荊卓然
拖著疲憊的身子,穿過曲曲彎彎的巷道,王鐵蛋那布滿血絲的眼睛,已經望見了井口那營養(yǎng)豐富的陽光。
幾只老鼠從腳邊穿過,超到了王鐵蛋的前邊。
“咣!”忽然王鐵蛋聽見身后發(fā)出了悶雷一樣的爆炸聲,他還沒有來得及做出任何反應,就覺得井口的那點陽光在眼睛內被迅速關閉,身子被巨大的氣浪推向井口,又被掀向了井頂,掉在了地上,然后他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王鐵蛋醒來的時候,已經是三四天以后的事情了。他試著動了動身子,疼,但是那疼似乎不是來自骨頭,說明自己沒有受了致命傷。
他仔細回憶那天的事情。老四川、小河南還有他,負責向外邊運輸煤的時候,小鐵車忽然脫軌,他們費了好大勁也沒有把小車的轱轆抬到鐵軌上去,老四川就建議他先上井口去找一根木頭,然后再把小鐵車撬到鐵軌上。
王鐵蛋沒有想到自己這一走,居然和死神擦肩而過,躲過了一劫。
王鐵蛋覺得肚子咕咕直叫,摸索著找到了口袋里的水果糖,含了一塊,覺得身上有了些許的力氣。自從進入這座被不法人員非法控制的煤礦,王鐵蛋的口袋里就常年裝著水果糖,他擔心這座安全設施極其簡單的煤礦出現(xiàn)事故,擔心自己被困到井下后,沒有補充能量的東西。
這座煤礦過去是一家國營煤礦,廢棄多年后,井口被不法人員非法重新挖開。
王鐵蛋來這工作已經多年了。唉,沒辦法,原來住在城中村的他,家中還有幾畝薄地,勉強能糊住自己、老婆、孩子和父母的口,自從土地被開發(fā)商開發(fā)為樓盤以后,他和全村的父老鄉(xiāng)親失去了飯碗,只能選擇外出打工。國家規(guī)定的那些失地農民的征地款、宅基地補償、就業(yè)等政策,在他們村里并沒有全面落實,村民得到的補償極其有限。
王鐵蛋打聽過了,挖煤工人雖然苦點、累點,但是工資比較高。就和同村的李二孩、趙大虎、孫狗子一起來到了煤城。
一出火車站,迎面走來一個長得敦敦實實的女人。
“你們是來打工的吧?嗯,不錯,年輕人有的就是力氣,如果去挖煤的話,一個月掙個萬兒八千的沒有問題。”
“大嫂,您能幫我們找到這營生嗎?”王鐵蛋問。他覺得這位滿臉樸實的大嫂值得信任,應該能幫他們找到挖煤的工作的。
“可以呀!昨天正好劉老板讓我給他招幾個小后生。不過,大嫂這點人情你們不能白要,你們每人得給我200塊錢的介紹費?!?/p>
幾個人交了介紹費,女人向不遠處的一輛小面包車招了招手。
他們看見司機點過人數(shù)之后,偷偷給了女人一大把錢。
小面包車拉著他們穿過市區(qū)進入了山區(qū),左拐右拐、上坡下坡,顛簸了兩個多小時后,到達了一座四周圍著鐵絲網、院內拴著大狼狗的煤礦。
煤場的旁邊是一排黑乎乎的小房子。這些布滿煤塵的房子,如同被匠人細細地刷了一層黑色的涂料,色澤均勻,厚度勻稱,應該就是礦工的宿舍吧。
四個人被分配到了不同的班組,每個班組在相距不遠的巷道里挖煤。
這次爆炸之后,也不知道李二孩、趙大虎、孫狗子他們是生還是死了。
如果他們都死了的話,王鐵蛋怎么向他們的家人交代呀!
