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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光輝歲月

      2016-05-14 16:55孫尊超
      青春 2016年5期
      關(guān)鍵詞:龍大師娘犯人

      孫尊超

      老卞和我是監(jiān)獄警察,現(xiàn)在我們都已不再青春年少。雖然自己尚不服老,但衰老的癥狀已經(jīng)異乎尋常地明顯:喜歡回憶過去,常常丟鑰匙丟手機,剛下樓以后又爬回到六樓,只為確認家里的門是不是鎖好。另外就是撒尿以后常常忘記拉上褲子拉鏈——這些都是衰老的標志。最嚴重的是,走在大街上,時常有一些二十出頭的年輕人喊我們老師傅了。

      我還在繼續(xù)上著班,在監(jiān)獄里擔任一個基層監(jiān)區(qū)的領(lǐng)導,連續(xù)值兩天班休息一天,周而復始,沒有終點。值班時間不能回家,要么就住值班室,要么就住在宿舍里。工作挺忙碌,在這樣一個人員密集、魚龍混雜的地方,總會有很多意想不到的事情發(fā)生。遇到這樣的事情,一般都不再需要我去親自處理,而是指導督促年輕同事工作。這個時候我常常會想起老卞,當年他就是這樣指導我的。老卞已經(jīng)提前退休。休息的時候,我經(jīng)常跟老卞一起喝點酒、打打摜蛋。我老婆對我們的生活方式嗤之以鼻,認為我們沒有追求,沒有夢想。我說,我現(xiàn)在進政治局還嫌年輕,提拔晉升處級領(lǐng)導已經(jīng)嫌老了,正是不上不下的尷尬年齡。所以,我的追求就是工作上安安穩(wěn)穩(wěn),多教育改造好幾個壞人,有空就享受享受生活,照顧好你和孩子。老婆聽完最后一句話,嬌嗔一聲:死相,就會花言巧語,你們這些當警察的,掙不了幾個錢,就會忽悠人,功夫全都練在嘴上了。她嘴角一撇,眉梢含笑地沖我翻白眼的時候,年輕時的萬種風情,盡顯無遺。當年我就是這么一下子愛上她的。

      回想起二十年前,我和老卞參加監(jiān)獄的文藝匯演。我們合唱那首Beyond樂隊的《光輝歲月》,唱到最后都唱破了音,卻依然感覺良好,全不顧臺下的觀眾捂著耳朵,臉龐扭曲,一幅苦大仇深的模樣。主持人終于等到我們嚎結(jié)束,走上臺來,十分由衷地說到,感謝三中隊的兩位同志給我們帶來了一首蕩氣回腸的歌曲,讓我們感受到了搖滾的震撼力和破壞力。聽到這句話,全場爆出一片意味深長的哄笑聲。我和老卞還沉浸在自己的感覺里,也跟著大家一起笑。隊長一把把我們扯坐椅子上:還笑呢,給人家調(diào)戲了還稀里糊涂的!

      過去那些偶爾的閃亮讓我們回味無窮,因為我們生活中閃亮的時刻本來就不多,也許我們將注定默默無聞,終老此生。老卞很豪邁地說,將來等實現(xiàn)共產(chǎn)主義以后,就沒了監(jiān)獄,也沒了監(jiān)獄警察——這就意味著,也許我們將被人徹底忘記。想起自己奮斗的終極目標居然是把消滅自己,未免有些啼笑皆非,這說明我的思想境界還沒達到老卞的高度。但有一點非常確定:那些有關(guān)監(jiān)獄的人和事我們將永遠記住——這對我們非常重要。這是因為,我們把一生中最美好的年華奉獻給這塊愛恨交織的地方,這兒就是我們的熱土。過去的那些歲月即便不完美,也是這個世界的組成部分,更是我們的光輝歲月。在那些歲月里,我們迷惑卻沒有迷失,我們抱怨卻沒有消沉。我們恪守著做人的本分和操守,眼看著滄海桑田,世事變遷?,F(xiàn)實生活中我們都是普通人,但在精神世界里,一個監(jiān)獄警察也可以很高貴地活著。老卞說,如果沒有那些屬于我們自己的故事,不知道人生該會有多么無趣。

      老卞還說,過去的那些年,他從未覺得虛度光陰,從未因為選擇了這種生活而后悔。他總是能說出讓我嘆服的道理來,所以他配得上做我的師傅。

      一 約法三章

      老卞去年辦理手續(xù),光榮提前退休,回家養(yǎng)老。從在勞改農(nóng)場機耕隊以工代干算起,他當了三十五年的監(jiān)獄警察。干這一行的,心理年齡往往比生理年齡都大得多,所以他如今看起來仿佛有六十歲的年紀。他其實就大我七八歲,今年五十六歲,屬猴的。同事們都說他精得像只猴子。他是我參加工作以后的第一個師傅,做我?guī)煾禃r還是風華正茂的年齡。之所以從那時就被稱為老卞,主要還是因為他的姓氏比較特別,喊大喊小都不合適。

      我上大學學的是機械工程,干這一行的確有點陰差陽錯。畢業(yè)分配的時候,監(jiān)獄(那個時候還叫勞改隊)來學校招聘。系主任跟我說,監(jiān)獄里有水泥廠,需要技術(shù)人員,你去了以后身份就是警察,既能穿警服,又能搞自己的專業(yè),一舉兩得,多好?男孩子多少都有點英雄主義情懷,就這么被一身神氣的警服誘惑到了監(jiān)獄里。始料未及的是,這點自豪感很快就被現(xiàn)實和老卞聯(lián)合抹殺了。

      我去報到的那天,按照派遣證上的地址一路問過去。從火車站轉(zhuǎn)了兩趟車,眼見得暑熱漸消,紅日西斜,公交車卻還在搖搖晃晃地走。車窗外的景色越來越荒涼,最后停在一個前不著村、后不著店的山岡上。正當夏末秋初,山岡上雜木叢生,蟬鳴一片,裸露出的紅色砂巖地面依然熱氣蒸騰。售票員說“到了”,我就下了車,提著行李,沿著一條煤矸石鋪成的坑坑洼洼的岔路,在蘆葦和雜亂的灌木叢地簇擁下,深一腳淺一腳地又走了半個小時。在暮色降臨之前,我終于找到了報到的地方。人事科長抱歉地對我說,咱們這里宿舍條件太差,你初來乍到,啥都沒有。干脆你去中隊吧,住在值班室里,好歹有口熱水喝,晚上睡覺有蚊帳——啥,不怕咬?告訴你吧,山里蚊子個頭大,下嘴狠,可小瞧不得。有句順口溜說:兩個蚊子一盤菜,三只老鼠一麻袋——快走,等會你就見識了。就這么我被帶到了中隊。隊長給我在電爐上下了一碗快餐面,滿懷歉意地說,以后有機會再給你接風。那碗快餐面用搪瓷碗裝著,碗口好幾個地方都磕破了瓷,碗壁外面印了幾個大紅的字:水泥廠投產(chǎn)紀念。電爐就放在值班室門后的水泥地上,水燒開以后,一屋子都是味精和胡椒粉的香氣。面條上擱了一個荷包蛋,味道好極了。也許是餓急了的緣故,我覺得那是我這輩子吃過的最好吃的一碗面了。

