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大平
一
阿朱和目芬相識快一年了。一直說要見面,一直未見。
7月,驕陽似火,目芬接到消息,阿朱要來汪村。阿朱說:“思念得緊,親愛的,我是逃出來的,專為會你!”目芬喜得心兒跳,卻回復(fù):“專為‘繪畫吧?我丑,說好了不見的呀,誰叫你擅自違約呀!555?!崩^而又道:“哄人的,騙人的,誰信你呀?”
直到阿朱稱他住進汪村了。住在一個農(nóng)家樂客棧,說吃住都便宜,目芬還是不信。
“臨湖民居,客棧不大,干凈漂亮……”
“呸,是老板娘漂亮吧?不可能的,你說汪村都有什么景?”
等了好一會兒,阿朱答道:“村口有湖,一橋分湖為兩半;湖岸有樹,四五百歲楓楊;半畝荷花旁,有畫畫的女學(xué)生?!彼娴墓馀R了?目芬猜阿朱大概跑去看了來,果然,見他又補充:“房間很整潔,帶一兩平米小衛(wèi),哦,拉開窗簾,陣雨中,可望見隱隱的青山。真愛的家鄉(xiāng)美如畫,像真愛一樣惹人愛。呵呵,你們這山叫什么來著?”
“候秦山。啊!死情愿你真來了,死定了,死定了……555。”
目芬這下不懷疑了,她要懷疑的是自家的身材和自家的自信。他們是在網(wǎng)上結(jié)識的,阿朱在QQ上叫“情愿”,目芬的芳名為“真愛”。真愛算是見過情愿的,且一日不見如隔三秋。業(yè)余畫家開有博客,隔兩天就更新一次,帶本人照片的,還有唱歌的視頻。真愛最愛看情愿唱歌,《西海情歌》被他演繹得高亢蒼茫,悲涼有力:
“記得你答應(yīng)過我不會讓我把你找不見,
可你跟隨那南歸的候鳥飛得那么遠,
愛像風(fēng)箏斷了線……”
畫面上,她看見情愿歌到此處把雙臂有力下壓。脖頸性感地鼓粗,像,簡直像發(fā)怒的蛇類,他喉節(jié)四周暴突的青筋要多男子漢有多男子漢。真愛把這視頻收藏了,一天要看七八遍。
情愿了解真愛可就難了。真愛空間日志帶“轉(zhuǎn)”字與本人關(guān)系不大,相冊“訪問需要密碼”,一回回討鑰匙,一回回吃閉門羹。討得緊了,真愛說著說著便要哭了,“5,我長得丑嘛,不好意思給你看嘛,別逼我,555。”情愿就說好了好了,不忍心了,“親愛的,我?guī)湍憧蹨I?!蔽蚁矚g你的聲音就夠了,喜歡你的頭像就夠了,“情愿認定真愛是個如畫大美女,給西施也不換?!闭鎼鄣恼J證頭像古典旗袍裝,攝影師拍的確實很美。真愛說:“那是兩年前的我,現(xiàn)在的孩子媽可比當(dāng)年肥多啦。”真愛因為自家的身材,曾探問情愿,“你可以接受女人胖到什么程度呀?講實話哦?!鼻樵富貜?fù)四個字:“厘米一斤?!闭鎼鄄幻靼?,聽他解釋說,每厘米含一斤肉,親愛的,你能達到這個標準么?“此乃楊貴妃指標,你若達不到,我非見你不可!”
真愛扳著手指掐算一回,高興得親吻他唱歌的嘴巴,他演的MV視頻上,真愛覺得真的親著了他,啵的一口,聞到一股滾燙的健康男人氣息。
他真的來了,這個畫家!這個冤家!現(xiàn)在,已進入了她的家鄉(xiāng)。“我的家鄉(xiāng)被稱畫里鄉(xiāng)村,景是畫景,可惜人就不是嘍……”發(fā)信息,想想又給他打了電話,先住下吧,好好地逛一逛,我有時間就去看你。阿朱仍要求見面,還響響地來了個啵,親愛的,今天就見吧。目芬說這兩天沒時間,放心,一定會見的,但不是現(xiàn)在。
阿朱沮喪地嘆了口氣,那好吧,便開始整理畫具。他想自己是帶著任務(wù)來的,先完成畫作。
目芬吩咐阿朱吃好喝好,別苦了自己哦。掛了電話卻想道:他還不是真的喜歡,真喜歡的話,打死人也擋不住。
二
一晃半月過去了。這一天,目芬給阿朱打電話,第一遍被掛了,第二遍打去,又被他掛了。目芬生氣地再打,那頭接了問,“誰呀,請問你是誰?”目芬叫道,“天啦!你把號碼給過多少姑娘啦?都不記得我了,情愿你這個壞家伙!”
阿朱這才歡叫了起來:“啊,是你?是真愛嗎,目芬是你嗎?是不是你呀?”目芬說不是我是誰,還說喜歡聽我的聲音呢,換個道具就認不出來了。呵呵,你這畫家,花心家,忘情的家伙。目芬問阿朱為何半個月一直關(guān)機。阿朱喏喏回答:“一只笨雞下蛋的時候,怕人打擾……”
“下蛋,哈哈,你難道會下蛋?”