王鐵蛋決定先出去,向人們求救。讓他奇怪的是原先看到的井口的光亮完全沒有了。他以為自己的眼睛被炸瞎了,摸索著找到礦燈,擰亮燈泡,他才驚喜地發(fā)現(xiàn)自己的眼睛沒有問題。也許是事故發(fā)生以后,井口的大鐵門關閉了,或者也許現(xiàn)在正是夜晚時分。
王鐵蛋試著站了起來,跌跌撞撞向井口走去。然而等待王鐵蛋的是一面用水泥和鋼筋澆筑的冰冷冷的墻。王鐵蛋感覺到自己的心里正在結冰,知道老板把井下的30多名礦工兄弟的生命扔在這里了。
“救命呀!救命呀!”他大喊,又用石塊砸墻,迎接他的除了空洞絕望的回聲,什么聲音也沒有。
王鐵蛋決定另找出口,因為他感覺到巷道里有一絲涼颼颼的風,也就是說,肯定還有另外的口子連接著外邊的陽光,連接著他和妻子團聚的生命線。
王鐵蛋的妻子名叫毛毛。那一年,村里的趙大虎娶媳婦,毛毛作為伴娘來參加婚禮,結果就和王鐵蛋有了一面之緣。彼此留下手機號碼后,你來我往一年多,終于喜結良緣。
毛毛喜歡民歌,土腔土調的地方民歌,咋聽咋順耳。記得婚前村里趕廟唱大戲的那天晚上,毛毛應邀前來看戲,當天晚上毛毛和王鐵蛋牽手進入玉米地,毛毛抱著王鐵蛋唱了這首暖心暖肺的歌曲。
悄聲聲坐在寸草地,
偷眼眼看人是甚主意?
吊金鐘鐘開花頭朝下,
想叫聲哥哥心有些怕。
河里頭魚多水不清,
妹妹你人好心可是真?
大麻花辮子盤成一條龍,
妹妹我可不是那活心心人。
風吹云彩天不動,
交朋友可得把心拿硬。
一塊塊大炭燒成灰,
渾身身連心交給你。
君子蘭葉葉二指指寬,
問一聲妹妹我敢不敢?
只要心真情也真,
妹妹是你的還怕個甚?
滿天星宿當中間月兒,
不知道該親妹妹哪個個兒?
當中間月兒滿天天星,
想親哪兒你就往哪個兒親。
耳畔畔對住巧嘴嘴,
滿肚肚生鐵化成水。
稀稀的星宿明拉拉的月,
悄悄地給哥哥唱小調……
男人呀就像一匹馬兒,娶下媳婦備起鞍,生下孩子拴起鞭。成了家的男人,不出去多撲騰幾個活錢,家里的日子就像大旱之年地里的谷子,打不起精神來。這次出來打工的時候,毛毛攆著要一起來。王鐵蛋好言相勸,答應出去安頓好以后,就接毛毛出來。毛毛淚眼眼那可真是疼死個人呀!
