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悔
導語:她陪在他身邊已經(jīng)十年,他們一起走過風雨,見過彩虹,看過每年風雪落,卻沒有辦法走到白頭。
(一)
無心在鼎里待得很寂寞,吐出長長的信子輕輕嘶了一聲。少莊拍了拍鼎蓋,“無心乖,你的傷還沒有好,不能出來。”
她打了個滾,往角落里縮了縮,不一會兒就喘出均勻的呼吸。無心是條紫晶蟒蛇,修煉了三百年,遇見少莊的時候已經(jīng)長出了幼龍一樣的短角,所以少莊錯把她當成了龍。
無心原本是在洞庭湖底修煉的蟒蛇精,從沒做過惡,也沒起過壞心思,但是那一年洞庭湖主生了重病,藥里缺了一味蛇膽,湖主假仁假義將她請到水宮,在她最喜歡的杏仁酥里下了藥。
她醒來的時候被綁在水牢里,膽上插了一截翠竹細管,疼得筋骨俱碎,她覺得自己連手指都抬不起來。痛到極致的時候,她尖利的牙咬破了唇,血腥氣在口中久久散不盡。原以為會這樣死去,但是水族來取她最后一滴蛇膽之時,約是料想她再無力氣掙脫,來的人并不算多。她勉力抬起眼皮,又冷又怕,聚起最后一絲力,橫尾掃去,這才從如人間煉獄般的水牢里逃出來。
正是隆冬時節(jié),出了水域,身上的鱗片被凍得發(fā)灰,游走了大約兩三里,她終于走不動,一頭扎進個小水渠里,順水而下。
那條水渠連接皇宮假山湖,無心昏昏沉沉,只覺得自己在水里飄飄浮浮,并不知道是到了什么地方。終于安定下來,她翻身滾在假山石后面,縮小了身子盤成一圈。那時少莊是皇宮中最不得寵的小皇子,在湖邊玩耍被太子推入水中,落到無心棲身的假山石旁,激起靜水波浪驚醒了她。
身上的傷口還在流血,無心往旁邊挪了挪,給少莊騰了地。他在水中不住掙扎,抱住她滑溜溜的身軀像握住救命稻草,打死不松。無心甩尾想要扔開他,但是嗅到了食物的味道——少莊的身后跟著一條柔弱的小蛇。
她餓極了,饑腸轆轆地盯著它 咽口水。
無心知道殺生不好,但她實在沒有辦法,所以伸長信子將它卷入口中,它長得瘦,身上并沒有二兩肉,還沒嘗到滋味就囫圇吞下。
心滿意足打了一個嗝之后才發(fā)覺少莊抱著她的尾巴已經(jīng)氣若游絲,她搖搖頭振作起精神,銜著少莊將他托出水面。
她潛在水中,靜靜觀察到有人帶走少莊之后才游回湖底,傍在假山石上喘著粗氣。
(二)
吃了東西之后,無心身上的傷口好得奇快,沒兩日就開始結(jié)痂。她很苦惱,因為內(nèi)苑水域并沒有多少食物,她已經(jīng)將湖里喂著的幾尾金魚吃光了,但還是很餓。
她膽子小,不敢出去覓食,可憐巴巴地躲在水里默默祈禱內(nèi)務(wù)府哪天能再往湖里投幾尾魚。但她沒有想到少莊會出現(xiàn)在湖邊,趴在水面,對著湖心輕輕喚了一聲,“小龍,你在嗎?”
