菜園子

龔繼岳

半邊臉都貼在墻上，聽聽，隔壁確實一點動靜都沒有了，小亮子這才示意狗剩，趕緊蹲下。扶著狗剩的脊梁，小亮子前后腳踩上狗剩的肩膀。歪歪扭扭地，等狗剩扶著墻直起腰來，小亮子伸伸手，沒尋思還是夠不到墻頭。只愣了一愣，小亮子猛地往上一躥，一把攀住墻頭，小腦袋瓜怯生生地剛一露頭，迎面碰上常發(fā)牛一樣的大眼珠子。

怪事——他不是去歇車莊了嗎，咋還在家呢？一口氣竄到徂徠山跟前，倆孩子才剎住腳。費了半天勁，甜杏沒摘到一個，還差點被常發(fā)逮住。小亮子喘著粗氣，窩火地問狗剩。

常發(fā)是要去歇車莊，給蘭寡婦去送瓜。倆壞小子饞菜園子里的杏，不是一天兩天了，常發(fā)早明情。出莊前，見他倆灰溜溜地有意躲著他，常發(fā)裝作不在意，倆瓜先暫時擱到生產(chǎn)隊隊部里，悄悄跑回家，就等他倆出現(xiàn)。

生產(chǎn)隊分菜園子時，宅子東面的那塊地歸了常發(fā)。常發(fā)尋思，種菜是個細膩活，麻煩，一個人又吃不下一星半點兒。就胡亂撒了些南瓜、北瓜種子。杏樹、桃樹、桑椹等都是從徂徠山上挪來的。

菜園子地兒不是很大，但土壤肥沃，不用天天澆水，一樣瓜果遍地，樹上果實累累。

常發(fā)還挪來花椒樹、棗圪針等一些帶刺的灌木，圈起菜園子。小亮子和狗剩幾次扒開籬笆墻，往里鉆，挨了多次扎之后，不得已選擇跳墻。豬獾、兔子什么的，經(jīng)常從徂徠山上，下來糟蹋莊稼。常發(fā)家就在常家莊莊邊上，圈起籬笆墻，是對付它們的。歪打正著，常發(fā)也沒尋思，難為住了這倆小家伙。

東院墻上，常發(fā)還掏開一個門，好方便從自家進出菜園子。

給你說個媳婦吧，常發(fā)？素日里，走個對面，快嘴媒人只要開口，常發(fā)一準送上幾個南瓜或北瓜。菜園子讓常發(fā)拾掇得一年比一年順溜，瓜一茬接一茬趕趟兒結，圓鼓輪墩的滿地滾。一開始，直接要，嫂子大娘們不好意思，后來也照葫蘆畫瓢，效仿快嘴媒人。常發(fā)明情，說是給他說媳婦，其實更多的是開玩笑，但常發(fā)一樣送上幾個，反正自己也吃不完。那些家里孩子多，或者有老人的，常發(fā)也不忘記送上幾個。送的次數(shù)多了，莊里人都打起了哈哈，說你還是留著誆個媳婦吧，常發(fā)。

那一年，正趕上荒春。頭一年地瓜花生大豐收是大豐收了，社員們都忙活大煉鋼鐵，全爛在地里。幸好，生產(chǎn)隊食堂斂獲了一些爛地瓜干，糊弄了一春?？上奶煲坏?，能吃的就稀罕了。小亮子后來回憶，全莊聽個響屁都難——你想啊，凡是能吃的到處都很干凈了，甭說人了，連茅房里的老鼠，都急得吱吱直叫，集體食堂早已解散，多虧了常發(fā)叔的菜園子。

菜園子那時依然瓜果遍地。往年，都跟常發(fā)打哈哈。眼下，誰家只字不提這茬了。明擺著，常發(fā)能送你家一個瓜，或者一捧甜杏，這是什么？你懂得！問題是，常家莊老老少少百十來張嘴，瓜果再能結，也趕不上趟兒??！