“我是說……它……”
阿朱說他剛才正在采訪,正在參觀,和一堆恐怖的東西在一起。“恐怖的東西?”目芬說什么什么呀,是不是什么那蛇?阿朱說:“是呀,先觀摩有老有小的死蛇,在一只只豎放的玻璃瓶子里,‘上帝的鞭子,鞭子般地漂浮著。在福爾馬林液里,然后嘛……”目芬說不要說了,怕呀怕。阿朱說,“祈蛇,這是你家鄉(xiāng)的一寶啊,你怎么倒怕了?”阿朱又要說到活蛇的各種樣子,目芬“555”求他不要講下去了。
目芬讀到阿朱發(fā)來的:
祈蛇,屬蝮蛇科屬。全身黑質(zhì)白花,又叫五步蛇。頭呈三角形,背黑褐色,頭腹及喉部白色,間或少數(shù)黑褐色斑點,稱“念珠斑”。尾部側(cè)扁,尾尖一枚鱗片尖長,稱角質(zhì)刺,也叫“佛指甲”。產(chǎn)湖北蘄春,皖南黃山一帶。生長極慢,由于人類過度捕殺,現(xiàn)成為瀕危動物。祈蛇味甘咸,性溫,是極名貴的中藥。
他還發(fā)來什么:
“這是我骨中的骨,肉中的肉,可以稱她為女人,因為她是從男人身上取出來的?!?/p>
目芬回:“嘻嘻,我是你骨中的骨,肉中的肉嗎?”
阿朱:神對蛇:“你既做了這事,就必受咒詛,比一切的牲畜更甚。你必用肚子行走,終身吃土?!?/p>
目芬回:“你說的什么話?‘唐伯虎的畫?我都不懂的呀,555?!?/p>
到了下午,日頭緊得像起了火,目芬給阿朱電話問他在哪。阿朱說剛到墨縣車站,打算換車回汪村。目芬屏住了呼吸,讓阿朱猜她現(xiàn)在在哪兒。阿朱說你不是一直在汪村嗎?目芬說我要在汪村你住這么久了,我不去找你?阿朱說那你告訴我你在哪兒。當(dāng)目芬報了墨縣地名,阿朱說,好啊,原來你就躲在我眼皮底下,小丫頭快快現(xiàn)身來見畫家!目芬說不嘛,我不嘛,見了你會嫌我胖嘛。如此推辭了三四回,阿朱急了說那好吧,你不肯見我,我現(xiàn)在就去買涼席和顏料……目芬說你買顏料畫畫買涼席干嗎呀?他說我決定今晚露宿墨縣車站,人家來趕我,我就把我畫的真愛給他們看,說我千里迢迢地來就為會她,可她躲著不見我,于是我就做她家鄉(xiāng)席地的一個畫丐。阿朱還滑稽地模仿目芬的“555”。
目芬騎著輛小黑摩托來到墨縣車站時,東找西尋瞅不見那個席地的畫丐,想想,便提起手機撥打……身邊響起《西海情歌》,她一低頭發(fā)現(xiàn)一個家伙睡在長椅上,一米七八,躺下來好像不止那么長——你看他長條條地占了四張漆鋼椅子,一雙大腳還“懸”了出去,真長啊,這家伙!灰色鑲紅的畫夾當(dāng)枕頭枕在腦袋下。目芬后來回憶,這第一次見面就感到他像是一條肚子著地的動物??蓱z,得罪了上帝,向亞當(dāng)告密,使人類吃了智慧的蘋果,就讓它終其一生肚子著地,以腹行走。半個基督徒,目芬定睛打量這長條條的睡漢,心下尋思:是他嗎?細瞅瞅,可不是他,性感的鼻子和喉節(jié)燒成灰都認得的。何況褲子上帶著幾點水彩。呵呵,業(yè)余畫家一定是累了,瞧他睡得死蛇一樣的香呢。
嘴里嚷著“抓??!抓住它!”那阿朱一個激靈坐起來,揉揉眼睛,拿兩手胡揩亂抹臉上的汗水。
“抓,抓什么呀!是不是抓一個大美女?”
阿朱就看見了一旁的目芬,又揉了揉眼,使勁地搖搖頭,這才算醒來。
“我就知道你到了,唉,我困得睡著了?!?/p>
“呵呵,你這家伙還說想我呢,都想得睡著啦!”目芬調(diào)皮地想揪他耳朵了??此囊粡埬樔缒瞎献影惆變艨±?,耳朵卻格外不大,正好伸手一揪,此后的一段時日,目芬可沒讓它消停。
阿朱去公共廁所洗了把臉出來,兩手胡亂抹抹臉上的水珠子,給目芬遞上了一瓶小農(nóng)夫,他自己開一瓶一仰脖就喝干了。他們來到一個僻靜角落,在那個黑色的垃圾桶旁,阿朱雙臂一張作勢就要抱,目芬羞得一讓,“有人呢,屁大個縣城,都是熟人呢?!?/p>
“那我們進城吧,找個旅館住下來,好好談?wù)?。”阿朱等不急的樣子?/p>
“唉,你想得美,第一次見面我就給……”打去阿朱圖謀不軌的爪子,目芬壓低著聲音。
阿朱尷尬地甩甩腦袋,像要讓自己醒來似的,他說對不起,我出格了吧。目芬見他這樣,倒淺淺地一笑,問他剛才夢見了啥?阿朱奪過目芬的小農(nóng)夫仰脖子又喝。
“不是給我的嗎?”