她縮緊的身軀微微一顫,趴在石頭上聽他絮絮叨叨。
他脆生生道,“我知道你在里面,那天皇兄將我推到水中是你救了我,所以我?guī)砹诵尤仕终埬愠??!?/p>
聽到杏仁酥,無心想到了洞庭水牢里取膽汁的竹管,還有身上隱隱發(fā)痛的傷口,便再也不敢聽下去,搖著身子游到一邊,將頭深深扎進珊瑚叢里。
等了許久不見應答,少莊頗為失望,一雙烏漆的眼珠子黯然失色,丟下半籃子的糕點,“我得回去了,放心,以后我會再來找你的?!?/p>
說罷轉(zhuǎn)身消失在了半黑的夜幕里。
一直等到夜深,無心餓得受不了了,游出湖,目光便觸到岸邊的點心上。真是香,她忍不住咽咽口水,圍著籃子轉(zhuǎn)了兩圈,四處瞅瞅沒人,終于小心翼翼將籃子銜進水里。
從那以后少莊每天都會來湖邊,無心仍舊不敢上去和他打照面,每次他來時都巴著他趕緊走,好上去銜糕點。
十日之后是個月圓之夜,明晃晃的月亮灑在水上,待在湖底無心都察覺得到柔光漣漣,少莊照例提著籃子來到湖邊,說了好些話,無心聽得并不大懂,也不大愿意去懂,只盼著他能快些走。
好不容易傳來了少莊離去的腳步聲,她歡呼雀躍游出水面,叼住了籃子準備游回水中。月光朗朗,微風吹動著湖邊的玉樹發(fā)出沙沙的聲響,十分悅耳。她抬頭望了一眼,瓷白的月光落在琉璃瓦上,溢彩紛紛,像是彩虹長臥,美得令人咋舌。
在她愣神的片刻,少莊忽然竄到她面前,咧開嘴角笑起來,“我就知道,你一定會出現(xiàn)的?!?/p>
她嚇了一跳,驚慌失措吐下籃子想縮回去,但是少莊手快,摟住她的脖子說道,“你好不容易出現(xiàn),怎么又要離開了呢?”
無心有些無奈,只好在水中左搖右擺,掀起水波陣陣,企圖甩開少莊。但他頗有毅力,死死箍著,被撞得牙齒哆嗦也不放手。無心累得筋疲力盡,從牙縫里擠出兩個字,“放手!”
少莊訝然,“你怎么會說話?”
頓了頓又說,“是我忘了,龍有通天的本領(lǐng),當然會講話了。”
無心愣了一愣,隨即明白過來,一定是自己頭上修出的兩只角讓少莊誤會了去。她淡定下來,同他商量,“你先把我放開,好不好?”
少莊長了心眼,天真地晃了晃腦袋,“不好。”
半個時辰之后,無心氣鼓鼓地盤在湖邊的青草地上,任少莊揪著自己的角問東問西。
“你真的是龍嗎?”
“是的?!睙o心有氣無力答道。
“那你是什么龍?”少莊在草地上翻了個身,白月光在他瓷器一般的臉上流淌,一人一蛇在月光下像是一幀靜謐的畫像。
落了露水,草地有些濕,肚皮下潮潮的,無心用尾巴勾住少莊的脖子,“紫晶神龍。”
(三)
無心不知道自己為什么會做這樣的夢,她已經(jīng)許久沒有夢見過少莊了。仔細算起來,大約從他登基開始,成了天下最英明神武的帝王,俯擁萬里山河,再也不需要她在左右輔佐,長袖善舞在朝中大臣間游刃有余。
他江山穩(wěn)固,四海之內(nèi)遠無遠慮,朝堂之上近無近憂,不需要一條蛇呼風喚雨為他殫精竭慮死而后已了。
這一次她本來是可以不受傷的,但是少莊將她忘在了鼎里,她覺得很寂寞,夜里悄悄爬出了鼎,她的真身已經(jīng)有三丈余,怕嚇到皇宮中的人,所以幻成一條小青蛇的模樣在荒敗的破宮室里游走。她又聞到了青草的香氣,泥土的芬芳,還有徐徐的清風。
她覺得很快活,以至于腳步聲響起來的時候都沒有聽見,再扭頭就看到個布衣道士握著拂塵站在面前,他兩撇山羊胡扯出一抹奇怪的笑來,“妖怪,膽子真大,居然敢在這皇宮內(nèi)苑橫行?!?/p>
無心其實很害怕,哆哆嗦嗦地發(fā)抖,但是仍強裝鎮(zhèn)定,孤身一竄想要逃開。哪知道士手更快,伸手從袖帶里掏出兩枚符咒,以指為火,點燃往無心身上一扔,她頓時覺得酥酥麻麻,使不上半分力。
如果她化出真身尚有機會逃脫,但是她知道自己的真身著實可怖,修煉了三百年的巨蟒,已經(jīng)快要化龍了,鱗片是如鐵堅硬,紫金紋路密密麻麻布滿全身。她害怕,怕別人詬病少莊的皇宮出了妖怪。
遲疑間道士已經(jīng)捏了她的七寸,嘿嘿冷笑,“妖怪,看我將你帶回御前,皇帝陛下會怎么處置你。”
她松了一口氣,定下心了似的,少莊一定會救她的。
少莊坐在殿上,抬起點漆般的雙眸瞥了一眼無心,一絲慌亂一閃而過。他潤了潤嗓子,“上師提條小蛇來干什么?”
