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珍
1
每當我看著星空,就覺得有些事物永遠不會死。
在黑而巨大的幕布上那些繁華靜謐的光,就像云湖閃爍的粼波那樣清靈動人。我坐在門前或屋頂,抬起頭以最適宜的角度仰望它,四處皆是無法捉摸的黑暗。那黑向著看不見的更黑的邊緣延伸,而星光令人從堅實無比的黑暗中發(fā)現(xiàn)什么,那畫面龐大而神圣,光點令黑暗更飽滿柔和。
在黑暗和光芒之間,萬物沉靜地安放于夜的神壇。我的家鄉(xiāng),那古老村莊和連綿群山深沉地酣睡,貓頭鷹和青蛙的叫聲突出了夜晚的靜謐,就像星光突顯了夜的深黑。與之更相密切和契合的是夜風中安詳?shù)臍庀?,恍如遠古時代夜觀天象的圣潔神女,星光下面龐端莊,目光溫柔篤定,顯現(xiàn)著萬物的清凈自由。
古往今來大地飽經(jīng)滄桑,唯有星空有幸遠離傷害。我們的土地翻來覆去,草木幾經(jīng)榮衰,生死離別硝煙炮火在大地不曾停歇,唯有星空保有寂靜安寧,令仰望之人充滿希望。那里的光芒隱約透露出只能用永恒來修飾的直覺和感知。那些光遙遠而又迫近,高冷而親切,絕不僅僅賦予視覺以想象,更多給心靈以慰藉,給靈魂以信仰,那是遙遠的來自童年或最初最光明璀璨的感知和開釋。我從那群星中看到粗俗的人世間看不到的景象。
在我整個的童年,經(jīng)常經(jīng)歷這樣一種清澈又溫馨的場面:我和我的奶奶,我的鄰居們一起坐在門檻上看星星。我的奶奶在春天喝著自己做的花茶,夏天搖著破舊的棕扇,秋天嚼著自己曬的紅薯。冬天,寒星的光芒下她納著鞋底,一邊熟練地穿針走線,一邊跟我的三婆聊天,偶爾將那雙枯老的眼睛望一望天際。
她在看什么呢?除了星星還有什么?那時我不曾思索農(nóng)人與星空的關(guān)系,也不曾思索過人是否需要星空,以及星空與花朵對于農(nóng)人和富人的意義。我知道諸如星空和野薔薇這樣本身絕世的美在他們眼中顯得異常平凡而熟悉,也知道很多生活在最美星空下的農(nóng)人從不曾認真仰望過星空,更不曾從那永恒靜謐的星光中體悟到什么。
“昨夜星辰昨夜風,畫樓西畔桂堂東。”星辰之美用經(jīng)驗也無法解釋。它遠遠不止是無數(shù)和無限的星星,在那里,包括了時間、愛、光明、人間憂歡和一切。
它們給我產(chǎn)生的教養(yǎng)和共鳴不亞于任何一個交響曲。在這一點上,幾乎與雕塑、美術(shù)、音樂、詩歌、哲學給人的共鳴達到一種共通。這其中帶來的想象與情感不亞于一本教科書喋喋不休的文本闡釋。自然的隱性之美給人的教育在長期的隱性熏陶中將能在漫長未來年歲里給人精神與靈魂以支撐和養(yǎng)育,這無異于人類生存中的社會良知與家國責任給人的精神性引導。那純粹美好的形象給人透露出無限的抽象與復雜,譬如真實的虛無,破碎的扎實,抒情鋼琴、小提琴協(xié)奏曲的溫柔感覺,淚的形狀,心臟的形狀,夢的形狀,手的形狀,英雄的形狀,大海的形狀,波浪的形狀,我們將一生中真實誠懇和最寶貴最自我的影子藏在那里。
如果讓我舉例這世上無論在任何時候任何地方對待你都始終如一永恒不變的事物,我首先會想到星辰,其次是愛。
2
我熱愛我家的屋頂,那是我常拿來看星星的地方。屋頂空闊,巨大的樹冠在夜色中隱現(xiàn),樹頂與我齊肩。遠處燈火若隱若現(xiàn),腳下是看不見的黑夜,在這樣的情形下,小小村莊變得無邊無際得大,那感覺就像站在云端或樹頂。山峰在四周聳立成雄獅和駱駝的暗影。在北面群山的盡頭,最清晰的一顆星永遠在那里,它似乎總是最早升起,最為明亮,那是北極星。
