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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喜馬拉雅的哪噠花開

      2016-05-14 17:02橘早
      南風(fēng) 2016年4期

      橘早

      導(dǎo)語:沒有回應(yīng)又如何,距離很遠(yuǎn)又如何,她始終愿意相信,她再努力一點(diǎn),終會感化這顆石頭。

      陳年出現(xiàn)在自然的葬禮上,穿一身熨帖的黑色西裝,襯得身形愈加挺拔。

      他沉默地看著黑白照片里的女孩,眉眼彎彎。而他卻內(nèi)心波瀾翻涌,一雙幽深的眼眸,探不出半分情緒。

      他站了很久,從懷里掏出一本紅皮日記,放在她碑前。日記本里黏貼著一朵干枯的哪噠花,香氣馥郁,花色艷麗,在皓白冰原中,如一縷綻放的火焰。

      《馬可福音十四章》里曾有記載:有一個女人,拿著一玉瓶至貴的真哪噠香膏來,打破玉瓶,把膏澆在耶穌的頭上。

      盡全力的付出,不求回報的傾灑。

      “如果有一天,我負(fù)責(zé)尋遍稀奇古怪的物種,你負(fù)責(zé)研究出它們的故事,這將會是多么美好的事情”

      ——許自然,2007年6月

      自然對大自然的熱愛,或許是從她爸媽賦予她名字的那一刻就開始了。

      撈魚兒跌落水中,采摘楓葉折斷了腿,好奇去捅馬蜂窩,被咬了一臉的包,嚎啕大哭卻依然抱住蜂窩不放,她那個總是常年在外的父親,會帶給她世界各地的稀奇古怪物種,自然把它們統(tǒng)統(tǒng)裝進(jìn)一個巨大的箱子里,是自然的“聚寶盆”。

      也許是陳年第一次出現(xiàn)的位置里包含了自然所有真愛的元素,所以她把他也誤裝進(jìn)了“聚寶盆”里,一愛就是一生。

      陳年出現(xiàn)在自然十七歲的生命里。

      學(xué)校后面那片空冷寂靜的竹林鮮有人煙。自然在那里撿到了蹲在地上的陳年。

      “嘿,你是誰?”還捏著蝸牛的黏稠右手一把就拍在了男生潔白的襯衣上。

      蹙眉起身的男生,只這一剎那,自然便亂了心神。

      淺草的氣息,濃郁的墨綠,斜陽的微光投過斑駁的林蔭照了進(jìn)來,一身白衣的陳年蹙著眉,看著眼前這個紅了臉頰的女孩兒。

      八年后,當(dāng)她毫不遲疑奔向那個危險的國度時,她的腦海中顯現(xiàn)的就是陳年十七歲的模樣,仿佛冷清的透明,站在還暈著薄霧的林中,不言不語。

      自然有一頭自然卷的短發(fā),發(fā)梢處卷翹,笑起來時,眼睛里帶了亮光。就像那部老電影里的女孩,陳年總覺得下一秒,她就會抬起頭來,睜著大大的眼睛,倔強(qiáng)而任性地說;“我想我愛上你了,萊昂?!?/p>

      自然確實(shí)愛上了陳年。

      她很容易就打聽到了他的消息。理科班永遠(yuǎn)位居榜首的男生,生性冷漠,鮮少與人交流,常常喜歡一個人蹲在草坪里,花壇邊,研究些什么。大家都覺得他是一個怪胎,腦部發(fā)育太過迅猛,拉低了情商的老古板。

      可這些全都不能阻礙自然對他的喜歡,就像是平波無奇的大海中闖入了一只白鯨,只有自然能聽懂它的嘶鳴。

      “Nardostachys grandiflora,這世上最香的植物,盛開在最寒冷的地方,大雪覆蓋下開花,像不像我現(xiàn)在的愛情?!?/p>

      ——許自然,2007年9月

      纏上陳年其實(shí)是一件很容易的事情,他的寡言,成了他不會拒絕的理由。

      大雨滂沱的傍晚,她把自己蹭進(jìn)了陳年那把碩大的長柄黑傘中,仰著一張笑臉。雨滴啪嗒啪嗒地敲打著傘面,她卻聞到了陳年身上淡淡的檸檬洗衣液味。

      “你有喜歡的女孩子嗎?喜歡哪種女孩子,我這樣的可以嗎?”