山羊胡道士像是邀功一般,加大力度捏拿七寸,痛得她吐出信子嘶嘶地叫,“稟陛下,三年前貧道就覺察到宮中有妖物作祟,等了三年,終于抓到它了?!?/p>
少莊眉山聚了聚,“上師是說,這條三尺小蛇便是三年前在皇宮中作怪的妖物?”
言語中不無輕意。
道士信心滿滿,“她幻了形,未顯出真身,請陛下稍安勿躁,貧道定有辦法讓它現(xiàn)出原形的?!?/p>
無心從道士手中抬起頭,與少莊對視,見他眼中虛虛浮浮,心中頓時涼了半截。果不其然,少莊沉思片刻,斷然道,“那此事便交由上師斷處?!?/p>
無心一顆心像被潑了三九天的雪水,涼透了。
道士折磨了她許久,拇指粗的龍骨鞭抽在身上痛不欲生,她忍著痛,一聲也沒叫出來,心中溢出來的寒像凍住了傷口,也不大覺察得到傷痛了。
一直到天快亮,道士累得筋疲力盡,無心身上被污血裹著,又臟又臭,有幾處鱗片已經(jīng)翻起來,露出森森的肉。好在道士累得休息去了,無心嘴里含了一包血,軟軟地搭在刑架上,像一根青色的軟帶。
迷迷糊糊間,她聽到少莊身邊的小太監(jiān)來問話,見她有氣進無氣出,沒多大活頭,癟癟嘴讓人將她和著一堆亂七八糟的廢物一并扔去了廢物池。
那里臭氣熏天,她躺在一堆碎瓷器片上,蜷成小小的一團。她渾身是傷,不能行動,沒多久便昏昏睡去。
醒來之后又回到了少莊替她準備的鼎里,青銅的鼎壁冰冰涼涼,在日暈下閃著翠綠的幽光。少莊端了一盤杏仁酥放到鼎里,她圍著嗅了嗅,口中的傷口化了膿,吞咽不下,她終于還是放棄,怏怏地爬回角落里待著。
(四)
太子是少莊的哥哥,但他卻從未將少莊當做弟弟。因為少莊生母只是掖幽庭一介卑微的宮女,一夜承恩有了少莊,自然不得寵愛,連帶著少莊多受鄙夷。
他自幼從不自輕自艾,反是刻苦研讀,加之聰穎,沒幾年便在幾個皇子中脫穎而出,好不容易皇帝對他稍加青眼。太子善妒,失手將他推入湖中,因緣巧合,誤將無心認作了神龍。
無心本是要順著水渠再游走的,因為皇宮中人大多生來注定是貴胄,有守護神護其左右,她一介精怪,稍有自知之明便不會在此久待。福至心靈的剎那她想起了被自己吞進腹中的那條小蛇,它一直巴巴地跟在少莊身后,并沒有看清楚它是怎么來的,現(xiàn)今想來,它的頭上似乎有一對犄角。
她想起曾看過的古籍里記載道,天子的守護神便是龍。守護神與宿主一命相承,宿主勢微,守護神定然孱弱。她流了一把虛汗,自己莫不是將少莊的守護神給吞了。
日月運行,斗轉(zhuǎn)星移都有它的法度在里面,上天注定少莊是天子,若是有人亂了這個法度,便是逆天,是得要受天罰的。沒有守護神庇佑,少莊想登大寶,無論如何是不可能的。
她搖著尾巴游回湖里,少莊提著杏仁酥來看她的時候,她從湖里探出半截腦袋,嬉皮笑臉問他,“少莊,你想不想要那天下至高之位?”