“我渴了。”他說。
目芬望著他滾動著的喉節(jié)?;位纹孔?,長出口氣,阿朱搖了搖頭,“挺恐怖的,不說了,不說了吧……”目芬說:“該不是夢見了你參觀的東西?”阿朱臉一白:“目芬你像個小巫女!”
他們站著嘰里呱啦著,這新車站廊沿上三三兩兩的待客三輪車司機,都向這邊張張望望。目芬被看不過,挎上了大墨鏡,說聲“走,我?guī)阕?!”司機們招手叫喚:“三輪車不比黑摩托安全么?”阿朱愣了一愣,乖乖地做了小黑摩托的搭客。
全縣號稱八萬人口,這縣城比江南的小鎮(zhèn)還小,阿朱一路上把眼睛亂脧,說到了到了就是它,說這兒有這兒有。目芬頭不回地說有什么呀。阿朱說有快捷小旅館呢。目芬溜來一只手向后捅了他一把,迎著熱風(fēng)壓低著嗓子:“你想得美,你想得美。”風(fēng)景速退,眼看過了一條條街道。過了縣城那個唯一的六角形花壇,阿朱使脾氣要往下跳了,目芬伸手揪住他:“不行不行,都是熟人?!背隽丝h城一段無人路段,阿朱雙手合圍上去要環(huán)抱目芬,目芬扭著身子蠶兒打滾地掙脫:“都是肉,我胖,我胖?!卑⒅煸谀糠业念^發(fā)上親了一口,又用下巴頦兒蹭目芬胖胖的后頸窩兒,總之一路上沒個消停。
“你把我往哪兒拉呀?”
“我給你拉到你回汪村的地方,你在那兒給我老實等車?!?/p>
“我不干,我要下車,我要和你說話?!?/p>
“那地方也能說話,那地方能說話的呀?!?/p>
那地方后來被他們稱為“破地方”,是一處鄉(xiāng)村小公交換乘站,弄了個帶木亭子的徽風(fēng)走廊,地上鋪了銅錢形的網(wǎng)格磚,毛茸茸的草從孔方兄的眼里探頭。阿朱甩腿下車時,見一些流里流氣的司機叼著煙打量著人,連候車的老太太嘴上也叼著煙,感覺他們毛疹疹的眼光往身上摩摩擦擦。目芬把小黑摩托支腳斜斜撐開,咔噠,卻支在了方磚的錢孔里,一歪,阿朱伸手一把接住了,引得一陣“哇耶”。那些人閑而無事,像本來就在這里觀看演出一樣。目芬調(diào)整了一下車子,胳膊挎上天藍色小包包,倒大大方方什么都不怕。阿朱小聲說走走。目芬拿眼瞪他:干嗎呀?干嗎呀!糾結(jié)了好大一會兒,阿朱背起畫夾往馬路邊亂走。目芬后來說他:“那么大的人,像個耍脾氣的小男孩子一樣?!?/p>
這天晚上,阿朱一個人回到汪村。他二樓的小房間堆滿了行李、書籍、畫夾、素描本,以及客棧老板娘還沒來得及拿去洗的換洗衣物。吃住一條龍,幾十塊錢一天,她來收拾房間,見放著換洗衣物,就一抱抱走了。阿朱忙制止:
哪好意思啊。
洗衣機一起攪攪,又不費事的。老板娘說。
阿朱感到這畫面好溫馨,我可以畫你嗎?他想說。
我可以畫你嗎?他真想說。
阿朱感到這畫面好溫馨,卻躺下閉上眼回想著下午那個畫面,美,特別的美,他手枕著腦袋想,要把那鏡頭定格下來,匯入他的長卷《徽州人家》里去。他這次來汪村,前半個月的任務(wù)就是完成它。蹦下床來,他打量他的長軸杰作:由點及面,由鄉(xiāng)村到城鎮(zhèn),清明上河圖般的它現(xiàn)在很有點眉目了。
他又躺下回想:
那時候是三四點鐘,太陽的炎熱已被山巒下的田野悄然吸收,滿眼都是綠色,山、樹、村、田、屋,全被綠色的植被覆蓋著,光坦坦的帶黃杠的山腳下的柏油路上,一輛小黑摩托馱著兩個人,女的在前駕著車,男的在后半環(huán)抱著她,風(fēng)吹起她的短發(fā),抖動她的天藍真絲衫,他一會兒抱抱她,一會兒陶醉地張臂御風(fēng)。小鳥在空中飛,農(nóng)舍向后倒退,到處流水潺潺,極目可見一個綠得安靜的大水庫,那邊就是岱艾河了……
他們沿路歇了兩次,第一歇在一望無際的畈田里,有農(nóng)人荷鋤畈間鬧水,有小孩子園中背簍摘桃,近處有牽藤葫蘆,打紐紐的新藤,開白色五瓣小花。他和她站在路邊一處樹蔭里,歇會兒便又談起那個動物。偷偷向人類泄密,它從此受罰于上帝“用肚皮走路”,那個動物。他擔(dān)心農(nóng)人小孩子會不會遭遇它,他跟她談到今天的采訪,還談到那些被它咬過的人的慘狀。
第二個歇處是橫空飛架公路之上的水渠,20世紀五六十年代的桶狀水泥溝渠,頭在大山深處,尾墜農(nóng)家院落,它斑駁而生動,像一條飛天的長蛇。他們在它的下方又談到蛇,他告訴她接下來的計劃,他要了解它,近距離接近它,把它畫下來。
三
這天晚上,汪村著名的南湖旁,小風(fēng)兒悠悠的,手機屏藍藍的,飛來飛去的文字。阿朱要求明天見面,想見你嘛!真愛好殘忍。目芬說,不嘛。一見面你又不老實了,你說,見一個喜歡一個,是不是你對所有女人都這樣?