麻眼雀落在屋檐上,
操心操在你身上。
麻眼雀落在圪針上,
死活咱倆攜跟上。
唱這首歌的時候,毛毛緊緊抱著王鐵蛋,任憑王鐵蛋的淚水流了自己滿頭滿臉。
王鐵蛋來煤城臨下火車前,還接到了毛毛的電話,毛毛在電話那頭唱的民歌,王鐵蛋一想起來就淚水決堤。
想你想得哭,
下米下成谷。
干糧蒸在水甕上,
耕地扛著壓面床。
唉,可惜那手機和身份證等物件,一到了這黑煤礦就被沒收了。老板的理由是替他們保存貴重物品,實際上是切斷了他們和外界的所有聯(lián)系。當然,老板也沒有完全切斷他們和家人的聯(lián)系,每周日下午允許他們用一部固定電話和家人通一次話,家人如果問起具體位置,統(tǒng)一答案是凱姍土石方公司。工資也不高,每月只有一千來塊。王鐵蛋他們想走人,然而狼狗和老板雇傭的保安,換句話說就是打手,每日虎視眈眈盯著他們,根本就走不掉。
凱姍土石方公司名義上是一家民營土石方公司,實際上每承攬一項土石方工程都是挖煤,挖完煤以后再按照工程要求進行土石方清理工作。類似的工程和單位在煤城有許多家,挖煤讓不少人成了橫著走路的一夜暴富者。
王鐵蛋來了半年之后,毛毛來過一次??粗煞蚓幼〉暮诤鹾醯乃奚?,撫摸著丈夫消瘦的臉龐,毛毛哭得鼻子尖發(fā)紅。老板給王鐵蛋放假兩天,條件是不準離開礦山半步。毛毛回家的時候,老板派人拿來一千元獎金送給毛毛,同時捎過話來:“禍從口出,女人管不好自己的嘴巴,會給男人帶來麻煩。”
本來王鐵蛋想就這樣死了算了。一想起毛毛來,一種生的欲望就在全身疾走。不,不,不能就這樣死了,我要復仇,我要出去把這黑礦主報告給政府,我要和毛毛團聚。
王鐵蛋打著礦燈,順著風的方向,尋找新的求生路線。走到半路的時候,他覺得自己應該到工作面看一看,如果還有人活著的話,一來可以救人一命,二來自己也許會找到幾個一起突圍的伙伴。
王鐵蛋首先看見了老四川和小河南的尸體,兩個人被爆炸震落的矸石砸得腦漿迸裂,幾乎成為了一張肉餅。王鐵蛋跪下,雙手捂住臉嗚嗚嗚嗚地哭了起來。
老四川個頭不大,人卻挺有力氣,推礦車的時候像個小火車頭。老四川的女兒正在上大學,為了給女兒掙學費,他從四川來到煤城,本來想掙大錢,讓女兒在學校體面學習,讓妻子在家鄉(xiāng)體面生活,沒有想到進入這黑煤窯,錢無法多掙,還幾乎失去了人身自由。王鐵蛋見過老四川女兒的照片,眉清目秀的一個女孩,雙手抱著家里的大黃狗,滿臉陽光調皮的表情。小河南猛一看,還以為是一位小姑娘,細皮嫩肉的他在家鄉(xiāng)找到一個對象,丈母娘提出要十萬元彩禮,小伙子原來以為挖上兩年煤就可以抱得美人歸,結果連命也搭在這里了。
王鐵蛋看了看老四川和小河南的頭燈,有一個還能用,就戴在了身上。他知道自己的頭燈很快就會耗盡電量,如果失去了照明,他的生命突圍將會難上加難。
王鐵蛋離爆炸現(xiàn)場越來越近,他先是見到了幾個呈現(xiàn)著向井口方向爬行姿勢死亡的礦工遺體,后來就依次見到了李二孩、趙大虎、孫狗子的尸體。井下39個人,現(xiàn)在可能只有他一個活人了。這個煤礦每一個分巷道只是隔著幾米厚的一個煤柱,爆炸摧毀了煤柱,也摧毀了鮮活的生命。
王鐵蛋給每一位見到的礦工尸體都磕了頭,有的礦工沒有呼吸了,卻依然大睜著眼睛。王鐵蛋為他們輕輕合上了眼睛。爆炸中心已經完全塌方,除了散落的幾具被燒得皮肉脫落的尸體,其余的都是黑乎乎的煤炭與矸石。星星點點的火星告訴他,這里的煤正在自燃。
