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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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這個漚熱的蚊蟲飛舞而又肌膚瘙癢不堪的南昌夏日,我能想象當年漢武帝之孫廢帝劉賀經(jīng)過山水迢迢的千里顛簸,自北地山陽來到此地做?;韬畹闹庇^感受。與他出生并長期生活的相對遼闊、干燥、清涼的山陽截然不同,時稱豫章的南昌,炎夏瘋長的艾葉、芭茅、苦楝等草木在太陽與高溫下散發(fā)出濃烈刺鼻的苦澀與青郁氣息,聒噪的蟬鳴聲嘶力竭一般,悶熱與潮濕包圍著他的身體,使他鼻塞,呼吸粗重,壓抑,體虛,心煩意亂而又汗出如漿。劉賀的?;韬顕辔椰F(xiàn)在上班和居住的小區(qū)幾十公里,地理環(huán)境氣候我能夠感同身受的。夏天海昏國洪水季節(jié),皮膚上會莫名其妙瘙癢,起濕疹,生一片片粉紅的小皰,這是劉賀老家干燥的山東昌邑所沒有的。感官身體對地域的排斥顯而易見,南方冬天的濕冷更是寒徹骨髓,讓人腿骨關(guān)節(jié)疼痛。我記得十幾年前坐火車去北京,從南昌站出發(fā),一覺醒來就在山東境內(nèi),那正是劉賀做世襲昌邑王的昌邑的老家故土,但見灰蒙蒙的天與滿是高粱玉米的平原上一望無際,不見山川丘陵湖河池塘,只有大地的伸展,全是地老天荒的樣子。
兩千多年前的豫章?;瑁鄬χ性貐^(qū)來說,偏遠而神秘,是巫風鬼雨熏染的水土與山林,其地名“海昏”,與古老中國諸多地名一樣,既昭示了地理環(huán)境,又點明了地理位置。海昏,其原意“海”是指湖,“昏”是指西——江湖以西之地——它似乎指認了今日江西,又暗喻了?;璧慕Y(jié)局——太陽西沉——這個設(shè)置于高帝四年豫章郡轄屬的十八縣之一,是豫章郡除春秋古邑艾和番以外最早的漢代城市,漢代曾于?;杩h內(nèi)封海昏侯國,封國即在今南昌市新建區(qū)北部。四百年后的晉大興元年(公元318年),一場大地震,鄱陽湖底發(fā)生劇烈地質(zhì)運動,造成鄱陽湖與長江分離,海昏隨即沉入水底。這使得西漢的海昏侯國和古老的龐貝遭受了幾近類似的結(jié)局,而那城池在消失之前發(fā)生了什么,已成為世界之謎!甚至千百年來淡出了人們的視野和經(jīng)驗范圍。
?;韬顕l(fā)生了什么故事??;韬钣质窃趺匆粋€人?
幾年前,我隨三五朋友應(yīng)約到順外村一家經(jīng)過草率裝修的小酒館,吃到了一頓上好的狗肉。在津津有味抿著土酒啃著狗骨頭的東拉西扯中,博物館的李館長說到新建昌邑的漢墓群,提到被盜的古墓里發(fā)現(xiàn)的竹簡木牘上有“昌邑海昏國”的字樣?!昂;琛边@個詞當即吸引了我,?;鑷谀睦??朋友們都充滿好奇,李館長興致勃勃地說改日帶我們?nèi)タ纯茨且驯粐饋淼谋槐I的漢墓,只是后來就沒了下文,當時那處被盜古墓還沒有確定是?;韬钅?。李館長的弟弟是我的好哥們,他自曝其父過去是一名道士,為人做法事在順化門一帶頗有些名聲,死的時候來了不少莫名其妙的女人,他才知道父親生前是個情種,也算風流過。
