郁俊
董家老爺倦讀詩,
搶罷民女畫大癡,
三萬蟻眾齊吶喊,
蚱蜢舟輕載病軀。
當年我在朱新建家時,發(fā)現(xiàn)到了他這個等級,錢什么的,都已經(jīng)無所謂了。他只關(guān)心一件事情——怎么進入美術(shù)史。我就是個應伯爵,哄人,不論男女,絕對有天賦。我說:這個毋庸置疑,您肯定要進人美術(shù)史啊。后來發(fā)現(xiàn),別人也這么對他說,老朱一聽就高興了,他是個人來瘋啊,越畫越來勁。今天,老朱應該算是得償所愿,進入美術(shù)史了。有人說那是因為他畫得好,美術(shù)史認啊!嘿嘿,他當然畫得好,但是你我也有功勞,是我們集體對朱新建的詮釋,造就了他的地位——敘述,不斷敘述,重復敘述,造就事實與群體記憶。你看,進入美術(shù)史最方便的途徑,不是畫得好,而是書寫它。
我們回到正題上來。董其昌就是個書寫美術(shù)史的真正行家。
大家記得王季遷家里,那張赫赫有名的《溪岸圖》。此圖后來人藏美國大都會博物館?,F(xiàn)在普遍的觀點是一一哎,這個才是董源的原貌。對此,陳佩秋女士曾有專文,恕不詳細引出。那么,我們再仔細看看董其昌和他的小團伙審定的《瀟湘圖))《夏山圖》和《山口待渡》三張手卷,那和《溪岸圖》在格調(diào)、功力、氣息上,簡直這么說吧,就好比王寶強和梁朝偉那么隔膜,離得就那么遠,但600年來,大家都是認認真真地按照董其昌規(guī)定的路線來審美——“平淡天真”云云。記得我當年看到那幾個卷子,也激動得不得了,今天想想,被洗腦啊。
董其昌的所有大畫和小品,判若兩人,根本就不是一個人畫的。后來石濤,也有這個毛病。不過,石濤是一個人畫,只是味道,肯定是小的好。我經(jīng)常給朋友解釋,董的技術(shù)特點有二。
一是,董之前,哪怕吳門,所有畫畫的,發(fā)力都是一種辦法,叫助跑跳遠;南宋和明初那個簡直就是三級跳遠,力量很大;董其昌呢,他是立定跳遠,站那兒,pià,一蹦,好了。人家說,你這也叫跳遠!太近了,太弱了。他就跟你說,我這個是南宗的跳法,你們北宗的不行,不是頓悟。所以,歷史上有一群人管他叫地主惡霸,不是一點道理也沒有的。
第二點,是技術(shù)上的要點。那就是董其昌對畫的邊邊角角,特別敏感。他有時候畫的中腹,不怎么經(jīng)營,但是邊角上,擠進去很多樹,這個精彩。四王——王時敏、王鑒、王顰、王原祁,前三個都是木頭,沒有一個明白這么簡單的道理。不過,這個精彩也只是小幅繪畫才需要的心機,大畫不用這一套。所謂南宗的大畫,有了董的理論以后,基本部不能看。
董之前,沈石田的《廬山高》,得黃鶴山樵正脈,后來南北宗一分,完了,大家都不會畫畫了。那天老費和我電話,先談論了一些國際、國內(nèi)的重大事情,哈,后來說到畫畫上,老費說,朱新建啊,其實他也是有自己一套美術(shù)史理論的,所以他能夠自圓其說。我恍然大悟,這個不二法門,肯定是自董其昌開啟的。
董其昌的藝術(shù),其實有非常誘人的那一面?!肚锱d八景》就是上海博物館的鎮(zhèn)館之寶。他非常敏感,無論對色彩、墨色還是線條節(jié)奏,都是直奔著最高端去的。在《畫禪室隨筆》里面,他心心念念的一個是趙松雪,一是倪云林。我大學里一個弄油畫的老先生說過,大師從一開始就站在美術(shù)史的角度考慮問題。
歸納一下,董其昌一輩子,除一次民變、一次降職外,基本風平浪靜。崇禎末年,大明快不行了,他高壽而終,這一輩子太幸運了。然而,他最厲害的,就是開啟了美術(shù)史的自我書寫模式。畫家你以為只要畫畫啊,不,他還有幾個任務,要和資本周旋,要為自己圓謊,懂這套的人原來是很少的,現(xiàn)在越來越多了。君不見,連范曾都要開始炫耀著作等身了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