      崗前培訓一個星期,一晃就過去了,我回到中隊正式上班。隊長說,給你安排個師傅,以后上班跟他一起。隊長說完就沖辦公室里間的臥室喊:“老卞、老卞”,喊了半天沒人出來。隊長臉色微變,轉(zhuǎn)身往里沖:“狗日的老卞,又在掏我的香煙!”只聽到里面爆出一串狂野的笑,隊長從臥室里揪出一個人來,一只手跟隊長糾纏著,另一只手忙著把一盒紅塔山往褲兜里塞。此人身材不高,但腦袋極大,脖子極粗,腰身極寬,臉膛黑里透紅,眼神時而漫不經(jīng)心,時而透出三分小商販似的狡黠,當他盯著你看的時候,那眼光又帶著一種銳利的挑剔。這就是老卞。老實說,我對他的第一印象糟透了。

      老卞是個話癆,沒事就喜歡跟我天南海北地胡扯。老卞說,監(jiān)獄警察是“四等警察”,比公檢法系統(tǒng)的民警,差了十萬八千里。工資沒人家高,找老婆也不容易。城里的姑娘一聽說是勞改隊的,還以為是在哪個窮鄉(xiāng)僻壤上班,連面都不愿意見了。老卞就是個活生生的例子,他老大不小了,還是光棍一條。老卞說過這些話以后,我殘存的一點自豪感也消失了。幸虧年輕人好奇心還在,面對一個陌生的環(huán)境,看到這么多剃著光頭的犯人,雖然有點怕,但總覺著新鮮,想著先看看再說。就這么一看就是二十多年,直到再也離不開這個地方。電影臺詞里說好奇害死貓,果然如此。

      老卞的父親老老卞也是監(jiān)獄警察,是當年四野的南下干部,后來奉命組建勞改農(nóng)場,在黃海邊的灘涂上忙活了一輩子。老老卞生了幾個孩子后來都挺有出息,在省里市里當了干部,但只有老卞留在勞改隊。老卞眼看著其他兄弟姐妹都混得很光鮮,只有自己工資低不說,財務(wù)科還時常打白條,弄得老卞時常得靠老頭老太(老卞語,指我的師公師婆)接濟接濟。所以老卞心里有點抹不直,牢騷怪話就多了些。其實在我看來,他對這份工作感情很深。否則的話他家老大打算調(diào)他去派出所工作時,他也不至于那么糾結(jié),猶豫到最后還是沒答應(yīng)。他先是在農(nóng)場里以工代干,后來轉(zhuǎn)干,我們這所監(jiān)獄組建的時候又被抽調(diào)到南京這兒來,前前后后十幾年都干的管教工作。年齡雖然不太大,卻已經(jīng)是老資格了。再說,那個年代里說牢騷怪話的也不止老卞一個人。連一輩子最聽黨的話的老老卞都說,監(jiān)獄警察是“獻了青春獻子孫,獻了子孫獻終身”,自己吃了一輩子苦也就罷了,卻生生地把孩子的前途都耽誤了。前段時間我跟老卞喝酒,喝著喝著抬起杠來。他自吹自擂自己從小就聰明伶俐,眼皮子活會來事,而且有經(jīng)濟頭腦,要不是干監(jiān)獄警察,說不定早就當大官或者發(fā)大財了。我說,你高中沒上完,十五六歲就混進了革命隊伍,當了警察,后來還轉(zhuǎn)成國家公務(wù)員,運氣很好了?,F(xiàn)在考公務(wù)員多難啊,千軍萬馬過獨木橋一樣。人家研究生畢業(yè)想當公務(wù)員都不一定能考上。你這是得了便宜還賣乖。這話說的有點傷人,老卞氣得筷子都摔地上了,直到小師娘破例允許他再喝二兩酒,才露出點笑模樣來。老卞接受老頭老太的接濟都是上個世紀九十年代以前的事。九四年《監(jiān)獄法》頒布實施,監(jiān)獄經(jīng)費由國家財政撥款,監(jiān)獄再不用自己捧著飯碗四處打秋風,打白條的事情就成歷史了。

      因為老卞在我耳邊說了太多的牢騷話,我心里不痛快的時候就沖他吼:我剛參加工作,你就給我潑冷水,直接把我的上進心給潑滅了,否則這會兒說不定都混成監(jiān)獄領(lǐng)導了。老卞聽了以后哈哈大笑:這招“自吹自擂加倒打一釘耙”的本事你倒是學得不錯,真不愧是我徒弟。你要是不痛快就來我家吧,咱倆弄幾盅,讓師傅考察考察你現(xiàn)在的酒量。他如今專職在家里買菜做飯,時間有的是。我立馬提著一把香蕉、幾只蘋果殺到老卞家,他早已準備了一桌子菜等著了??上屏恳巡粡彤斈曛?,我才有三分醉,他已經(jīng)喝得忘了師道尊嚴,跟我稱兄道弟,又哭又笑的,把小師娘活活氣煞。

      隊長安排老卞做我?guī)煾禃r,跟我說老卞是個好人,業(yè)務(wù)能力強,就是有時有點“甩”,讓我“批判地學”,別“被老卞帶到茄子地里去”了。隊長是北方人,這句家鄉(xiāng)話的意思是,別被老卞帶壞了。老卞聽到這句話,抬手扔給領(lǐng)導一枝紅塔山,說,生我者父母,知我者隊長!謝謝領(lǐng)導表揚!這說明老卞不是不懂得尊重領(lǐng)導。他兩邊口袋里各裝了一包煙,左邊是紅梅,那是自己和中隊的弟兄們抽的;右邊是紅塔山,那是接待領(lǐng)導和貴客們用的。后來我知道,他倒不是勢利,他是小氣,要省下錢來娶媳婦用。

      老卞和我一起,帶著百十號人浩浩蕩蕩地出工干活。水泥廠三大車間,原料、燒成、制成,在工藝流程上叫做“兩磨一燒”。我們?nèi)嘘犑侵瞥绍囬g,帶班的九個警察,分成三個班,一個班十二個小時,上一個白班一個夜班以后可以休息一個班。就這么循環(huán)往復,節(jié)假日也不例外。用老卞的話說,實在是他媽的乏味透了,想談個戀愛都沒時間。

      老卞上班的第一天就跟我約法三章。第一,上班要提前十分鐘到;第二,不許吃拿犯人的東西;第三,一個月之內(nèi)要把中隊一百五十幾個犯人情況摸清。我似懂非懂,又不敢多問,含糊答應(yīng)著,認真地按照他的要求去做。沒想到很快就遇到了考驗。有天晚上十一點多,夜餐剛剛送到,犯人匯報,一臺提升機出了故障,按照老卞的要求,我要待在現(xiàn)場看犯人檢修。等一切結(jié)束,重新開機生產(chǎn)以后,工作餐已經(jīng)冷透了。老卞說,去到倉庫熱一熱再吃。有個犯人過來拿起飯盒,喊我一起走。我認識那是管倉庫的犯人。倉庫是間簡陋的小房子,緊挨著值班室,里面被白熾燈泡、黃油、軸承、螺絲螺帽等塞得滿滿的,在倉庫最里面的角落里,放著一臺用耐火磚和電阻絲自制的電爐。管倉庫的犯人讓我在椅子上坐一會,他去熱飯。過了一會,他端出一碗熱騰騰的快餐面來,鮮辣味的,面條上面還臥著一根火腿腸。熱氣氤氳,香味四溢。我奇怪地問,不是有工作餐嗎?犯人說,工作餐是米飯,沒法用電爐加熱,要是加水一起煮,恐怕都煮成菜粥了。我記起老卞的約法三章,心里猶豫著不想吃,卻最終沒敵過香味的誘惑。已是午夜時分,晚飯早就消化完了,加上剛剛一場勞累,委實餓得難受。我想了想,說,方便面是你的吧?明天我買了還你。