      陳年沒有回答。他大步向前,自然跟在身后小碎步的慢跑。

      不過這對自然來說并沒有什么挫敗可言,在她一廂情愿的愛情里,她認(rèn)為,她的多話和他的寡言正是一種互補(bǔ),天生一對。

      “我叫許自然,就是大自然的自然,我喜歡植物喜歡動物甚至不是特別恐怖的小昆蟲我也喜歡。對了,我是文科三班的……”

      “你到了?!标惸甑穆曇舯涞?,聽不出任何感情。

      這段平日里覺得很長的路途,自然突然覺得怎么這么短,短到她還沒有來得及介紹自己的可愛之處,就走到了盡頭。

      自然在分別前遞給了陳年一個被彩色貼紙裝點(diǎn)的盒子。

      自然可以看到他打開時眼睛多了一抹色彩,嘴角牽起了微微的弧度,仿佛突然沾上了人間的煙火,不再是高高在上的男神。

      陳年拿著的是自然的“聚寶盆”。

      自然收集它們,是因?yàn)橄矚g,萬物都帶著靈性,手指摩挲,淺言細(xì)語,它們都會懂。

      可陳年不一樣,他的指尖劃過每一片樹葉,總可以講出一個故事。像是說戲文的先生,每一句話,都是一個別樣的世界。

      “喜馬拉雅山四千五百米的海拔處有一種植物叫哪噠,根莖粗糙、花開微小,卻可以產(chǎn)出這世上最極致的香膏。相傳只有付出真心的人,才會在四千米海拔的白雪中尋得一株哪噠草,送給最心愛的女人?!?/p>

      “如果有機(jī)會,去尋找一株哪噠,送給心愛的男人?!眿汕慰扇说恼Z調(diào),讓陳年看向她時,墨黑的雙瞳突然多了一抹微亮,卻仍是看不出情緒的深邃。

      眼前靈動可愛的姑娘,傻乎乎地?fù)芘种?,暢想著,若是有一天可以攀上喜馬拉雅山的高巔,定要取一株哪噠歸來獻(xiàn)給她最愛的男人。

      “我們會不會分離?我們不會分開的,對吧?”

      ——許自然,2008年6月

      她跟陳年的關(guān)系因?yàn)槟切┰谂匀搜劾锵∑婀殴值臇|西而親近了起來。

      只是大多數(shù)時候依舊是自然在說,陳年在聽。偶爾陳年會指著幾片被自然用顏料水浸泡的五顏六色的樹葉,教她如何辨別平基槭樹葉、懸鈴木樹葉和楓樹葉。

      陳年過往單調(diào)乏味的生活因?yàn)樽匀坏某霈F(xiàn),被顛翻倒轉(zhuǎn),換了個模樣。

      她總是會跑到陳年的班門口,探著頭,一顆毛茸茸的小腦袋一甩一甩的,“我找陳年?!彼懈鞣N門票,遠(yuǎn)古時期的化石展會,植物園最新栽種的熱帶物種,偶爾還有國際教授 的各類講座。

      陳年大多會應(yīng)下。畢竟都是他喜歡的事情,并沒有什么理由拒絕。

      再后來,自然耍賴皮似的開始帶來各種電影票,陳年如果搖頭,自然便會抓起他的衣角,一雙大眼睛盈盈閃著的都是渴求的目光。

      陳年不知道這個女孩子哪里來得這么大的韌性,從一年的盛夏追到了另一年的夏天,有時候看著眼前她留下的大盒子也會回想,好像第一次,有一個人如此長久地陪伴著他。她的碎碎念,她的仰頭大笑,她小心翼翼詢問自己喜好的模樣,還有她第一次紅了眼眶的酸澀。

      那是高考前的最后一晚,自然出現(xiàn)在了陳年家的樓下。

      第一次化妝的她,顯得那么滑稽可笑。一張臉被抹得慘白,紅唇卻艷麗濃郁。她像是舞臺上笨拙搖晃的小丑,連手都不知道該如何放置。

      陳年皺了皺眉,一言不發(fā)。這樣的沉默讓自然的心發(fā)出了鈍鈍地疼,長久以來她都在演著一個人的獨(dú)角戲,而陳年仿佛捂不熱的石頭,冥頑不靈。

      “陳年,說不定這會是我們最后一次見面了?!边@話一開口,自然就紅了眼眶,怎么都忍不住將要落下的淚水。十八歲的她,總覺得高考一別就是永生,卻不知,她跟陳年的距離,總是被越拉越遠(yuǎn)。

      “我們拉鉤,不論將來發(fā)生什么,你可不可以不要忘了我?”