阿朱解釋了半天,目芬還是不信?!坝幸环N動物吃一次能管七天,甚至兩個星期,它呆呆的,待在某個地方一動不動,通常情況下幾天都不挪移半步。”阿朱讓目芬猜它是什么。目芬想了半天想不出,阿朱告訴她,“小笨,它是你們這地方的一寶?!蹦糠艺f她其實早知道了,“你又說祈蛇了是不是?”阿朱告訴她,祈蛇吃一只蛤蟆或一只老鼠,能管上好一陣子,它盤在那里不肯挪移,你知道它等什么嗎?
目芬說不知道。阿朱說:“它在等它的另一半?!?/p>
“一見面你就要那樣,你說,你們畫畫的是不是對所有女人都這樣啊?”
不是的,不是你想的那樣。阿朱說,我們埋頭苦干了一陣子,完成了一個東西了,就想抬頭歇口氣兒,就想找個女子聊聊天說說話。藝術(shù)家都是這樣的,癡迷于藝術(shù),為之不吃飯,挨凍受餓都情愿,為之獻身也甘心。但是,一旦從創(chuàng)作狀態(tài)里出來了,便感到饑渴了,感到孤獨、寂寞了。“所以我就抓狂,拼命地加女好友,一聊天就往性上拉,往往把對方嚇壞了,所以越抓狂越得不到?!?/p>
“5,就是說……我是那個沒被嚇壞的。于是,你又會把我看成賤女人是嗎?”阿朱答不上來,目芬又質(zhì)問他:“‘愛繪畫勝過愛女人,你這宣言口號,我能上你的當(dāng)嗎?”
阿朱說下面不還有轉(zhuǎn)折嘛,他念:“活著有個宿命,使愛過我的女人,不感到愛上的是個畫家王八蛋?!?/p>
“哈哈死阿朱,你這畫家,你這畫家王八蛋?!?/p>
他們聊到月華鋪地,直到聊不動了。后半夜,阿朱在一幅畫紙上狂涂。用水彩表現(xiàn)它,背上帶棋盤格的祈蛇,怎么畫都覺得不滿意,它盤繞在那里,看上去不像是活的。背上那種棋格似的花紋——“念珠斑”“佛指甲”,畫出來與照片比對,調(diào)什么色彩都對不上號。畫累了,想到明天的見面,阿朱又覺得充滿了希望。目芬答應(yīng)明天見,但要求道:“你要答應(yīng)我,不準對我動手動腳哦。”阿朱當(dāng)然答“嗯”。理論上止步了,實踐上還得實踐喲。阿朱懂得女人,她們要求你歸要求你,可是你真照要求不逾越了,說不定會在心里覷你無能呢。祈蛇耐心守候多時,為的就是那致命一躍。它撲向雌性,扭在一起如麻花,可以二十四小時不歇。眼怕手毒,行動總比語言來得有效。就像畫畫,你畫得再好,在自然面前還是失色。阿朱撕毀畫作,那蛇成了碎片。一片片斑駁的鱗片。又悔了,把它捧起,把碎片拼起,拼起看更是不滿意了。唉,阿朱嘆口氣,揮揮拳頭,他自信地想,還有時間的,有一天一定能夠畫好它的。
早上,阿朱把胡子刮了一遍,下巴頦兒都刮青了。鏡中人不顯老,盡管已四十掛零,那張臉顯得年輕英俊,簡直可堪去相親。不久前的一天,他去山里寫生路遇一位同車的姑娘,一見鐘情,雙方都有意,天天短信聯(lián)絡(luò)著,約見面前,那女孩子問阿朱:“你多大了,大我七歲的不考慮哦。”那女孩才上大二,阿朱當(dāng)然不止大她七歲。見面后雖沒達到“目的”,但至少說明,自己并不老相。阿朱刮著臉,又沖了個涼,把身體洗得雨過天晴。這樣至少會增加誘惑力。水珠一粒粒地在肌膚上滾動,他不由又想起那個動物。它們浸在福爾馬林液里……手機猛地響起,一接便是那熟悉的聲音,目芬說我剛給你的短信看了嗎?阿朱說沒看到呀。目芬說你今天不要來了。阿朱說不是講好的嗎,怎么又變卦了?目芬低下聲音:“唉,你來了也沒用的……”
掛了電話,顧不上揩干身子,赤裸著抓起手機看,目芬早先發(fā)來的信息是:“你今天不要來了……就算你有那心思……就算我想給你……今天也不行?!备业挠H戚撞上了,濃于水的血緣之親。阿朱想了想,心有不甘,會不會是她不想見,找這個借口呢?電話打過去,目芬嘖嘖證實道:“昨晚還好好的,我也沒想到它會來,早上七點多到的……我不會騙你的,這種事情上騙你還有意思嗎?”