      第二天我買了方便面和火腿腸還給了管倉庫的犯人。盡管如此,見到老卞我還是一臉的不安。老卞倒沒批評我。他說,管倉庫的那個犯人進來前是個高三學生,高考后和幾個同學一起喝了點酒,回去路上遇到一輛外地貨車停在路邊,司機下車問路,他們圍住司機,有個同學借著酒勁,要那司機拿一包香煙來抽。司機不愿意給,幾個人就一哄而上,推推搡搡地要打人,從駕駛室里拿了兩包煙、十幾塊錢。司機報案以后,幾個同學很快落網(wǎng)。正趕上九四年嚴打,這個犯人被定了搶劫罪的主犯,判了九年。老卞說,作孽啊,還是小孩子,判得這么重,一輩子都毀了,你是個大學生,有空多教教他,別讓他瞎混幾年。老卞發(fā)完感慨,又說,有的警察喜歡占犯人小便宜,找犯人要吃要喝,這樣的人讓警察和犯人都很反感。犯人不敢得罪他,就在給他下的面條里吐唾沫,發(fā)泄不滿。老卞說這是他親眼看到的。他壞笑著看著我說,你現(xiàn)在知道我為什么提那樣的要求了吧?不過你也不用擔心,你初來乍到,犯人不了解你,昨晚的面條是想討好你,也順便摸摸你的脾氣個性,估計里面不會有唾沫。

      管倉庫的犯人天天跟機械零件打交道,我考慮了一下,按照老卞的要求,把《機械原理》、《設(shè)備安裝與維修》等大學教材帶給他看,不懂的地方慢慢地講給他聽。在以文盲和半文盲居多的犯人中,高中畢業(yè)算是高學歷了,他的知識優(yōu)勢很快就體現(xiàn)出來,加上他肯鉆研,動手能力也強,電焊氣割都拿得出手,后來他當了機修組長,車間里那么多臺重點設(shè)備保養(yǎng)、維修都由他負責,成為中隊技術(shù)骨干,還被評為省級改造積極分子。為這事,隊長在中隊會上專門表揚過我和老卞。老卞咧著嘴笑:我有啥雞巴功勞,還不是靠小王平時的教育嘛。

      二 老卞的改造經(jīng)

      我開始熟悉情況的時候,老卞給了我一張紙條,上面寫了兩個人的名字:李龍大、夏定國。老卞說,這兩人都是我們中隊的寶貝。李龍大是混社會的,脾氣暴躁,做事不計后果,仗著自己身高體壯,經(jīng)常欺負其他犯人。他故意傷害罪判了六年,進來時間不長,思想還沒穩(wěn)定下來,容易出事。夏定國是另外一種類型。報復傷人進來的,性格內(nèi)向,心胸狹窄,平時不愛說話,凡事特別計較,跟班上其他人幾乎都發(fā)生過矛盾。老卞讓我經(jīng)常找他們談?wù)勗挘_導開導。但我沒想到很快李龍大就給了我一個下馬威。

      那天老卞休息,我和另外一個老同志帶班。下午三點鐘不到,我聽到外面喧嘩起來,趕緊跑過去,只見李龍大正跟組長扭打在一起。我跑到跟前,連喊了幾句住手,李龍大不僅不停,反而趁機搗了組長幾拳,直到幾個犯人強行把他拉開,他蹲在地上,兀自翻著眼皮盯著我,呼哧呼哧地喘著粗氣。我問了下在場的其他犯人,都說是組長安排幾個人搞衛(wèi)生,李龍大不愿意干,說天色還早,氣溫那么高,等等再干。就這么跟組長你一句我一句地罵起來,組長要去匯報警官,李龍大急了,罵組長“舔貓逼”,組長抓他衣襟,李龍大踢了組長一腳,然后就打起來了。

      事情很明白,主要是李龍大的錯。我把李龍大喊到值班室,指出他的錯誤,讓他寫檢查。李龍大卻拒不認錯,說是組長先抓他,他才動的手,要錯也是組長的錯,你這樣處理明顯袒護組長。說完起身就往門口走。我喊他站住,他依然頭也不回,我急了,沖上去抓住他的領(lǐng)子一拽,把上衣扣子蹦掉了好幾個。李龍大索性把上衣從頭頂掀下去,露出滿身猙獰的刺青:“日你媽的來吧,把我搞死拉倒!”我從沒想到過當了警察還會受到犯人的辱罵,一時間熱血上涌,口干舌燥,手指著李龍大,卻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跟我一起帶班的老同志跑過來接了圍。他呵斥著讓圍觀的犯人各自去干活,讓李龍大穿上衣服,把他帶到值班室批評教育。我心里充滿了委屈。從小到大,我接受的教育都是與人為善,不說臟話,不罵人不打架,而今卻身為警察被犯人辱罵,在我看來實在是件既憤怒又很丟人的事情。我很想打他一頓解解氣,可領(lǐng)導一直要求不得打罵犯人,我還不能不有所顧忌。下午收工時,我覺得犯人看我的眼光都有點不一樣了,似乎帶著一些不屑和幸災(zāi)樂禍。我故作鎮(zhèn)靜,卻發(fā)現(xiàn)喊口令的時候聲音都有些嘶啞了。

      晚飯過后,老卞進來了。隊長給他介紹了一個女孩,他趁著休息日去相親,不知怎的卻是乘興而去,敗興而歸。監(jiān)獄通往公交車站的路還是那條煤矸石路,同事們戲稱“水泥路”,就是一下雨就污水橫流、泥濘不堪之意。傍晚下了一陣雨,老卞回來的時候踩了兩腳泥,屁股上濺了一串泥點子,臨走時偷偷抹了隊長啫喱水的頭發(fā)也被雨水淋濕了,東一綹西一綹的,活像藏族姑娘頭上結(jié)的發(fā)辮。他聽說了李龍大罵人的事情,臉登時就黑下來了?!靶⊥酢?,老卞沖我喊:“去把李龍大喊過來,我來會會這個混蛋,看他有多邪!”

      我有些遲疑,心想不如再等一會,等隊長他們進來了,一起處理。防止萬一李龍大鬧事,人多勢眾,能控制住局面。見我沒動,老卞有點火了:“怎么回事?”

      我說:“要不要等一下,再等幾個人來?”

      老卞瞪大了眼盯著我,看得我心里直發(fā)毛?!靶⊥?,你在農(nóng)村長大的吧?”

      我不明白老卞干嘛這樣問,就點點頭。

      老卞說:“在農(nóng)村,如果路上遇到狗沖你呲牙,沖你阿嗚阿嗚地叫,你千萬不能膽怯,你一膽怯,狗就能看出來,對你叫得更兇,甚至敢沖上來咬你一口。你不露怯,狗就怕你了,就不會咬你,就會離你遠遠的!記住沒有?現(xiàn)在去把人喊過來?!?/p>

      那天處理李龍大的景象讓我終生難忘。李龍大進門時嘴上還硬:“卞隊長,今天的事不賴我,組長瞎安排,我也是為生產(chǎn)考慮,警察處理事情也得一碗水端平吧……

      老卞沉著臉:“日你媽的是你罵的嗎?你有種,敢罵警察了?是不是哪天看哪個警察不順眼,還準備打一頓呢?來吧,我們倆今天練練,你要是打不贏我,就等著受處理吧!”

      老卞飛起一腳,踹在李龍大屁股上。李龍大順勢往地上一躺,嚎叫到:“卞隊長,我錯了!卞隊長,我錯了!”老卞一邊呵斥他站起來,一邊拖著他的領(lǐng)子往監(jiān)房走廊里走。李龍大在地上打了幾個滾,全沒了白天的囂張。突然,他抱住老卞的腿:“卞隊長,白天我腦子進屎了,求你放我一馬!王隊長,我給你認錯,你大人不記小人過,別跟我一般見識!大會做檢查、關(guān)禁閉都行!”