給你說媳婦你又不要，還是送給別家吧。那天，快嘴接過常發(fā)的倆南瓜，很不落忍?？熳鞛榱艘獌鹤?，直到生了第四個“招弟”之后，才招來一個帶把的。早先說媒，也就是糊弄著一家人吃吃喝喝。食堂解散后，用快嘴的話說，家里七張嘴都顧不過來了，誰還有心思說媒？單單給常發(fā)操心，老是惦記著。常發(fā)不要是常發(fā)的事。

可是，快嘴介紹一個又一個，常發(fā)就是不松口。三歲上常發(fā)沒了娘，直到快嘴發(fā)現(xiàn)，常發(fā)的鞋都是蘭寡婦绱的，快嘴這才明白，常發(fā)心里一直擱著小蘭。

臨時擱隊部里的那倆南瓜，八成熟，頂多。常發(fā)等不得熟透了。嚇唬走了小亮子和狗剩，常發(fā)沒有直接去歇車莊。生怕回來晚了，耽誤喂牲口，挨個牛槽加滿草料，這才走的。蘭寡婦開大門一看，見常發(fā)還是來送瓜，說以后別送了，俺寧可跟莊里人一樣，餓死。你要是不娶俺。蘭寡婦說完，塞給常發(fā)一雙寬口布鞋，咣當一下，插上大門。常發(fā)只得提溜著倆瓜回來，沒了魂似的，走到隊部門口時，才想起快嘴家人口多，也該輪到給她家了，就送了過去。

抽空跟隊長說說，你都三十多的人了，小蘭守寡也有幾年了，你倆搭伙過吧，成分不成分的。送常發(fā)出門時，快嘴無奈地說，小蘭她爹是地主，又不關小蘭的事。

常發(fā)爹咽氣前，咬著三勝的耳根子嘀咕，成了寡婦她也是地主的閨女。咱常家祖祖輩輩老貧農(nóng)，跟地主富農(nóng)不是一路人?。∥易吆?，你當隊長最合適，可得好生給我盯著，就是一輩子打光棍，常發(fā)也不能娶她。

老隊長，你放心，俺記下了。三勝激動地抹著淚使勁點頭。

一旁的常發(fā)，啞巴吃豆粒，不用聽，心中也有數(shù)。

瓜少人多，瓜即使熟了，也要一家一家輪著。一時輪不上的人家，就要先餓著。先餓著的，能不提意見？

常發(fā)，飼養(yǎng)員就得以隊部為家。別光顧著菜園子。隊長那天去公社開會，臨走前，路過隊部，順便提醒一下常發(fā)。隊長耳朵里早灌滿了，莊里人一個勁地給隊長上話，咱常家莊都分不過來，常發(fā)還想著那個寡婦。

你和小蘭的事，快嘴說的也在理。只是眼下，形勢逼得緊，咱村高爐忒少，上邊老催，鋼鐵不出產(chǎn)量，大躍進上不去，等等吧。我先去開會。

出彈弓啊！出得再少，還能出不來幾個彈弓？小亮子和狗剩一再央求民兵排長，直接從高爐里淌出幾只彈弓來。今兒個挨了兇，明兒個放學后又來央求。倆孩子厭惡高爐，又惦記高爐。隊長走得急，等不得菜團子出鍋。蒸熟后，娘讓小亮子攆了過來。常家莊但凡粘一點鐵的營生，都裝進了高爐，當然也跑不了他倆和小伙伴們的彈弓。一聽爹說出得少，就急著接話把兒。

一邊兒去。知道個屁。煉鋼鐵，是要超英國、趕美國的。三勝接過菜團子，揣進包袱，又提醒常發(fā)，再上菜園子搗亂，狠揍。熊孩子，不知道大人心焦。

常家莊中間一條小河，上游是徂徠山。小河蜿蜒而下，流經(jīng)常家莊、歇車莊，最后流入大汶河。菜園子東面緊挨著小河。收工后，社員們來飲牛或者洗把臉，順便鬧騰幾句洗衣服的小媳婦們，當然也不忘記對菜園子夸上一番。