      哭花了妝的自然真的很丑,可陳年卻突然舉起了右手,大拇指輕輕劃過她眼下的淚珠,動作有些僵硬,甚至因?yàn)槌D昴﹃龢淙~紙張,手指粗糙,可這都不能阻擋自然睜大的眼睛和撲通撲通不受控制的心跳。

      路燈朦朧,燈火映射,陳年被暈在這鵝黃色暖融融的光中,笨拙地伸出了右手的小指,“拉鉤。”

      大拇指按下的那一刻,仿佛按上了自然余生所有的心悸,沒有回應(yīng)又如何,距離很遠(yuǎn)又如何,她始終愿意相信,她在再努力一點(diǎn),終會感化這顆石頭。

      “想和你住在漏雨的公寓,一起接雨和拖地,翻躺在大大的雙人床上,擁抱睡去?!?/p>

      ——許自然,2010年8月

      說好的一起北上,陳年卻突然南下,去了那個多雨炎熱的城市。他們的距離延長了2294公里。

      自然是在她父母簽訂離婚協(xié)議書的那天奔赴陳年的城市的。

      那一天,她在家里見到了許久未見的父親,像是什么都沒發(fā)生,照例遞過來大大的盒子,里面是分門別類打理好的稀奇物種,來自世界各地。

      自然知道這個盒子里所有的東西都出自那個女人之手,很多年前就出現(xiàn)的,終于要變成她后媽的女人。

      多么好笑的循環(huán),那女人用這些東西來討好她,而她則用它來討好陳年。

      自然從來沒有像這一刻一樣瘋狂地想念陳年,這個寡言沉默的男生,從這一刻開始,成了她心里唯一的寄托。

      高大的校門口,陽光刺目,她拖著貼得花花綠綠的白箱子,隨便拉過一個人就問:“請問你知道生命科學(xué)學(xué)院在哪嗎?”

      那人是陳年的師兄,她直接被帶去了生科實(shí)驗(yàn)室。自然隔著大大的落地玻璃,看到陳年表情專注,還是那樣英挺俊秀,穿著白色的無菌服,讓她亂了心跳。

      師兄走進(jìn)去拍了拍陳年的肩膀,又指了指門外的自然。她興奮地?fù)]動著雙手,卻看到陳年抬起頭來時蹙起的眉。

      好像每一次他見她總是這樣的表情,沒有驚喜沒有歡心,仿佛她是一個天大的麻煩,怎么也甩不掉。

      自然滿帶笑意地遞過了盒子,陳年只是簡單地看了一眼,就隨手放在了實(shí)驗(yàn)室的儲物柜內(nèi),孤零零躺在那里。

      他把她領(lǐng)去了自己的公寓,校外的一居室,自然抱著她的帆布包坐在沙發(fā)上,怯弱弱的開口:“陳年,我爸媽離婚了?!?/p>

      陳年的背脊僵直了起來,雙眸突然閃過一絲的失措和疼惜,有一個聲音在心里咆哮沸騰,可他仍舊在她抬起頭看向他時,恢復(fù)了固有的模樣。

      清冷、淡漠。

      可終究是答應(yīng)了讓她住下,連日來孤獨(dú)凄涼的內(nèi)心仿佛被燃了火,讓自然興奮地蹦了起來,擁抱住了陳年。

      自然就這樣在陳年的公寓里住了下來。

      陳年的CD架上只有一盤碟片,眼神溫柔面容陰郁的男子和倔強(qiáng)俏麗的女孩。

      自然蜷縮在沙發(fā)里看電影,聽著瑪?shù)贍栠_(dá)面色沉郁地說:“我希望你沒有說謊,我希望在你內(nèi)心深處真的對我沒有一丁點(diǎn)兒感覺,你最好對我一點(diǎn)感覺都沒有。因?yàn)橹灰心敲匆稽c(diǎn)點(diǎn),你將會后悔你什么都沒有對我說。我愛你,里昂?!?/p>