      老卞不理會李龍大,徑直拖著他在走廊里走了個來回,監(jiān)房休息的犯人全都擠在門口看熱鬧。我也手足無措,不知如何是好。李龍大垂著頭,閉著眼,不敢看犯人的指指點點。回到辦公室,老卞點上一枝煙說,李龍大,你他媽的欺軟怕硬,真是個孬種。行了,你先站在門口反省。我問問王隊長要是氣消了,今天就不再搞你。要不然,非讓你脫一層皮。

      因為老卞動手打犯人,隊長在會上口氣相當嚴厲地批評了老卞,然后安排對李龍大進行了一個星期的批斗,并且停了他三個月的會見資格。私下里,隊長又批評了我。隊長說,小王,老卞是替你出氣,要不然今后你在這個中隊里沒法管犯人。老卞那天教訓李龍大時,你不該只動口不動手,你哪怕只是上去按著胳臂按著腿,老卞的過錯就輕一些。隊長意味深長地說,老卞真是把你當自己的兄弟看了,你得學會做事啊。隊長的話我想了很久。想得越久,我越覺得愧對老卞,又對自己面對李龍大時的猶豫和慌亂臊得慌。有一次我請老卞吃飯,說了這個事。老卞哈哈一笑,這算雞巴毛事?誰不是從那個階段過來的?老卞這么說,我更加慚愧了。

      老卞雖然常常黑著一張臉,但他對待犯人一視同仁,不會看人下菜;而對那些故意搗蛋的犯人,老卞處理起來也是很有手段。隊長說他是單位的業(yè)務(wù)尖子,多頑固的犯人到他手里都能教育好。據(jù)我觀察,老卞是個很用心的人,幾乎所有的犯人對老卞都是又尊敬,又害怕。有一次,一批犯人辦了減刑,當場釋放回家。臨走前,開心地把所有的舊衣服、舊鞋子、舊被褥都扔到垃圾堆上。老卞讓我?guī)讉€人把這些東西撿回來,洗曬干凈,放在儲藏室里。我很不解:要這些破爛貨有什么用?老卞說,你等等就知道了。果然,沒過多久,分來一批新犯,其中不少是外省的打工仔,家在幾千公里之外,來的時候除了身上的衣服鞋子,賬上一分錢都沒有。老卞打開儲藏室,每個人送了一身衣服,一雙鞋子,一套被褥。老卞給我說,這些人家里本來就很窮,犯人坐牢以后家里更困難,我們在力所能及的范圍里幫幫他們,對我們是舉手之勞,對他們就是大事情,這就體現(xiàn)了人道主義精神。

      老卞雖然文化不高,但喜歡讀些雜書,常常跟我說,舊社會,獄警是“賤職”,不僅社會地位低——在三教九流里還排在娼妓后面——而且名聲也不太好,在戲曲舞臺上,基本都是染了白鼻子的反面人物。即便現(xiàn)在,還有不少人對監(jiān)獄警察有誤解。但不管別人怎么說,我們干這一行的,自己得看得起自己,做事更要講良心。他有句口頭禪,叫“人在做,天在看,衙門當中好修煉”。不過老卞又說,不能對犯人太好。我奇怪:這不是自相矛盾嗎?老卞解釋了半天,什么罪罰相適應(yīng)了,咎由自取了;什么條件太舒適不利于犯人吸取教訓、悔過自新了,絮絮叨叨一大堆。倒是最后幾句話給我記住了。老卞說,你不要看他們現(xiàn)在可憐,但是可憐之人必有可恨之處。所以你得讓他們感覺到痛,痛了才會自覺去改,改造才有效果。老卞還引用了一句廣告詞:痛則不通,通則不痛,讓我慢慢去琢磨。

      對老卞的話,我一直將信將疑。后來我遇到一件事,才對他的話有了更深的體會。有個犯人,得了雙側(cè)股骨頭壞死的病,生活不能自理。中隊安排兩名犯人輪流看護他,并要求隨叫隨到,像對待自己的父母兄弟一樣對待這名病犯??吹椒套约旱娜巳绱笋Z服,那個原本老實巴交的病犯很快就找到了主子的感覺,真的把這兩名犯人當成了呼來喝去的仆人,稍微慢一點就罵罵咧咧的,讓所有民警、囚犯都看不下去,齊聲譴責他。我想起老卞的改造經(jīng),不僅由衷佩服他的先見之明。后來我讀了一些書,方才發(fā)現(xiàn)老卞的經(jīng)驗實際上是有心理學基礎(chǔ)的。那天喝酒時,老卞又談起了改造經(jīng),他拍著我的肩膀:兄弟,警察管犯人就像帶兵打仗,不能光講同情心,還得講原則。慈不掌兵,對待犯人的缺點和錯誤就要明察秋毫,絕不放過,這樣才是對他真正地負責任嘛。

      三 小老巴子戴口罩

      老卞一直覺得我們這些學生太嫩,非常不像個警察樣子,而且作為他的徒弟,我繼承不了他的那種火辣辣的作風,這讓老卞有點不爽。老卞唯一滿意的,是我籃球打得比他強得多。用隊長的話講,自從小王來了以后,我們中隊打比賽,再用不著靠老卞跟人吵架才能贏球了。老卞酷愛打籃球,上中學時就天天逃課打球,要不是被老老卞吊起來狠揍了一頓,恐怕連高中都考不上。

      關(guān)于打籃球,我在老卞跟前還是有發(fā)言權(quán)的。首先,我有國家籃球二級裁判證書,辯論籃球規(guī)則具有理論優(yōu)勢;其次,我畢竟在大學里打過院系的聯(lián)賽,彈跳好,投籃準,還能組織策應(yīng),中隊比賽我一個人能拿全隊一半的分。不像老卞,典型的野路子球,動作不規(guī)范不說,還沒啥戰(zhàn)術(shù),拿到球以后就會在三秒?yún)^(qū)里死扛硬頂,每次比賽準把人家搞傷一兩個人:不是胳臂上給老卞抓破了皮,就是被老卞一肘子打破了嘴唇。所以在籃球場上,成了我來指揮老卞,直到他退休以后,我們還經(jīng)常相約去他家附近的一個大學里打籃球??上Ю媳迩蚱诽睿斄司退Y?,身體一有接觸就喊人家犯規(guī),人家見他是個老同志,倒也不大跟他計較。時間長了,常在一起打球的球友給他起了個外號叫“青花瓷”,言其金貴、脆弱、碰不得之意也。

      當然,老卞打籃球的優(yōu)點也很明顯,用隊長的評價就是作風硬朗,敢于刺刀見紅。單位組織籃球比賽,凡是老卞參加的,剛開場三五分鐘內(nèi)尚且正常,再后來就手腳并用,籃球賽變成了足球賽;再后來就變成三秒?yún)^(qū)里的摔跤比賽。要是遇到個不信邪的對手,肯定就變成拳擊散打比賽。民警的比賽尚且如此,犯人的比賽更不用說。老卞帶隊參加的比賽,贏了球犯人好吃好喝,還有紅塔山獎勵,如果輸了球,老卞能把犯人足足罵上半個月。所以犯人上場以后都跟打了雞血一樣,特別興奮好斗——用監(jiān)獄長的話說,三中隊在哪找了一幫亡命之徒打籃球?這是打球還是打架?

