杏花春雨,江南是我的故鄉(xiāng)。
在北京住了三十余年了,依舊戀念著故鄉(xiāng),總說江南好。多次,剛過春節(jié),北國冰封,人們還在溜冰的季節(jié),我便收拾去江南寫生的畫具了?!疤缌耍戏揭策€冷著呢,等到四五月份春暖花開的時節(jié)去多好!”鄰居們都這樣勸我。
我有我的所戀,我一味追求:柳梢初冒新芽,尚未吐葉,疏疏的枝條隨風飄搖,遠遠看去,通體呈現(xiàn)著朦朧的半透明的冷灰色調(diào)。這時候,春水微綠,遠山偏青,濕潤的堤岸帶著褐色,彼此間的色彩融洽和諧,都很謙虛,誰也不欺壓誰。白墻黑瓦的江南人家就散落在這寧靜和諧的水鄉(xiāng)里,顯得分外醒目。這里、那里,像鑲嵌似的點綴了濃重鮮艷的彩點,赤、橙、黃、綠、青、藍、紫,是田間的姑娘,是晾曬的衣裳。由于在整體銀灰調(diào)環(huán)境中占面積極小,是色彩的濃縮點,所以鮮艷的色彩也不會刺眼,這是色彩效果的規(guī)律。待到垂柳濃蔭的五月天,處處綠樹成團,青草如茵,紅花簇簇,又別是一番打扮,但不是我所追求的對象了。我穿著厚棉衣離開北京,其實并不算太早,一夜醒來,窗外已具青綠意味了?!按猴L又綠江南岸”,我甚至有些著急了。我要趕在春風之前,仔細觀察她是如何染綠了江南岸的。她用筆輕巧而隱蔽,三天、兩天,甚至每天每天,江南岸的色調(diào)緩慢而迅速地遞變,人們未及察覺,往往過了一個星期,才驚訝楊柳綠了!桃花開了!流光容易把人拋!我的青春早被流光拋去,只忙于捕捉那流光中瞬息消逝的早春天氣了!
回憶20世紀50年代初到北方時,過了長江便漸漸進入漠漠平原,林木稀疏了,樹葉也不很綠了,同那黃灰溜溜的土壤一樣顯得沒有精神。??!真單調(diào)。尤其滄州一帶,極目一片白茫茫的鹽堿地,立即使我想起充軍中的林沖,他那可憐的草料場又在哪里呢!村莊嗎?太不起眼了,那泥墻泥頂或灰頂?shù)姆可崤c土坡泥埂混成一片,雖各有起伏,遠遠看去也難分是坡是屋,因為房屋外墻幾乎都不露門窗,像長年閉著眼睛在打瞌睡,看不清它們的面貌。數(shù)十年,生活在干燥、晴朗的北方已數(shù)十年。塵土、黃沙的襲擊替代了拂面的春風;粗笨的大車在干涸的河床里顛來簸去;直線上下的峭壁寸草不生;大平原,一望無際到天涯不見一戶人家。這些是單調(diào)嗎?數(shù)十年的相熟相親,不單調(diào)了,是單純,是質(zhì)樸,是大氣磅礴的粗獷之美,何必執(zhí)意于小橋流水人家的娟秀呢!確乎,我是一個南腔北調(diào)之人了,愛上了北國的統(tǒng)一基調(diào)銀灰調(diào),我竭力吸取這銀灰色的調(diào)揉入江南水鄉(xiāng)的畫面中去,否則感到江南鮮明的色相易流于甜膩。
年年復年年,我奔馳在大江南北,眼看著江南江北都在不斷地變,究竟哪邊將更富饒,難說呢!我還記得早年夜間過江坐渡輪及換車的情形,曾使我畏懼南去,尤其是拖著笨重的畫具。今天當我在臥鋪車廂中聽著列車轟轟隆隆過大江,感到分外輕松,并別有一番滋味在心頭:南下是回來,北上又是回去,我永遠在母親的懷抱之中,偉大的母親!
(選自《吳冠中人生小品》,花山文藝出版社,2001年版)
賞析
讀吳冠中的文章,似乎不敢相信這是出自一位畫家的筆下。對生活的細致體悟,對細膩情感的捕捉鋪敘,對人生的追索與叩問,完全是功力深厚的大家所能。以《大江南北》為例,佳句美文讀來唇齒留香,文辭章法謹嚴令人興嘆。且說他剛過春節(jié)就迫不及待地要回江南那段的描寫,讓人仿佛目睹著一位老人回鄉(xiāng)的急迫與忙碌;再看對江南“白墻黑瓦”“柳綠花紅”的依戀,那思鄉(xiāng)之情,憶鄉(xiāng)之美,字里行間讓我們感受到游子思歸的濃烈。但,“南下是回來,北上又是回去”,作為一個在北方生活了幾十年的老人,何處才算是“回家”呢?
吳老以上個世紀50年代初到北方時,看到的“漠漠平原,林木稀疏了,樹葉也不很綠了,同那黃灰溜溜的土壤一樣顯得沒有精神。??!真單調(diào)”,讓我們一同經(jīng)受畫家對于失去色彩的愁苦心情。然而,“這些是單調(diào)嗎?數(shù)十年的相熟相親,不單調(diào)了,是單純,是質(zhì)樸,是大氣磅礴的粗獷之美,何必執(zhí)意于小橋流水人家的娟秀呢”,生活久了,作者豁然發(fā)現(xiàn)北方竟有另一種“粗獷之美”,是“小橋流水人家”的娟秀所不能替代的。自此,作者釋然了——“別有一番滋味在心頭”。南方北方,都是家鄉(xiāng)。我們原本,也將“永遠在母親的懷抱之中”。自此,作者以“大江南北”撫平了內(nèi)心的思緒,回歸到內(nèi)心的平靜。杏花春雨江南,風沙峭壁漠北,因為情脈相連,南北風景皆關情,如此則人生何處不鄉(xiāng)關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