bǔ)充一下彈藥？”我看了看越來越癟的旅行包，同意了。

出境后在每一站都會停留短暫的十幾分鐘，站臺常會有賣各種各樣小東西的商人，還設(shè)有專門的小商店，里面的東西琳瑯滿目。

肖正浩拉我到一家小商店里：“給你推薦三樣?xùn)|西：面包、牛奶、冰淇淋。嘿，我百度來的。”他用夾雜著俄語和蹩腳英語的話對商店老板說：“Boss，我要一種叫‘藍(lán)貓的牛奶，Thank you！”

接過牛奶，我淺淺嘗了一口，味道很香。“啊！”看著肖正浩一副夸張而饑餓地張大嘴巴贊嘆的樣子，我笑了。

重新上車后，我?guī)托ふ瓢褞状蟀爵~拿到旁邊那個四人包廂。鄰近幾個包廂的人，都聚在這里一起玩。包廂里開著暖氣，地上攤著幾張報(bào)紙，幾個大男人盤腿而坐，吃貝加爾湖烤魚和奶酪pancake卷，喝啤酒。

此時，在遙遠(yuǎn)偏僻又荒蠻陌生的國度，一群天南地北的人圍在一起談天說地，不問世事，想想都覺得美好。可是人的內(nèi)心到底有多孤獨(dú)，光從外表是看不出來的。

看著肖正浩關(guān)切地為嗆到的我倒熱水的背影，我心里忽然五味雜陳。

帶你騎馬追太陽

美景不分晝夜，嗖嗖地掠過眼前。

這天下午，肖正浩可能吃多熏魚，肚子不太舒服。我給他找了藥讓他服下，在包廂里照顧他。我安靜地翻看地圖，查找我們正在經(jīng)過的城市。俄羅斯幅員遼闊，東西跨度極大。乘坐火車橫穿西伯利亞時，可以真切地感受到這種時間變化。

列車此刻正穿過別爾米的一個草原，落日滾圓而沉靜，光影變幻，瑰麗的色彩徐徐暈染在蒼茫的草原上，遠(yuǎn)處有羊慢慢踱步。我放下了手里的地圖，被眼前的景象吸引住了。

肖正浩驚訝于我的反應(yīng)。他的家鄉(xiāng)有一個更大的草原，大草原的清晨經(jīng)常是萬里無云的，上午就開始聚起一朵朵云彩，下午和傍晚云彩就形成了矩陣，像海灘也像沙漠?？煲渖降臅r候，太陽從厚厚的云層中會射出最后一道絢麗而輝煌的陽光，你會真正理解什么叫“太陽撒下金色的光芒”……

他看著我對落日戀戀不舍的目光說：“天地有大美而不言，下次帶你去我們內(nèi)蒙古的大草原，帶你騎馬追太陽都可以……莫姑娘，你怎么哭了？我說錯什么了嗎？”

“沒有。沙子進(jìn)眼了，麻煩把窗關(guān)一下，謝謝?！?/p>

《Wonderful Tonight》

在火車上的最后一夜，大家都很興奮。法國老頭從他包廂里搬出了一臺小型播放機(jī)，供大家打發(fā)時間。那個四人包廂衛(wèi)生不太好，亂七八糟的，加上有人抽煙，我沒再過去。肖正浩不知為什么也沒有過去，而是留下來陪我。

我始終沒有正面回答肖正浩屢次試探的我到達(dá)莫斯科后的行程安排。該怎么說呢？其實(shí)我對自己的將來都很迷惘。

可能由于喝了酒的緣故，他變得很多話，跟我說起兒時在大草原追牛逐羊的快樂事情，他還談起了那位遠(yuǎn)嫁中國的短命的俄國外婆和他中國外公蕩氣回腸的跨國戀曲。

見我一直不吭聲，他借著醉意問我：“蕓，我總覺得你不開心?！?/p>

“那你認(rèn)為怎樣才算開心？”我笑了。

“我不知道。即使你跟我們一起玩，一起笑，但是你還是很憂郁。蕓……可能你只當(dāng)我是朋友……但是我想你開心。”