每天的傍晚我都會在門前看一看北極星,當它升起來時,就代表黑夜即將到來。因為它的存在,我永遠知道了天空中的方向,知道哪里是北哪里是南。
幾年前我家蓋了一棟房子,我跟爸爸說,房子不管你怎么設(shè)計,一定要留下個寬闊的屋頂。因為在鄉(xiāng)下,很多人家的屋頂都有隔熱層,屋頂用精致的瓦片蓋著,可讓房子冬暖夏涼。但我多次向爸爸表達了要留下屋頂?shù)臎Q心,因為我喜歡站在屋頂上看星星。那個時刻的我似乎離天更近,又離喧囂更遠,那個時候我更像自己,更接近我自己。
畫家弗里德里希曾說:“我必須形孤影單,而且我必須知道我是獨自一人,以便全面地觀察與感受自然;我必須沉溺于我周圍的一切,必須同我的云塊和巖石融為一體……因為同大自然交談我需要這種孤寂?!笨葱切堑臅r候我內(nèi)心就是這樣的感覺。
不曾有一種眼神如望向星空時那樣清澈。一個人看星星和很多人看星星是不一樣的,在高處和在低處看星星感覺又是不一樣的。一個人看顯得寂靜而清晰,在高處看更顯得寂靜和清晰。
我見過不同情形下的星辰,晴朗夜空的星星,陰天云層邊的星星,掛在樹梢的星星,窗簾布上的星星,睫毛、鼻尖和額頭上的星星,水桶里的星星,水井里的星星,大河中的星星,水田里的星星,雪天里清亮的星星。它們姿態(tài)不一,稀疏或密集,溫暖或清冷,如此永恒不滅如影隨形,鑲嵌于黑夜也如黑夜般堅定而不可動搖。
除了屋頂,我還有更多拿來看星星的地方,門前的草垛、柴垛,甚至床上。在草垛、柴垛上看星星很美好,但不及屋頂高曠,偶爾還會有小蟲順著草叢和柴垛爬上衣服,因此母親不允許我長時間坐著。
我的書房有個很大的窗戶,床就在窗邊。在晴朗的夏夜或春夜,我不拉窗簾,甚至打開玻璃窗戶,因為那能讓清涼而帶著森林香氣的輕風吹進來,還能更清晰地看到星星。我看到星星們在窗戶中像被相框框住一樣,細細看了幾分鐘,感覺星群就在腦門兒之上,如此近,如此清晰。如果是夏夜,青蛙的叫聲此起彼伏,跟星群一樣密集可愛,它們搭配在一起如此和諧,輕柔??粗切撬X是美好的,我在星空那無數(shù)個溫柔眼睛的注視下睡著,夢見星光和飛翔是并不稀奇的事情。
在這無邊憂悒的星空中,我腦海中呈現(xiàn)一本巨大的沉思錄,從我懂事時開始,每天閱讀不曾落下一頁。在望向星空時,往事花瓣般、云朵般,清晰又恍惚,那些事物都具有神秘、自然而深沉的象征。從我遠遠望去的疏淡星光中,一切變得如此強大。
3
我的父親從我懂事起就是建筑工人,每天披星戴月早出晚歸。早是在太陽出來之前,晚是在太陽下山之后。從收工到回家這段太陽落山后的短暫時間,我父親在長長的村路上行走,有時是一小時,有時是半小時,后來有了自行車代步。但無論寒暑,父親從沒帶過手電筒出門。是星光一直照耀著他,他是借著星光回家的。
星光也是我的兄弟,是的。
我對父親說,爸爸你還是帶著手電吧,天黑看不見不安全??!父親說,就這么個小村莊,我閉眼也能走出來?。∷f尤其到了村頭,更是憑著感覺閉眼都能走回來。
我信。因為我也常這么干。小學時我擔任過班里的學習委員和班長,那時因為要幫老師督促同學們背誦課文,拖延到很晚才回家。往往才剛到村頭天就黑透了,我全是靠著星光回家的,這幾乎成了山里長大的孩子不以為然的一種能力。
我相信人身上具有這種直覺,那是一種近乎于與自然心有靈犀的能力。如果我跟我持有神論的奶奶討論此事,我想我會說,這是神的指引,未知力量和神秘力量的引導。在常識和物理現(xiàn)象之外,但屬于精神和經(jīng)驗。我常常因為找不著牛而在山野間轉(zhuǎn)悠到天黑才回家,全是憑借直覺和星光找到路。
很多年前春夏的晚上,我們那里的水田中會有很多的泥鰍和黃鱔。奶奶和婆婆們在門檻上拉家常,我和鄰居的小伙伴們一起到門前的谷坪上玩。草叢中會有螢火蟲,我們捉來,放進玻璃瓶里,睡覺前熄燈了,螢火蟲一閃一閃,就像屋子里的星星。