要是讓瓜多結、快熟，澆水也得趕趟兒。常發(fā)動開了腦筋——可小河里的那點水，像人上小腸火似的，攢大半天澆不上幾棵。尋思來尋思去，最后，常發(fā)決定在小河沿上，建口水井。建水井，其實也不是多費事。挨著小河的一面，在水面以上，橫一塊大條石，下面與小河通著，截住上游的水，攔進井里。大條石上面，跟其它三面一樣，再壘上石頭。

甃起井來啦，不孬是不孬。常發(fā)，得先盡著生產(chǎn)隊使??！三勝隊長嘴里不說心里話，要不是常發(fā)的菜園子，說不定也得跟歇車莊一樣餓死人。三勝覺得，全莊的老少爺們誰不明情？這也不用說。

公社會議上領導講得很死，餓死人，事小，一切要服從當前的大好形勢，多煉鋼鐵，這是當前壓倒一切的大事。從這層意思上講，三勝覺得，不說又對了，這是他當隊長的本分。

那是。我用常家墳上的大石板子，把上面蓬起來，牛飲方便。

常家墳是常家莊的祖墳，公社一聲令下，全平了。拆出的大石板，壘了壩堰。剩下的，摞在壩堰下面。起高爐時，壩堰下面的，正好派上用場。

五月的風，熱乎拉地一吹，只一晌功夫，黃了麥梢，熟了杏兒。滿園子大黃杏，一串串，飽盈盈的，墜在枝條上。風一吹，搖來蕩去，陣陣香飄。小亮子和狗剩的魂兒，早勾走了。

用作井臺的四塊大石板，給雨水沖刷的像鏡子一樣。星期天，小亮子和狗剩寫完作業(yè)，撒目了菜園子一圈之后，手就癢得難受，還直咽唾沫，只挪了挪腳，就怏怏地來到井臺上。因為常發(fā)那牛一樣的大眼珠子，浮來浮去。

蹲在石板上，心心念念地，小亮子又撒目菜園子。對面的狗剩，隨手扯一片扁豆葉，對折、再對折之后，一下一下，舀水喝。

你不渴？舀了一下之后，狗剩發(fā)現(xiàn)小亮子皺著眉頭，踅摸來踅摸去，還使勁吸鼻子。

真香?。⌒×磷哟鹚菃?。

香什么??？

小亮子朝菜園子努了努嘴。

狗剩也使勁吸了吸鼻子，忘記了扁豆葉，結果扁豆葉連嘴帶鼻子都糊住了，一把薅下來，扔進井里。

吆——都老實了，不去跳墻啦？快嘴看到了他倆。狗剩這時已趴到井臺上，伸著手，打算撈起剛剛扔井里的扁豆葉，快嘴就警告他們，小屁孩，小心??！要是掉進去，可就撈不著說媳婦了啊。

快嘴的玩笑，啟發(fā)了他倆。演練了多次之后，趾高氣揚地來到菜園子，小亮子學著大人口氣說，常發(fā)叔，俺也給你說個媳婦吧。

真事??！常發(fā)叔。狗剩也裝模作樣地附和。

其實，他倆的眼神，早飛到杏兒最稠密的那棵樹上了。

是——嗎——

常發(fā)佯裝應著，實在憋不住了，才笑著說，給我說媳婦？知道媳婦是個么兒？小屁孩。是我的杏把你們給饞壞了吧。

心里話，上次跳墻沒得手，說媳婦？還不定怎么罵我哩。

常發(fā)隨手撿起一捧熟透的杏，一邊給他倆分，一邊在他倆的小腦瓜上，輕輕一彈，小饞貓，給我說媳婦，好??！再來，可得把人家領來，讓我瞧瞧，要不，杏核也沒有。

倆壞小子不是沒得過手。樹下的瓜秧子，被踩的蔫兒吧唧的，一塌糊涂，大半天還生不過個來。眼下不行了，多結一個瓜，是個什么概念，你懂得。

草青草黃，轉眼就是秋天。杏、桃早落干凈了，但胖乎乎、黑黝黝的桑椹，做夢，他倆都想過過饞癮。再給常發(fā)說媳婦，倆孩子都覺得膩歪了。隔三岔五地，還挨大人一頓兇。挨兇，大風刮跑了，讓他倆失落的是，樹上，常發(fā)都抹了大糞。