      陳年敲打論文的手指突然停了下來,是聽過許多遍的熟悉臺詞,卻因?yàn)槎嗔艘粋€人,讓他想不出接下來的文字,大腦好像被抽空,連角馬的屬性他都寫不出。

      這一晚,自然穿了一身新買來的睡衣,白色蕾絲的裙角堪堪蓋住臀部,她紅著一張臉站在了陳年的面前。

      “好看嗎?”她問。

      她可以看到陳年的雙眸暗了下,喉結(jié)不自然地滑動??删驮谒呱锨暗哪且凰查g,陳年起身,從她身邊走了出去,“我忘了我今晚要值班,你自己睡?!?/p>

      門關(guān)上的那一霎那,自然終于忍不住地嚎啕大哭,像是要咳出心肺,淚水傾灑,也抵擋不住內(nèi)心的痛。過往的一幕幕在腦海中閃現(xiàn),所有的場景都是陳年面無表情的面容。

      原來這座溫暖的城市也始終捂不熱他那顆堅(jiān)硬的心。

      “坦桑尼亞的蚊子比獅子還要恐怖,好希望我可以躲進(jìn)你的懷抱里,聽你給我唱低沉的安眠曲?!?/p>

      ——許自然,2014年7月

      那天,陳年將門合上,離開那一刻,她覺得這便是他們之間最遙遠(yuǎn)的距離。直到他不聲不響地獨(dú)自去了坦桑尼亞,她才恍悟,現(xiàn)在他們之間相隔的不止大半個地球,而是她傾盡全力,都無法走進(jìn)他的心。

      2014年6月,埃博拉病毒席卷了整個非洲,可怕的數(shù)據(jù)通過新聞聯(lián)播播出。自然掌心握緊,大使館的工作人員一遍遍的搖頭,她依然頂著烈日來回奔跑。

      達(dá)累斯薩拉姆機(jī)場,自然用她蹩腳的英語跟當(dāng)?shù)厝私辜钡亟涣?,這些黑皮膚大眼睛身材精壯的坦桑尼亞人,完全不知道眼前這個快要哭泣的小姑娘在說些什么。

      “你要找陳年?”背后聲音響起,自然急切的轉(zhuǎn)頭。

      一個高挑干練的女子,挽著利落的丸子頭,白色的襯衣和黑色的西褲,跟陳年看起來那么相像。自然來不及細(xì)想,就像是找到了天使,對著她沒命地點(diǎn)頭。

      破舊的越野車在煙塵中前進(jìn),行走在動植物保護(hù)區(qū)崎嶇的路上顛簸晃動,她強(qiáng)忍住胃里的翻涌。而旁邊的女人面如常色,對于這樣的事情仿佛習(xí)以為常。

      “Sharyn,我第一次發(fā)現(xiàn)角馬決斗的陣營分裂,這是我們之前沒有……”陳年拿著電腦走出,面帶喜色,卻在看到自然的那一刻話語卡在了嘴邊,表情一瞬間崩塌下來。

      那是自然第一次見到這樣的陳年,帶著明亮的微笑和生氣,與曾經(jīng)她認(rèn)識的陳年判若兩人。

      原來,陳年只有在面對自己時,才沒有笑顏。自然的心一瞬間有如冰封,徹底涼了下來。

      可她還是揚(yáng)起了笑臉,“陳年,我來看你了?!?/p>

      “你們聊,我去看看你的收獲?!蹦墙蠸haryn的女人笑著從陳年手里接過電腦,落落地走進(jìn)了研究室里。

      坦桑尼亞的太陽真毒啊,輕輕一照,臉都在發(fā)燙,陳年給自然蓋上了一頂大大的帽子。

      表情凝重,眉頭皺緊,他跺著腳不停給當(dāng)?shù)氐拇笫桂^打電話,可一切都是徒勞,在這么危險的時刻,自然根本無法回國,他所在的地方反而是最安全的。

      “你知不知道這是什么地方,你知不知道這里現(xiàn)在是什么情況,我們過了今天可能就沒有明天……”陳年氣急敗壞地沖自然大聲咆哮,他恨不能立刻把眼前的人送回國內(nèi),坦桑尼亞落后的醫(yī)療設(shè)施和紛亂的人潮,誰都不知道明天會發(fā)生什么。