2015年,隨著南昌西漢?;韬顕z址的發(fā)現(xiàn)與?;韬钅沟陌l(fā)掘,出土了大量的文物,青銅器、編鐘樂器、車馬器、金銀器、玉器、漆器、馬蹄金、趾麟金、金餅、五銖錢、竹簡木牘、屏風、印信,等等,通過這些文物推斷出的墓主,正是只在位二十七天便遭廢黜而后封為海昏侯的西漢第九位皇帝劉賀。然而這些亮瞎人們眼睛的文物透露出來的考古信息吿訴世人,其主人與史書上所定論的那個昏聵荒淫的人物,似乎判若兩人。這到底是怎么回事?那些一向被視為正統(tǒng)的史籍諸如《漢書》等難道有錯,或有意在粉飾或涂黑歷史人物?這使我似乎找到一個作家發(fā)揮創(chuàng)作想象的文學入口。
這促使我?guī)е瑯拥暮闷?,驚險緊張與刺激,與其說像個考古人員,更不如說像個盜墓者一樣開始了搜集,考察與醞釀,開始構(gòu)思《?;瑁和醯淖允觥愤@部長篇小說。我長期生活的所在地“豫章故郡,南昌新府”,是當年?;韬顒①R最后四年生活與千年墓葬的所在地,我能更直觀地以身體發(fā)膚接到?;韬畹牡貧?,熟悉當?shù)氐娘L土習俗與生命氣息。?;韬畹牡赜蛐陨瞽h(huán)境,能夠給他身體帶來直接感受的氣候,風雨,溫濕,光影,晨昏,足以讓我還原他的感受。我童年隨父母“干部下放”到的松湖蘭溪,就是古?;杈硟?nèi)。蘭溪,一個美妙的地名內(nèi)部,尚存著千年古風與迷惘,家里當時下放住的村屋,是當?shù)孛髑謇险?,它在歸屬公有之前的主人據(jù)說是個大地主,有幾房老婆,土改時地主被槍斃了,他寵愛的三姨太身穿華麗旗袍在樓上吊頸身亡,一只高跟鞋吧啦一下落在地板上,發(fā)出很響的聲音。除了小老婆帶著一個傻乎乎的兒子住在后院一間草屋里,其余幾個都改嫁去了別處,老屋也就空了??障碌木薮罄衔蓍_始充作村里公用,開個會,商量個事,都在老屋,還有村干部住著,后來村干部每至夜半就聽到樓板上發(fā)出腳步聲,還被怪物壓身,嚇得說不出話,就搬了出來。從此村人視之為鬼屋。盡管老屋是村里最好的屋子,但沒人敢住,村人便將偌大個院子扒了,又將院里房子拆了,將好端端房屋的磚料東一家西一家拆去圍豬圈,蓋草房,只剩孤零零一座正屋老房立在那里,年久歲深,屋里蛛網(wǎng)密布,黑咕隆咚,堆著散發(fā)出霉腐味的一捆捆稻草,廂房地板破洞斗大。城里干部“下放”來了,村人狡黠,把“下放”干部請了進去入住。俗話說“生地怕水,熟地怕鬼”,蘭溪三面環(huán)水,父母只再三叮囑我等屁孩莫亂玩水,卻不知所住老屋還有這等故事。父母跟村人一般起早摸黑干農(nóng)活,晚上倒床就睡了,我和姐姐常會被夜半樓板上的聲音驚醒,就拼命喊爸爸媽媽,說我怕。父母聽到便安慰幾聲,我們便睡去,蒙眬中又感到身上被東西壓著,拼命叫,竟發(fā)不出聲,頭腦極度清醒,四肢卻動彈不得。后來聽村人說是狐貍精吸痰,傳說里又是?;璧膲艄?,魘鬼,此類事項野史里有所記載。天亮時,我架梯子爬上過老屋昧暗的過去放棺材的樓上,還真見到一只老式高跟鞋。一年后“干部下放”陸續(xù)回城,四五家干部熱熱鬧鬧居住的老屋再度開始冷落,我家是后期搬走的,離村最后一夜,父親作為工作組組長最后留守,村干部過來陪父親喝酒,半酣時一位姓廖的村支書才吿訴父親說你們住的是“鬼屋”,恐父親一個人住害怕,還自告奮勇要陪父親過夜,父親不信邪,把村干部一個個趕回去,一覺睡到大天光,啥事沒有。次日,村人都豎拇指,說父親膽大,一路敲鑼打鼓,鞭炮連天,幾里路不停把父親送上返城的船。