晴天時有星光或者月光照耀,地上多亮啊,村路都能被照見。我的父親在這樣的晚上總是提著火籠,背著竹簍,帶著鉗子到水田里捉泥鰍。火籠是個小小的鐵籠,里面放著點燃的松柴。我們在門前玩兒,有時跟在父親后面,又被父親趕回來,因為腳步聲會把泥鰍驚跑。春天晚上的水田里,泥鰍都在睡覺,我常想它們何以睡得如此沉以致等著被捉呢?我們能看見父親的火籠越來越遠,遠到如一顆星星,然后到了坡頭的丘陵,再然后又回來了,我們?nèi)杠S地圍上去看父親的收獲。父親把泥鰍倒進水桶,還撈出最大的一條跟我們說:“看看這個,這條最大了,很大吧!明天做給你們吃?!闭娴氖且粭l很大的泥鰍啊,比集市上賣的大很多。我們可從來不用買泥鰍和黃鱔,父親每次出去都有收獲,多的時候會有好幾斤。父親眼中星光般的喜悅讓我覺得清貧的生活也如此幸福美好。
我的父親將我和妹妹照顧得很好,很讓在外地打工的母親放心。但我常常想念母親,我常在窗前給母親寫信,告訴她最近家里的情形,比如父親又收獲了多少的泥鰍和黃鱔,我在哪里采到了什么野果,比如我又參加了什么比賽和考試,獲得了第幾名拿到了什么獎勵。甚至我會用詩一樣的語言表達對她的想念和夜晚坐在門前看星星時的心情。我的信大概每周或每半個月寄一次,因為要省下郵票錢。我買了薄的幾乎透明的白紙,沒有格子,想到什么寫什么,想到哪寫到哪。
我一邊寫信一邊看看窗外,想母親這個時候在做什么呢?她也在想我們吧?媽媽抽空也會回信,那些信現(xiàn)在還被父親珍藏著。我讀過父親和母親寫的信,語言那么美!一點也不像在田野里摸爬滾打半輩子從不讀書看報的語言粗糙的農(nóng)民。他們的語言勝過我那時讀過的唯一一本《格林童話》,像天上的星星一樣溫柔雋永。
我常覺得星空如一卷圣經(jīng),而星子是那卷布上的文字,熠熠生輝。
4
我十三歲那年,母親還在廣東東莞樟木頭紡織廠打工。那時我家還沒有電視和電話,爸爸和奶奶打著手電,帶我和妹妹到四爺家看新聞,新聞上說廣東的“非典”尤其嚴重,爸爸看到此處淚水橫流。他是個多愁善感的男人,我見過他失眠時坐在門前的板凳上望天,一根一根抽旱煙的樣子。有一天晚上媽媽下工早,往小爺家打了電話,父親放下手上的菜鏟拉著我和妹妹就往外走,奶奶拿著她那發(fā)出微弱電光的手電筒跟在后面。
那一幕快得我來不及反應,只感到風清涼涼的,在耳邊刮著,可走著走著,“撲通”一聲父親掉進了路下邊的水田里,他掙扎了很久也沒有起來。我們什么也看不見,只有微弱星光在天上,照著白白的田中水和父親模糊的身影。奶奶跑過來,三個人費了很大的勁兒才把父親扶起。他太焦急了,一個走了十幾年夜路,靠直覺都能回家的人,在熟悉的門前小路上居然摔跤了,那是我見到父親第一次摔跤。
我們接電話花了幾十分鐘時間,母親聲音很疲憊,說他們都在搶鹽,搶口罩,搶白醋,白天夜里都不敢隨便出門,說“非典”太可怕了,又感染了多少人又死了多少人了。父親聽著母親的聲音幾乎要哭了,他們只能相互安慰和鼓勵。我因為緊張和害怕,幾乎說不出話來,那是種怎樣的恐懼和擔憂,我說不清楚。那時的我多么勇敢,從山坡上摔下去摔得衣衫破爛摔出五六處血口子也沒哭過,但我堅硬的內(nèi)心依舊有來自某些苦難和悲傷的軟肋,我知道我對抗不了,只能忍耐。我跟母親說我們都很好,家里也很好,讓她保重身體,說完就哽咽地無法再說下去。我看見我父親身上的泥巴,還在滴著泥水的褲腳和袖子,看著他的額角的傷口,看著他忍著悲傷安慰母親。
在回去的路上,父親又摔了一跤,這次更嚴重。
他在離之前摔跤不遠的地方,又摔了一跤,再次掉進了路下面的水田里。什么也看不見,繼而水田里沒有了動靜,我喊了幾聲:“爸,爸爸!”