      可自然想都不想一頭扎進(jìn)了他的懷里。還是熟悉的檸檬味,就像八年前的那個雨天,她懷著少女的心思走在他的身畔,亂了心跳。

      “陳年,我愛你?!?/p>

      周遭仿佛寂靜了下來,坦桑尼亞湛藍(lán)的天空和遼闊廣袤的自然保護(hù)區(qū),摻雜著獅子的咆哮聲以及斑馬群遷徙的奔跑聲。

      陳年的手在自然的背脊后面握了又伸,最終還是環(huán)住了懷里的姑娘。在自然看不見的身后,他紅了眼眶。

      “乞力馬扎羅的夜真亮,我的呼吸很慢,多希望這刻你出現(xiàn),我可以光明正大的討要人工呼吸?!?/p>

      ——許自然,2014年10月

      自然來得突然,除了一個小小的行李箱,什么都沒有準(zhǔn)備,就連手機(jī)都是無信號的模式,一旦離開科研基地,就會徹底失聯(lián)。

      白天跟著陳年坐在破舊的敞篷吉普車上,從馬尼亞拉湖畔墻一般陡峭的火山山體斜線向上爬行,自然緊緊拽著陳年的衣角,一步一步向上。

      身后是看不到盡頭的紅鶴,綿延千里,它們環(huán)繞在馬尼亞拉湖畔,像是碧綠翡翠外圍繞的紅寶石,而它們身后的乞力馬扎羅山若隱若現(xiàn),山頂上白雪皚皚。

      “每天乞力馬扎羅山顯現(xiàn)的時間只有一個小時,當(dāng)?shù)厝苏f,只有虔誠善良的人才可以看到?!?/p>

      自然回首望向陳年的眼睛,好似一汪深邃的湖水,看不到邊界。她最愛的大自然,她最愛的男人,自然突然一個踮腳,吻住了陳年的唇。

      “咳咳,”身后Sharyn輕咳。

      陳年在原地愣了片刻,看著自然滿含期許的雙眸,終究是推開了她,轉(zhuǎn)身向前,再也沒有回過頭來。

      這一天,饒是紅鶴圍繞在自然身邊,嚇得她汗水浸濕了手掌,陳年也不曾前來過問一句。

      可自然還是強(qiáng)撐著笑臉,陳年的冷臉?biāo)戳硕嗄辏瑦鬯麑λ齺碚f已經(jīng)是一種深入骨髓的習(xí)慣,早已經(jīng)不想去強(qiáng)求一種結(jié)果。

      自然是在無意間聽到陳年跟Sharyn的對話,這個眼眸中永遠(yuǎn)帶了笑的女人,仿佛只要輕掃一眼,就可以看透自然所有的心思。

      “我聯(lián)系了當(dāng)?shù)氐目瓶缄?duì),明年三月份是最好的時候?!盨haryn干脆利落地聲音從房間傳來。

      陳年沉默了許久,遲遲沒有回音。

      “我會讓阿ben照顧自然,就算是你想帶她,沒有三個月的專業(yè)訓(xùn)練,她也上不了喜馬拉雅山?!?/p>

      喜馬拉雅山,這個詞被她輕描淡寫的說出,自然便再也控制不住自己。背靠著墻壁緩緩蹲下,淚水一點(diǎn)點(diǎn)漫過臉頰,心臟有一個地方絞盡的疼。喜馬拉雅山啊,那是她跟陳年第一次勾起手指許下的諾言,哪噠花開的日子里,他們要比一比,誰可以找到這株象征著真心的植物。