童年的經(jīng)驗,古老的海昏,使《?;瑁和醯淖允觥返墓适虏粫{空而來,在劉賀眼里——豫章?;?,通向紅塵之外的蒸騰著瘴癘、蛇蟲和濕霧之氣的神秘淵藪,傳說那是南方偏遠荒蠻的夢魘之地。據(jù)說過去有游吟詩人和他的盲琴師浪游于此,當?shù)厝颂嵝阉麄?,這里經(jīng)常有夢鬼出沒。不宜久留!夢鬼又被當?shù)厝朔Q作魘勝。人若被夢鬼纏上,必受痛苦折磨。故夜里入睡,千萬小心!夢鬼雖無力傷人,可被其迷惑者陽氣盡失,壽命不長。而當他歷經(jīng)千山萬水來到的海昏,又看到了與傳說中的神秘與荒蠻大相徑庭的?;枇硪幻?。“我只能吿訴人們,在我的足跡未抵達這片土地之前,仙人異獸的羽翼與尾巴早已出現(xiàn)在它的空山靈雨中。只是空山看不見,仿佛充滿荊棘,寸步難行。而此處山清水秀,鳥語花香,白鷺在田陌上用翅膀劃出清晰的黛色山際,鱖魚在銀亮的河水里肥美歡暢地游弋,豐茂的香樟樹像一座座綠色的城堡,枝葉里筑滿了晨昏發(fā)出清亮尖叫的鳥巢,楊柳如裊娜的美人身段,散發(fā)著嫵媚撩人的韻致,仿佛細膩而悠揚的遙遠驪歌。我的?;韬罡∽湓谠フ律⒃较碌囊黄系奶壹t柳綠中,看似帶有屏風上描摹的圖畫意境?!钡赜蛞蛩厥俏覍憽逗;瑁和醯淖允觥返穆淠_點。
劉賀之謎
面對史籍上對?;韬顒①R其人蓋棺定論式的有限記載,以及其劉室家族自其祖父武帝父子,祖母李夫人兄妹,和對劉賀的立廢起到?jīng)Q定作用的大司馬大將軍霍光家族,連帶出來的都是一批響當當為人耳熟能詳極具傳奇色彩的人物,霍去病、衛(wèi)青、衛(wèi)子夫、李廣利、李延年,等等,這些人物的記載與后世的描寫連篇累牘,與劉賀一生史籍上的寥寥文字相比,境遇懸殊。史書不僅沒有把他列為西漢第九位皇帝的序列,而且將其兩頭——在昌邑五歲襲其父劉髆昌邑王位,至十八歲被霍光迎立赴京城繼帝位的十三年只簡略帶過。廢黜后還昌邑身為食邑三千戶的十二年庶民生活,也只有山陽太守張敞一份上奏文字簡單說到他的廢亡之狀。劉賀三十歲就封?;韬钪了烙诤;璧淖詈笏哪辏挥袕膿P州刺史柯的一份上奏文字里摘要的幾句他不合時宜導(dǎo)致削減食邑的言論。而劉賀在位二十七天的記載,班固寫入《漢書》的是:“受璽以來二十七日,使者旁午,持節(jié)詔諸官署征發(fā),凡一千一百二十七事。”其結(jié)論是“荒淫迷惑,失帝王禮誼,亂漢制度”??珊;韬钅估锍鐾恋娜f余件出土文物,從可發(fā)出七音階的編鐘、樂器、圣人屏風、雁魚燈、銅劍、昭明鏡、玉佩,到大量漢簡,似乎件件與史書所記相比都有謎團,都有掩飾,都有隱秘,都在作出穿越千年時空的無聲訴說。按照漢葬風俗與葬制,“事死如事生”,這些直接來自于劉賀身邊的物件,有些是他生前摯愛和用過的,帶有他生命的氣息,是對其一生最有說服力的證言者。然而,誰來為他開口,是一度面對的屏風,還是手握的玉器,抑或留住過他面影的銅鏡?當更多的人在以他龐大的家族群體順理成章?lián)旃适聲r,我想我要做的就是通過文學的想象把它還原到兩千年前的歷史現(xiàn)場中去,這是具有敘述危險和相當難度的。
而與劉賀身世皆有關(guān)聯(lián)的漢武帝與李夫人的傳奇情愛故事是何等耀人眼目,北擊匈奴的西漢名將霍去病、衛(wèi)青、李廣利的宏大作戰(zhàn)背景更是將劉賀遺落在一個尷尬的歷史當口,英雄已逝,時不我待,來者何繼?曠世樂伶李延年的如歌行板已成絕唱:寧不知傾城與傾國,佳人難再得。