毫無動靜。我以為父親摔出重傷了,就這么跟著跳下去。他一半的身子跌在泥水中,我用力拉他,喊他,終于感覺到他在動。我們費了很大的勁兒爬上小路。在微弱星光下,我發(fā)覺我的父親剛毅的臉上有了一種近乎于絕望和死心的鐵青,悲涼覆蓋著眼瞼和臉龐。我不敢多看一眼,那種任何時候都屹立不倒的氣質(zhì)顯現(xiàn)出某些破碎的景象令我驚恐和害怕。他似乎跟我一樣遇到了一生中最大的軟肋,那就是對至親至愛的人的擔憂和牽掛,以致擾亂了心神,連平時黑夜中都能健步如飛的道路都充滿了精神的荊棘和阻礙。
我的父親從未如此狼狽地摔過跤,從未如此失魂落魄地走在曾伸手不見五指也能走出的村路上。我們四人在小小的微弱的手電筒光芒中互相攙扶著回家,只有頭頂?shù)男枪鉁厝峁饷?。我望著天空,覺得那里也有一條道路,覺得那是天空的燈泡。我被奶奶牽著手回到了家里,父親的眼睛因哭泣而有些泛紅,一身泥水顯得悲涼而狼狽,從那依稀淚光中透露出早春星辰的清涼顏色。滄桑的父親又失眠了,抽著外公種的老旱煙,坐在門口看天,眼睛發(fā)出嚴肅清冷的光,那情景如同祈禱和問天的神圣悲涼的儀式。我不認為他多么熱愛星空,他與我不同,我熱愛星空因為純真貪玩和對美好的好奇與向往。
我多么想念我的母親,我多么想念,無法形容。那種極限像無限的星空,充滿了惆悵。但那時我還小,不清楚惆悵和悲傷來自何處,不知如何化解。我在窗前看著月光給我的母親寫信,縱然那悲傷令我覺得信紙如此虛無和單薄,那信中的言語會令母親更思念我們。我年幼的妹妹在安穩(wěn)地睡著,非常均勻地呼吸,像天真柔軟的嬰兒,我那時覺得我是個大人。我知道我的父親仍然在門前抽煙,那五瓦的小小燈泡發(fā)出微弱燈光,遠看甚至不及星辰的色澤。初春的深夜有蟲鳴,我似乎還聽見夜鶯和杜鵑鳥的歌聲。
從那低矮門楣的方向傳來父親的咳嗽,那咳嗽很響,卻因嘴角叼著煙而受到克制,因害怕驚醒誰而得到克制。我推開窗戶讓風吹進來,風中有著松脂和玉蘭的香氣,還有桃花和梨花的香氣,風是溫煦的,帶點深夜的清涼。我永遠記得那個夜晚,我看見群星在天空安穩(wěn)如我妹妹的沉睡,我端詳它們長久沉默靜謐的樣子,內(nèi)心竟變得寧靜踏實起來,這踏實比父親的煙圈更有效和健康。我想我那一邊抽煙一邊望向星空的父親也許也從星辰中獲取到了部分平靜的力量,哪怕那力量微弱而虛幻。
年底的時候母親回來了,當然她一點也不知道父親兩次摔進水田里的事情,更不知道父親大病了一場,她只是看到父親更瘦了更黑了更老了。我不知道那整整一年我的父親母親是怎樣艱難而煎熬地度過那悲傷擔憂甚至絕望的痛苦的日子。我見過我的父親在犁田插秧時因為太累坐在田埂上,偶爾會抽一支煙,偶爾望著天空,偶爾到溪邊喝幾口水。他一語不發(fā),走過那些雜草叢生又開著小花的村路,在工地和農(nóng)田之間來回忙活。
那時的我不知道什么是絕望,或者,我因為內(nèi)心強大如精靈,希望遠遠大于絕望。我覺得我內(nèi)心深處有一個神,那神光星辰般不可磨滅,因此我總相信一切苦難都將過去,哪怕瘟疫中的我的母親也不會有事。我內(nèi)心一直是這樣預感的,或者說,在遇到任何困難時我都是這樣想的。夢想皆有神助,善者皆有光明,那光明和神就有如星辰??嚯y終將過去,而我們一切都好。
5
只要回想起當年那些令人憂心難過的往事,就令我想起一句話:“天上掉下來一顆星星就是有個人要到天上去了。”這是句傷感的話,其語境所蘊含的生死哲學和殘酷美與我父親坐在門前看天那緊皺的眉頭和滄桑的臉如此相似。
但我極少看見流星。
多年來我養(yǎng)成了這樣的習慣,回到鄉(xiāng)下就愛看天,這在童年是屬于條件反射,現(xiàn)在是屬于珍惜。十八歲以來,多年待著的城市不曾見到星辰,天空也常被霧霾籠罩,幾乎是不見天日,我意識到多年前那看似平常的抬眼可見的星空如此珍貴。我喜歡在每天的傍晚和吃完晚飯后到屋頂上坐著,看星星,聽鋼琴曲,讀書,或者圍著屋頂?shù)倪吘壜邉?,在屋頂中央跳舞。我坐著的時候像一塊化石一樣舒坦而踏實,像星群中某一顆星星一樣自由而踏實。那種恒定的波瀾不驚的自我感和踏實感,對一個曾被起伏的生活驚嚇過的人來說是種鼓勵和撫慰。但我明白人并非恒星,因此人向往恒星的心情變得格外真實可感。在屋頂中央跳舞時就像在銀河中,星光在眼前隨著旋轉(zhuǎn)、跳躍、舞動而動起來。
后來我的母親不再外出打工了,她終于可以不再像當年那樣艱難和疲憊,不再飽受生活的拮據(jù)和煎熬。我內(nèi)心深處認為她是熱愛文學的,她的言語有時如此溫柔和正確,如此樸素而優(yōu)雅。她能讀我的詩,甚至能給予我部分的指點,那種對語言的直覺連我也信服。她常常背著凳子然后坐在我身后,我寫作,看星星,聽音樂,閱讀,她就在旁邊陪著我,一語不發(fā)。有時我突然回頭發(fā)現(xiàn)她站著或坐在我身后,微微笑著,她為了不打擾我竟然可以一直沉默著坐幾個小時。
我問:“媽媽你在干嘛呀,去客廳看電視吧,屋頂有什么好玩的?”