常家莊西邊生產(chǎn)隊場院上，矗立著四座碉堡一樣的高爐，被一夜秋雨淋塌了三座。

公社會議上，三勝隊長是下過保證的——在原有四座的基礎上，再建六座。眼下塌了三座，公社一旦知道了，這不是破壞大好形勢嗎？只有偷偷地修復之后，再建新的。雨一停，三勝立馬指派民兵排長，原來造爐用的石頭，要統(tǒng)統(tǒng)換成耐燒材料；外面，盡量少用土坯，多用石板。并一再強調(diào)，這不光是公社會議上定的調(diào)子。這樣，耐燒。

用光了全莊的石頭，包括壩堰下的石板，常家莊才建起了那四座高爐。眼下再建，現(xiàn)做土坯，來不及，只有拆壩堰上的石板，再不夠，就拆閑屋閑墻。這倒不難，讓三勝隊長頭疼的是，到哪里收斂耐燒材料呢？

派完工，見民兵排長還杵在那兒，不動彈。三勝就耷拉了臉，意思是，你領著壯勞力去備料就是了，還等個什么勁兒。驀地，三勝大腿一拍，真笨，毛主席他老人家不是教導我們，要活學活用嗎？能弄到磚更好，實在不行，大甕、小盆什么的砸碎了，擱碾上一軋，不就是嗎？

咱全莊就剩下您家山墻上的磚了（那年月只有建正房時，僅在山墻上貼幾十塊磚），再找不出第二家有。民兵排長小聲提醒。

甭管誰家的，扒。再不夠，挨家斂。盆、甕、缸、碗，還有隊部里牲口用的，也甭管大的、小的，一律斂獲來。

一天的工夫不到，家家戶戶的大甕、小盆、飯碗之類，砸碎后堆積在場院里，一起碾碎后甃高爐。

民兵排長帶領眾人隨后來到隊部，稀里嘩啦，幾下就砸碎了幾個大甕。常發(fā)正在喂牛，等回過神來，已剩下最后一口大甕。順手抓過鋼叉，他跑到大甕跟前，晃一晃明亮的鋼叉，怒視著民兵排長，誰再砸一下，試試？

甭瞪著牛眼？是隊長的命令。還有，過幾天，石頭不夠了，就拆你那口井，你先有個數(shù)。民兵排長很是主壯。

你敢？常發(fā)又晃一下鋼叉。

敢不敢，你說了也不算。得問隊長。

常發(fā)當飼養(yǎng)員，社員們意見紛紛——說常發(fā)憑么當飼養(yǎng)員？不下地參加勞動。

幾任飼養(yǎng)員不是偷飲牲口用的糝餅，就是把種子揣回家。大家伙肚子里都清湯寡水的，能當上飼養(yǎng)員的重要意義可想而知。換一個又一個，除了常發(fā)，換誰，隊長三勝都不放心。1938年徂徠山起義之后，一姓洪的干部在常發(fā)的爺爺家養(yǎng)病。常發(fā)爹沒少去學校作報告，把洪干部講的大寺起義的故事，添油加醋地，給孩子們講了一遍又一遍。常發(fā)爹那年咽氣前， 除了交待三勝要接他的班、監(jiān)督常發(fā)不能娶小蘭外，還告訴常發(fā)，你爺爺寧肯餓死了你大伯和大姑，也沒餓著洪干部。歇車莊餓死人的消息傳到常家莊，在社員大會上，上任不久的常發(fā)黑著臉說，我大伯和大姑是咋死的，我記得。要是有誰發(fā)現(xiàn)，我哪怕偷吃生產(chǎn)隊一口糝餅，或一粒種子，槍斃。這么著，隊長覺得，派常發(fā)當飼養(yǎng)員是自己的明智之舉。