當在中國乃至世界歷史上都少有的遭受過如此大起大落經(jīng)歷的劉賀,帶著滿身創(chuàng)傷似乎絕處逢生卻又喜憂參半地來到?;?,使一度居廟堂之高的他真正感到了處江湖之遠的境遇,他接觸到了底層的“江湖”。?;枧c京都長安是相對的,與山陽(他的老家)是并置的,前者由其父劉髆和他兩代昌邑王經(jīng)營多年,他在昌邑出生,五歲襲父位為昌邑王,直到十八歲應(yīng)詔入長安承帝位,不過二十七日貶身庶民又回到昌邑,尚存食邑三千戶,十一年后封為食邑六千戶的海昏侯,他喜憂參半地就封。喜的是他又重獲貴族爵位,憂的是他要離開昌邑故土。在他眼里?;枋遣荒芘c昌邑同日而語的,但命運把他撂到了?;杷矡o可奈何,只有在對異土的不適與對故土的懷念中將?;韬顕暈椤澳喜亍保ㄓ腥苏J為現(xiàn)今“南昌”之名由此得來),而將內(nèi)心的故國視為“北昌邑”。?;璧乃哪觌m然天高皇帝遠,但他仍是受監(jiān)視的。由于心境的抑壓與嚴重水土不服,他雖在盛年身體卻每況愈下,每當他坐在榻上面對從故國帶來的畫著孔子像的漆器屏風時,他憂郁的目光會看到他的來路——少年生長之地昌邑——曾經(jīng)憧憬的詩意夢想,如《論語》中所描述的——“暮春者,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風乎舞雩,詠而歸”?!獨缢麎粝氩⑹顾麥S為“上天所厭棄之人”的長安未央宮——他在不堪境遇里所珍視的人性星火,他甚至看到了自己的死亡和葬儀。這其中有限的史料無法完成劉賀“帝王生涯”的心路歷程,只有合理的文學想象。我把這種想象建立在史料和文物的基礎(chǔ)上,尤其是那一件件“五色炫曜”的?;韬钅估锍鐾恋木蓝A麗的器物,像漆器屏風、古劍、青銅雁魚燈、韘形玉、琥珀、昭明銅鏡、羽觴、漢簡殘篇、棺木彩繪的翼人仙怪,等等,每一件都藏有故事,都直接連帶著劉賀其人的生存密碼,都是構(gòu)成我的小說的人物性格,情境,細節(jié),內(nèi)心的關(guān)鍵原型意象。它們?nèi)A美而瑰麗,造型奇艷,散發(fā)著歷久彌新的神奇魅力,這就注定我的小說語言與結(jié)構(gòu)必須是精美而華彩的,非如此不足以寫出海昏侯,不足以還原他的華美而又黑暗的深藏在古墓里兩千余年的生存境遇。寫長篇就是織錦,織出一匹匹在時光中不肯衰朽的錦緞,是為我愿。在動筆寫《?;瑁和醯淖允觥非?,我花了大量時間和精力閱讀相關(guān)史料及出土文物考古資料,反復(fù)琢磨器物——像青銅雁魚燈的造型與結(jié)構(gòu)——雁魚燈整體作鴻雁回首銜魚佇立狀,雁和魚,本身就是充滿了古中國暗喻的象征物。鴻雁南飛,寄寓相思。魚水之歡,皆合男女情思。而雁魚燈的造型雁口將魚銜在嘴里,我的想象是其已暗喻著愛與死亡,也就是我所敘述到的劉賀在淪落時所邂逅的女子是一個刺客,他們在激變與刀鋒上產(chǎn)生的情愫是向死而生,面對死神的舞蹈。而劉賀夫人只有雁魚般的情思與感念。而出土的昭明鏡,從兩千年前的墓中出來它就是一面陰陽鏡,鏡子是按西漢葬俗隨劉賀夫人置于墓中的,其隱喻性極豐富,我設(shè)想或許劉賀在生就有這么一面鏡子,是其祖父漢武帝寵愛其祖母——那位史上著名的“北方佳人”李夫人,而贈她的愛的信物。