      在老卞眼里,我雖然球打得好,文化比他高,認識的機器設(shè)備比他多一些,但一不會說“雞巴毛”,給犯人講話開會就沒有氣勢;二不習慣把袖子和褲腿挽起來,把警服半敞懷。老卞說,這樣咋行,沒殺氣,鎮(zhèn)不住犯人嘛。老卞就想徹底改造我。

      老卞改造我的第一步就是讓我把口罩摘下來。水泥廠里灰塵大,老同志都習慣了,基本不戴口罩,說嫌悶氣。初來乍到的人不習慣,被嗆得不輕,就找個口罩戴上。這時常成為老卞取笑的目標。有一天中隊開會,大伙坐滿了一屋子。老卞一本正經(jīng)地說:“給你們猜個謎語,測測你們的智商,猜中獎勵一包紅塔山。聽著啊,謎面是小老巴子戴口罩,打一南京地名?!蔽以谥嘘犇挲g最小,從隊長開始,每個人都叫我“小老巴子”。

      會議室里頓時沸騰起來了。大伙兒有猜新街口的,有猜下關(guān)的,有猜中央門的,老卞都搖頭說不是。等賣夠了關(guān)子,老卞才說出了謎底:武定門。大伙哄堂大笑。連我也忍不住笑了。說也奇怪,打那以后,我真就把口罩摘下來了。

      老卞改造我的第二個步驟是改造我的講話。犯人出工前都要做工前講評。有一次出工檢修機器,我負責講評,旁征博引地說了一大堆話,自己還有點得意,沒想到老卞聽了直皺眉頭。等我停下來了,他走上前去說:第一,干活的時候長著眼,別搞到人家也別搞到自己;第二,按照分工,各管一段。誰先干完誰到我這邊領(lǐng)香煙,數(shù)量有限,先來先得;第三,收工前完不成任務(wù)的晚上回去反省,抄50遍規(guī)范。犯人聽了以后,齊聲叫好,興沖沖地就去干活了,剩下我一個人在那里目瞪口呆。老卞給我講了一通歪理:管犯人其實不需要太高的文化,初中畢業(yè)就夠了,多數(shù)犯人都是初中一年級以下的文化水平,你講那么深奧他們聽不懂,要說點實際點、直接點。我爭辯說,那總要說點新鮮的吧,要不他們怎么進步呢?老卞擺擺手說,我就說這么多,你慢慢去悟吧。

      老卞除了相親以外,基本上就泡在中隊里。他特喜歡拉著我干這干那,讓我多“奉獻”。遇到中隊有事,他才不管我休息不休息,第一個準安排我加班。用他的話說,牛拴在樁上也會老,小伙子無牽無掛,一人吃飽全家不餓,年紀輕輕就應(yīng)該沖在前面。有幾回我都換了衣服準備出門逛街了,還被他叫了回來。我恨得牙癢癢,問他,有你這樣不關(guān)心徒弟的師傅嗎?老卞說,等加班回來給你介紹個對象。他就這么成天忽悠我,給我畫大餅充饑。當然這也不能怪老卞,因為他自己找老婆都困難得很,而且中隊的民警們也確實太少、太辛苦。這樣想想我就沒脾氣了。

      臨近春節(jié),那個叫夏定國的犯人,因為跟其他犯人慪氣,一沖動吞了一根釘子。其實這個人雖然不怎么愛說話,但勞動很自覺,不管警察在不在,他也從來不偷懶,把崗位的事情忙得井井有條,機器設(shè)備擦拭得干干凈凈??紤]到他脾氣太犟,容易鉆牛角尖,跟其他犯人常常因為瑣事鬧矛盾,中隊特意安排他單獨在水泥庫頂看機器,距離地面三十幾米,十幾層樓高,減少跟其他犯人的接觸。他吞釘子以后,中隊就把他送到幾公里以外監(jiān)獄醫(yī)院去做手術(shù)。我和老卞送他去的時候,坐著一輛吉普車,沿著彎彎曲曲的山路左拐右拐,差點把心肺顛出來,一路看到的都是蒼涼蕭索的冬天景象。老卞陰沉著臉,一路上一句話都沒說,交接完畢臨走時才對夏定國說:“好好過年,年后來接你!”夏定國整整住了兩個多月的院,出院時我們?nèi)ソ铀?,已?jīng)是春意盎然了,車窗兩邊滿眼嫩綠,早開的油菜花露出星星點點的金黃,引得蝴蝶翻飛。夏定國精神好了許多,一路上出神地看著窗外。老卞指著外面說:“你要改改自己的脾氣!遇事多想想,別作踐自己!這次真要是死了,今年的春天你就看不見了!”夏定國喉嚨間發(fā)出一聲長長的嘆息,兩顆淚珠從眼眶里緩緩地滾落下來。

      四 小師娘

      天氣越來越熱。中隊一個上夜班的犯人偷偷坐在三樓窗臺上乘涼,不留神跌下來,把胯骨摔骨折了,在醫(yī)院一住就是四十多天。老卞一直在醫(yī)院忙碌,協(xié)調(diào)陪護,聯(lián)系醫(yī)生等事情都是他負責。這家伙不僅圓滿完成任務(wù),居然還順手假公濟私,相中了一位病區(qū)的護士,使出各種手段勾搭人家,最后把她變成了我的小師娘。那個時候監(jiān)獄警察能找到一個又漂亮、家庭條件又好的老婆,實在是鳳毛麟角。舉辦婚禮的時候中隊弟兄幾乎全去了,不光喝喜酒,還按照隊長的要求狠狠地鬧洞房。有的說,老卞你小子結(jié)婚是那個摔傷的犯人做的媒,要給我兩瓶酒帶回去替你們敬敬媒人。有幾個人圍住他,倒了一杯白酒,非要他承認是“先奸后娶”,不承認就罰酒。老卞黑臉臊得通紅,期期艾艾地不說話。最后實在給逼急了,只好忙不迭地說:“是先奸后娶,是先奸后娶。”

      陪護犯人陪來了一個媳婦,老卞還是很得意的。這事兒后來一直作為一段佳話,每每被兄弟們提起。后來我們到老卞家里喝酒,問我小師娘(她基本跟我同齡,老卞這廝老牛吃嫩草,真禽獸也!),當初怎么一念之差就看上這么個土包子。小師娘吃吃地笑,說,老卞天天把黑臉膛刮得光溜溜的,在護士值班室門口一站半天,見誰都堆著一臉笑,就是眼睛賊兮兮的亂瞅。護士長發(fā)現(xiàn)問題,就說這個傻大個警察天天站門口影響工作,讓我問他找哪一個,讓我負責把他攆走……后來我為了不影響工作,只好答應(yīng)他下班以后一起去吃飯啦。

      回憶寫到這個地方我義憤填膺。當初老卞拉我加班干活,苦一點累一點也就罷了,我從來也沒抱怨。但像這種能泡到女朋友的機會,老卞卻把我丟在一邊。這說明此人看似忠厚,實則奸猾。假如換了我去,說不定我小師娘就成了老卞的徒弟媳婦。這口氣不出,天理難容。所以趁著酒勁,我就把當初老卞幫我找對象的諾言抬出來:子曰,言而無信,不知其可也!老卞拿介紹對象忽悠我干活干了幾年,我還是光棍一條,是可忍孰不可忍!你們兩口子看著辦吧!老卞自知理虧,只可憐巴巴地看著小師娘,小師娘笑成了一朵花:好好好,我們醫(yī)院小姐妹多著呢,回頭怕你挑花眼!