“運氣偏就這么好,唉,主雅客來勤,你家的至親一般要住多久呀?”
“不知道?!?/p>
“我決定今天還是去見你,就算在一起說說話也是好的?!?/p>
“還是不要吧。會尷尬的呀。”
“哎,你以為我想見你,就為那事嗎?你把我想成一個色狼了?!卑⒅煨睦锵?,就算不能做那個,抱一抱,摸一摸總是行的,豬油當(dāng)然沒有豬肉好吃,可是,顏料水總比素的水多些色澤。但是,語言上一定要巧妙撇清,不要讓對方以為自己一門心思只沖著那個。
“我知道你不會呀!第二次怎么可能就……我怎么可能讓你……”目芬這也是撇清了。
墨縣小得打噴嚏全城都有震感。阿朱找了兩家旅社,報個店名目芬都曉得位置在哪兒。阿朱想找個地方修相機卡,目芬說城中心華彩超市南鄰過兩家店就是。目芬說你千萬不要開那個快捷賓館哦,那是我老公朋友開的。烈日炎炎,阿朱爬上一家二層樓的小賓館,老板是個精瘦的家伙,見面就問有沒有身份證。阿朱說有。老板說:女的也要身份證。阿朱說:咦,你怎曉得還有個女的?老板說:不帶個女的你開鐘點房干嗎?阿朱心里道,有女的也是白有了,穆桂英今天掛免戰(zhàn)牌。
阿朱背著包在步行街東張西望著,一個嬌音遠遠地沖他喊:“朱大蛇!朱大蛇!”半街被曬得打瞌睡的人側(cè)目了,阿朱才覺得是喊自己?!爸齑笊撸〈糇?!在這里呢!”阿朱這才看見,一個挎墨鏡的女子,小黑摩托車前輪已沖進了——兩腿間。
直至進了房間,目芬還在問:“還沒人這么喊過你吧?這么指名道姓。”阿朱說沒什么,名字就是用來叫的嘛。目芬說平時再怎么著,人家也稱你老師先生是吧。阿朱嘴上說人稱老師,心想:一個窮畫匠,也只有你把我當(dāng)老師哦。
“哎,剛才你要是把它撞壞了怎么辦?”
“它?哪個它?”
“蟲它,畫筆?!?/p>
目芬半天不懂。阿朱只好要掏出,晃晃。把目芬笑個半死,咯咯咯咯,你這畫家,你這“畫筆”!嘻嘻,撞壞了正好,你就不想使壞啦。
撞壞了我要你賠。
賠你蟲它,畫筆?嘻嘻嘻嘻。
四
阿朱要去畫蛇。他要深入一個山林子里,找到它。
那個林子就在墨縣與汪村中間,先是桃樹林,再往里走是一篷篷的茶葉棵,然后便是雜樹林。那天下午,目芬騎車馱著他在這條路上飛跑,阿朱不時地張開膀子御風(fēng),目芬叫著:“你小心啊,小心掉下去啦!”林子里,阿朱往里走著,心里一陣陣地發(fā)虛,拿根棍子四處拍拍,打打草頭,打草驚蛇是對的,可是為了要尋找它,豈不是把它趕跑了嗎?一會兒,聽見目芬在林子外頭喊:“你小心!小心呢!”
之前,在小縣城的小旅館的小窄床上,目芬也這樣吩咐著,她戒備地把胸罩褡扣加了一道系帶,不要不要啊,你怎么這樣啊。她極力地推辭著,笑著不讓阿朱進攻,阿朱把她壓向鋪上,強著吻她的額頭,她的臉腮?!澳氵@個家伙是不是常對女人這樣啊?一見了就下手是不是呀?”抓住目標較力,阿朱也不作聲。但是那兩只小胖手有勁著呢,有勁地抵抗。幾番被阻,阿朱惱又惱不得,只好作罷。
阿朱把筆記本打開,讓目芬鑒賞他的畫作,《徽州人家》長卷,一幅幅照片串著,目芬不大看得進去,倒喜歡對著手機玩QQ,小蟈蟈的鳴聲時斷時續(xù),每一條她都飛快地回復(fù)。阿朱說:“哎,是本人好玩,還是QQ好耍?”目芬說:“可是我不能不回人家啊?!薄叭思沂钦l?”阿朱問。人家是我姐,是朋友。目芬手指蹦個不停。阿朱想了想,便打開那種電影給她看,給她戴上耳機。目芬一瞧是那種畫面,馬上捂緊眼睛:“像蛇一樣纏著……不看,不看!”