      自然從基地消失了,只留下了一張字條,她找到了專業(yè)的登山隊(duì),要去攀登乞力馬扎羅山。想要拿到喜馬拉雅山的登山資格,必須要有這個經(jīng)歷。

      沒有任何聯(lián)系方式的自然,就像是憑空消失一般。

      她跟著登山團(tuán)隊(duì),從1700米的海拔開始攀爬,一路沉默。4700米的臨時駐扎營。氣溫驟降,粒雪砸下,每一顆都敲擊著面龐。自然的呼吸已經(jīng)在緩慢的變?nèi)酰呐绿稍跔I地里休息,也只覺得口腔中充斥了濃郁的血?dú)猓梦竷?nèi)作嘔。

      黑人領(lǐng)隊(duì)問她要不要下山,她卻猛力地?fù)u了搖頭,只有最后的一千米,若是就此放棄,她就沒有了陪陳年攀登喜馬拉雅的資格。

      這場愛情里,她本就是弱勢的存在,她不愿喪失掉一切可能的機(jī)會。

      到達(dá)山頂時,自然不敢哭,冰冷的烈風(fēng)吹擊著面龐,稍有水珠就會凝結(jié)成冰。腦海中全部都是陳年的面龐,他的冷漠,他的寡言,還有蝸居在他小公寓那晚,她夜半驚醒時,恰好撞進(jìn)一雙幽深的眼眸,窗外月光正好,那刻她似乎在他無言的眼眸里,捕捉到一絲難辨的情緒。

      她在達(dá)累斯薩拉姆的公立醫(yī)院里住了一周的時間,直到整個人恢復(fù)健康,才回到恩戈羅的研究基地,而陳年只是微微對她點(diǎn)一個頭,就好像她只是出去喂食動物,一會兒就回來的模樣。

      自然的心比登頂?shù)哪且灰惯€要寒冷,原來她的失蹤,在他的世界里,掀不起任何波瀾。

      “我比你先找到了哪噠花,是不是意味著,我比你愛的虔誠。”

      ——許自然,2015年3月

      因?yàn)槟菑埖巧阶C,Sharyn最終還是點(diǎn)頭,讓自然以科考隊(duì)員的身份跟隨他們登山。

      到達(dá)加德滿都時,是尼泊爾一年里最美的季節(jié)。河水泛著藍(lán),陽光肆溢。這一天的自然在熱鬧的市區(qū)中,拉著陳年拍了他們倆唯一一張合影。唇紅齒白眉目帶笑的女生和高大英挺的男人。路過的一位婦人笑得慈祥,從手編籃中取了一朵紅艷的花,插到了自然的頭上。

      娑羅雙樹,半枯半榮,娑羅花開,盛者必衰。陳年那時從未想過,這花語卻是正中,應(yīng)了兩人的命數(shù)。

      自然跟著整個部隊(duì)一路向上,看著陳年在團(tuán)隊(duì)中的魄力和才華,一旁的Sharyn為他做著數(shù)據(jù)分析,兩個人搭配默契。

      是真的很配,哪怕嫉妒的血液已經(jīng)在全身沸騰,她也不得不承認(rèn),這世上有一個詞語叫做“般配”。就好像從第一次見面她自以為是的命中注定,其實(shí)不過是命途相反的兩人,若不是她拼盡全力去拉扯,想必早已經(jīng)斷了聯(lián)系。

      在下山的途中。自然突然拽了拽陳年的衣角,趴在他的耳邊小聲說:“我想找哪噠花?!?/p>

      他們脫離了大部隊(duì),帶好了物資,在距離下一個營地三小時的地方,穿進(jìn)了大雪覆蓋、植被交錯的小路里。

      風(fēng)暴來得比預(yù)想中早了許久,必須佩戴氧氣瓶才可以在風(fēng)雪中保持呼吸。陳年的那瓶,剛剛用盡。自然因?yàn)楦咴磻?yīng),必須時刻吸氧,而她背包里的那瓶,只能夠一個人用。

      還好,總有一個人是可以活下去的。

      她在轉(zhuǎn)身的那一剎那突然看到了冰雪之上的紅色花苞,零星點(diǎn)點(diǎn),毫不起眼??赡骋粋€聲音卻督促她趕忙扒開厚重的白雪,一顆纖細(xì)的哪噠花果然出現(xiàn)在了眼前。