民兵排長提醒三勝連常發(fā)的井也要拆的時候，三勝沒吱聲，沒吱聲是公社會議上領導講的話也在提醒他：完不成高爐建設任務，就是破壞大躍進。

操——三勝沒頭沒腦地蹦出這個字后，瞅瞅民兵排長，后面的話就不好說出口了：拆井？這口井可裝著咱一莊人的命哩！

聽說要拆井，常家莊老少爺們眼都紅了——家家戶戶連個吃飯碗都沒剩下，別說鋤鐮镢锨了，連墻上的釘子、門鼻子、鎖，等等，一股腦兒都投進了火紅的高爐里。

井再拆了，還讓大家伙活不活？圍住高爐旁的隊長三勝，社員們紛紛質(zhì)問，要不，你發(fā)個話，咱都去要飯！

社員同志們，要看到當前革命形勢一派大好；社員同志們，是大好，可不是小好。沒有了碗，只要我們煉出鋼鐵，超過了英國，趕上了美國，天天吃香油果子蘸白糖，白面饅頭都不稀罕啦！誰還使碗？啊——是吧？三勝雙手叉腰，滿嘴噴灑著唾沫星子，越講越激動，一如幸福生活就在眼前或召之即來。后來，被自己美好的愿景激動得不行，干脆把手一揮，說，到那時，都（實現(xiàn)）共產(chǎn)主義了，咱家家吃香的、喝辣的，還要鎖干什么，是吧？啊——

漸漸地，三勝空中舞動的胳膊緩緩下落，落下去后還想使勁往上抬，試了幾下都失敗了，臉上還直冒虛汗。社員們以為，隊長講話累著了，加上爐火的烘烤，就悻悻地散去。井，到底拆還是不拆？隊長雖然講得墣土降天，還是沒說出個子丑寅卯來，社員們也不刨根問底。等大家伙散去后，三勝踉踉蹌蹌地來到隊部，從僅剩的那口大甕里，哩哩啦啦地撈起糝餅，也顧不得上面的牛毛，一個勁兒往嘴里塞。

少吃點，給牲口留點。挑起水筲，常發(fā)正準備去擔水，看著隊長狼吞虎咽的樣子，不咸不淡地開了腔。

你——三勝心里話，我是隊長，我吃點兒你還心疼?。吭挼阶爝?，卻換成——你撐得住嗎？

拆了井，瓜跟不上水，真要餓死人的。這個理兒，常發(fā)覺得隊長又不傻，很明情。三勝的意思，常發(fā)也不傻，不讓拆，是撐不住的。全莊連攤煎餅鏊子都砸了個干凈、門鼻子扭了個精光……胳膊還能拗過大腿？

轉眼間，那三座高爐修好了，另外六座的攤子也陸續(xù)鋪開。公社得知后，不但沒有批評，反而予以充分肯定——常家莊在隊長常三勝同志的帶領下，不但沒有被塌掉的三座高爐嚇住，還要再建六座。

為表彰常家莊堅決落實公社會議精神，公社在這里召開大煉鋼鐵現(xiàn)場會。

領導在講話的最后說，你們常家莊發(fā)揚愚公移山的精神，以山可搬、海可填的氣勢，土法上馬，發(fā)明了自制耐燒材料的方法。更難能可貴的是在全莊的石頭、石板用光后，打算拆掉莊里保命的一口水井。你們常家莊是化馬灣公社，不，是泰安縣大煉鋼鐵的典型，就像種地一樣，人有多大膽，地就有多大產(chǎn)，大煉鋼鐵也一樣，可以放衛(wèi)星嘛……

放屁還差不多，還是餓得輕。全體社員參加了在場院里舉行的現(xiàn)場會，不等領導的話講完，常發(fā)就嘟囔著回隊部了。心里話，看哪個孫子敢拆？

趕明兒俺跟著大伯、還有俺大大、娘要飯去。黑夜里，狗剩把小亮子約出來，坐在井臺上，問小亮子，你走不走。

俺不走。小亮子說你走了，誰跟俺去菜園子偷桑椹??？

挨揍不說，壞蛋常發(fā)都抹上屎了，誰跟你去！狗剩很不滿意小亮子說不走，抬頭瞅了瞅滿天星空，再瞧瞧黑洞洞的井口，又念叨，俺娘說了，別看你爹是隊長，不走，井拆了，也得餓死。俺娘還說來，人家歇車莊都快走沒人了。