他垂下了頭,思索了半晌,“無心,你知道的,母妃和父皇有嫌隙,我并無希望。”
無心望著他,誠誠懇懇,“不用擔心,少莊,我會幫你的呀?!?/p>
少莊漆黑的曈眸亮了一亮,應答聲細弱蚊吟,但尚好辨認,“好?!?/p>
無心覺得很開心,等少莊得到了天下,她就可以回到她的天下了。
就這樣過了許多年,無心一直棲身湖里,少莊得空便會來看她。他要她做的事情并不多,來來去去屈指可數(shù),也不過是傷了幾位大臣的守護神,那幾位大臣是太子黨羽,勢力龐大,牽連眾多,少莊明面上不好同他們撕破臉皮,只好讓無心曲線救國。
她其實很樂意去逛一逛,因為長年累月待在池子里,身上的皮都皺皺巴巴的了。
誤食守護龍神之后,無心平白無故得了許多修為,法術(shù)精進。同另幾位守護神打架的時候,不費吹灰之力便大戰(zhàn)而歸。
幾名大臣,或生病,或事發(fā),天災人禍綿綿不斷。
無心開心得緊,安安靜靜坐在青草地上,蛇尾勾住少莊的脖子,“怎么樣?”
少莊勾著眉,隱隱有些擔心的模樣。她趴在他的身邊,有些不悅,“怎么了?”
還未來得及答話,不遠處有人細細碎碎走來,無心大吃一驚想要游進水中,但是尾巴卻被少莊的衣帶勾住。她訝然,想要扯出尾巴,一把將少莊扯到了面前。腳步聲漸近,再要溜走已經(jīng)來不及了,她一咬牙,化成女身,一身碧綠的衫子裹住凝脂般的肌膚,黑色長發(fā)如瀑散在腳彎。
少莊摟著她,順勢倒在水塘邊,蛙聲四鳴,月光聚散。
過來的宮人提著燈籠湊近一看,見到這緋色一幕,紅著臉叩首離開。
過了許久,少莊還摟著她,隔著衣衫感受到那溫潤的觸感,眼前是一張小巧精致的臉,心中微微一動
無心杏目圓瞪,“少莊,你想女人了?”
他急忙撒開手,“別胡說?!?/p>
(五)
宮里來了一群除妖師,說是丞相有神獸托夢,宮中有妖物橫行。
除妖師拿著羅盤四處游游逛逛,終于將目光鎖定在波譎難測的湖里。他們派了兩個緇衣道士入水打探情形。岸邊眾人翹首以盼,等兩個道士從水里鉆出來,濕漉漉地渾身滴水,急忙擁上去簇成一團。
結(jié)果卻是四目茫茫,水下一派清明,水清湖晏,哪有妖物藏身。
此刻無心躲在少莊殿中,十分不解,“少莊,怎么這么早就來了?”
方才,聽聞宮中來了除妖師,少莊急忙趕去湖邊,不由分說帶著她趕回了自己的殿中。無心睡眼惺忪尚未清醒,并沒有注意到少莊的手微微發(fā)抖。
他穩(wěn)了一穩(wěn),“丞相請了除妖師來,咱們不能再在宮中久待了?!?/p>
無心腳步踉了一蹌,“那我們要怎么辦?”
他略作思慮,抬起頭來,“無心,我們?nèi)ミ呹P(guān),等避過這陣風頭再回來,怎么樣?”
