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在南方
他沖著父親喊,傻!硬硬收住傻后面的那個“子”,依然有點兒尾音,父親重復(fù)他的話:傻子!坐在椅子上傻樂,他的眼淚忽然落下來。相似的場景,隔了幾十年的光景,也是做數(shù)學(xué)題,那時他做錯了,父親罵他傻,他哭了。這次他說父親傻,還是他哭了。
母親不安地看著他說,別費心了,你爸就是老糊涂了。他不管不顧地一次次地念題目:小明和小軍共收集400張郵票,小軍比小明多10張,小軍給了小明40張,小明比小軍多幾張?
父親認認真真地說,小明比小軍多50張!他提示說,總共400張郵票,小軍比小明多10張,想一下小軍有多少張?父親搖頭,搖頭,然后站起來,一步一步走進臥室,母親端著水杯說,喝了藥再睡呀。父親說,不。母親哄著他,像是哄小孩兒那般。
父親突然被醫(yī)生診斷為老年癡呆癥,而在此之前,父親常常一拍腦袋說自個兒老糊涂了,一句話說了上半句,忽然忘了下半句。遇見老同事,叫不上別人的名字。去買早點,要么忘了提早點,要么提了早點忘了給錢,讓人喊住。出門遛狗,轉(zhuǎn)了一圈又回家,忘記牽狗了。父親說,老糊涂啦!那陣子,還沒覺察到這事的嚴重性,那語氣是自我解嘲。直到有一天,他上街忘了回來,若無其事地在街上走過來,走過去……
醫(yī)生并沒有靈丹妙藥,似乎這病是個水到渠成的事情。不過,醫(yī)生建議持續(xù)訓(xùn)導(dǎo),延緩癥狀蔓延。
他和父母的住處隔著一條街,這個距離父親很滿意,覺得每次見面都挺新鮮。父親退休時,他陪父親喝酒,父親喝多了,柔情地說,從今往后,我就是一個純玩團了。你不一樣,你得當(dāng)?shù)?,混名混利。不過,我覺得可以等著你退休,那時都輕松啦,有可能我老得走不動了,你就把我牽著到處轉(zhuǎn),那時我可能再也不老奸巨滑了,換成你啦……
老奸巨滑這話,是有一次他跟父親拌嘴時說的,把父親樂壞了,直夸他看清了本質(zhì)。父親退休之前是個會計,和算盤打了半輩子交道,雖說后來有了計算器,但他依然相信算盤。有一回他開玩笑說父親的悼詞一句話就夠了,這個人一生都在精打細算。父親滿意,不過父親說,悼詞可以長一點,比如,他是他們村第一個吃上商品糧的,娶上城里媳婦的,一表人才,按流行的話來說,帥呆……獲得獎狀獎杯52次,是高級會計師……他笑,父親也笑……
母親安頓好父親出來說,莫要太操心你爸,他這是返老還童了,他不威風(fēng)八面了,退一步,把他當(dāng)兒子看!這樣子,會不會好點兒?
他笑說,把爸當(dāng)兒子?母親點頭,又說,先前印的好人卡用完了。他說,明天再印些回來。
好人卡是專門為父親印的,印有他和父親的名字和電話,怕父親找不著家,截止目前只用過一次。很多時候,父親將卡片扔了。為什么要扔?父親只有三個字,不麻煩。至于為啥不麻煩,父親的嘴像是上了鎖。
他不同意父親就這么廢了,他希望父親像別人的父親那樣,打麻將,養(yǎng)花,或者釣魚,正是含飴弄孫的好時候,但他無力阻止。周末,他們一家三口來陪父親,父親想不起孫子的名字,到了晚上拉著孫子的手說,你怎么不回家?你爸爸媽媽要急壞了!
慢慢的,父親不肯出門了,坐在沙發(fā)上,一坐就是半天,誰也不知道他在想什么,或者什么也沒想。那些家庭作業(yè),再也不肯做了。能吸引父親注意力的只有母親,母親要出門,父親就站起來,拉住她的袖子。
有一天,父親忽然說:羊山。那是父親的老家,自祖父祖母去世之后,已經(jīng)多年沒回去。他問父親是不是要回羊山?父親點頭。
他請假帶父親回老家,可父親又不肯了,怎么勸也沒用,單曲回放似的說,沒爹沒娘了,不回了。
他一人回去,拍了視頻照片回來,老家的水井、舊房、核桃樹……父親一看,一個勁兒流眼淚,直到看到一個老頭子,才說了一句:他屋后頭的櫻桃,甜。
這個意外的發(fā)現(xiàn),讓他來神,再一次回老家,請這位老人來城里陪父親。老人來了,帶來了鄉(xiāng)音,父親的一些記憶像被激活……他們手拉手,說了一句話,接著又說一句。鄉(xiāng)音像是一味藥。
他說,爸,我是誰啊?父親看看他說,爸,我是誰???他說,你從哪里來?父親說,你從哪里來?他又說,要到哪里去?父親說,要到哪里去?
這不是哲學(xué)問題,而是,父親又開始學(xué)說話了,很動聽。
(韓玉樂摘自《現(xiàn)代女報》2015年11月9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