狗剩說的沒錯，當天夜里，蘭寡婦來找常發(fā)，你要不娶俺，俺也要飯去。

喂完牲口，常發(fā)剛回家，說你來了正好，反正隊長吐話了，等忙過這陣子，就商量咱倆的事。只要你不出門，都忙著大煉鋼鐵，沒人知道你來了。

打小，小蘭就跟鄰居常發(fā)要好。在早，逢年過節(jié)，地主家也才吃上一頓白面饅頭。吃飯時，小蘭拿起饅頭就往常發(fā)家跑。饅頭一掰兩半，一人一塊。常發(fā)咬兩口，就不吃了，裝進口袋里。小蘭一看，硬逼著常發(fā)吃下自己的半個。吃完后，常發(fā)舔舔嘴唇，咬咬牙說，等長大了，你要是當了俺媳婦，俺天天讓你吃白面大饅頭。小蘭說，你要是忘了呢？常發(fā)說，哪能哩，白天里黑夜里俺都記著。眼瞅著都大了，窗戶紙該捅破了，小蘭卻嫁給了歇車莊富農(nóng)的兒子。快嘴恨不得一天給常發(fā)介紹一個，常發(fā)爹倒是每次都點頭，常發(fā)卻不點頭。富農(nóng)的兒子腦膜炎前腳死后，常發(fā)后腳就提出娶小蘭。到死，常發(fā)爹不但都沒有點頭，還讓三勝替他監(jiān)督著。

快嘴自打找了三勝，三勝掂量來掂量去，覺得老隊長雖然托付了自己，可眼瞅著常發(fā)三十往四十上數(shù)的人了，任他一根筋擰下去，光桿一輩子，也不是個事?。?/p>

兩天以后，常發(fā)趕化馬灣集，晌午時分，買糝餅回來。一早，常發(fā)著急去趕集，喂好牲口就走了，肚子早叫喚了。這工夫，常發(fā)尋思，小蘭在家差不多該蒸熟瓜菜餅子了。到生產(chǎn)隊放下糝餅，鎖好倉庫，往家奔?；丶液?，蘭寡婦正躲在東院墻門后，從門縫里盯著菜園子。

民兵排長領著一伙人在拆井。周遭還圍了一些收工回來的社員。

常發(fā)跑過去一看，朝向小河的一面，已經(jīng)拆完。甃井時，常發(fā)為了攔住小河上游的水，在大條石下面，留出一個窟窿，跟小河連著。眼下，條石及條石上面的石頭都拆了，呲牙咧嘴地，露出一個大豁口子。蓬在井臺上的另外三塊大石板，只剩下靠近小河北面的那一塊。

我看誰還拆？幾個民兵正準備抬走最后一塊石板，常發(fā)一把把他們推搡開，一腚坐上去。

你最好一邊去，常發(fā)。要不，我告你破壞大煉鋼鐵的革命形勢。民兵排長氣勢洶洶。

滾一邊去的是你，有種你把我塞井里，你就拆。

常發(fā)，快起來。見常發(fā)坐在石板上，蘭寡婦三兩步跑過來，站在常發(fā)背后，不住聲地要他快起開。常發(fā)不聽，蘭寡婦還拉了常發(fā)幾下，常發(fā)不僅不動，還故意向前挪挪身子，雙腳耷拉進井里，蘭寡婦就夠不到他了。石板上只留下常發(fā)的屁股。重心偏離，石板開始松動，明顯向井口傾斜。

常發(fā)——危險！三勝也來了，老遠就提醒他。

嚇死人啦，常發(fā)——快起來。社員們也跟著喊。

常發(fā)——你——常發(fā)不聽勸，蘭寡婦只好也踏上石板，還是打算把常發(fā)拽下來。然而就在蘭寡婦踩上石板的瞬間，石板加快了傾斜速度，朝向井內(nèi)。把常發(fā)拽下來，顯然已不可能。猛地一下，蘭寡婦側身將常發(fā)推進河里，而她自己，連同石板墜入井內(nèi)，井筒子跟著轟然坍塌……