無心昂頭看著他,“你去哪里,我就去哪里。”
少莊垂目看著她,眼里又是欣慰又是不舍,欲言又止,最終只是捋了捋她的鬢發(fā),說道,“無心乖?!?/p>
聽說最終是少莊親自在皇帝面前請命,自愿前往戍邊。皇帝十分開心,太子自然也歡喜,遠在天邊要除掉不得寵的小皇子比在皇城中要容易得多。
天高水長,帶著一條蛇終歸不方便,無心幻作人身,因為不習慣雙腳走路,她終日斜斜懶在帳里的榻上。少莊白日在外布陣行軍,夜里回到帳中,輕紗榻上賴了個青衫女子,婀娜多姿,曼妙難言。
他心有鼓擂,屏著呼吸任無心替他更衣。
無心并不知道少莊的心思,一邊打著哈欠一邊替他更衣,完事之后又化成小青蛇乖乖巧巧盤在他身旁默默睡去。
邊關(guān)苦寒,屋里燃著炭火,少莊躺在榻上,手中把玩著無心的尾巴,一夜無眠,默聽風雪。
刺殺少莊的人來了一波又一波,但因著無心警覺,次次落空。
唯獨那一次,無心蛻皮,邊關(guān)干燥得很,她需要水,難受到了極點,整日整日弓著身子苦不堪言。少莊見她難受,親自將她送去了百里外的溫泉。
她爬進溫泉池里,水浸透全身,舒服地發(fā)出了一聲長嘆。少莊愧疚,撫了又撫她的頭,“無心跟著我受苦了。”
她搖搖頭,將頭靠在他手里,朱唇薄啟,“少莊對無心好,無心不苦?!?/p>
他凝睇著她,心滿意足地笑了起來。
(六)
那次無心在溫泉泡了七天,回去之后卻變了天。
原來在她離開之后,太子又派人暗殺少莊。沒有她的警覺,少莊防不勝防,最終被人一劍穿透胸前。鮮血在玄色外衣上結(jié)成硬塊,無心躲在角落里,看著榻上的少莊,臉白如紙,沒有絲毫血色,胸口有個地方像是發(fā)生了一場海嘯。
浪潮一陣一陣拍過來,心都強烈一跳。
她將頭埋進身體里,眼淚嘩嘩地掉。
夜里人群散盡之后,她才從角落爬出來。到少莊面前,不自覺幻成人形,蔥白段般的手指撫上他的臉頰。她聽見他們說,小皇子怕是活不過今晚了。
她知道百年的蛇膽是救命的好東西,她怕疼,但是她更怕少莊離開了。
她取了自己的蛇膽喂給少莊,舊時傷痛并新傷,額上冒出豆大的汗珠。她累極了痛極了,昏昏沉沉倒在了少莊的身邊,窩在他懷里,雙手環(huán)緊他的臂膀。
無比安心。
少莊醒來的時候,懷里摟了個軟軟綿綿的身體,愣了一愣,對上了無心緊閉的雙眸,纖長的睫毛像一把展開的扇面,隱隱翕動。
他眼眸蒙上了層霧般,深不見底。
外頭夜風拍打著窗欞,少莊在黑暗中許久未動,隔了許久低頭卻發(fā)現(xiàn),無心不知什么時候醒了,水樣的眼一動不動將他看著。
他摩挲著她的傷口,輕聲嘆息。
她伸手勾住他的脖子,伏在他肩窩,柔軟的身軀怕得發(fā)抖,“他們說你會死?!?/p>
他又嘆了一口氣,“傻無心,人生在世,總有一天會死的?!?/p>
她搖搖頭,想要反駁,卻無從反駁,她是妖怪,有千千萬萬年的生命,而少莊不過是一介凡人,匆匆百年之后便化作一捧黃土。
不知不覺,心中戚戚然。
沉默了良久,少莊先開了口,“以后要是再發(fā)生這樣的事,我到底是會死的,你再莫要傷害自己來救我了,不值得?!?/p>
無心翻了個身,背對著少莊,“能活著的時候就要盡力活著啊,那一年洞庭湖主生了病,將我騙去水宮,要取我的膽汁,我也以為自己會死??墒亲罱K逃出來了,后來才會遇上你。你看,許多美好的事情,只有活著才能等到啊?!?/p>