她說:“我陪著你呀,順便看看星星呀。我剛剛還看到流星了,在那邊。我還許愿了,就這樣,把一個衣角卷起來打個結(jié)許了個愿?!?/p>
我看著她打著結(jié)的衣角感到無比驚奇,多少年了,我見過母親看星星,但不知道她真的喜歡看星星,更不知道她還會對著流星許愿!
她那一刻的神情和語言一點也不像個農(nóng)民,她這樣的舉動更像個詩人,像個藝術(shù)家!
在我的童年曾經(jīng)歷了許多的苦難,比現(xiàn)在多多了,貧窮窘迫天災人禍經(jīng)常發(fā)生,但我從沒有感到真正的絕望。我一到內(nèi)心悲傷無望的時候就在晚上看星星,還盼望天上掉下流星,因為我需要對著流星許愿,愿星辰保佑我的家人。
星辰之美對一個脆弱的人來說,其實很具傷害性,那種美極其深刻和無限,有時我寧愿接受些粗糙的、簡陋的、丑的事物,這符合我的心境,我是個內(nèi)心過于柔軟的人。我受不了美和善的過度震撼,我會激動,會哭。
因此我必須一個人看,這樣我內(nèi)心的變化所帶來的表情和情緒才不需要擔心被人看到。
我經(jīng)常會在心里跟星星說話,因為我覺得星星知我心,對它們說話有時比寫日記更能抒發(fā)我內(nèi)心的感情。他們點綴或布滿于黑夜的蒼穹和灰暗的荒野,令人內(nèi)心充滿希望與想象。在我整個的童年,那些看似淺而幼稚的思索都與星空產(chǎn)生著重大的聯(lián)系。
那是我精神的寄托。
6
在我并不漫長的美好童年中,星空一直如沉默的伙伴陪著我,那時我根本不知道什么是霾。我忘記了是什么時候注意到這個字,那應該遠在我童年之外了,在我出生直到少年,直到出了山。才知道這個世界還有個大字叫“霾”,還如此堅硬而可怕地霸占了曾經(jīng)干凈的天空和大地。我跟他人說,在我的家鄉(xiāng),不要說白天,就是黑夜,在晴朗的黑夜都可以看見天空中的云層,因為有月光和星辰,哪怕下雨天,雨一停,天地就變得清朗明亮。
十七歲那年,當我離開連綿的群山到達城市,我并沒預感到我已經(jīng)長久或永遠告別那能在任何時候給予我內(nèi)心慰藉的高遠美好的星空。在這之前我一直認為大地上任何地方的星空都存在并璀璨著,只是因情感投射的不同與故鄉(xiāng)略有出入。
我并不知道不是在任何城市都能看到那樣的星空,我已經(jīng)多年不見那么清朗的燦爛的靜謐美好的星辰了。我不知道在一座發(fā)達而繁華的城市,一座只要有金錢就能買到任何商品的城市,一個看似應有盡有的城市,看上去如此紛繁錯雜高廈鱗次櫛比的城市,卻唯獨找不到我要的星辰。在它的上空呈現(xiàn)出如此徹底的匱乏和貧瘠,它的上空有什么呢?霧霾,一片龐大又結(jié)實的灰或黑色的空洞。從那什么也看不見的視覺中,我時常感覺到壓抑和孤獨,我擁有無數(shù)大地上的朋友,卻無法擁有天空的朋友。這種近乎悲涼的失衡令人沮喪。
古往今來,我們?nèi)祟愂欠裨羞^這樣昏暗陰霾的天空?是否曾有如此眾多的人長久地面對灰暗而糟糕的星空?人無法知道未來之事,哪怕可以預測也是無用的預測,因為預測并不是感同身受。我們的星空未來會是什么樣子?