      在中隊弟兄們的眼里,以小師娘的條件,跟老卞結(jié)婚真是一朵鮮花插在牛糞上。據(jù)說小師娘的爸爸也是這么想的。其實老卞最初也沒多少把握,但關(guān)鍵時候他不信邪的性格幫了他,讓他沒有知難而退。后來我反思自己,如果當初上大學時能有老卞這樣的韌性,那個漂亮的系花恐怕現(xiàn)在就是我老婆了。

      老卞和小師娘談了三個月以后,戀愛的進度就有點停滯不前了。這事老卞不好意思給我講,但我聽過他和隊長的對話。那天我下了夜班實在太累,不想走回宿舍,簡單洗漱以后在值班室里倒頭就睡,朦朧中聽到老卞和隊長在外邊的辦公室里說話。

      隊長:你跟那個小護士談得怎么樣了?

      老卞:挺好,就是覺得她有點猶豫。

      隊長:她父母的態(tài)度怎么樣?

      老卞:她媽倒沒說啥。她爸覺得監(jiān)獄警察沒名氣,不太歡迎。

      隊長:這事你得主動點。男人嘛,別怕難為情,主動去拜訪,表明態(tài)度嘛。你怕有什么用?伸頭一刀,縮頭還是一刀。

      ……

      沒幾天老卞真的請假去了小師娘家。據(jù)小師娘后來說,小師娘的媽看到老卞還是很滿意的:老卞穿著嶄新的制服,皮鞋擦得锃亮,出門時特意叫了一輛馬自達送到公交車站,一點煤矸石的泥水都沒沾到;還特意找了副眼鏡(鏡片是沒度數(shù)的?。┐魃?,這讓他看上去斯文些;更關(guān)鍵的是平時滿嘴的臟話都憋住在肚子里,一句沒說,黝黑的臉皮反倒顯出一幅忠厚相。小師娘的媽說,小伙子雖然年齡大了幾歲,不過面相還是蠻老實的;雖然在勞改隊工作,條件不咋樣,不過“看豬不看圈”,咱們圖的人實誠,對閨女好就行。當媽的既然這么說了,小師娘的爸也就沒多說什么。但吃過飯以后,老頭還是忍不住打了預防針:

      “聽說你們監(jiān)獄警察不大顧家,脾氣還不大好,我們家孩子可都是當寶貝養(yǎng)的,從小沒打過罵過,你們兩個處朋友可以,但你要是欺負她我可不答應(yīng)?!?/p>

      老卞忙不迭地答應(yīng)著,幾乎出了一身冷汗。虧得小師娘沖她爸爸撒嬌地說:“爸,我又不是小孩子了……”才給老卞解了圍。初次拜見,僥幸過了關(guān),老卞索性一不做二不休,當晚就借送小師娘回醫(yī)院值班的機會,鞏固了戀愛成果。至于怎么鞏固的,老卞一直守口如瓶。但有一次他喝多了酒,被我們擠兌得說了幾句實話:

      對付女人嘛,該軟的時候得軟,該硬的時候得硬,該低聲下氣的時候,你也不能光顧著自己的面子,是不是?……我送你小師娘去上班,到了宿舍,我就賴著不走……我就說,你就可憐可憐我吧,快三十的人了……

      老卞說,小師娘有時溫柔似水,有時強悍潑辣似夜叉,談戀愛的時候就讓他又愛又怕,神魂顛倒,無所適從。現(xiàn)在兩人已經(jīng)結(jié)婚快二十年,孩子都高中快畢業(yè)了,這種感覺還是那么強烈。老卞說,自從遇到小師娘以后,他的心里再也裝不進別的女人。

      五 轉(zhuǎn)行

      誰都沒想到,老卞最后是在陪護犯人住院時跌了跟頭。這件事后來被省監(jiān)獄管理局編進了防逃跑教育的教材。老卞后來跟我說,媽個逼的,玩了一輩子鷹,最后被鷹啄瞎了眼。那時陪護要求不高,基本都是單人陪護,漏洞還是比較多的。老卞出事,跟這關(guān)系很大。

      那是一個很會來事的犯人,平時也很老實。他做過手術(shù)以后行動不便,后來逃跑時,刀口上還沒拆線呢。中隊給他請了護工護理他,但也只能白天服侍。晚上就得靠警察照顧了。犯人口渴了,老卞倒了開水,拿湯匙舀了,輕輕地吹冷了,再小心翼翼地放在犯人嘴邊。犯人喝了幾口就沒力氣再喝了,老卞就耐心地等犯人的體力稍稍恢復一些,再接著喂他。犯人睡到半夜嫌冷,老卞把自己床上的被子拿給他蓋,自己下床溜達到天亮。老卞說,我自己的娘老子都沒這么伺候過呢。那犯人也是挺感動的,私下里跟老卞說了許多推心置腹的話。

      這個犯人被抓回來后被關(guān)了禁閉,我去找他,問他為什么要逃跑。他說,早晨隔壁病房死了個老太太,聽人議論才六十多歲,跟自己母親年紀差不多。突然就擔心萬一母親現(xiàn)在走了,自己連面也見不到了。想想這里離家就個把小時的路程,心里就產(chǎn)生了一股回家看看的沖動。那天正好是老卞值班。犯人吃過午飯后就靠在床上,邊輸液邊打瞌睡。老卞心想趁機會去醫(yī)院門口小賣部買點東西,時間不會太久,就把他一個人留在病房里。走的時候還把他另一支手銬在病床上。這家伙等老卞走了,扯下輸液管捅開手銬,穿著病號服就跑掉了。他說,其實跑出醫(yī)院門自己就后悔了,但想想錯誤已經(jīng)犯了,后悔也來不及,就只好繼續(xù)跑下去了。說到這兒,他舉起帶手銬的雙手,左一個右一個地打自己的耳光,一邊打一邊說,怪我一時糊涂!對不起卞隊長,對不起卞隊長……我怒不可遏,指著他鼻子罵:“你媽個逼的,你倒曉得孝順你老娘了,你把卞隊長害得不敢回家見老娘了你知道不!”那次是我第一次痛快淋漓地罵人。老卞聽說以后,感慨了一句:小老巴子終于出師了。

      犯人逃跑是大事。這個犯人雖然第二天就被抓了回來,但老卞嚴重失職,肯定要處分。萬幸的是,那時監(jiān)獄的監(jiān)管條件大都比較差,還有很多犯人從事種田、采石等室外勞動,犯人逃跑并不罕見,對責任警察的處理一般還不算嚴重。換了現(xiàn)在,非把老卞開除不可。但盡管如此,老卞還是背了個處分,副中隊長也直接降職成辦事員。找老卞談話的監(jiān)獄領(lǐng)導是老卞一起穿開襠褲長大的發(fā)小,宣布過處分決定,問他有沒有想法。老卞憋了半天沒吭聲,最后一拍大腿,說,我管犯人管了十幾年,實在不想在操這個心了。請領(lǐng)導考慮下,幫我換個崗位吧。

      后來老卞就去了銷售部門,在外面聯(lián)系銷售監(jiān)獄生產(chǎn)的水泥,整天滿世界的跑,我們就很少見面了。有時打打電話,他的聲音爽朗了許多,不說“雞巴毛”,換成了幾句半吊子英文“OK”或者“byebye”,聽上去癔里八怪的。水泥廠停產(chǎn)以后,他又回到監(jiān)獄上了幾年班,在門衛(wèi)負責進出換證、車輛檢查等工作,倒也是平平安安。五十多歲以后,根據(jù)政策,自己辦了提前退休,回家享受生活去了。他和小師娘先后給我介紹了幾個女孩子,有的聽說我是監(jiān)獄警察,就打了退堂鼓;有的見了幾次面,嫌我太木訥,也就沒了下文;還有一個跟我挺談得來的,剛剛發(fā)展到可以拉拉手的程度,人家父母聽說我家在農(nóng)村,兄弟好幾個都是種田的,在單位里也一時半會分不到房子,就果斷地棒打鴛鴦,斷了我的念想。所以我也步了老卞的后塵,快三十歲了才遇到一個看得上我的姑娘,結(jié)婚生子。