李夫人臨死前轉(zhuǎn)給了他的獨子劉髆,而劉髆又轉(zhuǎn)給了其子劉賀,我想象那面出土的銅鏡是真正照見過漢武帝劉徹和李夫人以及劉賀面容的唯一見證物。它將李夫人演繹由她哥哥李延年作詞曲的那精彩的一幕——“北方有佳人,絕世而獨立。一顧傾人城,再顧傾人國。寧不知傾城與傾國,佳人難再得”的故事都藏在鏡子里,人所能見的,鏡子見得到,人所看不見的,鏡子也能看到。而有一天劉賀忽然從這面鏡子里看見了逝去的祖父母和更多無法理解的事。還有出土的一枚琥珀,在燈光照射下可看到琥珀呈金紅色,內(nèi)有一昆蟲清晰可辨。從一只囚禁在琥珀中的昆蟲上我仿佛看到了劉賀在軟禁中無法自由的命運,而那也暗示著看似決定他命運的權(quán)臣霍光的命運?;艄馐悄芮逍颜J識到自己命運并能看到自己結(jié)局的人,他曾服侍漢武帝二十年,謹小慎微,不得自由,方得寵信,成為托孤之臣,權(quán)傾天下。然而他又陷入權(quán)力的囚禁中,世人各種目光的包裹中,與那看似透明的琥珀之蟲無別。他死前對兒子說:“我死后會得到皇帝的厚葬與加封榮耀,但過不久皇帝必誅我全族?!彼谴笾钦?,然大智者也無法改變自己與家族的命運。我想象他在廢黜劉賀把對方送出長安時,把這枚充滿寓意的琥珀意味深長地塞到了劉賀手里。而引起世人關(guān)注的漆器圣人屏風,上有最早的孔子像及與早于史書對其生平記敘的文字,只是出土時,屏風斷裂變形嚴重,圖像與文字若隱若現(xiàn),黑暗、隱遁而神秘,我以為那既是劉賀的心史和他對儒鄉(xiāng)故土的觀照物,又是打開另一個世界——他想構(gòu)建的世界的一扇神秘之門。我設(shè)想屏風之后是藏有一個“海昏密室”的,并引發(fā)出驚險故事,為此劉賀的家臣付出了血的代價。那些當年歷史現(xiàn)場的東西,以及其圖案,造型,顏色,寓意。漸漸我意識到,我的這部書的寫作價值,就是通過文學意象把器物還原到兩千年前的歷史現(xiàn)場,而這種“還原”首先必須是對器物的主人劉賀的人物內(nèi)心的精神還原。對此我認為是找到了我慣有的通過歷史縫隙,深入歷史內(nèi)在本質(zhì)而進行文學創(chuàng)作的通道。我不屑在我的小說里作史料性的重述或?qū)κ妨线M行拼湊與淺表性故事演繹。我一直清晰地將歷史考古、研究與文學創(chuàng)作明顯區(qū)別開來,當別人在考證出土文物的時候,我在拷問不朽的靈魂。只有劉賀的靈魂知道他是個什么樣的人,這里面沒有謎團,只有他自己的反思與清理。也許是欲理還亂,但在時光的銅鏡中劉賀的祖父母無法遮蔽,劉賀自身局促不安的靈魂鏡像更是無法遮蔽,他的輕狂與冤怨,懦弱與猶疑,掙扎與浮想,他被廢被貶的命運與其說是來自于朝廷的戲弄,不如說是來自于他性格的缺陷,最終他還是一個性格造成的悲劇人物。由此我認定劉賀其人具備文學人物經(jīng)典性的命運,如同莎士比亞的李爾王、哈姆雷特等等。劉賀是什么樣的?你只需將其內(nèi)心呈現(xiàn)給人看即可,沒有必要寫出臉譜化的標準答案,這是我的《海昏:王的自述》不同其他有關(guān)?;韬畹臅牡胤?。我是作家,我知道作家真正應(yīng)該怎么寫這類題材的作品,才是無可替代的。江西在古代中國的地理位置與它長期被邊緣化是直接相關(guān)的,“?;琛币辉~就點明它的宿命性,我以為“太陽西沉之地”,就是?;瑁彩潜毁H黜的帝王劉賀的宿命。不好說是劉賀貶黜江西南昌開了這么個頭,但歷史上直到近現(xiàn)代都有很多大人物被貶到此地,給江西文化增添了歷史的厚重,江西文化又以這種看似的“負”能量,與中國的大歷史進行了對接,進而又產(chǎn)生獨到的無可替代的影響。