王鐵蛋拿著撿到的幾個饅頭和燒餅,身上披掛著十幾個被爆炸震動得自行關閉了的、還可以正常使用的礦燈,在一個個廢棄的老巷道里鉆來鉆去。他堅信有空氣就有出口,有出口就有希望活下去,為死難的礦工伸冤。
其實,王鐵蛋不知道,出事的那天,毛毛正好又來探親,她來到的時候,正好趕上爆炸事故發(fā)生。爆炸聲驚動了附近的村民,前來觀看事故的村民們站在向外冒著濃煙的井口嘰嘰喳喳地議論著什么。
飛跑著叫來老板的保安們,拿著老板給的鈔票,挨個給村民們發(fā)放,告訴他們趕緊離開這里,回去以后不要胡亂猜說。
老板說自從政府命令打擊私挖濫采以來,他就停止了采煤作業(yè)。老板說井下根本就沒有人,屬于自爆自燃,現(xiàn)在唯一的最好的辦法就是密封井口,讓火焰在缺氧的狀態(tài)下自行熄滅。
村民們手里拿著新嶄嶄的鈔票,臉上露出了喜悅的神色,陸續(xù)離開了現(xiàn)場。
毛毛一聲驚呼,哭喊著撲向井口,被幾個彪形大漢架住胳膊捂住嘴巴,拖入一輛汽車,快速駛向了通往深山的一條小路。
彪形大漢告訴毛毛,他們已經下井看過了,所有的人都死了,連尸首都找不見。
毛毛在一個有人24小時看守的農家小院哭喊了數(shù)天后,終于精疲力盡,接受了老板開出的條件:王鐵蛋已經死亡,給你50萬元現(xiàn)金,立刻回家,不得胡說。如果來硬的到處亂說,后果自負。
毛毛知道這些人什么事情都能干得出來,就在談判的時候增加了一個為李二孩、趙大虎、孫狗子每家賠償50萬元的條件。老板考慮再三,把煙頭往地上一扔:“好!成交!”
地面上,毛毛打電話叫來了李二孩、趙大虎、孫狗子的家屬,拿到了賠償款,拿了幾件親人們留在宿舍的衣物,回村準備衣冠冢,辦理后事。
臨走時,毛毛和幾位村民在井口擺了供品,燒了冥幣。毛毛哭道:“哥哥呀,著急不過人等人,溫暖不過人疼人,難受不過人想人,你不是最喜歡妹妹唱歌嗎?妹妹就再為你唱一首歌吧?!?/p>
隔——山——那個隔水呀——
哎嗨——親親——不隔呀那個音。
山——曲——曲那串起了——
哎嗨——親親——兩顆顆那個心
青青山上——臥呀——臥白云——
難活不過了那人呀——人想人。
走——東——那個走西呀——
哎嗨——親親——想著呀那個你。
天——河——水那串起了——
哎嗨——親親——兩顆顆那個心。
一疙瘩瘩那云彩——繞山頂——
哥哥就在那個妹妹——心坎里。
哎——嗨哎嗨哎哎………
凄婉的歌聲穿過樹木,穿過山頭,在場的保安都掉了眼淚,唯有當時昏迷在井下的王鐵蛋聽不見半句這割肉般的柔情。
井下,王鐵蛋餓了吃饅頭,渴了喝黑乎乎的透山水,在一條條縱橫交錯的老舊巷道里,尋找著通往外界的出口。
也不知道走了多少天,王鐵蛋拿著的饅頭吃完了,餓得眼冒金星的時候,只好吃井下的爛木頭。那些木頭嚼爛容易,咽下去卻難上加難,王鐵蛋只好用手硬把這些食物推進脖子里。好幾次,這些木頭屑卡在嗓子眼里,上不來下不去,鬧得他滿臉青紫,差點把他憋死。后來王鐵蛋試著吃煤泥,沒想到居然比木頭還好吃些。
