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鳴久
我就是那個用竹籃子打水的人
千百次的竹籃子打水,
千百次的空,
而我依然執(zhí)迷于這無效的運行。
非關(guān)渭水老翁以直鉤釣世的心機深重,
也不是佯瘋者的特立獨行,
我只是快樂于轆轤和人的一體搖動,
并喜歡聽那永遠抓不到的
隔世水聲。
昨日在井臺上睡去,
醒來忽見滿衣青苔,
更有濕嫩嫩一坨筍芽,鋒刃般
躦出籃底的朽敗!
——它刺穿了我的空,
也脹疼了我的空,
讓一身老骨頭轆轤般禁不住渾身激動,
蒼蒼雙眸,
瞬間漲滿清水。
秋水長河
鏡子可以液體,鏡子亦可
彎曲,鏡子是這條秋水長河的自我比喻。
——它鏡子一樣寬闊地躺平,
將虛實一體,讓物我雙棲,
使頭頂天空,有了雙胞胎兄弟。
昨夜狂風暴雨,已深藏骨骼,
來處危崖險灘,已隨程遠匿。
大者無言。它知道:
能把兩幅千古巨藍縫在一起的,
唯有——游魚如針。
千痛百苦,獲得靈與肉的澄明,
它必須,給世界以關(guān)照。
一鏡橫陳,讓鳥兒進入深度,
讓蟲兒找到高度,讓滿灘水草與白云一道,
鋪開天地合一的廣度……
——彌天大霜,布滿頓悟。
為了把一座青瓷托穩(wěn),
它降下身體,并一直低于大地。
酷似一夫子,行于斯,居于斯,
靜于斯,也美于斯。
當子夜臨肩,有浩瀚星河在額端越垂越近,
這鏡子驀然抬眸,于萬物清澈中,
照見了,另個自己。
遙望紅嘴鷗
紅嘴鷗很紅,翠湖水很翠,
這使一種飛,構(gòu)成了雙倍的美,
并以雙倍的明媚,
相約著天天的人鳥大會。
左手饅頭渣,仿佛東方文明,
右手面包屑,仿佛西方文明。
萬千的鷗,萬千的人,
萬千的喙,與萬千的手掌人鳥相親,
讓我,忽然布滿了擔心。
擔心的不僅僅是我,
——害怕碰傷鷗的翅羽,
那頂藍天,已悄悄收高了自己;
那厚厚的堤岸,又向四側(cè),
閃開了一些……
悲劇并未避免:一個
黑龍江小伙,千里迢迢來這里,
因愛不釋手,而把兩扇鷗翅折斷!
證明著,美的最大危險,
依然是人!常常
一念天堂,一念地獄。
而另一種折斷也許非常緩慢,
這繞人不去的紅,
這食來張嘴的鷗,
若有一日因習慣于習慣而候鳥不候,
該飛走時,它還會不會飛走?
被喂養(yǎng)著的自由,
最后,難免變成自囚。
拒絕遺忘的身體
“總是做噩夢,
總是在噩夢中被驚醒?!?/p>
這位父親樣的老人懸兩眸靜水深流,
于黃昏時節(jié),
透露水底旋渦。
噩夢是靈魂傷疤。
命運在不可知的年代被強力切入,
磔裂,破碎;凌虐,畸曲;
反復結(jié)痂又反復滴血,
最終,構(gòu)成生命的一部分。
居住在身體里的宿敵,
無法祛除,無力消弭,又不能和解,
接近虛無,接近虛無的
蛇纏,接近虛無的蛇纏和暴力,
它屢屢乘夜來襲,
讓在驚恐與窒息中的每一次醒來,
都像死過了一遭。
而面對普遍性遺忘,
人,甚至無法用它提取證據(jù)。
——誰能說:請?zhí)鹉銈兊难劬Γ?/p>
看我出示的夢!