      好丑啊,她突然笑著輕嘆。哪里有她想象中的極致美艷,這個被她當(dāng)做信仰的花朵??伤耘f把它緊緊攥在了手心里。

      十七歲那年的自然笑著說:“如果有機(jī)會,去尋找一株哪噠,送給心愛的男人。”

      二十五歲的自然,手握著哪噠花,大喊了一聲他的名字,在這空曠無邊的雪域中,遙遠(yuǎn)的回聲傳來,是她清脆明亮的一聲陳年。

      她看到陳年回了頭,挺立在雪山之巔上,耀眼而刺目的雪光,她看不清陳年的面容,卻知道,這還是她愛的那個人,紋絲未變。

      瑪?shù)贍栠_(dá)對著萊昂說:“I want love or death?!?/p>

      “背我下山吧?!弊匀粡谋衬抑腥〕隽艘黄垦鯕猓嬖V陳年,她是以防萬一攜帶的。

      她攀上了陳年的背脊,穿著厚重登山服的兩人,隔著冰冷的氧氣罩,哪里有她夢中常?;孟氲臏嘏鹈?。

      漫天的大雪飄落,自然的呼吸越來越弱,腦海中像是電影放映,細(xì)數(shù)著幀數(shù),黑白的畫面,黑白的青春。

      “陳年,我們拉鉤,不論將來發(fā)生什么,你可不可以不要忘了我?”

      十八歲時哭花了臉的女孩,以為那樣短暫的分別就會是永生。卻不知道,這人生一個轉(zhuǎn)彎,就會迎來真正的永別。

      “陳年,遇到你,我很幸運(yùn)?!?/p>

      陳年第二次看到他們兩個一起出現(xiàn),是在自然的葬禮上。她的父親,他的母親,還是八歲時看到的樣子,挽著手臂,只是一身素黑。

      十七年前的夏天,他第一次見到這樣的場景。而那也是他跟自然的第一次相遇。西瓜頭的小姑娘,巴掌大的小臉,眼睛滴溜溜地轉(zhuǎn),說起話來清脆悅耳??伤惸暾f話時卻帶了哭腔。

      “可不可以不要讓你媽媽搶走我爸爸,求求你,不然我會恨你一輩子的?!睖I珠在眼眶內(nèi)滾動,卻倔強(qiáng)地不肯讓它落下。

      八歲大小的年齡,誰會知道一輩子到底有多長,誰又會知道,恨到底是一種什么情感??申惸陞s真的找到了他的母親,讓她離自然的父親遠(yuǎn)一點(diǎn)。

      一巴掌甩過去時,陳年腦海中映出的是那個女孩晶瑩的雙眸。

      他是在高考后的那個夏天,才知道,那女孩是自然,準(zhǔn)備了笨拙表白的他,張皇失措地更改了志愿,去了離她最遠(yuǎn)的城市,他不知道要如何面對這個自然,他怕自然在知道原來他是那個女人的兒子后,真的會憎恨他一輩子。

      既然會這樣,那就以朋友的身份陪著她,伴著她。

      她從恩戈羅研究基地消失的那一天,他發(fā)狂一般沖了出去。他選擇了最早上山的團(tuán)隊(duì),甚至搜遍了整個摩西小鎮(zhèn)的酒館,都沒有發(fā)現(xiàn)她的身影。

      上山,找到她的幾率只有百分之一,可陳年還是決然地攀爬而上,若是她遇到危險,他絕不獨(dú)自存活。然而陰錯陽差,他們終究是生生的錯過,看到她完好無缺的回來時,陳年仿佛脫掉了整個魂氣,癱在椅子上,一言不發(fā)。

      而他在自然碑前放置的那束哪噠花,比她發(fā)現(xiàn)的還要早上許多,然而自然至死都不知道,這個男人曾經(jīng)用他最真的心,為他最心愛的女人,尋得了一株哪噠。

      陳年走出公墓時,只覺得抽走了他所有的力氣,幾天未睡,眼前是刺眼的白光,好像回到了在喜馬拉雅山上的那一天,自然攤開的手掌里,是一朵暗紅的哪噠花。

      那是她愛他,全部的真心。

      而陳年不知道,在自然交給他的那本日記的封皮上寫著一句話:我恨她,但我愛你。

      原來,她什么都知道。

      責(zé)編:薄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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