第二天，小亮子放學后也不回家，拽著狗剩直奔菜園子。

今兒黑夜里去要飯，狗剩說，不想去菜園子。

小亮子說耽誤不了你走，常發(fā)叔把菜園子毀了。其實，狗剩也聽說了。

遠遠地，他倆發(fā)現(xiàn)，周遭的籬笆都砍光了。走近后，看到了被拔掉的瓜秧，堆在一隅。正中間添了一個土堆，堆尖上壓著黃紙。向陽的一面，用幾塊小石板，像祖墳那樣，壘成簸箕一樣的臺子。臺子上擺著幾只鮮嫩的小瓜，瓜蒂上還流著“淚水”。挨著小瓜的茶碗里，盛了大半碗土，里面插著三炷香。香正燃著，煙霧裊裊升騰……

鞋——還有一雙鞋。狗剩哈起手，指指臺子。臺子前面是一雙嶄新的寬口布鞋。

常發(fā)就跪在臺子前面的空場上。

常發(fā)叔跪那兒，怎么啦？又不磕頭？狗剩納悶。

別出聲。小亮子用胳膊肘搗他一下，磕頭了，磕頭了。

撅起屁股，常發(fā)使勁磕了仨頭，起來，趴在土堆上，恨不能把土堆攬進懷里。最后，雙手插進土里，嗷地一聲嚎了出來……

常發(fā)叔瘋了嗎？狗剩問。

誰知道來。走——

狗剩一家，不，常家莊所有想去討飯的人家，一家也沒有走成。鑒于歇車莊外出討飯的人家太多，其他村也跟著學，公社調(diào)集全體民兵，成立了若干巡查隊，派駐到各村各莊，日夜圍追堵截。半夜三更，狗剩大伯被巡查隊截回來之后，等第二天一早，常發(fā)送瓜的時候，躺在土炕上的狗剩大伯，身子已經(jīng)涼透。頭天晚上，常發(fā)去送瓜，狗剩大伯說什么也不要，僵持不下，才悄悄告訴常發(fā)，半夜里就走。被巡查隊截住后，狗剩大伯死活不回頭。拉死狗一樣，巡查隊員連拽加推，拖了回來。本來就餓得天旋地轉，折騰了大半宿，一進家門，狗剩大伯就歪倒了。

早知這樣，就不該放他一家走。狗剩大伯死后，三勝那個后悔啊！更擔心的是常發(fā)的井拆了，下一個餓死的將是誰？常發(fā)不敢往下尋思。

除了修復好的高爐，那六座始終沒有建起來，用今天的話說，成了半拉子工程。然而，修復好的，很快也不再冒煙了，晾在那里，路過的人，連看一眼都懶得看，只有隊長三勝天天守護著，魔怔了一般，爬上爬下，咋咋呼呼。

高爐里能淌出彈弓的奢望，小亮子和狗剩一刻也沒有丟下，盡管通紅的爐火早已熄滅。放學之后，他倆總圍著高爐轉來轉去，還生怕被三勝抓住。一旦抓住，就指揮他倆抱柴火，往爐內(nèi)塞，三勝自己則站在高爐之上，使著老勁喊，開——爐——小亮子和狗剩其實早竄了。那天，他倆假裝抱著柴火向爐口靠近，聽到三勝的喊聲后，扔掉柴火，鉆進去一看，上面是鋤鐮镢锨等，還沒有完全熔化，下面是黑乎乎的鐵疙瘩。下手摸摸，涼颼颼的，還剌手。這工夫，他倆才明白，出彈弓，是指望不上了。鉆出爐膛，倆孩子一臉魂兒畫兒的，還不死心，徑直奔向徂徠山。