火車不知何時又停了，到了一個不知名的小站。“鄰居”過來敲我們的門：“咳，下雪了！”我拉開包廂的門走出走廊，真的是下雪了！雪花紛紛揚(yáng)揚(yáng)，天空朦朦朧朧，只能看見近處的村莊，稍遠(yuǎn)一點(diǎn)的房屋在雪霧中若隱若現(xiàn)。

法國老頭和一名年輕的俄羅斯姑娘站在走廊的欄桿邊，嘴角含笑，眼里只有彼此。火車停駛后，小播放機(jī)里的歌傳得尤其遙遠(yuǎn)與空曠，聽著只覺憂傷慢慢襲來。

“莫小蕓，你相信旅途的愛情嗎？”

“不相信?！?/p>

“這……你這么說我倒不知道怎么接下去了。”

“所謂旅途的微妙感覺，不過是空虛寂寞冷，懶散墮落閑，矯情屁事多，認(rèn)真你就輸了?！蔽易呋匕鼛?，用力撕開了一包零食，對他笑，“對了，這是什么歌？”

“Wonderful Tonight。”他有點(diǎn)沮喪。

下次約你一起去內(nèi)蒙古看日落

這天上午，我和肖正浩坐在包廂的窗邊，一瓶一瓶干掉剩下的啤酒。

窗外有越來越多的房屋和更茂密的白樺林，然后開始看見停在鐵路上的貨運(yùn)列車和客運(yùn)列車，以及修剪整齊的草坪。開始看見樓房了，看見墻上涂抹的鐮刀斧頭了，看見立交橋和路邊廣告牌了……

車速漸漸變慢，進(jìn)入莫斯科車站了。他一直看著我，滿臉不舍和眷戀。

在莫斯科火車站剛下火車，幾個男人突然橫在我面前。我點(diǎn)點(diǎn)頭，對他們說了幾句話。他們互相用眼神交流了一陣，也點(diǎn)了點(diǎn)頭。

肖正浩從背后追上來，問我打算住哪要送我，我搖頭。他說要幫我拿行李陪我去找出租車，我也搖了搖頭。最后，他無奈地聳聳肩：“那你總得留個電話號碼啊QQ啊電子郵箱那個啥給我吧？”

我深深地看了他一眼，在他遞過來的小記事本上隨手寫了一串?dāng)?shù)字，然后揮揮手告別。

來接他的朋友遠(yuǎn)遠(yuǎn)地朝他招手，他一邊朝他們走去一邊向我揮手：“等旅游完了，回去后我找你！”

我對他笑。

“嘿，下次我要約你一起去內(nèi)蒙古看日落！”走出老遠(yuǎn)，他還回頭朝我用力揮手。

我轉(zhuǎn)過身，伸出了雙手。在我身后等候的幾位男子飛快迎上來，把冰冷的手銬戴在我的手腕上。

等我的良人牧羊歸來

我叫塔娜，在蒙古孤兒院長大，莫小蕓是我最近使用的化名。

自2006年起，中俄蒙幾個國家都留有我和吉日木圖雁過無痕的足跡。那些欺行霸市、腸肥腦滿的無良商人，對自家的古董和珠寶戰(zhàn)戰(zhàn)兢兢，生怕會成為我們的下一個目標(biāo)。

吉日木圖是陪我風(fēng)餐露宿、相依為命的戀人。他說，賺夠了錢就陪我去非洲大草原看斑馬和羚羊。

可是，他沒有。5個月前，他在一次被國際刑警追捕的過程中墜下了鐵軌。

北京開往莫斯科的K3列車，是我和吉日木圖初次相遇的一列火車。也許出來混遲早都要還，冥冥中我已有預(yù)感，我身后的那一趟K3，是我人生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沒有他陪伴在身邊而獨(dú)自完成的旅程。

如果當(dāng)初我只是按照其他蒙古女孩既定的人生那樣走下去，我應(yīng)該就會成為我想象和我假裝的那個單純、可愛和有點(diǎn)膽小的女子莫小蕓。

話說，不知道有肖正浩在身邊的日落是怎么樣的，寧靜的、安逸的、壯麗的、和煦的？如果人生可以重來，我也許會做一個穿白色長袍和扎金色腰帶的女子，備好一杯熱氣騰騰的奶茶，在落日下彈著馬頭琴，等待我的良人牧羊安然歸來。

編輯 尼尼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