阿朱便和她談?wù)摾L畫和祈蛇。它吃飽一頓可以管七天,它孵在一塊碗大的土地上兩星期不挪窩。有一個婦人上菜地尋菜,發(fā)現(xiàn)它盤在菜棵子旁,乍看上去當(dāng)是一泡才屙的牛屎。但是婦人認得是它,不敢動它,便跑回家告訴了一個鄰居,這鄰居時常會捉蛇賣錢。祈蛇現(xiàn)在的市價高著呢,一斤能賣300元,一條蛇抵得上三四擔(dān)稻谷。碰巧那個捉蛇人不在家,那婦人第二天去菜地,見它還在原地盤著,把三角烙鐵頭伏在蜷曲的身子里,它像是死了一樣。目芬聽著聽著,倒也聽進去了。
“它為么老在那里待著呢?這個呆子!”
“它在等候。”
“等候什么?”
“等它要等的人出現(xiàn)呀。”
一段時間過后,阿朱的迂回戰(zhàn)術(shù)收到了效果,洗澡沖涼之后,他終于把她摟在了懷里,他撫摸并含吮著她的一對乳房,它們并不尖挺,然而柔軟,蕩漾動人。阿朱伏在目芬的后背上,手環(huán)抱著伸過去握它們,像和她在摩托車后座上那樣。阿朱手上愛撫加上嘴上親吻,多管齊下,使得目芬小聲地哼哼,“受不了了,受不了了”,她越是喊受不了。他就越是想她“受不了”,阿朱想這個時候男人就得有股韌勁兒,絕不輕饒她。阿朱一只手輕輕地探向那個地帶,腫鼓鼓的一座兒,飽飽脹脹的,像一個新葺的墳丘。
受不了啦!我可以畫你嗎?
咦,你不是畫過嗎?
目芬,你是我的畫紙。阿朱晃晃,說用它……
目芬會意歡叫起來,打他:你這畫家,你這“畫筆”!
阿朱便用手整個兒罩住它,目芬輕喚一聲,抵死地攔住。是條大紅的內(nèi)褲。
“真的來了,你當(dāng)我哄你呀?!?/p>
阿朱又往林子里深入了一段,驚動了林子里的鳥兒,上下翻飛著,叫喚著,嘰喳嘰嘰喳,鳥兒幾乎撲上了阿朱的腦袋進攻。阿朱有些慌,揮著畫夾抵擋。目芬聽見鬧騰,抓根樹棍子跳進來,趕那些鳥兒。兩個人抱頭鼠竄著逃上了馬路。
五
汪村的夜晚,靜得像一汪止水。南湖邊上的古樹,楓楊最小的也三百多歲了,它們把半個身子探向水中央,晚蟬在它的枝頭鳴叫,不留神當(dāng)人在湖中彈古琴。月沼是個半圓形的水潭,它的東側(cè)有個小籃球場大的空地,擺開了四五張桌子,一些帶著重裝備長槍短炮的家伙,一邊喝酒一邊“捕撈”月亮。阿朱坐在第十三柱的麻石欄桿上,夜幕罩下來,他停下手中的畫筆,看對岸人家點起了紅燈籠。燈籠倒映在水中,阿朱看那兩盞的成了四盞,八盞的數(shù)數(shù)十六盞。阿朱眼里,都是成雙成對啊。燈籠一片紅,水中的紅,隨又想到那一片紅。
“你什么我都喜歡,就有一樣……”
“哪一樣嘛,你說出來呀。”目芬把眼兒望向阿朱。
“我不歡喜大紅色的內(nèi)褲,對它敏感?!?/p>
“哦,我也不喜歡,可是今年是我本命年呀。”
阿朱心說,本畫家今年也是啊??墒遣荒軐λf,一說就暴露真實年齡了。
“本命年不穿紅內(nèi)衣,有兇兆的啊?!?/p>
阿朱感到太陽穴上一顫。
墨縣到汪村的公交車上。目芬屁股一挪坐到阿朱的身旁,樣子像要一同出發(fā)。阿朱拿零碎的兩個角子要投幣,目芬忙接了他要她來。及至公交車發(fā)動了,才跳下去,卻又跑回來,遞上兩瓶水。這水阿朱現(xiàn)在正喝著,那些重裝備的家伙們喝著啤酒,阿朱一個人喝水,卻覺著比酒還甜。
回到客棧,剛洗完澡時,聽到有人敲門。
“誰呀,”阿朱忙兜上褲頭,門又被敲了兩聲,“給你送衣服來?!遍_開門,老板娘抱著阿朱的衣服,洗過的,疊得整整齊齊的一疊。阿朱光赤著膀子,她定定瞅了一眼,扭頭下樓去了。阿朱看自己的衣服,白襪子兩只一“包”,平角褲疊得方方正正。
那天尋著這家客棧時,見房舍整潔,紅木家私,帶衛(wèi)生間,就覺得一切滿意,伙食也便宜,連換洗衣物都她代洗。某天晚上房東和她吵架,為孩子的事。和她是后結(jié)的婚,她前夫過世了才嫁到汪村的,她帶來一個男孩子,平時倒也不跟她,放暑假了便來到媽媽身邊。而他極看不慣男孩,對之吆五喝六,指桑罵槐,男孩便常常地流淚。她看著便受不了了。他要揍男孩,她護犢,他們吵了起來。她氣得把木洗衣盆都摜了,摜得像撕碎的畫紙,把院子里盆景都踢倒了。在樓上洗澡的阿朱是后來才聽到爭吵聲的,沖到樓下時她正無力地原地一臥,側(cè)臥下去,在那個古老的樹根木雕上。阿朱把她連肩一把抱起,發(fā)現(xiàn)她相當(dāng)沉重。姿勢唐突,他不敢碰到她的胸脯。有一天閑談,阿朱問到她的體重。她說一百斤。但是目芬絕對不止,為什么抱目芬比抱她還輕松許多呢?