高爐上的三勝，照舊黑頭黑臉地，對著常家莊，揮動手臂，一遍一遍地咋呼——

放衛(wèi)星了——

吃香油果子來——

白面饅頭都不稀罕啦……

天慢慢黑下來的時候，從徂徠山大寺里，小亮子和狗?；貋砹?。距離常家莊老遠，就聽到，高爐上的三勝，還在扯著嗓子沙啞地嘹嚎。

常發(fā)爹作報告時說過，徂徠山起義時僅有三條半槍（其中一支沒有槍栓），就用豆粒粗的鐵絲彎成抓鉤，一樣能鉤死小鬼子。高爐讓小亮子和狗剩失望后，記起常發(fā)爹的報告，尋思要是能在大寺里，哪怕找到一個鉤子，再不濟也能彎出兩個彈弓來。結果，當然是失望而歸。

常發(fā)，你說過你要娶我。

常發(fā)，你說過你要娶我……

井塌了之后，老人們都說，黑夜里只要常發(fā)一上香，蘭寡婦的魂就出來哭鬧。不過五七，得鬧一陣子。狗剩大伯跟三勝是從小光腚長大的。那天一早，三勝去狗剩大伯的墳上，打算拉會兒呱，誰知一拉就拉到太陽下山了，才記起回家。回來時天才剛擦黑。三勝總覺得對不住狗剩他大伯。三尋思兩尋思，不知不覺走進常發(fā)的菜園子，一下子被蘭寡婦抱住，臉對臉地對他重復一句話，常發(fā)，你說過你要娶我……嚇得三勝大喊救命。常發(fā)在祭桌前剛上完香，聽到三勝叫喊，急忙從屋里跑出來，一看，死死地，三勝摟住一棵抹了大糞的桑椹，正滿頭大汗地喊著。

倆孩子回到常家莊時，天已黑透了。

俺害怕。路過常發(fā)家時，狗剩一下抱住小亮子。

怕么？

俺娘說，天一黑，蘭寡婦的魂就鬧騰常發(fā)叔。

沒價啊，那是俺大大在瘋哩，成天也不知道往家走。

三勝整天不回家，累了就睡在爐膛里，一睜眼也不管白天黑夜，再接著咋呼，整個人渾身上下黑乎乎的。

后來發(fā)生的事情，小亮子這樣回憶：那一年，他娘的老天爺忒反常了，臨秋末了，還陰雨連綿的，一連幾天，老天爺就是不睜眼，直下的徂徠山山洪暴發(fā)。洪水順河而下，漾出了河床都。

你是沒見??！小亮子繼續(xù)回憶，眼看就要淹沒菜園子了，常發(fā)叔死死抱著那土堆，愣是不挪窩，大水過來好像他能擋住似的。俺娘唉——常發(fā)叔怎么想的來？一個浪頭打過來，一眨眼的工夫，他和土堆，一家伙就沒了影兒。緊接著，菜園子西面一股濃濃的黑水，夾雜著磚頭、瓦塊、石頭等等，從生產(chǎn)隊場院那邊滾滾而來，跟泥巴湯子一樣的大水攙和在一起。先是黑黑的一溜，格外扎眼；洪水撒歡一樣奔著，不一會兒，那一溜就淹沒了。

雨后，高爐包括半拉子工程全被沖毀，只剩下爐底沖刷得干干凈凈的鐵疙瘩。

第二天，大汶河下游的戴村壩水閘里，別住了兩具尸體，除了常發(fā)，另一具是三勝。

常發(fā)叔和隊長還算命好，留了個全尸，要是出了閘，順著大清河進入東平湖，再進了黃河，恐怕連人毛也找不著了。小亮子補充說，只是常發(fā)叔那雙大眼，怎么合也合不上，倒是隊長跟睡著了一樣。

小亮子說這話時，常家莊要在菜園子建小康樓。說完，小亮子還抹了一下眼睛。狗剩抬頭望望，一面面彩旗并沒有閃動，明明沒有風，小亮子咋會瞇眼了呢？事實是，一掛鞭炮響過，小亮子分明看到一對蝴蝶被驚飛了?？梢粫海p方又飛了回來，在彩旗中間飛來飛去，一只緊跟著另一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