我不知道在未來人生中這種對星辰的感情將會遭遇怎樣更大的挫折,我們的天空在眼睛中會呈現(xiàn)什么樣子。我只相信我的星辰永遠在那里,它足夠遙遠永恒,在我記憶中,你們并無法傷害。
春去秋來乾坤變幻,無論你何時何地仰望天空,星辰永遠在那里。它永恒不變。
是的,如果讓我舉例這世上無論在任何時候任何地方對待你都始終如一永恒不變的事物,我首先會想到星辰,其次是愛。
預知
1
六月的天空很美,連黑夜都是璀璨的。傍晚時的霞光像厚厚的花瓣,像紅酒,像火焰將群山鑲起金紅色的邊。
我挑著水桶來到井邊,霞光倒影在井水中,真美,一幅印象派畫作。
井水在傍晚的微風中輕輕蕩漾,暖暖的,柔和的,我對著井水照鏡子,我美麗的臉也倒影在井中,在我的臉后面,是磅礴的霞光和白云,我感覺我像個云中的仙子。
每天傍晚我都要挑水,挑完水倒進大鍋,生火燒洗澡水,然后在屋旁的草垛上坐會兒,有時是草垛,有時是柴垛,有時是板凳,有時直接一屁股坐在地上。再沒有比我們這更美的天空了,我堅決地這樣以為,在我還沒有見識過這個群山之外的美麗新世界之前,我認定世上最美的天空就在我們鎮(zhèn)上,是的,它正在我的頭頂上。哪怕是一小片,那也足夠了,從早到晚,這樣的天空永遠表現(xiàn)著他的本真。
就像此刻,火燒云的紅漸漸褪去,清楚的云團盤踞在那兒。形狀真美!
2
我的爺爺從星羅山回來了,令我詫異的是,他的左手上抓著一把野薔薇。這是他第一次手拿一把花朵朝我走來,這個沉默的瘦老人剛從大風坡拾牛糞回來,手上扛著個破舊的糞箕,袖卷中還有草籽。這一幕如此素樸,如此揪心而常見。一個傳統(tǒng)的苦難老農(nóng)民,他佝僂的身軀在夕光下真悲涼啊。手中的花朵出奇得清秀美麗,與一切都不符合,看上去卻相得益彰。我曾想他的一生絕不會跟花朵扯上什么關(guān)系。但這一幕出現(xiàn)在我面前我卻并沒有感到陌生。
他把花遞給我,然后放下籮筐,背一把柴走向廚房。
我非常歡喜地拿著那束花,很多的顏色,白色、粉紅、淡黃,還帶著刺。嗅了嗅,好香啊,是那種若有若無的香,需要配合對它喜愛的心理作用才能聞到。我拿著那束鮮花在盛大的云彩下發(fā)呆,活著真美好,我內(nèi)心滿是喜悅和知足。但胸腔內(nèi)隨即升騰起一種奇異的悲傷,我望著爺爺?shù)谋秤?,觀察到這反常的一幕。感到他消失在昏暗燈光和柴火飛煙中的背影如此像絕望的象征,如此像一個完結(jié),一個轉(zhuǎn)過身去的龐大的告別儀式。那種奇怪的直覺在我全身某個地方火星般點起來,燒著了什么刺傷了什么,火辣辣地疼。
隨后的半個月,我常常感到頭頂著一朵沉悶的云,令小小年紀的我莫名悲傷起來。在我爺爺?shù)乃闹埽巧n老的氣場如此羸弱,他的背幾乎駝成一個疲憊的問號,我喊他:“爺爺,我要吃炒花生。”
他沉默地走向后廳,用瓜勺裝了半勺給我,一句話也沒說,扛著鋤頭出去了。
我多么想跟我的爺爺說話,我想不起來要說什么,更不明白為什么那么想跟他說話,那感覺如此揪心,甚至緊迫,似乎誰在虛空的看不見的地方催促我提醒我,抓緊珍惜跟爺爺講話的機會。該說什么呢?我想了很久,想不起來,只好找借口說爺爺我要吃黃豆我要吃薯片我要吃甘蔗我要吃糖果。他說了一句,怎么不找奶奶要,爺爺忙著呢。除此一句話也不跟我多說,只是從不同的地方為我找來那些吃的,遞給我,一語不發(fā)地走了。
我的爺爺太沉默了,像天上的星星。
3
我只好一個人待著,癡癡地看天空。快要黑去的天空,北極星已經(jīng)出來了。
但云彩還是很磅礴。野薔薇真美啊,沒有幾個人知道我有多喜歡它,他們都當這是野花。在鄉(xiāng)下是沒人在乎野花的,沒有人把這么美的遍布荒原山野的野薔薇摘回家去,插在樸素的花瓶或者門口。他們甚至在路過花朵時將帶刺的花枝踩在腳下,這太平常了。我深刻明白在那樣的平凡和貧苦中,我古老的鄉(xiāng)親們已經(jīng)無暇也忘記了關(guān)照身邊的美,而花朵之美,更與他們粗糙的雙手和黝黑的面龐如此不匹配。在我嚴肅沉默的父親的臉上,我似乎看到他在說著:“把那些花給我扔了,它們就像戰(zhàn)場上的靡靡之音?!?/p>