在日暮時分,望著
這位父親一樣的老人泊在時間深處,
老骨頭里旋渦暗旋,
此間,說早晨或不說早晨,
都是一種殘酷。
4G時代
真快呀!上海的那位貴夫人,
剛剛把一組吃天鵝肉的照片,用手機
發(fā)給在南寧的小弟,她
南寧的小弟,就被破門而入的警察,
按倒在倒賣珍稀野生動物的
犯罪現(xiàn)場。
真快呀!這個落網(wǎng)的男子,
剛一被網(wǎng)訊即時曝光,他那在
芭蕾舞里跳小天鵝的女兒,就于北邊
哈爾濱,斷然削發(fā)為尼,
從此吃素。
真快呀!當這個沉重的女孩,
剛剛把木魚槌拿起,她神采飛揚的姑夫,
就在廣州的新聞發(fā)布會上
鄭重宣布:大天鵝的單性繁殖,
已實驗成功。
真快呀!沒等這南中國的聲音
最后落地,八千里之外,貝加爾湖的
女天鵝們,便開始了
紛紛的自殺……
——真的是,太快了。
老小孩
向晚的時節(jié),我用
一生的老手藝,將你的音容笑貌,
調(diào)制成一粒粒裸體糖塊。
像孩童時那樣,把這
貧苦中的甜,秘密地藏在手心,
想起來,就含一口,
想起來,就含一口。
晴窗小記
大太陽亮在窗子那壁,
有一蠓,集合起血與肉的發(fā)動機,
兀然飛來,一頭撞向玻璃,
一次接一次地,奮力,
一次又一次地,撞擊;
一次再一次地,繼續(xù)……
玻璃措手不及,但玻璃
無法打開自己。
驚心動魄的我趕緊開窗放人,
——蠓,去了!
蠓飄搖著金屬般的滑翔,去了它
奮不顧身的去處。而我這里,
卻整整一天,散不去
滿玻璃窗的嗡嗡轟鳴;
寂靜的額頭,也一直在
隱隱作痛。
冬日里的樹
麻雀,使冬日的樹枝,
倏然有了葉子。
葉子努力地呼吸白雪,
葉子閃動瞳仁若閃動一群的露珠,
葉子用滿枝意象,
反復排列唐詩三百,
一會兒五言,一會兒七言,
虛擬得十分真實。
葉子還會突然摘開自己,
變成另一棵樹的葉子;
葉子可以從樹顛上,迅疾地射向
地面,又迅疾地彈回,
——讓兩個季節(jié)瞬間轉(zhuǎn)換,
卻讓隔窗的目光,
來不及轉(zhuǎn)換。
葉子左啄,右啄,
啄痛了枝條里的老虎!
蘇醒的閃電,捺不住周身泉水的
細密與磅礴,
呼之欲出——
有嫩綠的鳥叫,已接近
拱破,皮膚。
唐卡畫師
在紙之前,他的心頭,
早已坐好一座佛。
用心中的佛,搖醒
指上的佛,再用
指上的佛,吹亮金綠紅藍白下的佛,
再用五原色下的佛,喊出
紙后的佛。此時,
他的眼睛,立成一扇鏡子:
鏡里一座佛,
鏡外一座佛,
兩佛微微頷首,理了理
對方的衣袂。
這是,人與神的相互賦予,
使全世界的語言,
都成為多余。
舉手合十,心靜如水。
——在夤夜的酥油燈下,
他把自己,
睡成了一盞蓮花。
大地初涼,銀月吐絲
大地初涼,
銀月吐絲,
■的聲音滿眼皆是。
我看見:
我家鄉(xiāng)的老母親,
正把編織了大半年的一件大毛衣,
包裹成一個
碩大蠶繭,
然后,用歪歪扭扭的紅線,
縫上我的名字。
再然后,
她摸摸索索地
對著一面老鏡子,
拔去了頭上
最后
一根黑發(fā)。
無 題
世界,本沒有東西南北,
是人,一站在那兒,
才有了東西南北。
就像,天空本沒有黑白圓缺,
是有了眼睛,
才有了黑白圓缺。
就像,人間本沒有酸甜苦辣,
是有了舌頭,
才有了酸甜苦辣。
就像,時間本沒有潮漲潮落,
是有了耳朵,
才有了潮漲潮落。
就像,歷史本沒有疼痛,
是有了文字血肉,
才有了疼痛!
也才有了,我們用詩的淚水,
一遍遍清洗萬物枯榮,
同時清洗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