這天,王鐵蛋從一條死胡同巷道返出來,在另一條巷道走了大約幾百米深,忽然,王鐵蛋隱隱約約見到前邊有人影晃動,“誰?你是人還是鬼?”王鐵蛋沙啞著嗓子問。對方卻并不答話。王鐵蛋聲音發(fā)顫,一種恐怖的感覺襲擊了他。他雖然是徹頭徹尾的唯物主義者,但是在這個死亡了三十多名礦工兄弟的井下,心中還是有點害怕。也許人是真有靈魂的。王鐵蛋在一本雜志上見過這樣的一篇文章,說是日本科學家做過一個試驗,將一位快要死亡的人放在了一個測量精密度很高的電子秤上,這個人死亡以后,發(fā)現(xiàn)他的重量少了38克。
王鐵蛋換了一盞新頭燈,一點一點向人影靠近。他覺得即使自己面對的是一個鬼魂,現(xiàn)在也沒有必要害怕了。也許這是一個善良為本、慈悲為懷的鬼魂,可以幫助自己走出這人間地獄,走入毛毛那溫暖、溫柔的懷抱。王鐵蛋走近了,才發(fā)現(xiàn)那是一具干尸。干尸的身上穿著清朝的對襟襖子,頭上裹著白羊肚手巾,腳上穿著千層底鞋子,臉上隱隱約約露著一絲笑容。據說人在死前都會見到喜歡的東西,看來有一定的道理。干尸的旁邊有一個有著長長尾巴的外形像一只老鱉的銅質器具,王鐵蛋拿起來仔細看了看,猜摸這個家伙應該就是先人們挖煤的時候,用來照明用的油鱉壺了。先人們挖煤的時候,嘴巴牢牢咬著油鱉的尾巴,憑著老鱉嘴巴上油捻上的火光照明作業(yè)。一旦遇上瓦斯?jié)舛瘸瑯诉垡宦暼说纳屯甑傲恕,F(xiàn)場左邊是新塌落的矸石,也就是說左邊的煤柱因為這次爆炸受震動坍塌,右邊的一個類似出口的地方堆摞著的是舊矸石。這位老者當年一定也是遇到了礦難,因為當時的條件無法施救或者是黑心礦主沒有施救,而永遠地待在了這里。幸虧這里的矸石與土壤保持著干燥,干燥的空氣、矸石和土壤吸取了老者身上的水分,讓老者保持著清朝或者更遠朝代的微笑。
唉,煤礦工人干的是四疙瘩石頭夾著一塊肉的營生,一旦遇上礦難,死亡率之高是常人所無法想象的。日本人控制這煤礦的那些年,礦上出事死了人或者是遇上受了重傷的人,日本人也不管礦工是否咽氣,把人往萬人坑里一扔就了事了。但是有的人憑著鐵棒似的韌勁,硬是從閻羅殿跑回了人間。王鐵蛋聽老輩人說過,有一年一個煤礦發(fā)生了冒頂事故,一位礦工和他牽著馱炭的騾子被困井下。那時候全國已經解放,礦上組織人挖了一個多月才挖通被矸石堵死的巷道,本來以為在里邊困著的礦工早就死成一堆骨頭了,結果發(fā)現(xiàn)他還活著。你猜他是咋活下來的?他先是吃木頭和煤面,大便出來都是黑乎乎的東西,后來覺得外邊救助希望不太大,就含著眼淚撫摸著喂養(yǎng)了多年的騾子說:“老伙計呀!看來咱倆是活不成了,反正怎么也是個死,我殺了你多活幾天,也許還有救,沒有辦法呀!你先去閻羅殿報到吧?!彼描F鎬打死騾子,天天吃騾子肉,居然等來了救援的人馬。
望著這位死去經年的先輩,王鐵蛋忽然想起了大伯。大伯以前在黑煤礦打工,最后傷了一條腿后,回到了村里。大伯說。煤礦出事后,老板們?yōu)榱颂颖苷闹撇?,往往是和死者家屬私了,這種情況下,基本上每一位死者家屬都會選擇高額的賠償金額,然后任憑老板把死者卷到廢舊汽車輪胎里,一把火燒成骨灰,家屬抱著骨灰,拿錢走人,政府根本不知道煤礦死了人。
王鐵蛋跪下,頭顱深深埋向懷中,嗚嗚咽咽哭了。老祖宗?。∪绻险嬗徐`氣的話,就給俺指一條生路吧。
哭著哭著,王鐵蛋就睡著了。他夢見了毛毛,漂亮的毛毛,溫柔的毛毛正在唱他喜歡的民歌。
騎洋車的跑得快,
拐曰(個)彎彎跌下來。
嗯(你)媽問你咋來來,
“紅片(屁眼)小孩挖著來!”