      那天我喝得夠嗆。酒壯慫人膽,我開始教訓老卞。我說,老卞你他媽的不夠意思,就因為跑了個犯人、遇到點挫折就狗熊了,丟下弟兄們自己外出瀟灑。老子一直以為你是條好漢,沒想到你這么經(jīng)不起打擊,你要是不走,我們還能在一起過幾年快活日子。

      老卞愣了半晌,端起的酒杯又放在桌子上,仿佛想起很多往事。小師娘過來打圓場,說,老卞根本舍不得離開中隊。他在外面陪客戶喝酒,喝多以后回到家就撒酒瘋,躺在地上又哭又笑,念叨你們的名字,還到處找電話要打給你,說是要安排明天的任務(wù)。要不就嘮叨,說藏在辦公桌抽屜里的香煙少了兩包,肯定是隊長順去了,明天要讓他還四包來。小師娘說著說著,眼睛也紅了。

      老卞嘆口氣說,其實即使沒有犯人逃跑,這管教工作,他也干不了多久了。他說,他剛參加工作那陣,一個中隊就六七個警察,管著百十號犯人,幾千畝地。天天跟犯人混在一起,施肥拔草,春種秋收。晚上收工以后,跟犯人一起看電影,打撲克。犯人鬧事打架了,先批評教育;遇到冥頑不化的,臭罵一頓,罰罰站或者關(guān)關(guān)禁閉,也就老實了。雖然辛苦,心情卻很愉快,也從來沒覺得危險?,F(xiàn)在圍墻電網(wǎng)高了,犯人卻變金貴了,不能打不能罵,批評教育愛聽不聽,感覺不是在改造犯人,而是警察哄著犯人聽話。尤其讓他感到窩囊的是,警察罵犯人打犯人是大錯誤,犯人罵警察卻只能不痛不癢地扣分、整訓、關(guān)禁閉,就是把警察打了,還得看夠不夠次數(shù)或者傷情才能定他的罪。這樣的警察當?shù)奶锴?。領(lǐng)導也不想想,犯人要尊嚴,警察就不要尊嚴了?要是光靠說教就能有把人變好的話,那還要監(jiān)獄干什么?都改成學校得了。老卞說,干了這么多年管教,他突然發(fā)現(xiàn)不知道怎么管教犯人了。像這樣心里憋著氣,天天還精神緊張,實在沒意思,所以他才尋思不如改行,眼不見為凈,開始一種新生活。

      我一口氣聽完老卞的話,心里百感交集。我想起了隊長的一番話。老卞調(diào)整崗位以后,隊長有次跟我嘆氣:老卞這家伙,吃虧在俠氣太濃。他說,現(xiàn)在各方面對執(zhí)法的要求都很高,想當然地把警察犯人都看作是沒有感情的機器人,有多少人能理解基層警察的感受?連我這樣的老管教都覺得挺別扭。老卞為人慷慨重義,令人敬畏,但有時不免感情用事,把犯人當自己的親人孩子一樣,嬉笑怒罵,不拘小節(jié),其實都是過于善良的表現(xiàn),遇到居心叵測的人,肯定會招人算計,離開這個崗位對他也是件好事。想到這,我有點后悔前面話說得重了,傷了老卞的心。其實我知道他銷售干的很不容易。那陣子水泥行市已經(jīng)開始走下坡路,市場競爭激烈,老卞可吃了不少苦頭。多年以后才知道,他也是抱著豁出去的想法,才堅持下來的。

      老卞剛開始跑銷售時,手上一個客戶資源都沒有。為了爭取客戶,他就四處打聽市場,約人家打牌、釣魚、喝酒,逢年過節(jié)挖空心思地買各種奇怪的玩意去送禮。他酒風豪爽,遇到有的好喝酒的客戶,敢拿二兩的杯子一杯一杯地干,再加上他做事實實在在,不玩虛的,這讓他在銷售圈里慢慢就打響了名頭,業(yè)務(wù)干的還不錯。唯一留下的后遺癥就是,幾年以后他的胃徹底報銷,再也沒有昔日的風采。但他的脾氣卻一點沒被酒精消磨掉,到哪里都是一條好漢。

      有一年他跟一個搞市政建設(shè)的公司談業(yè)務(wù),令他意想不到的是,業(yè)務(wù)居然談的很順利。正式簽合同前,公司負責人約他吃飯,慢慢地把話題往監(jiān)獄工作方面引。老卞不露聲色地回應(yīng)著,終于弄清了他的意圖。原來那人一個親戚就在我們監(jiān)獄服刑,表現(xiàn)不咋樣。他希望老卞幫忙找找關(guān)系,只要能保證減刑,就跟老卞簽這個合同。老卞說,犯人減刑只能憑自己的表現(xiàn),表現(xiàn)好壞每個月都進行評比,結(jié)果公布到墻上去,所有人都能看到。如果因為有點關(guān)系,讓一個表現(xiàn)很差的人減到刑,其他犯人肯定有意見。老卞誠懇地說,你既然實話實說,我也就直言相告,你指望找關(guān)系減刑是行不通的。你要是信得過我,我回頭找中隊的領(lǐng)導,拜托他們在你親戚身上多花點心血,犯錯誤的時候多批評指點,讓他真正有所悔悟,才不枉你們對他關(guān)心一場。否則的話,就算是提前出來,卻沒改正錯誤,遲早還得再進去。你要是覺得我玩虛的,合同不簽也沒關(guān)系,就當我們新交個朋友。那個負責人沒想到老卞這么痛快,愣了一下,也非常爽快地說:卞經(jīng)理果然心直口快,我們合同照簽,找人的事情就到此為止,我們把這杯酒干了,就算是交個朋友!

      和負責人一起來的人里,有個愣頭青見老卞談笑風生,大有諸葛亮舌戰(zhàn)群儒的架勢,很不服氣來向老卞挑戰(zhàn):

      “聽說卞經(jīng)理酒量很大?”

      老卞說:“能喝一點吧?!?/p>

      愣頭青說:“卞經(jīng)理比我年長幾歲,小弟想討教討教,看看是你的酒量大,還是我的酒量大?!?/p>

      老卞酒意上涌,恍惚間仿佛回到當年在中隊指揮幾百號犯人訓練勞動的時候。他眼睛一瞪,豪氣干云地指著愣頭青說:“想跟我比賽,我得看看你有沒有資格!這樣吧”,老卞擰開一瓶白酒:“你能把這瓶酒喝下去,就算有資格跟我喝酒!”

      那個小青年被激怒了,扯起瓶子咕嘟咕嘟就喝下起來。大半瓶白酒下肚以后,他似乎想起什么,嘴里嘟囔著“光叫我喝,你怎么不喝”,一邊就慢慢順著椅子滑到地板上。老卞哈哈大笑:我一口酒沒喝,就把你喝倒了,就你這酒量,還敢跟我比賽?

      老卞說完,端起酒杯敬負責人說,老弟跟這位小兄弟開個玩笑,還請老哥海涵。負責人一邊吩咐同行的人把小青年架到沙發(fā)上去,一邊跟老卞碰杯:年輕人就得碰碰南墻,才知道人外有人,天外有天。老弟今天跟他上了一課,實在是太精彩了!