阿朱鋪開畫紙開始畫畫時,目芬電話打了進來,“在干嗎呢,大畫家先生?”阿朱說沒干嗎,想畫畫呢。目芬告訴阿朱,她明天要去杭州,跟老公一起去,下周一才能回。兩人聊了一陣子,阿朱想想還是問了,“你回來時,不知是不是可以了?”目芬說:“‘可以什么?”到了會意了,便小聲說:“不知道?!?/p>
接下來周末這兩天,汪村游人如織,阿朱選擇逃離。他沿著潺潺流淌的岱艾河,往上游而行,溯源往山里走。汪村的水源——此地稱水口,只見水口那里搭了一個小木棚,兩個年輕人攔道守著它,防止水源被破壞,更是張網(wǎng)防游人逃票。走出水口就不讓回頭了。阿朱通報了姓名,他們翻了記錄簿,瘦的保安問:“聽說有個人要住一個月是不是你?”“我本想住一個月,可能還會延長。”他們問他住在汪村干什么,阿朱晃了晃畫夾。
岱艾河在這一段,瘦得像一小股纖弱欲斷的裙帶,像一種縹緲無盡的等待,也像虎頭蛇尾的蛇尾,河道窄,卻布滿卵石,溪水在卵石上放出花花,卵石看上去像倒行的水怪。河灘之中,有幾個女孩子在玩耍,她們打著赤腳,在淺水中嬉鬧,畫夾和鞋扔在岸上。阿朱走過去想和女孩子搭訕。卻聽見一個婦人放聲大叫:“龍,龍,有龍?。 眿D人在河岸開荒種菜,跑著把鋤頭扔出了老遠。阿朱跟保安一起跑過去看時,菜地里并沒見著蛇。
“真看見龍啦?”此地人管五步蛇叫龍。
“你眼看花了吧?”保安說那婦人。
阿朱麻著頭皮走進菜地,黃黃的苦麻菜花下,他覺得聞到了那股特有的腥氣,跟他在蛇研所參觀時感受到的一模一樣。但是,他始終找不見它。只好畫那片菜地,開紫花的茄子,一對胖胖的豆角,畫紙下還有溪中戲水的小女生。
六
早飯過后,阿朱照慣例又在村中瞎逛。他喜歡這里,一個畫畫的人,喜歡畫這些古老的民居,喜歡畫這些景致的同行,小同行們——那些和他一樣畫畫的女學(xué)生。她們在巷子里,在南湖邊,在蛇般動感流淌的水圳旁。畫中的畫人,她們本就是畫。
手機響了,就覺得是那個人,不接也曉得是,等啊等,等的就是她。
“在干嗎啊,大畫家?”
“沒干嗎,村子里轉(zhuǎn)轉(zhuǎn)?!卑⒅煺粋€商販還價,“想買點竹雕什么的……喂……能不能再便宜點……”
“買紀念品了,你是打算回去了是嗎?”
“是呀,這不是等你嗎?”阿朱想告訴目芬家中催得緊,想了想直接問道:“哎,你……可以了嗎?”
目芬把電話掛了,顯然不高興了。她不高興什么呢?太直接了,不把人當(dāng)人,只沖著那個。說走就要走了,撇下她不管了,是不是有這個成分?她最近兩天從杭州來信息,說得最多的是:“我怕我付出了,馬上什么就沒有了,你一走,馬上又是個空?!卑⒅彀参克?,即使走了也會回來,可以早點回來看你的。
“你就不能多陪我兩天嗎?”是說在她給了他之后。事沒做,議論“事后”了。
阿朱好一陣歡喜,放心吧,之后……我一定會多陪你幾天,再說了,不把它畫出來我哪里舍得離開呢?
阿朱乘車到了墨縣縣城,修理照相機的儲存卡,鏡頭比畫筆長,快門比畫紙快。只有快門才能讓它定格。它性格慢是慢,可是跑起來像風(fēng)。終于等來了雌性,壓縮彈簧般的,就地一射,它就是一股風(fēng)。感到遇到攻擊了,它也會致命地一射。蛇研所的大夫說,比如說它本來四尺五寸長,可當(dāng)它出擊時,攻擊敵人時躍起四尺三寸,只留二寸著地。就是說它幾乎完全立起了,對,它是“上帝發(fā)怒時的一條鞭子”!目芬告訴阿朱華彩超市南鄰,第二家店就是修理店。墨縣太小,廁所角落目芬都了如指掌,所以她總是說墨縣很危險,她老公比她更熟悉,所以隨時隨地有……
見面時,目芬仍挎?zhèn)€大墨鏡,把一張圓臉遮去好多。阿朱剛對她講修理費太貴,目芬說快走吧。小黑摩托馱著阿朱,徑直一溜煙來到新車站旁的一家旅店,這里新開發(fā)的,荒無人煙的馬路旁,立著個客棧牌子,老板娘收起費來卻老板著臉。阿朱用身份證登記了,老板娘說兩個人都要登記。目芬說他是我朋友,我來看看他就走。老板娘沒說什么,卻只發(fā)了一小條窄毛巾和一小袋洗發(fā)水。
進了房間目芬對阿朱說:好像有點認識,以前老公來客戶都住她旅館,那時候她在縣城中心開旅館。阿朱聽不進去,抱著目芬:“管他呢!”目芬嚷著:“不行!”