騎洋車的跑得快,
拐曰(個)彎彎跌下來。
扭了把,崩了胎,
可把老婆摔了個壞。
王鐵蛋的臉上露出了笑容。
忽然王鐵蛋聽見腳邊有什么東西,發(fā)出了細微悉悉索索的聲音,周身立刻起了一身雞皮疙瘩。心想,難道這世界上真有鬼魂不成?老祖宗呀!看來您真是不簡單呀!老祖宗呀!咱們都是窮苦人呀!您不會吃了我吧?我上有父母需要孝敬,還有個妻子等著我回家。老祖宗呀!我出去以后一定把您請到地面,讓您入土為安的。
“唧唧唧唧”,王鐵蛋的身邊發(fā)出了什么動物的叫聲。王鐵蛋擰亮了三盞頭燈,才發(fā)現(xiàn)這里居然來了一只老鼠。 這只老鼠有兩寸多長,一對滴溜溜的眼睛露著善意的光芒。王鐵蛋在口袋底部,搜出一些饅頭碎屑,貓咪,吃吧!你已經餓壞了吧!
井下工人稱呼老鼠為貓咪,平時總有礦工帶些吃喝給這些可愛的“貓咪”果腹。王鐵蛋聽大伯說過,貓咪的敏感性非常強,井下一旦即將發(fā)生瓦斯爆炸、透水事故、冒頂?shù)仁鹿?,老鼠都會提前感覺到即將來臨的危險,從而快速向井口方向逃命。王鐵蛋忽然想起自己在事故發(fā)生前,往井口走的時候遇到老鼠外逃的事情。唉,自己怎么這樣笨呀!怎么就沒有想到這是“貓咪”在報警呢。
吃過饅頭碎屑的老鼠,慢慢走向一個只容一個人爬著進出的巷道。王鐵蛋的頭燈一直照著它,腳步一直跟著它。轉過幾個彎道,王鐵蛋的心里一陣狂喜。他感覺到巷道里的風兒忽然清新了許多,風的力量也勁道了許多。也就是說,他很快就要找見通往陽光的井口了。
王鐵蛋覺得這只窯貓就是老者派來的救命天使。
王鐵蛋的猜想很快就得到了證實,這條巷道是昔日國家開采煤炭時候的通風巷道。順著來風的方向,王鐵蛋彎著腰身大約行走了兩個小時左右,洞口炫目的光芒終于照亮了他的心房。
“嗷!”一聲吼叫,嚇了王鐵蛋一跳。只見兩只像狗一樣的動物,眼睛里放射著藍幽幽的光芒,向他發(fā)出了低沉卻如滾雷般的警告。
王鐵蛋心中哎喲一聲,知道遇上狼了。這條通風巷道由于多年棄用,被野狼看中,成為了野狼談情說愛、生兒育女的天堂。
這對野狼平時只注意來自洞口外邊的威脅,今天忽然從背后發(fā)現(xiàn)了不明身份的生命體,它們也嚇了一跳。
是的,滿身黑乎乎煤塵的王鐵蛋,莫說是狼難辨他的身份,就是一個人猛一見到他,一時也難以區(qū)分他是一只黑猩猩,還是一名死里逃生的礦工。
憑借體力,王鐵蛋絕對不是兩只野狼的對手。雖然那些半發(fā)霉的饅頭維持了他的呼吸,挽救了他的生命,但是他現(xiàn)在已經精疲力盡了。他在心中叫一聲,毛毛,我再也見不到你了,奔涌而出的淚水沖開臉上的煤塵,露出了兩道溝壑。
王鐵蛋打亮了所有的頭燈,狼和人進入了對峙狀態(tài)。
正當王鐵蛋琢磨如何對付這兩只野狼的時候,那兩只野狼忽然弓下身子進入了戰(zhàn)斗狀態(tài)。王鐵蛋雙拳緊握,準備拼死一搏。他想好了,狼是銅頭鐵尾麻桿腰,只要狼撲過來,他就先把頭燈塞到狼的嘴巴里,再伺機用頭燈的電池砸狼的腰。