靈魂之重
我在小說中所描述的便是在有一定考古依據(jù)的基礎(chǔ)上對那一件件器物進行文學的大膽想象以及故事與情節(jié)的架構(gòu)與呈現(xiàn),那些器物本身充滿美感而外,作為意象,也是劉賀整個人生的隱喻。一盞雁魚孤燈,燭照和溫暖著他凄涼、黑暗、沉淪的一世,也讓他洞悉他人內(nèi)心的陰面覆蔽與暗影浮動。得以把器物化為美妙而精巧的文學意象還原到?;韬町斈甑臍v史現(xiàn)場,探知那一件件神秘的器物并獲得一種種文學的想象性答案,不能不說是這本書的寫作動力之一。
我無意于將千年的歷史用于時下的取悅與應(yīng)景,而著意呈現(xiàn)一部獨一無二的不可復(fù)制的《海昏》。這部書里藏有的是洞穿千年的靈魂密碼,在考古人員考證文物的同時,我動用文學的手段拷問歷史深處的靈魂。所以《海昏:王的自述》是靈魂之書,歷史往事都會隨風飄散,唯有靈魂酬答于光陰。
而通過?;韬顒①R在人生的最后歸宿地海昏,回溯式地觀照自己跌宕起伏的一生——他的百口莫辯的誣名,他突遭宮變廢黜時被斬殺的二百昌邑親隨的冤魂,他無力抗拒的命運淪陷,他的激蕩人生里可能邂逅的真實情愛,他成于霍光而又毀于霍光的奇特際遇,他對童年時見到偉大祖父漢武帝的零星記憶與曾經(jīng)傾國傾城的祖母李夫人的追懷,對父母親情的重溫和他們離世時留下的幼年恐懼與失落,他性格優(yōu)柔與遲疑,他身體病痛帶來的感官體驗而引起的灰暗與恍惚,他試圖重建一個精神帝國——收藏諸子百家典籍,以修復(fù)祖父“罷黜百家,獨尊儒術(shù)”導(dǎo)致的百家凋零的秘密——這一切無不與情感與人性相關(guān),使一個千年古墓的朽化和史書上空洞的?;韬罨謴?fù)肉身與魂靈,由人對物內(nèi)心的還原,靈魂的觀照,還一個血肉豐盈的原?;韬?。顯然,海昏侯的靈魂是沉重的,不止于物理和數(shù)學意義上的21克。
這個?;韬顏碓从谑芳蛯κ芳膽岩桑瑏碓从诔鐾廖奈锒晌奈锷l(fā)的文學想象。這都被我視為歷史的縫隙,也應(yīng)該是一個成熟的作家在寫所謂“歷史小說”下手的地方。我甚至想象我寫的《?;瑁和醯淖允觥肪褪强脊湃藛T在挖掘?;韬钅箷r注意到的堆在那里的黑色淤泥,細看之下,原來是成千上萬有文字的斷簡殘篇,再一清洗,上面有著兩千年前的第一手書寫的真實境狀,有的是劉賀親筆所寫的奏書,有的是他收藏并喜歡的書籍,還有更多的是徹底朽爛成泥而永遠無法得知的簡牘,我愿意把它們看作是劉賀帝王生涯的最終自述,與其說是在他生前完成的,不如說是他死后葬于海昏的靈魂獨白,那就是《?;瑁和醯淖允觥?。只有這種想象才是合理而完美的。這是一部長篇小說,不是?;韬钅雇诰蚺c文物考古成果介紹讀物及對劉賀相關(guān)史料的梳理與歷史普及性書籍。而且它是以全新的現(xiàn)代視角重述與闡釋歷史,是一個當代作家的內(nèi)心、思想、靈魂與歷史深處的另一個歷史中的人物內(nèi)心與靈魂的激烈交融。