少莊從身后環(huán)住她,頭抵在她的頸窩,心跳挨著心跳,氣息縈繞,無心顫了一顫,動也不敢動了。
“無心,我答應你,好好活著,傷害過你的人,我都會為你一一討回來?!?/p>
(七)
無心不知道自己為什么會莫名其妙想起這些事情,那是少莊登基前三年,如今少莊登基又三年。六年的時光,許多的事情已經(jīng)變了。
曾和她親密無間的少年成了皇帝,懷里有了他的皇后。
四年前少莊回朝復命,他在邊關(guān)兩年,邊野和睦,外賊不敢進犯,皇帝十分欣慰,御筆親書召回少莊?;爻讨畷r,太子派了重兵在途中伏擊。
那一場仗,太子下了必勝的決心,死士忠心狠戾。他們被困峽谷,巨石利劍紛紛射向谷中,外有太子大軍外圍,內(nèi)無足夠的軍糧支撐多日,情形十分急迫。
在最后的反攻中,無心化出原形,三丈余長的身軀騰空而上,紫金紋路猶如飛天的龍,威風凜凜,她在空中狂嘯,引來了近河之水,天上嘩嘩下起大雨,橫尾一掃,在包圍圈打破一個缺口。
少莊與無心并肩而戰(zhàn),最終沖出重圍。
有人道,小皇子得天助,天降神龍來助他逃出生天。
回到京中,無心窩在少莊的床上整整睡了七天七夜。她太累了,那場仗,幾乎耗盡了她的精力。那時已經(jīng)快冬天了,少莊知道無心素來怕冷,所以在床邊燃了火爐,夜以繼日寸步不離守在她的身邊。
她睜開眼看到滿屋的火光,從榻上翻起來,柔柔軟軟勾著少莊的脖子,十分開心,“少莊真好?!?/p>
他把被子替她掖上,“替你燃著火爐就是好?那我甘心讓你點一輩子的火爐,讓你開心一輩子?!?/p>
——真是過去許久了呢。
冬天又要到了,天氣涼了起來,無心的傷口有些發(fā)癢,她在鼎里待得不踏實,翻來覆去怎么樣都找不到合適的姿勢。她爬出來,想要鉆進少莊的被窩,在房里溜了一圈,她看見榻上整整潔潔,他不在。偌大的宮室,冰冰冷冷。
她忘了,少莊有了皇后,叫明珠,是個皓齒明眸的女子,不像她,是個妖怪。
她還記得,當年是她讓少莊去親近明珠的父親,因為他在朝中擁護者寥寥,而明珠的父親,是當朝丞相,少莊需要他。
太子與丞相斡旋多年,金銀珠寶送了無數(shù),卻始終不得要領(lǐng)。少莊苦惱,要什么樣的東西才能入得了他的法眼。她伏在他的耳邊,吐出了兩個字,美酒。
將信將疑,少莊第二日提了兩壺陳年梅子酒登門造訪。
酒是好酒,丞相多年肅穆的臉居然展顏。
(八)
他從來不知道嚴厲的丞相是個好酒之人,他常常宣稱酒色誤認,但在看到少莊那兩壺陳釀時亮了眼睛。
事后,他問過無心,她說,“宮中有次飲宴之時,丞相滴酒不沾,眼睛卻一直瞥向一道酒釀丸子,我鼻子靈,聞出了那是陳了三十年的美酒?!?/p>
他笑而不語,低頭揉了揉她烏黑的青絲。
正因如此,少莊結(jié)交了丞相,羽翼漸豐。
也是在那年年底,皇帝忽然病重,少莊和太子爭斗愈烈。冥冥之中,無心已經(jīng)能感覺到這一代皇帝守護之神,氣息漸弱,想來是時日無多了。
丞相來找太子議事,她躲在殿后,不敢出現(xiàn),因為丞相的守護神是一頭白虎獸。蛇生來就怕老虎。她躲在后面,聽到丞相說,“小女明珠,年方十八,與殿下正合適?!?/p>
無心心口一滯,暗涌流動,她沒忍住想要沖出去。剛要現(xiàn)身,卻看到白虎獸齜牙咧嘴瞪著她。她鎮(zhèn)定下來,自己是妖啊,天下雖大,容不下她這一只妖同一個皇帝在一起。
她喜歡少莊——而這份喜歡又能有多長久?