到“圖窮”時阿朱才明白此“不行”,非彼“不行”。她家的親戚還沒走呢,主雅客來勤,住了這么久了,就是舍不得走。一庹來寬的小房間,居然有網(wǎng)線可以上網(wǎng),阿朱打開筆記本,目芬卻把電視也開開了,這個臺那個臺也不看,就是讓它響著。阿朱希望她注意力集中,目芬說她在家也這樣。她手機響得像電鈴,一聲等不得一聲。阿朱說你不能少接一兩個嗎?目芬說全是女的,不信你看!
阿朱說:“你不像我,你看我手機靜得像死了?!?/p>
阿朱還沒說完,目芬一把搶了過去。阿朱卻又去奪,哪里奪得回,目芬死命地抓著它,逐條地查翻信息。阿朱急了,“不行,不行,你太……”
“我太什么了?你不是說喜歡我嘛,真喜歡我你就得讓我了解你!”
“不行,我老婆都不這樣的?!?/p>
“去!那你回家找你老婆去!”目芬把它擲還。
后來,到底還是讓她翻了,她笑著念簽名:“愛繪畫勝過愛女人?;钪袀€宿命,使愛過我的女人……說!多少女人愛過你?”
“我要說我一窮二白你信嗎?你有完沒完?”
“咦,別動!”有一條名頭叫“客?!钡亩绦?,一條又一條,“看這甜蜜的,肉麻的,呀,天呀,還有多少?。∧阌卸嗌倥税。 卑⒅煸谝慌杂旨庇只?,早應(yīng)該想到的,她愛干這個,上一次,她也是搶了手機去,邊查邊嘮:“你不知道啊,我就喜歡翻男人手機,我老公一到家我就要查?!彼芯渴謾C上的信息,傾著頭,張著嘴兒,比吃飯還要解饞。
他想起那個迅猛的動物:眼怕手毒。目芬盯著機器沉浸在理論里,阿朱褪著她的衣裳在她的肉身上實踐著,解胸罩的帶子非常費事,目芬拿背部緊緊地壓著,白又肥,胖又重,那帶子不僅搭了三道扣,阿朱發(fā)現(xiàn)居然被針線縫死了,真不曉得她兩只小胖手是如何做到的。
她這里堅壁,但是沒想到阿朱來個清野,他干脆從前方往上一捋,他得到了她的乳房,水一樣的柔軟、蕩漾,他埋首其中不肯自拔。一陣親吻,她終于嘆息起來,呼吸急促起來……
“哎,我可以畫你了嗎?”
她要笑起來了。
他簡直快要進入的時候,她喘息不止地微拒:臟死了,有血的。
七
連旅館的被子都沾了紅,枕頭上也有,目芬拿水一點點地擦洗,終是去不掉全部。這天一天,他們都待在旅館里,目芬把阿朱攬在懷里,“你下次不喜歡我了是吧?”阿朱搖搖頭,說,怎么會呢?他心里想:運氣偏就這么好。出門時老婆正那個,跟目芬見面時她也正常,可是一到緊要時刻就闖紅燈。穆桂英受傷,受重傷,麾下眾將全掛免戰(zhàn)牌,運氣這么好,怎就忘了買彩票呢。中個小獎也是好的,是笑比哭好,畫能賣幾文錢?文不值錢,藝不談錢。經(jīng)濟當(dāng)?shù)?,文藝家就是個笑料。
又過了兩天,阿朱把回家的行李都收拾好了,真的要離開汪村,又有點舍不得。他想得到目芬,但這之外還有一個想法,一個更大的理想。他要畫它,一定要親筆畫出活生生的它。但是缺少機緣,他后來數(shù)次去水口的那片菜地,那婦女明明說看見了龍,但是阿朱把菜棵子菜葉子都翻了個遍……“干什么的?偷菜你上QQ農(nóng)場去?。 蹦莻€保安跑過來,還真當(dāng)他是個賊。
阿朱想問問目芬,“明天可不可以?”但是問不出口了。老板娘來樓上敲門,問:“去不去木雕樓呀?”阿朱想了想,便點了頭。早想?yún)⒂^木雕樓的,一直沒得時間。立即和她上了路,出了汪村便是一片玉米地,皖南的小棵子玉米,一人多高密密匝匝。她貓腰往一個畦子里一鉆,說聲:“你等我一下?!笔亲屗麕退L(fēng)吧?她有好久好久沒有動靜,他喊了一聲“老板娘”,隱隱聽見她答:“你進來呀!”
他心兒怦怦跳地撲進了玉米地,大半日后,是被抬著出來的。他究竟怎樣遭到五步蛇的攻擊,眾說不一。
目芬后來拿到遺物。是一幅殘缺的,然而活生生的祈蛇畫。不知為什么,成雙的它們吐出的并非信子,而是綿綿的血跡。目芬手捧絕筆,眼淚撲簌簌地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