可那時我已經(jīng)懂得并珍惜美,在那時土地上所有的花朵和云層,包括寂靜與優(yōu)美的一切,它們在我眼里如此清純美好,根本不是“靡靡之音”或妖艷無用的東西,它們是點綴在英雄草莽之地的藝術(shù)家。如果我湊在一朵花上嗅它的香氣,村里的婦女看見了會覺得我幼稚可笑。但我知道有一個人不會,那就是我的爺爺。他一定看見過我嗅花的樣子,看見過我站在花枝旁欣賞它們時那幸福的神態(tài)。我的爺爺在所有老人中真是個例外啊,他是個在藏龍臥虎的深山中深藏不露的人,是我們窮鄉(xiāng)僻壤中難得開明智慧的人,他那幾乎看不見的蒼老的小眼睛里不知道還裝下了什么世人皆沒看見的東西。
我希望我深藏不露的爺爺陪伴我長大,我希望他指引我走向未來荒蠻或迷惘的人生,哪怕五年,五年不能,三年也好,或者一年也行。但我這么想的時候總覺得是自欺欺人,直覺告訴我,爺爺活不長了。
我在心里說這句話的時候非常不快,我不愿相信任何不好的預感。
那段時間我不斷想起我的小時候。我常在紅蓼花海里跳啊跳啊,在花海翻跟斗,田野里的紫云英、地稔和鼠曲草真美啊。我的爺爺那時的病還不曾如此重,他望著我笑,旁邊是我們家的大黑牛,他背我上牛背,扶著我,趕著黑牛上山坡。
多是我放學歸來后的傍晚,絢爛美麗的云霞盤旋在山頂,像媽媽舍不得買的羞紅美艷的蘋果。我騎著牛,緩緩往山坡上去,我感到我在慢慢接近那云霞,啊,那紅霞染紅了我和爺爺?shù)哪槪麄€山頭浸染在那輝煌的光芒中。很多次我伸出手去觸摸那似乎近在咫尺的紅,而很快我發(fā)現(xiàn)并不能抓住什么。我們在最大的山坡上坐下,或者那不只是一個山坡,是個很大很大的曠野,幾乎無邊無際啊,任我從中奔跑跳躍,像松鼠一樣溜來溜去。有時我的小伙伴們也在那兒,霞光照著我們,將一地荒草的曠野渲染得金黃又鮮紅,一場巨大的輝煌場景。爺爺?shù)缴狡屡缘臉淞掷锝o我打樹上的野獼猴桃和毛栗子。
那時的爺爺并不如此愁苦,他也愛說話啊,他的聲音一點也不蒼老,我們整個家族的男人們聲音都不蒼老。
4
我回想起這些的時候,心里出現(xiàn)一種被什么烙著的疼,我的爺爺真好啊,他能不能永遠活著?我甚至在向著無邊的空曠祈求什么。
我在不可解釋的迷惘中度過了多少的日子?一個月后他就去世了。我的爺爺,我沉默寡言的爺爺,就像那個悲傷絕望的背影一樣,真的永遠離開了。
我從曠野上跑下來,飛快地跑,我感到風在我耳邊呼呼呼呼地刮啊,像爺爺生病時含糊的聲音,一種巨大的絕望幾乎要拍倒我。我忘記了腳下是路,忘記了在跑,我赤著腳就像朝著一個目標變化過去,很快就站在了大門口。那被圍住的小小的門楣,就像死亡本身一樣可怕。他們沒讓我見到他最后一面,我的媽媽捂著我的眼睛,不讓我流淚,不讓我看。我人生中第一次親見的死亡就是一具棺材,那棺材擺在廳堂里很多天,我進進出出,一種跟當初類似的被烏云和莫名哀傷籠罩的感覺,非常壓抑和絕望。
在此后的十年里,棺材成了個悲慘的比黑暗還要黑的可怕象征。任何與此相似的哪怕是紅漆盒子都令我恐懼。
那一切令我瞬間長大了,更趨于早熟和沉默。但我的沉默并不統(tǒng)一,有時我過于舌燦蓮花,說夢話都出口成章。爺爺去世后我跟奶奶睡一張床,她每天晚上睡前給我講故事,每天晚上看著我睡著,還會在我說夢話時記住我的夢囈,但很多夢囈一早上起來無論如何想不起來。想不起來的才是真正的夢,夢的本質(zhì)就是瞬息的,虛妄的,不可觸摸的。
我做過無數(shù)的夢,卻從沒夢見過爺爺,他就像從這世界完全消失了一樣。我小時候還相信人的靈性,相信人死后他的靈魂還在世上,他的氣息還在牽掛著人身邊,可以是永遠不死的。可為什么爺爺死后我從來沒有夢見他,為什么從來不到我的夢里來?