少莊面色凝重來找她。
他們都知道,丞相有多重要,他們也都知道,丞相是什么意思。
無心先開了口,“我們準備了這么多年了,不能在現(xiàn)在功虧一簣啊?!?/p>
少莊一怔,垂頭輕輕地嘆了一口氣,再抬起時淚滿雙頰,似有千言萬語,最終凝結(jié)成了一句話,“無心,為了將我送上皇位,你真的寧愿讓我娶明珠?”
她笑了笑,假裝漫不經(jīng)心,“對啊,我就是來幫你登上皇位的啊。”
少莊頓了頓,凄然開口,“既是你所愿,那便如你所愿?!?/p>
十里紅妝鋪展開來,白雪茫茫,迎風的雪粒撲在宮檐下的紅綢上,簌簌作響,盛大的迎親隊伍進了宮門。笙歌晏晏,仿佛姹紫嫣紅開遍。寢殿空無一人,無心伏在案桌上,對擺著的梅子酒苦笑。
辛辣的味道滑入喉嚨,火燎火燒,忍了許久的淚終于簌簌而落。
她喝醉了,夢見了小時候的少莊,瓷娃娃一樣的孩子長成了俊美的少年,她陪在他身邊已經(jīng)十年,他們一起走過風雨,見過彩虹,看過每年風雪落,卻沒有辦法走到白頭。
迷迷糊糊間,她聽到少莊的嘆息聲,“不會喝酒,學什么別人喝酒?”
身子一空,像落進了一個懷抱。她伏在他的胸口,喃喃叫道,“少莊。”
第二年開春,皇帝駕崩,少莊在丞相的幫助下,除太子,斬朝臣,順利登基,一步一步走上了天下至位。無心躲在角落里,看到少莊一身明黃的朝服,君臨天下,俯視眾生,內(nèi)心欣慰至極。
仿佛這許多年來做的一切都有了意義。
(九)
夜半風雨來,雷聲從天際轟隆隆滾來,咆哮著似要毀天滅地。
快要入冬的天氣,不應該有雷了呢。她害怕,慌忙爬回鼎里。鼎是少莊為她鑄的,待在里面覺得很安心。
雷聲滾了一夜,少莊一夜未歸,她有些難過,仿佛被摒棄。
自從少莊登基之后,他們便不再像從前那樣了。那一回她許多天沒他了,覺得十分想念,悄悄去了明珠宮里找他。少莊不在,卻撞見了明珠。她看著她,尖聲叫起來,“蛇,有蛇?!?/p>
然后便暈倒了。
后來無心見到了少莊,她很開心,但他卻一直黑著臉。
他一言不發(fā),命人給她鑄了一只鼎,“以后你盡量在鼎里待著,出去容易嚇到別人?!?/p>
她察覺到了少莊冰冷的眼神。她嚇到了明珠,所以被他嫌惡。她很難過,但仍然乖乖地爬進鼎里,她沒有告訴少莊,她喜歡化成人的模樣,那樣就可以與他并肩站在一起了。
她被安置在鼎里,已經(jīng)三年了。她待得很寂寞,少莊很少去看她了,仿佛忘記了有這樣一個人,只是冬天,殿中的炭火溫暖如春。
天快亮的時候,她聽到宮門被一腳踢開,嚇了一跳,急忙爬出來,看到少莊渾身是血站在門前。她化成人身,踟躕上前,扶住他的手,“少莊,你怎么了?”