      六 秘密

      老卞摟著我肩膀傻笑,流著淚喊我好兄弟的時候,我一激動,差一點把心里的一個秘密講出來。可是小師娘在旁邊,我怕她看不起我,就硬生生地憋回去了。因為這個秘密,我才能毫無愧色地面對老卞和身上的這身警服,才有膽量面對我們的光輝歲月。我決定永遠保守住這個秘密。

      老卞出事幾年后的一個夏天,一個年輕犯人突然胃出血,情況很危急。監(jiān)獄派警車把他送到城里的醫(yī)院,下車的時候他已經(jīng)站不起來了,我把他背起來,分開看熱鬧的人群,一直沖到急診室。做過手術(shù)以后,犯人住了十多天的院。這回領(lǐng)導安排我和一個老同志陪護。老同志白天陪,我晚上陪。犯人父母曉得兒子生病的消息后,因為自己離得遠不能來南京,就委托在南京做生意的犯人堂姐來醫(yī)院看望。那是一個年輕女人,大約三十來歲,長得白白凈凈,來了以后就很客氣地跟我們打招呼,說一些諸如“感謝領(lǐng)導”此類的話。犯人告訴我,堂姐離了婚,在附近做生意,所以能天天來病房看看。她來了以后就跟我們說說話,慢慢地彼此都熟悉起來。不得不承認,她是個很好看的女人。

      依然是一個人陪護。我吸取了老卞的教訓,值班的時候一步不敢離開病房。晚上休息時我就睡在一張?zhí)梢紊?,把躺椅橫在病房門口,用手銬把我和犯人銬在一起。只是天亮交了班以后,我無處可去,就在大街上到處轉(zhuǎn)悠。此前雖然在南京工作了多年,但大多數(shù)時間都在偏僻的監(jiān)獄,從沒像現(xiàn)在這樣,置身于繁華的城市里。我常常買幾份報紙,在街頭的公園的樹蔭下一坐就是一天??粗鴿M大街來來往往的俊男靚女,我的心里充滿了渴望和自卑,我想起周而復始的值班,想起犯人的頑劣和監(jiān)獄無處不在的壓力,想起激揚青春的大學生活,感覺過去的幾年仿佛做了一個恍恍惚惚的夢。我甚至對自己的人生選擇產(chǎn)生了疑問。

      有天晚上大約一兩點鐘,我被病房外面的喧鬧聲吵醒,見一群人推著擔架車急急匆匆過來,就停在離我們病房不遠的走廊里。護士過去,手忙腳亂地給擔架車上的人灌腸、催吐、插導尿管。原來是個年輕女人,跟老公吵架后賭氣喝農(nóng)藥自殺?;椟S的燈光下,那女人的衣服都被除去,護士用力地分開她的腿,給她導尿。夜深人靜,似乎只有我一個旁觀者。這是我頭一次看到一個真實的女人身體。我很想仔細看看,卻又不敢靠近。遠遠地只能聽到那女人痛苦的嘔吐聲和醫(yī)生急促的命令聲。折騰了很久,醫(yī)生說救不活了,一群人又匆匆地離開。那女人靜靜地躺在那里,上身蓋上了一條床單,但雙腿還立著,泛著模模糊糊的白光。走廊里寂靜無聲,我縮回病房,才發(fā)覺后背上密密麻麻地出了一層冷汗。

      第二天早上我頭痛欲裂,全身無力。拿體溫計一量,燒到了40度。病房里不能休息。犯人的堂姐很熱心地說,可以去她家里歇歇。接班的同事也勸我找個地方休息下。我思量著離單位太遠,來去極不方便,倘若打車回去,少說也得四五十塊錢,那時工資也不過四百多,著實心疼,于是就答應(yīng)下來。跟著犯人的堂姐到她的水果店里,她把店里的事情交給伙計,很客氣地帶著我,在小巷子里七拐八拐的,到了一棟二層的小樓上。來時的路上遇到了一陣小雨,我們的頭發(fā)和外套都有一些潮濕。進門以后,她給我倒了一杯茶,就徑自去了衛(wèi)生間。我喝著熱茶,只覺得香氣熱乎乎地直沖腦子,比單位里喝的那種粗枝大葉的“廉政茶”好喝了幾千倍。后來我才知道那叫鐵觀音。

      她的住房很簡約,一間客廳面積雖不大,但收拾的很干凈,桌椅擺放的井井有條??蛷d過去是一間臥室,從敞開的門看過去,可以看到床上的枕頭和床頭柜上的臺燈。房間里很安靜,彌漫著一股若有若無的肥皂香氣。衛(wèi)生間門咔的一聲開了,這一會的功夫,她洗了頭,還換了衣服。她一邊用毛巾擦著濕漉漉的頭發(fā),一邊笑盈盈地給我介紹:這是我自己住的地方,你放心地去洗洗,領(lǐng)導這么年輕,身體也好,吃點退燒藥,在房間里休息一下病就好了。我答應(yīng)著往衛(wèi)生間走。經(jīng)過她身邊的時候,她側(cè)身讓過,但我還是碰到了她身體的某一部分,并依稀聞到了她頭上洗發(fā)水的味道。我感覺到她的臉似乎紅了一下。不知為何,我的臉也騰地燒了起來。

      我有些木然的洗著臉和頭發(fā),似乎不明白怎么來到了這個地方,不知道當下發(fā)生了什么。從昨晚上那個喝藥的小媳婦模模糊糊的身體,到眼下這個渾身上下散發(fā)著成熟氣息的女人,似乎都在給我訴說著一個亙古不變的傳奇;又仿佛揭開了一個捂的嚴嚴實實的蓋子,從縫隙中隱約地透出一個神秘而又充滿了誘惑的世界。我像喝多了酒,頭暈暈乎乎。衛(wèi)生間的盆子里,放著那個女人剛剛換下來的衣服,我眼睛掃過去之后就再也不敢看第二眼。我盡量讓自己平靜下來,吃了藥,然后躺在床上。她過來附身用手按在我的額頭上,眼睛水汪汪地看著我說,頭還有點燙——按年齡你該喊我姐姐吧?我木然地咧下嘴說是吧,趕緊閉上眼睛,不敢看她敞開的領(lǐng)口和白膩的皮膚。良久她站起來,幫我放下蚊帳,問我要不要開風扇。我說,不用了。直到她走出房間,我才悄悄地松了一口氣。過了一會兒,她在門外說,今天我用不著去上班了,回頭我去買菜,中午你就在這里吃飯吧。你對我家××很關(guān)心,我們?nèi)叶几兄x你呢。

      我不敢吭聲,閉著眼睛卻怎么也睡不著。枕席上散發(fā)出的不知是藺草的香氣還是這個女人的香氣讓我心煩意亂。我感覺到自己身體的變化,感覺到自己內(nèi)心深處劇烈的思想斗爭。迷迷糊糊之中,我仿佛聽到老卞喊我“小老巴子”,我想起老卞的那句口頭禪,“人在做,天在看”,我深呼吸一口氣,爬起身來就往外走。

      我走到門口的時候她發(fā)覺了,從衛(wèi)生間里走出來,雙手沾滿了肥皂沫子。我顧不得看她的表情,急急忙忙地說我有點急事先走了,就再也沒敢回頭。直到跑出了巷子我才長舒一口氣。我打了一輛出租車,趕回十幾公里外的監(jiān)獄,到了宿舍,我連門都沒來得及關(guān),就一頭撲在床上,睡得昏天黑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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