然而,狼并沒有向王鐵蛋撲過來,而是在離他幾十米遠的地方和一條胳膊粗的蛇糾纏在了一起。頭燈的光芒中,那條蛇昂起了三角形的頭顱,向狼發(fā)起了進攻。
原來,在野狼進駐這里以前,已經有一條蛇看中了這塊風水寶地。這里向外可以通向外界呼吸新鮮空氣,向里有老鼠,也就是窯貓,滿足蛇的食欲。估計是不打招呼就爬進來的王鐵蛋驚動了蛇,它正欲爬出去躲一躲這個龐然大物,沒有想到面前出現(xiàn)的兩只野狼,攔住了它的去路。
這兩只狼可能是沒有領教過蛇的功夫,一前一后撲向了蛇。蛇一口先咬住了一只狼的脖子,這只狼拼命甩動脖子,也無濟于事。蛇粗壯的身軀如同一根繩子,將狼的身子纏得如同一只粽子般結實。另一只狼一看愛人發(fā)生了危險,張開血盆大口就對著蛇身狂咬,鮮紅的蛇血很快就噴涌而出。蛇的嘴巴緩緩松開狼的脖子,猛地咬住了另一只狼的嘴巴。狼覺得嘴巴一陣鉆心的疼痛,然后覺得眼前五光十色,一條蛇變成了一百條一千條,繼而覺得這種疼痛快速在全身走動,自己身體中的雷霆和閃電開始熄火,身子“撲通”一聲倒了下去。兩只狼慢慢地趴在一起,彼此看了對方一眼,漸漸地閉上了盈滿淚水的眼睛。
蛇也受了嚴重的外傷,它想爬到外邊去,治療自己的外傷和內傷,可能是因為失血太多,爬了不到十米就不動了。
看著這場狼蛇大戰(zhàn),王鐵蛋簡直有點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他繞過狼的尸體,慢慢地走近蛇,離蛇幾米遠的時候,用小石塊打了一下蛇身,蛇身沒有任何反應。
王鐵蛋不知道是該感謝蛇毒殺了兇殘的狼,還是應該感謝狼咬死了劇毒的蛇。
王鐵蛋不敢遲疑了,洞口那久違的天光,給他注射了興奮劑。他貓腰快速走向洞口。
站在炫目的陽光下,王鐵蛋第一次理解了地獄和天堂的區(qū)別。
吃了些附近樹上的野果,選擇一個安全的石洞睡了一個好覺。衣衫襤褸的王鐵蛋順著小溪邊的土路,大步向山外走去。已經從地獄回到天堂的他,決心揭露礦難真相,為死難的礦工討回一個公道來,讓那些應該得到懲罰的人,去品嘗品嘗地獄的滋味。
他仿佛聽見毛毛正在唱歌。
地生谷來天生雷,
哥愛花來妹待見哥。
烏鴉反哺羊跪乳,,
你對人好來人才看見你親。
種五谷收獲滿口香,
種圪針兩手血淋淋。
你是好人大家送你上九層天堂享清福,
你干惡事老天爺把你打入十八層地獄。
一個月后,煤城日報頭版頭條發(fā)出了一個轟動全國的消息。
遇難礦工的尸體,一具具被抬出了井口。家屬們跪在井口哭聲震天。當相關人員在王鐵蛋的引領下,抬出那具老者的干尸的時候,王鐵蛋看見老者對他來了一個感激的微笑。
沒有人知道,王鐵蛋為什么會忽然淚如雨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