像是碰到什么臟東西,他惡狠狠地甩開她的手,“無心,你一直就在騙我,你根本不是龍,你是一條蟒蛇精,是不是?”
她啞然失聲,木然不語。
他推開她,“上師說我被妖怪糾纏多年,我一直不信,三年來一直將你藏在鼎里,沒想到是我瞎了眼,與妖孽為伍?!?/p>
妖孽,她聽到他罵自己是妖孽。
少莊雙眼緋紅,恨之入骨的模樣讓無心覺得可怖。她想要解釋,張張嘴,卻不知從何下口,她本來就是妖怪,被他的杏仁酥哄得心甘情愿入了這十丈軟紅,怨不得別人。
她不怪少莊,他說到底不過是個普普通通的凡人而已,就算曾對她再好,也不過是個普通的凡人而已。
她怪自己,分明不是人,卻學人的那點癡纏真心。
學到頭,傷的還是自己。
少莊將她推出宮門外,“妖孽,念在你輔助i我多年的份上,我不傷你性命。滾,從此以后我們再無瓜葛?!?/p>
大雨沖刷著她孱弱的身軀,她陪伴了十余年的人,終于還是走遠了。不過那有什么辦法呢,他是人,她是妖,他怕她恨她怨她,他羞恥于——與妖孽為伍。
她抹了一把臉,分不清是雨還是淚。
(十)
我是少莊。
三年前,我登基為帝,國號天無。
天無元年三月,我命人平了洞庭之湖,因為我曾答應過無心,那些傷害過她的人,我會一一替她討回來。
天無元年六月,祭祖儀式,國師說我身上妖氣四溢,丞相大驚失色,說是要找人衛(wèi)道除妖。我怕他們查出是無心,所以長期宿在御書房。
天無元年七月,無心去明珠宮中,被人撞破。國師說那個作亂的妖怪是一條蛇,我命人鑄了一個鼎給無心,避難的法器,躲在里面,沒人能發(fā)現(xiàn)她是妖。
而后三年,相安無事。
如果不是她偷跑出鼎,我以為我們可以這樣過一生,至少是我的一生。我是自私的,自私地想要擁有她。無心一直不知道,當年我并無意于江山,可是她問我想不想要江山的時候,我卻說想要,因為我想要她陪在我身邊。
我努力地爭取皇位,就連我自己也不知道為什么,或許是因凡是她所愿,我都竭力一試了吧。
其實我早就知道她是妖精,卻想不通她為什么要騙我是龍。我一直想告訴她,不管她是妖還是什么,我都待她一樣,只認她是無心,但是卻苦于沒有機會。
那日國師同我一并飲茶,無意間說了一句,“天有異象,為亂宮闈的那個妖怪大劫將至?!?/p>
我愣愣。
他又說,“前日我卜過已掛,那蛇精行過逆天之事,如今天劫來報,定然大劫難逃?!?/p>
天雷滾滾,風雨欲來。
我將無心關(guān)在殿中,緊閉宮門,自己迎風而立。那道雷幾乎將我的骨頭碾碎,風雨疏狂,我許久才有力氣跌跌撞撞闖進殿中,抬抬手指也不能了。
無心上來扶我,我多欣慰,可是我推開了她,因為我害怕自己馬上就會舍不得。
我說出那些話,她紅了眼眶,一定很難過吧。我在心里安慰自己,沒關(guān)系,過了今晚,從今往后,再也沒有什么東西能傷到我心愛的姑娘了。
陪伴了我十多年的無心最終還是離開了,因為我再也無力保護她。我知道她是世間最良善的妖,卻不能勸服天下人,她是世間最良善的妖。
她會找個洞天福地過清清靜靜的日子,十丈軟紅最終不是她的歸宿。
責編:薄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