我在完成《?;瑁和醯淖允觥泛蟛粌H長長舒了一口氣,在寫作此書的兩個月里,我仿佛跟著書中的主人公?;韬顒①R走過了漫長的兩千多年?!逗;瑁和醯淖允觥穼懽鞯娜杖找挂故呛;韬铎`魂附體般在我身上,無論白天和晚上都是他的所思所想,我好像只是用筆記錄下了他所經(jīng)歷的一切,更重要的是他的內(nèi)心世界。在寫作中我和主人公的心境是一致的,他生命中的好與壞我和他都同樣經(jīng)歷了,既有源自靈肉深處的喜悅,也有銘心刻骨的悲哀,這使我的這次寫作在精神上的投入是巨大的。我想,這本書無論如何都會是獨一無二的,如果劉賀能看到,他會首肯。歷史性的文學書寫不是用小說或是其他什么形式來復(fù)述歷史事件或演繹過去的故事,而是重返歷史人物的內(nèi)心,觸摸他們的生命本真,以及在其心靈驅(qū)動下的所作所為,才能看清歷史的現(xiàn)場。溝通現(xiàn)代人與過去、歷史深處的人物的靈魂共振,從而看清歷史中的人性內(nèi)在真相,才是文學書寫歷史的價值所在,也是文學作為人的心靈史的獨有魅力。
那些史籍資料上所能看到的表象性故事,不是我寫作的重點。我是從歷史的縫隙入手,去深入歷史背后的內(nèi)在靈魂圖景,你也可以把它稱為歷史真相。對宮廷權(quán)力斗爭這種歷史和一般歷史小說書寫的延續(xù)已不是此書的重點,我更關(guān)注的還是主人公在起伏跌宕命運當中的人性顯露,我相信黑暗中的一點火星,對于在黑暗世界里沉淪的生命而言,那就是一個輝煌的宮殿。它比長安的未央宮更偉大,也更瑰麗。我對此書的寫作過程猶如在黑暗的墓道里前行,當終于看到光亮時,是考古人員而不是盜墓者打開了墓藏,?;韬顜С隽艘粋€“黃金時代”。?;韬钅箓涫芄姴毮康牧咙c,正是黃金之巨,僅燦燦奪目的金餅就達285枚,還有馬蹄金、麟趾金、金板等等。西漢將金子視為上幣,皇帝頒賞功臣,動輒萬金,?;韬钅钩鐾恋慕痫炗写笥行?,大的重達250克,從幽深、黑暗、濕黏、陰森的古墓里挖掘出來的燦燦黃金,震驚了世界。?;韬钏坪跏窃邳S金中引起人們關(guān)注的。而我在《?;瑁和醯淖允觥返暮笥浿姓f:“這本書的完成意味著我與海昏侯劉賀的告別,從此他的靈魂可以在這本小說中安頓下來,并向有興趣的讀者講述他的奇特的故事。我也如釋重負,晚上可以安安穩(wěn)穩(wěn)地睡覺,不再夢見他,受他打擾。因為他在我的文字中已經(jīng)復(fù)活。”
收筆之際,順帶說明有關(guān)《海昏:王的自述》的書名。有人問:為何說是“王”的自述?他劉賀不明明是?;韬顔幔?zhí)此疑者,或許對劉賀甚為隔膜。劉賀在其短暫的三十四年生命里,做昌邑王十三年,為帝二十七天,貶為侯僅四年,應(yīng)該說他是委屈的,有滿腹怨尤的,這么一個人在他回顧自己一生時會甘心為一貶侯,而無視自己生命中無論時間之長和地位之重都占有相當比重的帝王身份嗎?現(xiàn)今一個退休的縣處級局長,回到家待著還以局長自居呢!而且在海昏侯墓葬中發(fā)現(xiàn),劉賀死時雖為侯,但他葬制待遇遠遠超過了一般的侯。其車馬坑埋葬了二十匹馬及五輛木質(zhì)彩繪馬車,按照漢朝制度,乘坐四匹馬是王侯出行的最高等級,五輛車二十匹馬,剛好四匹馬一輛。西漢王級人物隨葬編鐘也有嚴格規(guī)定,皇帝十六枚,王十四枚。劉賀墓葬編鐘是十四枚。這都表明了劉賀非同尋常的身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