爺爺既不在現(xiàn)實中,也不在我的夢中,那他去了哪里呢?我坐在河邊,感到一陣陣迷茫,然后到月季山坐著,依舊感到絕望。因為盲目,茫然,無所事事,一種太陽般慵懶而無著落的感覺始終籠罩著我,我在想什么呢?我內(nèi)心有著什么疑惑?也許那時,我已經(jīng)開始思考生死問題。
走到云浮湖邊我看見許多梔子花,白,清香,無辜的樣子,這令我想起爺爺采給我的野薔薇,一樣的干凈,純潔,美好而善,它們的形態(tài)令人瞬間原諒了人生的黑暗。那些看不見的猙獰的罪惡,事實并不可怕,比死亡暖和多了。我站著,面無表情地看著它們,很好的花朵,似乎絕望瞬間成了花朵的樣子,那些羸弱單薄的花瓣構(gòu)成的藝術(shù),輕易就打敗了生活中難以把握的苦和悲涼。
我找了塊干凈的大石頭坐下來,湖面波光粼粼就像星星,真是美好啊,我發(fā)出這樣的感慨。有一瞬我以為我說出話來了,我說:“爺爺,你還記得我嗎?”而我的爺爺就站在湖的中央朝我笑呢。是的,我能聽見那聲音在湖上回蕩,撞在湖邊的白樺樹上再跌落下來,落在我腳邊,我能在這樣的情形下跟爺爺說話。這幾乎是一種超能,在長久地沉默和沉思中,它順理成章地出現(xiàn),在我看來并無任何驚異和不妥。
5
我長久望向云浮湖的湖面,那些透明的發(fā)光的波圈,如此真實而恍惚,詭異地千變?nèi)f化地閃爍著,像一堆刺眼的鉆石,在太陽的照耀下毫不收斂地放射著白光。終于,我似乎在那里看到爺爺?shù)哪?,但轉(zhuǎn)瞬又消失了。
又一年過去,又一年,再一年。我做過許多的夢并逐漸長大,我夢見一個下著細雨的布滿大霧的早晨,我的親人和村民們抬著一口棺材朝高處的梨花山走去。大霧讓空氣變得渾濁和黏稠,蒙蒙細雨讓我更加看不清楚情形,只有一個模糊的隊伍,緩慢的隊伍,抬著令我恐懼的紅漆棺材,緩緩朝梨花山走去。三天后我的三婆去世了,她就葬在梨花山。送葬那天早上細雨蒙蒙,我走在哀傷的隊伍中,一種說不出的悲涼,那悲涼有點像荒原暴風中瑟瑟發(fā)抖的白色野薔薇。
而我的表姐,在我夢見她白裙子上盛開一朵紅花的第二天,生下個胖胖的健康的嬰兒。
我的夢如此奇妙。這奇妙令我迷惘。
十月,在秋天與冬天的邊界上,蕭瑟與冷無法分清楚,天空灰得像一幅抽象畫,梨樹枝光禿禿,玉蘭樹光禿禿,天空也光禿禿,田野像沉默的父親的臉,灰白,帶點中年黃種人的滄桑。
十年也會很快過去的,我預知過一些事情,但我沒說出來,它們就像季節(jié)一樣神奇而樸素,但不悖于命運,不影響生活,僅僅是預知,并無法改變什么。
當我再一次坐在長滿野薔薇的山坡,荒草中的花朵寂靜溫和,像一些踏實的過往。這里的傍晚有著紅酒和花瓣的顏色,我看見一些枯樹站立在田野就像我的爺爺,深山中偶爾傳出夜鶯和貓頭鷹的叫聲,杜鵑鳥站在杜鵑花枝上叫:“秭歸,秭歸——”
世界變得太快,這在預料之中。我知道我的爺爺永遠在某個地方看著我。我知道有些人永遠不會死,這是我的預知。我相信我的預知。